佛祖之道,若太虚空,亘古常然,非昼夜代谢之可明昧。惟得之者,若获如意宝,应用无穷,其不思议力,性自具足,禀明于心,不假外也。从上诸祖,莫不皆然。何近代寥寥,匪曰无禅,直是无师。其果无邪?予于寿昌禅师见其人矣。

谨按状:师讳慧经,号无明,抚州崇仁裴氏子。初产难,祖父诵《金刚经》,遂得娩,因名经。师生而颖异不群,形仪苍古,若逸鹤凌空,天性澹然无嗜好。九岁入乡校,便问 “浩然之气是个甚么”,师异之。居恒若无意于人间世者。年十七,遂弃笔砚,慨然有向道志。年二十一,偶入居士舍,见案头《金刚经》,阅之辄终卷,忻然若获故物,即与士言其意,士奇之。师由是断荤酒,决出世志,父母听之。时邑之蕴空忠禅师说法于廪山,遂往依之,即其本名曰慧经,执侍三载。凡闻所教,不违如愚。尝疑《金刚经》四句偈,一日见传大师颂曰:“若论四句偈,应当不离身。” 师不觉洒然,因述偈有 “遍界放光明” 之句,以是知为夙习般若熏发也,时年二十四。

一日阅大藏,一览至《宗眼品》,始知有教外别传之旨,至于五宗差别,窃疑之,迷闷八月,至若无闻见,时人以为患痴。久之有省,于是切有参究志,遂辞廪山,欲隐遁。乃访峨峰,见其林壑幽邃,即诛茆以居,誓不发明大事,决不下此山。居三年,人无知者。因阅《传灯》,见僧问兴善 “如何是道”,善曰:“大好山。” 师罔措,疑情顿发,日夜提撕,至忘寝食。一日因搬石,坚不可举,极力推之,豁然大悟,即述偈曰:“欲参无上菩提道,急急疏通大好山。知道始知山不好,翻身跳出祖师关。” 因呈廪山,山印为法器。

师生而孱弱,若不胜衣者,及住山日,极力砥砺自坚,躬自耕作,凿石开田,不惮劳苦,不事形骸。每闻空山境喧,乃曰:“老僧不采无穷。” 遂居不闭户,夜独山行。尝大雪封路,绝食数日。向未剃发,人或劝之,师曰:“待具僧相乃尔。” 至是始剃染授具。自此影不出山者二十四年,如一日也。

时邑之宝方,乃宋师宝禅师故刹也,请师重兴,乃应命。先之廪山扫师塔而后往,有 “倏然三十载,忘却来时道” 之句,时师年五十有一矣,当万历戊戌岁也。

师住宝方,日益增精进力,凡作务必以身先,虽形枯骨立,不猒其劳。故不数年,百堵维新,开田若干,其佛殿、三门、堂厨毕备。四方衲子闻风而至者日渐集。时有僧问:“师住此山,曾见何人?” 师曰:“总未行脚。” 僧激之曰:“岂以一隅而小天下乎?” 师善其言,遂荷锡远游。乃过南海访云栖,复之中原,入少林礼初祖塔,叩无言宗主问西来单传之旨。寻往京都谒达观禅师,深器重之。一时法门大老相与酬酢,无不推誉。

顷之,入五台参瑞峰和尚。峰门庭孤峻,师一见而契,乃请益曰:“某甲于古德机缘数则有疑,乞师指示。” 峰曰:“请道。” 师曰:“临济道‘佛法无多子’,毕竟是个甚么?” 峰云:“向道无多子,又是个甚么?” 师曰:“玄沙谓灵云‘敢保老兄未彻’,在何处是他未彻处?” 峰云:“大是玄沙未彻。” 师曰:“赵州云‘台山婆子我为汝勘破了也’,勘破在甚么处?” 峰云:“却是婆子勘破赵州。” 师更请益,峰云:“知是般事便休。” 师作礼,遂相印契。峰返诘师,各以颂答,语载别录。其赵州颂云:“暗藏春色,明露秋光。有眼莫鉴,纵智难量。到家不上长安路,一任风花雪月扬。” 峰深肯之。观师语忌十成,机贵回互,妙协洞上之旨。自是师心亦倦游矣,乃返锡宝方,始开堂说法。

时以博山来公为第一座,师资雅合,簧鼓此道,激扬宗旨,四方衲子日益至。戊申,邑之寿昌,乃西竺禅师所创也,久颓,众请师居之,遂应命。旧传有谶,适师与竺同乡同姓,咸以师为竺再来云。

师住寿昌,不扳外援,不发化主,随缘任用。数年之间,所费万计,其道场庄严,焕然丛林所宜,纤悉毕具。二十年来,千指围绕,又别建庵院二十余所。岂师以无作妙力而幻成者邪?

惟师之生也,赋性真质,气柔而志刚,心和而行峻。虽边辐不修,而容仪端肃,严霜煦日,不怒而威。衲子一见,失其故有。接人单提宗门向上事,即远近参请,如银山铁壁,未尝轻意印可一人,以真参实究为要。故海内但闻其风,并无一言的据借为口实者,其慎密如此。

然自奉甚薄,至有不堪其忧者,师澹如也。每遇病僧,必亲调药饵,迁化则躬负薪茶毗。凡丛林钜细,必自究心,不谋而合度,不择净秽,必尽心力而为之。胸次浩然,耳目若无睹闻者。老当益壮,迨七旬尚混劳侣,耕凿不息,必先出后归,躬率开田,三刹岁入可供三百众,故生平佛法未离钁头边也。四十余年,曾无一息以便自安,丈室翛然,惟作具而已。虽临广众,未尝以师道自居。至于应物方行,等慈随机,善诱各得其宜。偈颂法语,川流云涌,岂所谓般若光明如摩尼圆照,无思应者邪?

苟有一念身心之相,则疲劳厌倦非一日矣。尝谓:“自古传灯诸老,虽各具无碍解脱,其不疲于万行者,独永明一人,然未及其粗。” 若师者,自非道契单传,心融万法,何发强精进之若此邪?

益王向师道德,深加褒美,其语别载。因叹曰:“去圣时遥,幸遗此老。” 其见重若此。故郡之征君潜谷邓公、祠部海若汤公,阅师问答,深加叹赏,以为今日宗风再振。一时缙绅先生,无不翕然归仰。即诸方久参未决者,自远而来,一见靡不泮然冰释也。

丁巳腊月七日,师自田中归,语大众曰:“吾自此不复砌石矣。” 众愕然。除夕上堂曰:“今年只有此时在,试问诸人,知也无?” 诫语谆谆,末后云:“此是老僧最后一着,分付大众,切宜珍重。”

戊午元旦三日,示微恙,遂不食,云:“老僧非病,会当行矣。” 大众环侍,忻若平昔。众不安,以偈谕之曰:“人生有受非偿,莫为老病死慌。” 七日,以偈示博山,次第写宝方、寿昌遗嘱,乃曰:“古人护惜常住,犹如命根,老僧不惜身命为安常住。” 十四日,写书辞远近道俗,且勉以叩己真参。十六日,众请留全身,师命茶毗,自作举火偈,令侍者彻宗唱偈举火。次辰,取水漱口洗面拭身,嘱曰:“不必再浴,恐废常住薪水也。” 诫众无得效俗变孝,违者非吾弟子。乃索笔大书曰:“今日分明指示。” 掷笔端坐而逝,时万历戊午正月十有七日未时也。

茶毗,火光五色,心焰如莲花,其细瓣如竹叶,顶骨诸牙不坏,余者其白如玉,重如金,文五色,藏于本寺方丈,建窣堵波。当门一齿,生时长偃下唇,竟不坏,留博山。

师生于嘉靖戊申,世寿七十有一,僧腊四十有奇。得法弟子惟元来,开法博山,其得度弟子若干人。守三山常住,有语录二卷行于世。

予向师风,丙辰避暑匡山,有门人持师圆相真者,予展之,即知师为格外人,而恨未及见也。因为之赞,有 “突出大好山,千里遥相见” 之语。相传博山见之,以予为法门知师之深者,乃略述师之行状,请予为塔上之铭。

予痛念禅门寥落,向未有以振起者,狮弦将绝响矣。今按师之行履,其见地稳密,机辩自在,不惟法眼圆明,一振颓纲,而峻节孤风,诚足以起末俗。至其精进忍力,又当求之古人。虽影不出山,而声光远及,岂非尸居龙见,渊默而雷声者邪?观其超然生死,实践可知。因次序其实行,乃为之铭曰:

大道廓然,如太虚空。圣凡幻华,影落其中。

即有求者,竟不可得。拟议思量,掉棒打月。

瞿昙热乱,达磨忙来。到头落得,一只皮鞋。

建涂毒鼓,全彰正令。如有击者,丧身失命。

不用命者,时来一击。三日耳聋,晴空霹雳。

身心俱碎,魔佛潜踪。摩尼光耀,八面虚通。

惟我寿昌,误中其毒。遍身毛孔,三昧出没。

化生死窟,作光明聚。日用头头,无处不是。

提起钁头,似金刚剑。烦恼稠林,佛祖出现。

四十余年,垦土掘地。瓦砾荆棘,纯七宝砌。

身心世界,碎为微尘。尘尘佛刹,坐卧经行。

佛法禅道,拈向一边。有来问者,直指目前。

如大圆镜,五色齐至。不出不入,死生游戏。

自堕此中,未尝住世。即今便行,亦未曾去。

不信但看,草芥纤尘。何有一物,不是全身。

青山塔影,松风长舌。说法音声,常无间歇。

明万历四十八年岁次庚申孟夏月朔旦

匡山逸叟憨山释德清

(豫章信官黄端伯捐俸敬刻

寿昌无明和尚语录卷下 广照弟子愈奇证字)

(崇祯十年十一月径山寂照庵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