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行,是指佛教修行人所過的一種刻苦自勵的修持生活。當初佛陀曾有六年的苦行生活。佛陀十大弟子中的大迦葉尊者,每天“日中一食,樹下一宿”,平日或在山崖靜坐,或在水邊觀想,甚至在冢間修行,都視之爲“苦行”。由於大迦葉尊者專修頭陀苦行,所以在諸弟子中,有“頭陀第一”之稱。

在中國佛教裏,歷代的祖師大德們,多數也都是從苦行中出身。例如,雪峯禪師任飯頭,慶諸禪師任米頭,義懷禪師任水頭,佛心禪師任淨頭;乃至六祖慧能大師磨房舂米,稽山禪師入山採薪,臨濟禪師鋤地栽松,仰山禪師開荒牧牛,丹霞禪師蒔花除草,洞山禪師耘鋤茶園,趙州禪師掃地,雲門禪師擔米,玄沙禪師砍柴,懶融禪師典座等,都稱爲“苦行”。

苦行是出家人應有的修行過程,也是僧侶應有的密行。我回想起自己從小出家到現在,七十餘年的僧侶生涯,說我多麼有修行,自己不敢直下承擔。不過一路走來,已經到了人生的風燭殘年,我總應該有些許的生活點滴可以略微表述。

我青少年時,有一個很好的習慣,就是勤苦耐勞,熱心服務。所以在棲霞律學院六年的生活中,除了讀書以外,平日上山砍柴,到兩公里外的地方挑水,尤其六年的行堂,爲人添飯加菜等服務,我都做過。那時叢林的寺院建築,沒有現代化的動線規劃,齋堂(餐廳)離大寮(廚房),可能都有二三百公尺之遠。每日三餐,不但要挑飯擔菜,尤其要挑水洗碗,來來去去,三餐所花費的時間,總共加起來就佔去了整個生活的百分之二十到三十。另外,清晨三點半起牀做早課,加上還有晚課、午殿,就是所謂的“五堂功課”。

一般說,行堂、典座在佛門裏都被列爲“苦行”的行單,但我並不以爲苦,反而覺得“服務爲快樂之本”。在這一段“苦行”的歲月裏,我從行堂工作中,練就了“神乎其技”的身手,可以把碗筷玩弄於手掌之中,收放自如,得心應手;挑水打飯,更是如同騰雲駕霧,毫不費力。從作務裏我感到無比快樂,從來沒有生起厭倦之心。

修行,有所謂“樂行”,有所謂“苦行”。我在“苦行”的生活中,能夠感覺到生命活得很踏實、很快樂。在自己後來的人生歲月中,一直以此感到自豪。

寺院是我們學習的地方,過去稱爲“叢林”。所謂“叢林”者,要能接受十方僧衆掛單;在接待十方時,都有很嚴苛的要求,才能讓雲遊的僧侶奉行規律,接受調教。

回憶起十五歲那年,我在棲霞山接受佛教的比丘三壇大戒。記得第一天報到時,戒師問我:

“你來受戒,是師父叫你來的,還是你自己發心要來?”

“弟子自己發心來的!”我這麼回答。

哪知說過以後,戒師拿了一把楊柳枝,在我頭上猛打一陣,我頓時眼冒金星,感到很錯愕:我有什麼錯嗎?這時只聽得戒師慢條斯理地說:

“你很大膽,師父沒有叫你來,你沒有得到師父的允許,自己就敢來受戒。”

聽了這話,覺得“說得也是”,心裏平服不少。

第一位戒師問過以後,走到第二位戒師面前(戒師就等於現在的口試官一樣),結果他問了同樣的問題:

“你來受戒,是師父叫你來的,還是你自己要來?”

剛纔被打過,懂得應該要“尊師重道”,因此趕快說:

“是師父命令我來的!”

哪知話才說完,戒師也拿起一把楊柳枝,在我頭上猛打,一邊打一邊說:

“豈有此理,假如師父沒有叫你來,你連受戒都不要了!”

想想也對,說得不無道理。這時他叫我再到第三位戒師那裏,問題還是一樣:

“你來受戒,是師父叫你來的,還是你自己要來?”

前面被打過兩次,有了經驗,就回答:

“戒師慈悲,弟子來此受戒,是師父叫我來,我自己也發心要來。”

我自覺這種回答應該天衣無縫,合情合理。哪知戒師仍然拿起楊柳枝,一陣抽打後責怪說:

“你說話模棱兩可,真是滑頭。”

到了第四位戒師那裏,問話改變了,他問:

“你殺生過沒有?”

殺生是嚴重的犯戒,我既然來受戒,怎麼可以說有殺生呢?因此毫不考慮地說:

“我沒有殺生!”

哪知戒師即刻反問:

“你平時沒有踩死過一隻螞蟻,沒有打死過一隻蚊子嗎?你打妄語,明顯是在說謊嘛!”說過以後,楊柳枝再度狠狠地打在身上。

又再換另一個戒師,他同樣問:

“你殺生過沒有?”

因爲剛纔被打過,只有承認:

“弟子殺過!”

“你怎麼能殺生呢,真是罪過!罪過!”每說一句“罪過”,都要打上好幾下楊柳枝。

下面再有戒師,他還沒有開口,我就把頭伸出去,說:

“老師,你要打就打吧!”

所謂“有理三扁擔,無理扁擔三”,這種“以無理對有理,以無情對有情”的教育,就是要把你“打得念頭死”,然後才能“許汝法身活”。當初我心中雖有不服,但後來確實感覺到,這樣的訓練,讓一個人在無理之前都能委屈服從,將來在真理之前,還能不低頭接受嗎?

除無情打罵的教育以外,在五十三天的戒期當中,每次聽戒師講話,都得跪在地上。如果是地板或地磚,倒也還好。有時候要到大雄寶殿的丹墀教授儀禮,經常一跪就是幾小時。等到起來時,地上的碎石子都嵌進皮肉裏,雖然隔了兩層的海青、袈裟和衣褲,但是鮮血還是從褲子裏滲透出來。這讓我想起在一個漫畫故事裏,講到孫悟空的修行,需要一千天的時間纔能有成就。其間一百天站着不許動,一百天坐着不許動,一百天蹲着不許動,一百天跪着不許動,一百天睡着不許動,一百天除了頭以外全身浸在水中……孫悟空能大鬧天宮,神通廣大,也是苦練出來的。我想自己只不過才五十三天,有什麼不能忍耐的呢?

不過,皮肉之苦其實還比較容易忍耐。更大的考驗是,受戒時我才十五歲,正是精力充沛,好奇心強烈的時候,對於身旁的事事物物,難免好奇地想要看一眼。但是每次只要被戒場的引禮師父看到了,楊柳枝馬上就狠狠地打在身上,並且大聲罵道:“眼睛東瞟西看的,這裏有哪一樣東西是你的?”有時候聽到一些風吹草動的聲音,也會興致勃勃地聆聽,結果又是招來一陣責打與呵斥:“把耳朵收起來!小孩子聽一些閒話做什麼?”

確實,沒什麼東西是我的!因此,我閉目不看,收耳不聽。在五十三天的戒期中,我生活在漆黑、無聲的世界裏,但是雖然如此,我的心中卻燃起了一盞明燈,我發現世界上的一切,原來都在我們自己的心中。於是我學會了不看外而看內,不看有而看無,不看妄而看真,不看他而看己。

直到戒期結束那一天,我在長廊上睜開眼睛,忽然見到外界的青山綠水、藍天白雲,感覺真是美不勝收!尤其經過這一番反觀自照的日子,雖然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但是心裏的感覺已經和以前大不相同,山已不是山,水已不是水了。所以到了現在,我走夜路,上下樓梯,即使不用眼睛看,也能無礙自如。我甚至常覺得:用心眼去感受世間事,比用肉眼去觀察還要來得如實真切。

我在棲霞山受戒,並且參學了六年。每天的生活,大致都和戒期一樣,連上個廁所都有老師沿途監管。晚上開大靜後,一聲喝令:“趕快睡覺!”包括上廁所、脫衣服,然後躺在牀上,三分鐘之內要迅速完成,之後就不能再有半點動靜了。即使在夜裏,老師也是靜坐監管。每天早晨三點半起牀做早課,因爲早起的關係,常常感覺睡眠不足,因此早課禮拜時,往往拜下去就不知道要起來,因爲睡着了。這時糾察老師就會走到前面,踢踢頭,喝令:“起來!”

經過這樣多年的訓練,到現在我不但坐着能睡覺,連站着也能睡,甚至走路都能睡。所以經過當初嚴格要求的苦修,現在回想起來,真是獲益良多。

十八歲時,我升學上了焦山佛學院。因爲是新生,立刻被分配到大寮典座,也就是負責三餐煮飯燒菜的職務。我擔任兩年的典座,除了擇菜、洗菜,也學會了烹調的方法。至今我對菜餚的煮法,烹調的技藝,雖不能稱爲一流,但自覺有些心得。

在焦山佛學院期間,因爲年輕,什麼事情都覺得應該當仁不讓,勇於維護正義;但也因爲心直口快,經常惹來麻煩,因此自覺應該有“禁語”的必要。剛開始自己很不習慣,不知不覺就會脫口而出,明明知道不能說話,偏偏忘記而說漏了嘴。爲了處罰自己,我經常獨自跑到大雄寶殿後面,人跡罕至的海島,摑打自己的耳光,並且自我責罵:“你真是豈有此理,自己歡喜持禁語,又沒有人勉強你,卻出爾反爾,不能持好。”

爲了根除自己的習性,務必要給自己刻骨銘心的教訓,因此我重重地處罰自己,有時打得嘴角都滲出鮮血。就這樣實踐了一年的“禁語”,這一年不講話的經驗,對於青年時代初學佛法的我,在學習過程中,有很深的意義。因爲我體會到,“禁語”不只是口中無聲,更重要的是心中無聲。有時我們受了一點委屈,表面上雖然若無其事,但是內心的不平、怨憤,卻如澎湃的浪濤一樣,發出巨大的響聲。如果我們能夠止息內心煩惱的聲音,那就是寧靜無聲的證悟世界了。

二十歲離開焦山佛學院時,我捨棄所有的衣單行囊,孑然一身回到祖庭宜興大覺寺,重新過着一無所有的生活。在此大約三年的生活中,我編過雜誌,做過小學教師,擔任過寺院的監院、住持。當時我訂立“新生活規約”,明定寺中僧衆早晚功課正常。三餐飲食定時,不可隨便外出。雖然遭受守舊派的反對,但我自許是新一代僧衆中的佼佼者,是新時代的青年,是太虛大師的仰慕者,自覺應該有瀝血革命的勇氣。雖然這些與苦行生活沒有太大的關聯,但也可以看出我有冒險犯難的精神,有革新佛教、整頓綱紀的勇氣。只是當時諸多奮發爲教的行爲,也就不足再述了。

二十三歲時,我又把自己所有的身外物,悉數送給同參道友,然後孑然一身來到臺灣。我在《人生百事》裏說:“一個人一生當中,應該有一至兩次,將身邊的物品全部送人,體會空無一物的境界。”所以,在我離開焦山時,以及這次來臺前的“喜舍”,對我一生的修行,幫助很大,讓我體會很深。

到了臺灣,一時舉目無親,掛單無着,我幾乎淪爲流浪的乞丐。幸虧中壢圓光寺的妙果老和尚收留了我。我懺悔此身之業障,每天過午不食、刺血寫經,同時爲圓光寺常住勞役服務,例如拉車採購,收租擔米,尤其要打井水,供應八十餘名寺衆的生活用水,還要掃除廣場落葉、清理水溝、打掃廁所等。前後兩年的時間,我自覺自己雖然衣單不全,甚至只穿一件短褂過了一個嚴冬,但心中覺得溫暖安樂。當時的“行單”再加“懺悔”的行持,對一個血氣方剛、還在成長中的青年,也是非常重要的事。

在佛教裏,一般出家人的修行,大部分都是以唸佛、參禪,或是自我禮拜爲密行,但每日早晚課與三餐,“五堂功課”一定要隨衆。我在大陸的棲霞、焦山參學期間,每年到了冬天,不是打七個“佛七”,就是打七個“禪七”,每次都是四十九天。在那個還是青澀不成熟的年齡,哪裏有心去參禪唸佛。只是當時在焦山,每天晚上的一支大板香,一點三刻鐘後,都會分一個大菜包給我們。就是爲了這個大菜包,每天都盼望這支一點三刻鐘,很長的大板香。

我住過金山及天寧的禪堂,雖然爲時不長,但我經歷了所謂“各家禪林”的風味。尤其我連續幾年到寶華山參加戒期,名義上說是當義工,實際上是想參學寶華山傳戒的儀規。寶華山傳戒,在大陸是第一風範,每年春秋季都有數百名戒子。尤其每三年一次的有千餘人蔘加的戒會,成就戒子的袈裟、衣鉢,而稱爲“羅漢戒期”。

總說我出家時雖然年齡很小,也沒有很好的學習環境,因爲當時正逢抗戰期中,在棲霞山所過的生活,三餐經常是水已煮開,下鍋的米在哪裏還沒有着落。晚上睡覺,美軍的飛機來轟炸,牀鋪震動,整個人從牀上被震得摔落到地上,甚至把牀鋪都給震壞了。有幾次,我還看到飛機上的人把炸彈丟下來,所幸都沒有造成傷亡。

儘管生活艱苦,但我在佛門裏的學習,從“禪宗”的金山到天寧,“律宗”的古林律寺到寶華戒堂,“教下”的棲霞到焦山,我都曾經參學過。尤其棲霞山本來是三論宗的道場,毀於太平天國洪楊之亂以後,宗仰上人前來複興,改爲金山寺的法脈,但實際上棲霞山有唸佛堂,尤其早晚課都要念很長的楞嚴咒。

在我參學的十年當中,因爲遊走在許多叢林之間,所以也就懂得律宗、淨土宗、禪宗,甚至密宗等四大宗派的修行。可以說,我童年在佛門接受的叢林教育,用現在的話來說,等於一個軍官在陸、海、空三軍都受訓過,資歷完整。這是當時小小年紀的我,除了爲常住勞動服務外,自己參學得來的經歷。

總計我未到臺灣之前,所參加過的“禪七”、“佛七”,應該各有五十次以上,每次都是七七四十九天,所以算起來至少也有數百個日子。後來我到了臺灣,在中壢圓光寺每年也要打七,但是這裏只打三個七,不打七個七。

一九五三年我到宜蘭之後,在雷音寺前後二十六年,每年都要住持一次“佛七”。從早上五點第一炷香開始,一直到晚上圓滿,從來沒有缺席過一炷香。那時雷音寺雖小,但坐落在中山路的市中心,每次“佛七”,在家的信衆參加踊躍,遲到的人往往進不了門。尤其每年一次的“佛七”,宜蘭人簡直把它當成過年一樣,平時在外地工作的人,都會特地回鄉參加,大家唸佛念得法喜充滿,當然我也非常認真。每到“佛七”,我就在紅綠招貼紙上,用毛筆寫一些唸佛標語,把整個佛殿佈置得煥然一新,每次總要寫上兩天,纔夠貼滿佛堂。

我一生沒有練過書法,如果說我能寫毛筆字,就是在這二十六年的“佛七”當中,不但唸佛,也讓我有機會寫字和信徒結緣。我寫的標語,內容大都是摘錄自《西齋淨土詩》,如:

一朵蓮含一聖胎,一生功就一華開;

稱身瓔珞隨心現,盈器酥酡逐念來。

遙指家鄉落日邊,一條歸路直如弦;

空中韻奏般般樂,水上華開朵朵蓮。

不向娑婆界上行,要來安養國中生;

此非唸佛工夫到,安得超凡願力成?

香霧八天浮蓋影,暖風吹樹作琴聲;

分明識得真如意,肯認摩尼作水晶。

一寸光陰一寸金,勸君唸佛早迴心;

直饒鳳閣龍樓貴,難免雞皮鶴髮侵。

鼎內香菸初未散,空中法駕已遙臨;

塵塵剎剎雖清淨,獨有彌陀願力深。

娑婆苦海泛慈舟,此岸能超彼岸否?

直指迷源須唸佛,橫波徑度免隨流。

千生萬劫長安泰,五趣三塗盡罷休;

縱使身沾下下品,也勝豪貴王閻浮。

我從一九五三年正月到宜蘭雷音寺,五十多年來一直沒有離開過宜蘭,雖然我後來創建佛光山,到南部創辦佛學院,但我的戶口一直都留在宜蘭。其間我也在虎尾、龍嚴、臺北、三重、頭城、高雄等地舉辦“佛七”。當時一般信衆並不太瞭解唸佛的儀軌和心要。我告訴大家:唸佛可以“歡歡喜喜”地念,也可以“悲悲切切”地念,或是“實實在在”地念,乃至“空空虛虛”地念;唸佛最重要的,不但要以“正念”對治“妄念”,最後還要以“無念”對治“正念”。

經過我的說明、指導,大家都樂於參加。幾十年來已經成爲臺灣的盛事,我也算是藉機爲自己增加一些密行。

算來在我八十一年的人生歲月中,光是念佛花去的時間,大概就有上千個日子。一個出家人,一生當中能有上千天沒有雜務,只是唸佛、參禪,說都沒有心得也不盡然。

記得一九五四年,我在宜蘭住持“佛七”,七天當中,我感覺走路輕飄飄的,好像騰雲駕霧一般。早上起牀刷牙,牙縫裏好像蹦出一句句的“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喫稀飯的時候,一口一口地喫着稀飯,好像也是在唸着一句一句的“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睡覺了,外面的一切事情歷歷如繪,心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七天的時間,宛如一剎那,一下子就過去了。真是念得天也空,地也空,人我也都空,只有一句阿彌陀佛在其中。從那個“佛七”裏,我對唸佛,增長了無比的信心!

空空虛虛地念佛,使我體會到忘卻時空、身心脫落的快樂;從老老實實的參禪裏,我也有過“身心俱泯,大地空曠”,乃至“時間、空間、天地萬物都爲之一空”的修行體驗。不過說來慚愧,我沒有開悟,也沒有證果,直到今天,我只是安分地喫飯,安分地睡覺,安分地做佛事,所謂“心懷度衆慈悲願,身如法海不繫舟;問我平生何所似,佛光普照五大洲”。這是我一生念茲在茲的願心。

其實,在各種修持當中,我自己受益最大的,應該是“拜佛”。雖然近年來因爲腿部開刀,不能跪拜,但是在過去,我每天早晚都要各拜佛半小時,雖然時間不長,但每天持之以恆,儘量不讓它間斷。尤其早在我十五歲那年,因爲受戒時燒戒疤,把頭蓋骨給燒得陷了下去,之後我忽然好像失去記憶的能力,讀《古文觀止》《四書讀本》,怎麼念就是背不起來,並不是我不用功,而是任我怎麼努力唸誦,就是沒有記憶力。

因爲無法背書,被教我的覺民法師罰跪、打手心,這是常有的事。有一天,我又再次爲了不會背書而捱打,教務主任覺民法師一面打,一面罵:“你真笨哦!你要多拜觀世音菩薩,祈求聰明智慧哦!”真奇怪,那個時候不管老師怎麼打手心,我竟然一點痛的感覺都沒有,只覺心中好像忽然亮起了一盞明燈:“哦,原來拜觀世音菩薩就可以有聰明智慧,我有希望了!我有希望了!”

生來雖然不是很聰明,但也不是很笨的我,自從受戒失去記憶力以後,感覺人生好像從此沒有了未來。現在忽然聽到拜觀世音菩薩,可以有聰明智慧,一下子又燃起了我的希望。只是當時在叢林古寺裏,想要拜觀世音菩薩,也沒有地方可以拜。因爲大雄寶殿除了早晚課的時間以外,不能隨便進入,其他的殿堂也都各有堂主。我在學院裏,除了一間共享的小禮堂以外,又能到哪裏去拜觀音菩薩呢?

所以,之後每到夜深人靜,我就偷偷起來到禮堂去,一個人面對觀世音菩薩。首先稱念:“悉發菩提心,蓮花遍地生,弟子心朦朧,禮拜觀世音。求聰明,拜智慧,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觀世音菩薩。”稱念之後就拜下去,大概留停半分鐘,自己垂淚感動地念“觀世音菩薩、觀世音菩薩、觀世音菩薩……”就這樣,我一邊念,一邊拜,拜了一拜又一拜。

禮拜觀世音菩薩的靈感很多,聽說有人拜到後來,蒙觀世音菩薩甘露灌頂,或是摩頂授記。但是很慚愧,這些我都沒有。不過,時間過了三四個月之後,奇異的現象發生了,從此之後我的記憶力忽然好了起來,而且是出奇的好。過去唸書,一篇《古文觀止》唸了二三十次,還是無法背誦,現在只要兩三次就會背了。甚至《戰國策》《史記》上的短論,未經老師教授,自己看一遍就能記得。至今時隔六十餘年,這些文章在我口邊,還是能夠朗朗上口。

尤其很幸運的是,就在這個時候,學院派我管理圖書館。那原本是棲霞師範學校所有,因爲他們隨軍隊撤退到後方重慶,所以所有的書都留給棲霞佛學院。這麼多書,該看哪一本,剛開始我也不懂,不過我很留心注意,看看哪些書經常被老師、學長借出去,等他們還回來,我就拿來看。當中,尤其是鄉村師範學校的活頁文選,以及各種文藝小說,對我幫助最大。

坦白地說,我一生經歷的各種苦行修行,雖然都能接受,但並不是太喜歡,可是閱讀小說,我真是興味盎然,樂趣無窮。那個時候,舉凡《三國演義》《水滸傳》《七俠五義》《小五義》《封神榜》《蕩寇志》等,我幾乎看過一遍就能記住。所以多年以後,偶爾和徒衆小參,我就跟大家講,我說一段《三國演義》給你們聽。於是我把“諸葛亮借東風”、“曹孟德敗走華容道”等精彩的情節說上一段。因爲我說的都是書中的原句,弟子們也都聽得目瞪口呆。

有時我也信手拈來,順口說上一段《水滸傳》。由於我對梁山泊上一百零八條好漢的名字、綽號、身穿的衣服、手拿的武器,都能如數家珍,一一道來,弟子們對我在年輕時曾經看過的書,至今還記憶這麼深刻,都表示佩服不已。

在我的生命中,有很多事,不得不感謝觀世音菩薩跟我的因緣。一直到現在,我對於一些年輕徒衆的修行,總認爲他們應該要從拜佛開始。因爲禮拜可以莊嚴身心,可以折服我慢、增加謙虛,可以跟佛陀傾吐心事。拜佛時,人雖拜下去了,心裏的情感卻昇華而與佛相應。所謂“鼓聲有打則響,鐘聲有叩則鳴”;人有誠心禮拜,佛怎麼會不垂慈感應呢?

一九八五年,在我開創佛光山十八年後,我卸下住持之任,傳位給心平和尚,之後就搭機到美國西來寺。感謝住持慈莊法師爲我安排關房,我在西來寺關房開始了“閉關”的生活。

過去在團體裏生活慣了的我,從來沒有離開過大衆,每次出門都是一羣人,走到哪裏坐下來,也是一羣人。現在閉關了,偌大的關房裏只有我一個人。不過閉關期間正是很好苦修的時候,所以我一樣早上四點起牀,盥洗後,禮拜、讀經,然後經行、寫作……只是很慚愧,在關房裏的五個月時間,每天我都希望能看到報紙。可見心還是不容易關閉,心像猿猴,心猿意馬,不斷向外奔馳。爲了安心,先要“降伏其心”,因此我想出很多“降伏其心”的辦法。例如,佛教的“五停心觀”可以對治五蓋,“九想觀”可以對治貪慾,“九住心”可以勘察自己的心是否安住一處。乃至過去所學過的禪門公案,都一一拿出來實踐。所以在五個月的閉關期間,我終於完成了一部《星雲禪話》,後來一直在電視上播出,這也是拜閉關所賜。

過去我一直提倡“禪淨雙修”,我指導信徒也主張“解在一切佛法,行在禪淨雙修”。但是我的母親認爲我的“雙修”還不夠,因此教我一個“十修法門”:“一修人我不計較,二修彼此不比較,三修處事有禮貌,四修見人要微笑,五修喫虧不要緊,六修待人要厚道,七修心內無煩惱,八修口中多說好,九修所交皆君子,十修大家成佛道。”後來我把它編成《十修歌》。我想如果人人都能十修,真是佛國淨土樂逍遙。

說到苦行,我一生最感激的,應該就是很多的人事讓我有機會修持“忍辱波羅蜜”了。我從小出家,就受到前輩的歧視。因爲我沒有經過小寺院的基礎養成,一下子就進入大叢林裏參學,當然陋習、缺點很多,所以學長經常取笑我,例如說我走路不威儀,叫我走來走去,訓練我走路,有時一走就是幾小時,他們以教我爲樂。

三餐喫飯時,雖然他只是一個小職事,都可以叫我站在身旁,爲他添飯、夾菜,我的師兄就是其中一個。他們喫飯時,還不忘揶揄我,一個說:“星雲是沒有出息的!”一個搭腔說:“哎呀,不可以小看他,他也會像某某人那樣聰明!”我師兄則說:“他如果能像某某人那樣聰明,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

我是被人看輕到如此的地步,但是我一點也不泄氣,因爲一個人有沒有出息,豈是現在就可以看得出來的?還要十年、二十年以後呢!不過這倒是讓我聯想到外面的一些境界,就像打棒球,壞球來了,不要接,就不會被三振出局,根本也不需要什麼忍耐。

說到“忍耐”,在我一生中,有好幾次的經歷,讓我深刻感受到,修行的確需要有極大的忍耐力,試舉二例:

第一,在六十年代,臺灣佛教沒有什麼事業可言。當時我想,在我的發心、能力之內,應該可以辦一所幼兒園。因此特地派了幾個宜蘭的青年,鼓勵她們到外地接受幼教訓練。她們真的前往受訓了,我在宜蘭也開始籌設幼兒園。一時之間也沒有經費,後來就在雷音寺旁,把一個倒垃圾的小池塘填平,想在上面建兩間教室。工程進度很慢,因爲沒有經費,信徒雖也發心幫忙,但還是沒有辦法加快速度。

有一天,我接到慈惠、慈容她們受訓即將畢業的消息,因此就想幼兒園的工程非要加快不可。這一天我到工地巡視,看到工人在慢慢裝潢、修飾,但四周牆壁都沒有粉刷。我上前告訴工人:“你們要趕快把牆壁粉刷一下。”

正當我說此話的時候,有位老太太出現,她大聲說:“不可以,我家侄兒松年說,沒有錢再買石灰粉刷牆壁了。”我一聽,這也是事實,沒有錢,怎麼能粉刷呢?我覺得她說得很對。

過幾天,我又去查看工程,看到工人在刷牆。我說:“不能刷呀,沒有錢啊!”那位老太太又出現了,她說:“我家侄兒松年說,還是要刷一下比較好看。”

當時我只覺得羞辱、慚愧,我在這裏創建幼兒園,你在那裏跟我左一句你家松年說,右一句你家松年說;一下子不刷,一下子又要刷,那我算什麼呢?但是這個事情又不能發作,想想算了,做了就好,即使是屈辱,既然來了,也要忍氣吞聲。

過了幾天,我想籌設董事會,準備向政府申請幼兒園備案。這時大家七嘴八舌,說要請社會上的什麼名人士紳來擔任幼兒園董事,我一概都接受。到了會議這一天,來了十幾個人,一位在宜蘭高中教書的程鬱尊先生負責記錄。會議開始,我上臺感謝大家出席,就說:“今天來的,都是我們的董事,但現在我們要選出一位董事長。”

當時我心裏在想,我雖然年輕,沒有學歷、經歷,但幼兒園是我倡議創辦的,我應該是當然的董事長。但是有一個人忽然冒出來說:“董事長就請張振茂先生來擔任。”

張先生是一位宜蘭市公所退休的老人,我一聽要請他擔任董事長,馬上想到,現在幼兒園急於要立案,以便趕在青年回來前開學,由他擔任董事長,他能達成這個要求嗎?但是既然有人提名他,我就說:“張先生,你已被選爲董事長,請你上臺主持會議。”

當張先生慢慢走上講臺,此時在臺下記錄的程先生忽然站起來,把筆往地上一摜,憤怒退席,邊走,口中還罵了一些不好聽的話。當時本省的人很多,大家也聽不懂他的話。這時剛纔提名張先生的郭居士問我:“他說什麼呀?”我說:“他說不高興參加。”又再追問:“爲什麼呢?”旁邊的人就告訴他:“他不高興由張先生擔任董事長,認爲應該讓法師擔任。”郭居士說:“法師任園長就好了!”

後來他們又經過一番討論,這位郭居士只好自認錯誤,對張先生說:“你下臺吧,董事長還是請法師擔任。”然後對着我說,“法師,請你上臺。”這一刻,從臺下到臺上,雖然只有幾步路,但是我感覺比現在的海峽兩岸還要遙遠,實在沒有面子,也沒有勇氣再回到講臺上。只是想到,如果我不上去,董事會沒有開成,也就不能完成幼兒園的立案,那麼勢必延遲開學……

想到這裏,我掙扎着告訴自己,只這幾步路都不能忍嗎?就是上刀山、下油鍋,只要我走過去了,幼兒園的設立就能成功。於是我重新上臺,主持會議,終於順利成立董事會,同時也結束了這場鬧劇。這件事之後,我覺得至少給自己增加了十年的修行。

第二,一九六五年的某天,我接到越南佛教會的通知,要我參加“世界佛教服務社會大會”。之後又接到“中國佛教會”的通知,要我到臺北參加“會前會”。我隨即買了夜間的火車票,第二天到達臺北,直接就到“中國佛教會”開會。

到了會場,我找個位置坐定後,會議準時開始。理事長白聖法師看到我,第一句話就說:“你也想去嗎?你去,我就不去。”

我一聽,即刻就說:“這個團需要老法師領導,老法師要去,我可以不去。”

白聖法師馬上說:“不去,那就請你退席吧!”

我愣了一下,但隨即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然後從容、溫和地退出會場。

當我走出會場,“立法委員”莫淡雲女士從後面追了出來,問我:“你就這樣回去嗎?”

我回答說:“我不回去,做什麼呢?”

於是我又買了一張車票,趕回高雄,已經是黃昏用晚餐的時候了。

其實這是一個很難忍受的場面,尤其我自許是個熱血青年,有革新佛教的理想,在頑固的惡勢力之前,我是不會低頭的。但是因爲當天有不少社會賢達與會,我不希望把佛教的“家醜”外揚,所以只有忍下來。我告訴自己:爲了佛教,有什麼不能忍的呢?

發生這些事情,每次事後我都感覺,自己的修行又增加了十年,甚至二十年。所以後來我說:一個人能忍受多少屈辱,就能有多少成就!我認爲,假如要論苦行,要論修行,並不是禪淨禮拜而已,應該在生活裏實踐六度萬行,奉行度衆的四攝法,學習四大菩薩的悲智願行,那麼我們才能在人間推行佛教,人間佛教的淨土才能實現。

自此以後,我在推動人間佛教的生活中,一直警告自己,要“把人做好”,要“自覺行佛”。苦行只是自己的密行,不足以向人炫耀,應該從行爲上改變自己。要讓自己的行住坐臥、食衣住行、語默動靜都有佛法。例如,給人歡喜、給人信心、你大我小、你有我無、學習喫虧、認錯改過、明理感恩、尊重包容,乃至待人好、不計較、不比較、做好事、說好話、存好心等;能夠讓自己的身、口、意都能契合佛法,那纔是修行。

常有人問我,你創建佛光山,以及全世界二百多個寺院道場,甚至西來大學、南華大學、佛光大學,以及美術館、電視臺、報紙等佛教事業,你一個人怎麼能做這麼多事業,錢是從哪裏來的呢?

其實,我一生從來沒有儲錢的習慣,也沒有擁有金錢。佛光山的信徒幾乎沒有人看到過我上街買東西,佛光山的信徒也沒有人看我上他們家去喝茶、串門子,佛光山的信徒更沒有人聽到我向他們化緣。我自己一向奉行“以無爲有”,從“無”裏面創建一切。但是佛光山承受外面打擊最嚴重的,大概就是說“星雲大師很有錢”!實際上這句話應該是:“星雲庸碌無能,沒有奇異的本領。”但我自許有一個特長,是別人所不及的,那就是所有的金錢,我一概不要。

近二十年來,偶爾有信徒給我紅包,我都叫侍者全部退還給他們。因爲我又不買東西,私人也沒有什麼特別需要,常住有飯給我喫,有車給我坐,我還要儲錢做什麼呢?尤其在飲食上,我曾有過對面食的嗜好,但現在已經減退,也是可有可無了。我從小就在叢林裏苦修、苦學,過慣了節衣縮食的生活,所以現在佛光山的兩菜一湯,對我而言,已經是非常美好,非常滿足了。

我一生沒有學過建築,但會建房子;我沒有學過書法,但會寫毛筆字;我沒有學過文學,但會寫文章;我沒有受過駢文、韻文的寫作訓練,但會作詞寫歌;我不懂外文,但時常與國際人士接觸往來。因此,承蒙有些人誇讚我很聰明。

所謂聰明,是從何而來的呢?如果我真的有一點聰明的話,我想都是從“爲人服務”的苦行中修來的。

當初我創建佛光山,並沒有建築師,都是我與建築工人蹲在地上,拿着樹枝在地上比畫,這裏要多長,那裏要多寬、多高,就這樣一棟一棟建了起來。但是,佛光山儘管建了很多客房,經常還是不夠給來山的信徒大衆掛單。有時候大活動期間,有些法師如煮雲法師等人上山,我都把自己的房間讓給他們,自己睡在人走不到的陽臺上。我就想到,朱元璋在當沙彌的時候,有一次皇覺寺的大門已關,他只有睡在外面。他說:“天爲羅帳地爲氈,日月星辰伴我眠;夜間不敢長伸足,恐怕踏破海底天。”

人生只要歡喜、自在,到處都是淨土,哪裏一定要什麼牀鋪、座位呢?所以我從開山到現在,沒有坐過有抽屜的辦公桌,也沒有使用過房間鑰匙。我不重視物質享受,也不爲自己儲財;有了錢,都是用來弘法,用來結緣。佛光山出版社所出版的書籍,即使是我自己的著作,也是自己付錢買來送人。

佛光山的長老執事,偶爾會說:“師父,我們到滴水坊喝茶!”說好了是他們請客,但實際上都是我付錢。雖然他們也搶着要結賬,不過我都說:“師父與徒弟在一起,沒有徒弟付錢的道理。”

我自認自己是一個自律很高、用心很細的人。到現在我荷包裏經常幾個月一文不名。也知道沒有金錢的苦處,可是早已養成的習慣,就是這種性格。不過事實上,因爲我沒有錢,因爲我不要錢,所以才能“以無爲有”,才能“不要而有”。因爲如果有錢,人都有貪心,就會把錢存到銀行裏,就要積聚,就不能創建事業;因爲我不要錢,不擁有錢,錢來了,我覺得都是十方信施的。我要把錢用了,纔是錢的價值。

所以,我希望大家知道,修行不在着意於某一種法門,更重要的是,要能培養出一顆篤定踏實的向道之心,以及發起“但願衆生得離苦,不爲自己求安樂”的菩提心。修行不是片面的個人解脫,而是全方位的弘法與利生;生活的苦行也不是一時的功課,而是一生的修持。能夠懂得“苦行”的意義,那纔是“行佛”的宗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