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典
示成机宜(季恭)
既为无常迅速、生死事大,决定有志,直取无上菩提①,世间种种虚妄不实底事,一笔句下,却向不可取、不可舍处,谩觑捕看,是有是无?直得无用心处、无开口处,方寸中如一团热铁相似时,莫教放却,只就这里看个话头。
僧问云门:“杀父杀母,向佛前忏悔;杀佛杀祖时,却向甚处忏悔?”云门云:“露。”若有决定志,但只看个“露”字,把思量分别尘劳中事底心,移在“露”字上,行行坐坐,以此“露”字提撕。日用应缘处,或喜或怒,或善或恶;侍奉尊长处,与朋友相酬酢处,读圣人经史处,尽是提撕底时节。蓦然不知不觉,向“露”字上绝却消息。三教圣人所说之法,不着一一问人,自然头头上明、物物上显矣。
注释
①无上菩提:菩提,意为正觉,指对真理的觉悟、成就涅槃的智慧。无上菩提,指最高的菩提,即佛的菩提。菩提有三等,分别是:声闻、缘觉、佛,其中佛所证得的菩提为最高。《宝积经》卷二十八:“于无上菩提,坚固不退转。”
译文
开示成机宜(季恭)
你既然已经懂得,世间一切事物生灭变化无常,摆脱生死轮回乃是头等大事,那就应该下定决心,直取无上菩提,将那世间种种虚妄不实的事,一笔勾销,而向那既不可求取、又不可舍却的处所,四下里仔细捉摸,看是有还是无?一直捉摸到没有用心之处、没有开口之处,心胸中好似有一团热铁翻滚的时候,不要停顿下来、放弃捉摸,却应该就这里看个话头。
这个话头是:有禅僧问云门文偃禅师:“杀父杀母,向佛前忏悔;杀佛杀祖时,又向什么地方忏悔呢?”云门回答道:“露。”你若有坚定不移的意志,就只要看个“露”字,把那思量分别世俗生活中烦琐杂事的心,移到“露”字上,无论行时还是坐时,始终以这一“露”字加以提醒警觉。不管是日常生活的一举一动中,表现为或喜或怒、或善或恶时;不管是侍奉尊长之时,还是与朋友交往应酬之时、阅读圣人经史之时,全都是提醒警觉的时候。日长月久,于不知不觉中,会突然于“露”字上断绝音信,出现全新的境界。在这个境界上,对于儒、佛、道三教圣人所演说的教义、思想,不用一一求教于他人,自然会头头上明、物物上显,了如指掌。
原典
三教圣人所说之法,无非劝善诫恶、正人心术。心术不正,则奸邪唯利是趋;心术正,则忠义唯理是从。“理”者,理义之理,非义理之理也。如尊丈节使,见义便为,逞非常之真勇,乃此“理”也。
圭峰禅师云:“作有义事是惺悟心①,作无义事是狂乱心。狂乱由情念,临终被业牵。惺悟不由情,临终能转业。”亦此“理”也。佛云:“理则顿悟,乘悟并销;事则渐除,因次第尽。”亦此“理”也。
李长者②云:“圆融不碍行布③,即一而多;行布不碍圆融,即多而一。”亦此“理”也。
永嘉云:“一地具足一切地④,一法遍含一切法⑤;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亦此“理”也。
《华严》云:“佛法世间法,若见其真实,一切无差别。”亦此“理”也。其差别在人,不在法也。忠义、奸邪与生俱生。忠义者处奸邪中,如清净摩尼宝珠置在淤泥之内,虽百千岁不能染污。何以故?本性清净故。奸邪者处忠义中,如杂毒置于净器,虽百千岁亦不能变改。何以故?本性浊秽故。前所云“差别在人不在法”,便是这个道理也。
如奸邪、忠义二人同读圣人之书。圣人之书是法,元无差别,而奸邪、忠义读之,随类而领解,则有差别矣。《净名》云:“佛以一音⑥演说法,众生随类各得解。”是也。忠义之士见义,则本性发;奸邪之人见利,则本性发。如磁石遇铁,而火逢燥薪,虽欲禁制,不可得也。如尊丈节使,雄烈过人,唱大义于万众之中,耸动时听,亦本性忠义,而见义则发,非造作、非安排。
教中所谓譬如摩诃那伽大力勇士⑦,若奋威怒,于其额上必生疮疱;疮若未合,阎浮提中一切人民无能制伏。佛以比喻发菩提心⑧者。菩提心则忠义心也,名异而体同,但此心与义相遇,则世、出世间一网打就,无少无剩矣。
予虽学佛者,然爱君忧国之心与忠义士大夫等,但力所不能,而年运往矣。喜正恶邪之志与生俱生,永嘉所谓“假使铁轮⑨顶上旋,定慧圆明终不失”。予虽不敏,敢直下自信不疑。
注释
①惺悟心:悟道之心、了悟之心。惺,不昧、了悟的意思。
②李长者:即李通玄,唐代宗室子弟。少通《易经》,年四十而专心于佛典,著有《华严论》四十卷等。
③圆融不碍行布:意为圆融门不妨碍行布门。《华严经》有行布门和圆融门二门,这二门都能通往法界。所谓“行布”,意为行列分布;因为经中广泛阐述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等觉、妙觉四十二位法门,由浅至深,行列次第前后分布,故名。所谓“圆融”,意为前后无碍,无次第之分;因为经中又阐明法界之理,圆融无碍,随意举四十二位中的任何一位,就能该摄其他四十一位,故名。后面一句“行布不碍圆融”也是这个意思。
④一地具足一切地:意为佛地具足一切成佛地位、包容一切成佛阶段和步骤。地,意为所依、地位。《佛地论》卷一:“地谓所依、所行、所摄。”一切草木种子皆依地而生,一切善根功德皆依一佛性而生,故“一地”喻为众生的佛性。
⑤一法遍含一切法:意为一事物中遍含一切事物。一法,指一事一物;一切法,又名“一切万法”,指一切事物。
⑥一音:一种音声,指如来的说法。如来以一种音声,说一种佛法,但听者各从自己的角度做出理解。所以《维摩诘经·佛国品》说:“佛以一音演说法,众生随类各得解。”
⑦摩诃那伽大力勇士:摩诃那伽,梵语音译名词,音译为“大无罪”“大龙象”,是阿罗汉、如来的德号。《大智度论》卷三:“摩诃言大,那名无,伽名罪。阿罗汉诸烦恼断,以是故,名大无罪。复此,那伽或名龙,或名象,是五千阿罗汉、诸阿罗汉中最大力,以是故,言如龙如象。水行中龙力大,陆行中象力大。”
⑧发菩提心:意为发求无上正道之心。《大乘义章》卷九:“菩提,胡语,此翻名道。果德圆通,胡曰菩提。于大菩提起意趣求,名发菩提心。”
⑨铁轮:指铁轮围山,即铁围山。《俱舍论》:“第七山外有大洲等。此外复有铁轮围山,周匝如轮,围一世界。”
译文
“三教”圣人所演说的教义、思想,无非是劝善诫恶,端正世人的心术。如果人们的心术不正,那么奸邪之辈就以“利”为追逐的目标;假使心术正了,那么,忠义之士就以“理”为遵循的对象。所谓“理”,乃是“理义”的“理”,而不是“义理”的“理”。比如在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中的见义而为,表现出真正的勇敢精神,就是这个“理”。
圭峰宗密禅师说:“做见义勇为之事的是悟道之心,做不义之事的则是狂乱之心。狂乱之心由情惑邪念而引起,因此临终时必须受业报的支配。悟道之心不由情惑而起,所以临终时就能转得善业,获取解脱。”宗密所说,也就是这个“理”。佛说:“理由顿悟而得,事则由渐修而除。”佛所说的,也是这个“理”。
李通玄说:“圆融门不妨碍行布门,一就是多;行布门不妨碍圆融门,多就是一。”也是这个“理”。
永嘉玄觉说:“一佛地具足一切地,包容一切成佛阶段和步骤,一事物中遍含一切事物;天空一个月亮普现于一切江河,所有江河中的月亮统一于天空一个月亮。”说的也是这个“理”。
《华严经》说:“佛法也好,世间法也好,若能反映世界的真实相,则一切都没有差别。”也是这个“理”。如果有差别的话,那是在于“人”有差别,就“法”而言,并不存在差别。忠义之心和奸邪之心与生俱来。忠义之人处于奸邪之间,好比清净摩尼宝珠落在淤泥之中,虽历经千百年也不会受染污。为什么?因为摩尼珠本性清净。奸邪之辈处于忠义之间,则好比一切烦恼放入净器,虽历经百千年也不能改变其毒性。为什么?因为烦恼的本性浊秽。上面所说“差别在于人而不在于法”,就是这个道理。
比方说,奸邪者和忠义者两人同样读圣人的书。圣人的书是“法”,原本没有差别,但奸邪者和忠义者读了后,由于各自依据自己的本性和好恶来理解,于是,差别也就产生了。《维摩诘经》说:“佛以一种音声演说一种佛法,众生各从自己的立场加以理解。”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忠义之士看到“义”,则忠义的本性发动起来;而奸邪之人看到“利”,则奸邪的本性发动起来。这好比磁石遇到铁、火碰到干柴,虽有心禁制,也无可奈何。举例说,某人能在政治、社会生活中雄烈过人,唱大义于万众之中,耸动时听,这是出于他忠义的本性,只是见“义”而发罢了,并非有意造作或安排。
经典中有这样一种说法:摩诃那伽大力勇士,若是奋威发怒时,他的额头上必定生长疮疱;倘使疮疱尚未愈合,那么,阎浮提洲中的一切人民都将无法制伏。佛以此来比喻那些发求无上正道之心的人。求正道之心也就是忠义之心,虽然名称不同,但本质相同,只要这一个“心”与“义”相遇,那么,无论世间还是出世间,都将被一网打尽,既不欠缺也不剩余。
我虽是一名学佛的出家人,但是我的爱君忧国之心与忠义士大夫们完全一样;只可惜力不能及,而年事过高。喜正恶邪的志向对我来说与生俱有,这就像永嘉玄觉所说的“假使铁围山在头顶上旋转,定慧和圆明觉性也不会丧失”。我虽并不敏捷,但能对此直下自信而不疑。
原典
季恭立志学儒,须是扩而充之,然后推其余可以及物。何以故?学不至不是学,学至而用不得不是学,学不能化物不是学。学到彻头处,文亦在其中,武亦在其中;事亦在其中,理亦在其中;忠义、孝道乃至治身治人、安国安邦之术,无有不在其中者。释迦老子云:“常在于其中,经行及坐卧。”便是这个消息也。
未有忠于君而不孝于亲者,亦未有孝于亲而不忠于君者。但圣人所赞者依而行之,圣人所诃者不敢违犯,则于忠于孝、于事于理、治身治人,无不周旋,无不明了。
译文
季恭立志学儒,应当在此基础上扩而充之,然后推其余可以及物。为什么?学而不得当就不是学,学而得当但不能运用也不是学,学而不能化物也不是学。学真正到了彻底时,文也在其中,武也在其中;事也在其中,理也在其中;忠义、孝道乃至治人、安国安邦之术,也无不尽在其中。释迦牟尼佛说:“不论行、住、坐、卧,随时随处常在其中。”传导的便是这一信息。
未曾见到过忠于君王而不孝于双亲的,也未曾见到过孝于双亲而不忠于君王的。只要是圣人所赞扬的便依而遵行,圣人所呵责的便不敢违犯,那么,无论对于忠、对于孝,对于事、对于理,治自身、治他人,都将十分周到,十分明了。
原典
示莫宣教(润甫)
为学为道一也。为学,则学未至圣人,而期于必至;为道,则求其放心于物我。物我一如①,则道学双备矣。士大夫博极群书,非独治身、求富贵、取快乐。道学兼具,扩而充之,然后推己之余,可以及物。
近世学者多弃本逐末,背正投邪,只以为学、为道、为名,专以取富贵、张大门户为决定义。故心术不正,为物所转。俗谚所谓“只见锥头利,不见凿头方”。殊不知,在儒教则以正心术为先;心术既正,则造次颠沛无不与此道相契。前所云“为学为道一”之义也。
在吾教则曰,若能转物②,即同如来。在老氏则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能如是学,不须求与此道合,自然默默与之相投矣。佛说一切法,为度一切心。我无一切心,何用一切法?当知读经看教,博极群书,以见月亡指、得鱼亡筌③为第一义,则不为文字语言所转,而能转得语言文字矣。
注释
①一如:意思是平等无差别,不二不异。《三藏法数》卷四:“不二不异,名曰一如,即真如之理也。”
②转物:转变、支配事物,意为能自由任运,达到随意而为的境界。禅家常说:“转得山河归自己,转得自己归山河”;“老僧转得十二时,汝诸人被十二时转”;“拈一茎草作丈六金身,拈丈六金身作一茎草”;等等,都是这个意思。
③得鱼亡筌:获得了鱼,就可以忘了(丢掉)捕鱼的工具筌。《庄子·外物》:“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意思是说,达到了目的,就可以抛弃借助的工具。
译文
开示莫宣教(润甫)
求学问和求真理是统一的。求学问,则当学问未达圣人时,就希望务必达到;求真理,则期于达到放心于“物”“我”,即客体、主体的境界。当“物”“我”平等一如时,真理和学问也就齐备于一身了。士大夫博览群书,不应该仅仅为了治身、求富贵、取快乐。应该真理和学问齐备,在此基础上扩而充之,然后就可以推己而及于他人。
近代以来,许多学佛者弃本而逐末,背正而投邪,他们求学问、求真理、求声名,专门以获取富贵、张大门户、宣扬自我为根本目的。所以,他们既然心术不正,也就难免为外物所左右了。谚语中有这样一句:“只见锥头锋利,却不见凿头方正”,可以拿来比喻这些人。他们实在不懂得,儒教以端正人的思想为首要任务;思想端正了,那么,无论什么场合、什么环境下,一言一行都将与真理契合。前面所说“求学问和求真理是统一的”,就是这个意思。
佛教则认为,若能达到随意转变事物、自由任运的境界,那你就成了佛。老子则提倡“柔慈”“俭朴”,提倡“不敢走在天下事物之前”。假如能做这样的学习,则不必追求与真理相合,也能自然地、默默地与真理契合了。佛说一切法,是为了度一切心。我既然无一切心,又何须用一切法呢?要知道,阅读经典、研究教义,博览内外群书,应以“见月亡指”“得鱼亡筌”为根本宗旨,这样,就不会受语言文字的支配,反而能自由地运用语言文字了。
原典
示冲密禅人
“辩龙蛇眼,擒虎兕机”,非超越格量、不系尘缘之士,即以是说为戏论①。故临济宗风难其继绍。近世学语之流,多争锋逞口快,以胡说乱道为纵横,胡喝乱喝为宗旨。一挨一拶,如击石火、似闪电光;拟议不来,呵呵大笑,谓之机锋②俊快、不落意根③。殊不知正是业识弄鬼眼睛,岂非谩人自谩、误他自误耶!
注释
①戏论:意为不切实际、错误无益的言论。《中论·观因缘品》:“能说是因缘,善灭诸戏论。”
②机锋:指问答迅捷,不落迹象,含有深意的语句。《宗门十规论》:“其间有先唱后提,抑扬教法,顿挫机锋,祖令当施,生杀在手。”《人天眼目》卷三:“霹雳机锋着眼看,石火电光犹是钝,思量拟议隔千山。”
③意根:六根(眼、耳、鼻、舌、身、意)之一。“根”的意思是“能生”;意根,对于一切事物能产生意识(思想活动),加以了别。
译文
开示冲密禅者
古人曾说,要具备“辨别龙蛇的眼力,擒拿虎兕的机缘”,凡是平庸之辈、受世俗观念系缚的人,往往以这种说法为错误无益的言论。因此,临济宗“卷舒擒纵、杀活自在”的宗风难以继续传承下去。近代以来,爱学禅语的人,大多互争机锋、炫耀言辞,以胡说乱道为“纵横自在”,以胡喝乱嚷为“禅家宗旨”。他们拿所学得的禅语,你一句来,我一句去,如击石火、似闪电光般迅速;一旦反应不及,答不上来,便呵呵大笑,他们把这叫作“机锋俊快”“不落意根”。要知道,这种做法正是业识捉弄鬼眼睛,想要欺骗他人反而蒙蔽了自己,想要妨害别人反而耽误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