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典
示众①。
永嘉道：“非不非，是不是，差之毫厘失千里；是则龙女②顿成佛，非则善星③生陷坠。”永嘉亲见六祖来，要且只在是非里。云门④即不然。非不非，是不是；仰面看天，低头觑地。惺惺时直是惺惺，瞌睡时一向瞌睡。也无佛法可商量，亦无尘劳⑤可回避。有时睡里惊觉来，元是猫儿捉老鼠。
注释
①示众：意思是训示大众。《六祖坛经》：“佛示众云：善知识，我此法门，以定慧为本。”
②龙女：佛教传说中的人物。据《法华经·提婆达多品》载：有娑竭罗龙王之女（即龙女），年刚八岁，“智慧利根”，常听文殊师利菩萨说《法华经》，“深入禅定，了达诸法”。后来见佛献宝，变为男身，立地成佛。
③善星：佛教传说中的人物。出家后，诵读解说十二部经，断除欲界的烦恼，得第四禅定。但此后亲近恶友，退失所得之解脱，起邪恶之心，从而堕入无间地狱。
④云门：宗杲自指。因宗杲当时住江西云门庵。
⑤尘劳：指世俗事务的烦恼。也可泛指事务劳累。
译文
训示大众。
宗杲说道：永嘉玄觉曾说过：“非不非，是不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要说是，龙女立地成佛；要说非，善星堕无间地狱”。永嘉玄觉当年亲自拜见六祖惠能，但还是在“是”“非”中纠缠。我却不这样。依我看，非不非，是不是；抬头看天，低头见地。警觉时一味警觉，瞌睡时尽管瞌睡。既无佛法可以研讨，也无世间事务可以回避。有时于睡梦中被惊醒过来，原来是猫儿逮耗子。
原典
示众。
心不是佛，智不是道，南泉老人和身放倒。至今数百年来，其间无数善知识①出世，未曾有一人为他扶起。云门今日拟将灯心②拄须弥山③，试为扶起看。
遂拈拄杖，云：南泉放倒，云门扶起；放倒扶起，有宾有主④。明眼衲僧商量⑤，切忌别作道理。
注释
①善知识：予人利益、导人于善道、高明出众的人。指佛教内部的高僧。《法华文句》卷四：“闻名为知，见形为识。是人益我菩提之道，名善知识。”
②灯心：指灯芯草，白色，圆而细软，放在油灯中可作照明用。
③须弥山：印度神话中的名山。佛教沿用之，相传山高八万四千由旬，山顶上为帝释天，四面山腰为四天王天，周围有七香海、七金山。第七金山外有铁围山所围绕的咸海，咸海四周有四大部洲。
④有宾有主：宾主，禅宗临济宗借用为参禅过程中相互对待的两方。宾，指参禅者或不懂禅理的人；主，指禅师或懂得禅理的人。
⑤商量：指学人参禅辨道的问答。因其间有相互来往争论，故名“商量”。
译文
训示大众。
宗杲说道：心不是佛，智慧不是真如，南泉普愿老人合身倒下。至今数百年来，虽有无数高僧出世，却未曾有人能将他扶起。我今天打算拿灯芯草来支撑须弥山，试看能不能把南泉扶起来。
于是，他拈起拄杖，说道：南泉普愿放倒，云门我将他扶起；放倒与扶起之间，其中有宾有主。聪明智慧的出家人，应当从中悟入，切忌另作他想。
原典
示众。
诸法本来绝待①，触目且无拘碍。只因断臂觅心②，便有人来忏罪③。无文印子既成，付法传衣厮赖。致令卢老④黄梅⑤，坠石腰间舂碓。将谓有法与人，问着却言不会。引得后代儿孙，尽作韩獹逐块⑥。虽欲扶竖宗乘⑦，奈何东倒西儽。仔细检点将来，直是令人叵耐。若也尽令而行，一击数教粉碎。有时静坐思量，就中也有可爱。
注释
①绝待：意思是排除对待、没有对待。待，对待。《摩诃止观》卷三：“无可待对，独一法界，故名绝待止观。”
②断臂觅心：禅宗二祖慧可在受达磨印可前，曾取利刀自断左臂，置于师前，以表决心。其后又求师“安心”，“师曰：将心来与汝安。曰：觅心了不可得。师曰：我与汝安心竟”。事见《景德传灯录》卷三。
③忏罪：慧可得法后，有一居士设礼而求他忏罪，说：“弟子身缠风恙，请和尚忏罪。”慧可曰：“将罪来与汝忏。”居士良久云：“觅罪不可得。”师曰：“我与汝忏罪竟。”事见《景德传灯录》卷三。
④卢老：指惠能。因他俗姓卢，故有此说。
⑤黄梅：指禅宗五祖弘忍。因他曾定居于湖北黄梅双峰山，聚众弘传“东山法门”，故以地代名。
⑥韩獹逐块：意为驱赶名犬追逐猎物。韩獹，古代战国时期韩国的一种名犬，色黑。《国策·秦策三》：“以秦卒之勇，车骑之多，以当诸侯，譬若驰韩獹而逐蹇兔也。”
⑦宗乘：佛教各宗派所弘扬的宗义及教典。在更多场合下，为禅宗借用来标称自己宗派的用语。
译文
训示大众。
宗杲说道：一切事物本来就不存在对待，眼前所见全无拘束障碍。只因二祖慧可在达磨面前断臂觅心，后来便有人来到慧可处请求为之忏罪。不立文字的法印成立之后，付法传衣便由此而展开。以致让惠能投奔黄梅参禅，每天腰间坠石舂米。说是有佛法传授与人，但问他佛法又答说不会。从而诱引得后代子孙，纷纷如名犬追逐猎物。虽说试图扶助自家禅宗，怎奈各自东倒西歪。仔细考察起来，直叫人感到无奈。倘若全按这样做去，就得猛然一击叫它粉碎。但时而坐下来静心想想，倒还觉得其中有可爱之处。
原典
示众。
才涉唇吻，便落言诠；不落言诠，即沉寂默。沉寂默则成诳，滞言诠则成谤。不语不谤，不默不诳。须知向上别有一路子，明眼底知有，只是难近傍。
遂拈拄杖，云：拄杖子却近傍得，只是不知有。敢问大众，近傍得底不知有，知有底近傍不得，正恁么时，哪个在前，哪个在后？只今众中莫有不受人谩底么？试出来定当看。
译文
训示大众。
宗杲说道：才张口说话，便留下言语迹象；倘若不以语言表述，则又陷入寂默。陷入寂默则成为欺诳，滞于语言则成为诽谤。不作言说则不成诽谤，不示寂默则不成欺诳。要知道，另有一条道路可以通向彻底觉悟，聪明灵活的人知道有这条道，只是难以依傍。
说着，他拈起拄杖，又说：拄杖却能够接近，只是并不知道有这条道。请问诸位，能够接近的不知道有，知道有的却又接近不了，正当这个时候，哪个在前面，哪个在后边？难道今天诸位中没有一个不受到他人欺骗的人么？如果有，试出来商定。
原典
示众。
多时不说禅，口边生白醭；大众苦相煎，便登曲录木。匪论五家宗①，不引《传灯录》；才开两片皮，业因招薄福。释迦干屎橛②，达磨老臭秃；一人曲说直，一人直说曲。彼此大丈夫，肯受尔沸；骂佛谤祖师，定入拔舌狱③。佛祖生冤家，魔王真眷属；心地黑漫漫，口里水漉漉。似恁出家儿，定灭瞿昙④族；腊月三十朝，大笑却成哭。
注释
①五家宗：指禅宗五家。它们是：沩仰宗、临济宗、云门宗、曹洞宗、法眼宗。
②干屎橛：擦拭人粪的小木桩，喻为最脏的东西。《五灯会元》卷十五：“僧问云门：如何是佛？门云：干屎橛。”禅宗以为，法性离言，大道无名，一涉名相，即落第二义。即使说佛一字，已是凡情圣见横梗于胸中，对清净之真心已有污染。为此，云门以干屎橛作比。又，佛的出世说法，专为众生扫除妄想，使之脱离污浊而返归清净，所以，禅宗常说三藏十二部经如拭不净纸，用意相同。下文“达磨老臭秃”也是一个意思。这就是禅宗史上通常见到的“呵佛骂祖”现象，其中反映出部分禅僧自信自悟的自觉以及对“西方”权威的否定愿望，形成对传统佛教的冲击。
③拔舌狱：即拔舌地狱，凡作口业之恶者所堕的地狱。因生前言无慈爱、谗谤毁辱，故死后当从其口中拔出舌头，以百根铁钉拉开钉住，如张牛皮，使之不再恶言中伤。
④瞿昙：即乔达摩，是释迦牟尼佛的姓氏，也用于称呼释迦牟尼佛。
译文
训示大众。
宗杲说道：许久不曾说禅，以致嘴边长了白霉；受诸位的再三敦促，不得已登禅床说禅。但我既不议论禅宗五家，也不引述《传灯录》所载；因为才张口说法，便将招致业报轮回。人说释迦牟尼是“干屎橛”，菩提达磨是“老臭秃”；他们俩一人把曲说成直，一人把直说成曲。既然彼此都是大丈夫，谁甘愿受你的捉弄；凡是骂佛谤祖师的，必然要堕拔舌地狱。他们把佛祖视为冤家，却把魔王看作眷属；心地黑漫漫一片，嘴里没有干净时候。像这样的出家人，难免要使佛教毁灭；待到腊月三十那天到来，深感为时已晚、痛苦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