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語說“路是人走出來的”,世間的道路,前人走過的足跡,後人可以依循着前進;但是人生的旅途上,每個人都有各自不同的人生路要走,必須靠自己“一步一腳印”,腳踏實地“走出去”,才能走出自己的前途。
我出生在江都一個淳樸的農村家庭,由於故鄉民風保守,十二歲之前從未出過遠門,不但未曾見過火車,也沒有看過汽車。雖然家鄉距離運河很近,偶爾有小帆船在運河上來去,但我是直到十二歲出家之後,才見到汽艇,才知道有火車。
說來不怕人見笑,記得生平第一次見到火車時,簡直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等稍一回過神來,纔對着身旁的母親大叫:“不得了了,房子在動!”
我就是在這樣閉塞的環境中長大,直到出家,在南京棲霞、鎮江焦山都沒有用過電燈,甚至二十三歲到了臺灣,最初在中壢、新竹,也沒有電燈可用,一直到二十七歲應邀在宜蘭雷音寺弘法,纔有一盞佛前燈可以共用。
由於生來就很閉塞,自覺在人生路上能幫助自己的,除了雙手和雙腳以外,別無其他。尤其這一雙腿,一生跟着我走路,不但陪着我走遍臺灣各鄉鎮,同時也走遍了五大洲。
說到走路,我從一九四九年行腳到臺灣,便註定了我的命運就是要行走大地,也展開了我行走地球的腳步。因爲我到臺灣後,第一個駐錫的道場是在臺灣最東部的宜蘭,但我附帶的工作必須到南部的高雄壽山寺弘法。
在當時,這一條路往來一趟,即使坐火車也要十幾小時以上;由於我每個星期都要花那麼多的時間乘車、走路,因此就安慰自己:你看,我每週都從宜蘭,那是臺灣的東部,象徵“福如東海”,走到南部的壽山,不就是“壽比南山”嗎?我晨在“東海”,夕在“南山”,“福壽”是路,所以我應該走好“福壽”這條路,應該好好發揮福壽的功能,好好創造生命的價值纔對。
當然,人生也不能死守住一個地方,因此我剛到臺灣時,就從南到北、由北到南,幾乎走遍了每個鄉鎮。我曾在臺南長住了三個月,那是六十年前的事了,當時的臺南還是一片漠漠黃沙,正在開發海埔新生地。後來有機會住在新竹青草湖,新竹是個“風城”,以風大而出名。相較之下,我寧可有“風”,不要有“沙”,所以覺得人生一路走來,還是很有進步。
在新竹兩年後,一九五三年我到了宜蘭。宜蘭又是一個多“雨”的地方,想到自己最初在臺南與“黃沙”奮鬥,後來在新竹抗拒“大風”,再來到了宜蘭則是飽受“雨水”的困擾,因此我曾在一篇日記上寫道:“人生本來就是‘塵勞’,避開沙塵不談,我現在從‘風城’到‘雨港’,人生不就是這樣的充滿‘風風雨雨’嗎?”
儘管人生充滿了風雨,儘管當時可以說是兩袖清風,囊空如洗,但對佛教、對掛單的常住,也不能不發心盡一些義務。只是每次出門,身上一文不名,連公車票都買不起,所以只好拿出在棲霞山所練就的走路功夫,用雙腳行走各地,來爲大衆服務。
說起我的走路功夫,我到臺灣之前,也就是在大陸的最後幾年,經常在棲霞山和鼓樓的新街口兩地之間來回往返,靠的都是“十一號”的雙腿走路。印象最深刻的是,師父經常拿出一封信,叫我送一下,我就得走上一天的時間。由於時常來來去去,走的路多,往往走到鞋底都磨得沒有了,只好弄一塊板子,用繩子扣在腳上走路,因爲有一個鞋面,纔不會有失出家人的威儀。
另外,我到臺灣的前一年,居住在宜興白塔山大覺寺,一面當小學校長,一面利用假日幫師兄到外面應付經懺佛事。當時很流行一句話:“先走十里,再問齋主。”因爲外出做佛事,都要走很遠的路,因此我時常半夜就出門,手上提個燈籠,隨身還要攜帶一根棍子,以防狼狗襲擊。常常是走了百里之後,再問那戶人家住哪裏,多數也都能順利找到。
到了齋主家,一堂焰口一兩小時放完之後,回到大覺寺已是半夜三更了,第二天一早還要上課。因爲經常如此走慣了,走路對我來說,已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所以在我初到臺灣時,掛單在中壢圓光寺,三兩天就要拉着手拉車,走過黃泥土的小路,到市場備辦全寺的糧食用品。這份差事對我而言,也是駕輕就熟,不覺得太喫力。
回想起那個時候,我總在早晨四點起牀,花兩小時走路到中壢市集。這時才六點左右,天剛矇矇亮,攤販們大都還在睡覺,我經常走到市場門口,對着他們叫:“起來,起來,我來買菜了!”
當我買好了菜趕回圓光寺,接着便開始打掃庭院、清洗淨房、打水供大衆漱洗,完全不覺得幾小時的走路有什麼辛苦。不過對一個出家人而言,走路是很有用處的,走路,山河大地纔會美麗;人生唯有“走出去”,纔會有發展;即使佛教的淨土,也要一步一步地去走,才能到達。
因此,在我掛單圓光寺期間,偶爾也到中部參學、服務,諸如后里、銅鑼、通霄、苗栗、山崎等,甚至還曾在竹東的五指山,和一位老道周老先生,在山洞裏盤桓數日。當時周老先生擔任臺北指南宮的董事長,他邀請我有空到指南宮的“祈夢室”去圓夢。但我很辜負這位老人家的期望,一直到現在,這場夢都沒有圓成。
後來,也就是一九四九年的冬天,我自願到苗栗法雲寺,爲妙果老和尚看守山林。在八十多公頃的林地裏,每天必須山前山後巡視,不許別人偷採竹筍,或是偷砍竹子。我行走在山坡路上,可以說如履平地,毫不費力,甚至本來不會穿日本的木屐,但因爲沒有鞋子,只能把木屐當僧鞋穿。由於每天不斷地來回巡山、走路,原本一寸多厚的木板鞋底,常常穿到全都磨平了,纔不得已丟棄。但是前面的皮帶捨不得丟,也不能丟,因爲要換到另一雙木屐上,再繼續使用。
就這樣白天巡視山林,在山中行走一天下來也不覺得累,仍然體力充沛,精神旺盛,所以有空我就提筆寫作,《無聲息地歌唱》一書,就是在巡視山林的空當中,在工寮裏完成的。
甚至一九六四年我在高雄壽山寺開辦佛學院,有兩位美濃朝元寺的學生很熱情,因爲之前我在新竹佛教講習會曾經短期教過他們,所以經常邀請我到他們的寺裏指導。那時候生活單純,得空時我就從高雄苓雅寮,行腳走路到美濃竹頭角大雄山的朝元寺,單程一趟就要一天的時間。
我經常在這一條路上來去,走了不下幾十回,因此奠定了我對走路的愛好,也深覺走路可以走出體力、走出用心、走出思想、走出眼界。後來佛光山開山二十週年時,曾經舉辦過一次爲期一個月的“南北行腳託鉢法會”,當時我就提出四個宗旨,勉勵大家要“走出國家富強的道路,走出社會和諧的道路,走出佛教興隆的道路,走出佛子正信的道路”。
走路和登山一樣,都是鍛鍊體力、開闊視野的最佳運動。在佛光山的信徒及熟識的社會人士當中,有不少人都熱愛登山,偶爾也聽他們講說一些登山的心得。
我對登山雖然沒有像他們一樣,有着征服自然的體會,但由於好奇,也曾經登過臺灣的一些小山,諸如豐原的八仙山、宜蘭的太平山、嘉義的阿里山、花蓮與臺東之間的玉山等,乃至其他一些山陵小丘,體驗“會當凌絕頂,一覽衆山小”的快感。
在《自由青年》雜誌上,我曾看過一位臺灣大學學生髮表的一篇文章,提到他登上奇萊山,在數千公尺的山頂,俯瞰山河大地,極目曠野海洋,不僅感覺到大自然虛空的偉大,相形之下,更顯得人類的渺小。這時他想起自己的父母,雙雙都是臺大的教授,但是經常爲了不讓隔壁鄰居的污水流經自家,就把水溝堵塞,爲此與鄰居吵架不斷。這件事讓他很有所感,不禁懷疑,知識真能增加人類的和諧嗎?
其實我也有同樣的經驗與感觸。我於一九五七年住在北投普門精舍,隔壁鄰居是一位交通部的官員。我們毗鄰而居,偶爾我院子的樹葉飄到他家的庭院裏,他都掃起來之後又再倒回我的院子裏,並且還口出惡言。所以我對那位大學生的感慨,深能體會。
我那時雖然貧無立錐之地,只能暫住別人的小屋,但天上的日月星辰,地上的草木原野不都與我爲伴嗎?我擁有了宇宙虛空,天地不是很寬廣嗎?所以我感覺,世間上的一切,只要我心中能包容它,它就與我同在,我就是個富有的人。因此數十年的人生,我沒有厭棄過世間,我想世間的一切大概也沒有厭棄過我,正是“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在臺灣居住下來,山路走了不少,人事也接觸了許多,但人生總不能就這樣空過,因此我便想到要弘法。爲了弘法,每次外出必須先到派出所請假,經過警察同意才能成行。儘管如此,在臺灣好多的媽祖宮、城隍廟,都留下了我的足跡。
我第一次弘法,就是在新竹的城隍廟。那是一九五〇年,我在新竹青草湖靈隱寺擔任“臺灣省佛教講習會”教務主任,每星期都應新竹佛教會玄深比丘尼之邀,到城隍廟上課一次。玄深法師是新竹壹同寺的住持,比我年長一些,出家前是名門的大家閨秀,生得十分端莊、高貴,平時不輕易與人交談。當時我從青草湖到城隍廟,走路要一個半小時,玄深法師看我這麼一個年輕比丘,人老實,也很發心,因此就主動騎腳踏車載我去上課,節省了我不少往返的時間。
說起來,我剛剛開始走上弘法之路時,真是“一步一腳印”,都是靠着雙腳走路,不敢奢想有交通工具代步。雖然在掛單中壢圓光寺期間,曾經得到信徒的資助,擁有過一輛腳踏車,得以縮短走路上街採購的時間,覺得方便無比。但因爲自己技術不好,騎術不精,有一次不小心從一條數丈高的山坡路上,人車就如空中飛人一樣,一起跌到谷底。由於掉落時頭先着地,而且不偏不倚地撞上一塊大石頭,頓時眼冒金星、頭暈目眩,只覺得天地都在旋轉。當時我心裏思忖着:這下子應該必死無疑!
不知過了多久,我坐了起來,仔細看看四周,黃土地上,累累的石子;溝渠岸邊,青青的草木,再抬頭仰望藍天,只見白雲飄飄,心想:怎麼死後的世界,也和人間差不多!再定睛一望,不遠的地方,腳踏車已經摔得支離破碎,輪胎、零件散落一地。這時我才慢慢回過神來,發現原來自己並沒死,我還活在人間。
我摸摸自己的頭和手腳,竟然毫髮無傷,甚至連頭上撞擊的地方也沒有疼痛的感覺。因爲沒有摔死,我不禁興奮地一躍而起,不過還是捨不得我的腳踏車,於是把散落一地的碎片,一塊塊撿起來,再拿出車後的繩索加以捆綁。我想帶回去當廢鐵出售,至少也能賣個三兩塊錢,因此就一路揹回寺中。走在路上,我不禁想道:“腳踏車是給人騎的,今天我卻被腳踏車騎在身上走路;人騎車,車騎人,萬物不就是這麼平等地循環運行嗎?”
後來因緣際會,我在數十年的弘法行程中,除了走路,幾乎坐遍各種交通工具,包括牛車、輕便車、竹筏、汽艇、小船,甚至在甘肅還騎過駱駝,在泰國更以大象代步,接連在第三、第五軍團弘法數日。尤其在臺灣各地弘法,我不但坐過坦克戰車,也乘坐過軍艦到綠島、東沙羣島等地。
雖然海、陸、空各種交通工具,我都一一體驗過,但感覺最安全、最平常的,還是靠我的兩條腿走路。走路不但安全,而且還能訓練威儀。在佛教有所謂“四威儀”:“行如風,坐如鐘,立如松,臥如弓”,其中“行如風”就是走路時,要如風一樣直行,而且眼睛要目視前方七尺,不可左顧右盼,不可低頭、仰視,也不能跑步、急行。
我因爲從小就在叢林裏接受嚴格的生活教育,養成注重威儀的習慣,所以我走路時,眼睛從來不會朝兩旁亂看;由於我重視行立坐臥的威儀,也讓很多人因此對佛教生起好感,後來更度了不少人學佛。
例如,我初到宜蘭時,想上個淨房,必須走二十分鐘的路程到火車站才能方便。後來每當我走在中山路上,來往於火車站與雷音寺之間,兩旁的商店裏幾乎人人都會爭着出來看:宜蘭的和尚出來了!所以當時我在宜蘭走路,也是很有名的一景。
幾年後,承蒙圓明寺的覺義老尼師提供房舍給我寫作,我每隔一段時間就從雷音寺走路到圓明寺。因爲圓明寺位於宜蘭市郊,人跡罕至,有時整天都看不到一個人影,因此我得以安靜地專心寫作,每天至少都能寫一萬字左右,通常是早上三千字,下午三千字,晚上四千字。我的《十大弟子傳》《八大人覺經》,就是在圓明寺完成的。
當時每上山一次,總要十天半個月才下山,主要是回雷音寺處理公文、回信或講經,每次都是用走路的,一趟路走下來需要兩小時,來回就要四小時。由於我經常行腳走路去工作,所以早期在雜誌上發表文章,就曾以“腳伕”爲筆名,我自許能像個搬運工一樣的腳伕,替衆生做馬牛。
其實,自古以來走路最多的,一是商賈,二是軍人,三是探險家,再者就是僧侶了。
商賈爲了讓貨物通暢往來,不惜南北經營,奔東走西;商人一生的歲月,大部分都在路上度過。
軍人爲了保家衛國,出戰野外,離鄉背井,風餐露宿,尤其是行軍走路,不怕路長,不分晝夜,可謂備極辛苦。
探險家爲了探索世間還有哪些地方、哪些寶藏未被發現而跋山涉水,行走山道,不畏艱險,如麥哲倫、庫克船長、三寶太監鄭和等,他們都是冒險犯難,不怕葬身魚腹,不惜埋骨山野。靠着他們行走各地,世界的文化因此得以展開。
至於佛教的僧侶,那就更不用說了。所謂“一鉢千家飯,孤僧萬里遊”,古來的出家人爲了追求真理,他們不怕路途遙遠,到處雲水參訪,靠的就是雙腳走路,就如趙州禪師的“一句隨他語,千山走衲僧”,千古以來成爲禪宗有名的公案。
甚至現在所謂的“走江湖”,指的就是過去的禪學僧們,平時不是到“江西”參訪馬祖道一禪師,就是到“湖南”去跟石頭希遷和尚問道,他們在“江”“湖”來去,也是要靠行腳走路。
行腳參訪不但要有不怕困難的精神,還要有隨遇而安的性格,不管走到哪裏,地上可睡,樹下可坐,粗茶淡飯可以果腹。當初佛陀住世時,每次出外講經說法,行腳託鉢,隨行的一千二百五十名弟子,也不是都住祇園講堂,而是山丘、墓旁、樹下、海邊,一樣可以安住。通過行腳,能夠從清貧的生活中磨鍊,從克難的物質中成長,藉此增長內心的力量,培養堅定不移的道心,這也是參訪的目的之一。
中國佛教史上,東晉的法顯大師,曾經橫越“上無飛鳥,下無走獸,極目遍望,欲求渡處,則莫知所以”的流沙,一路上唯有以“死人枯骨”爲標誌。他經西域到天竺,其過程之艱難,可以想見。
唐朝的玄奘大師,也是行走八百里流沙,前往西天印度取經,同樣是歷經千難萬苦,甚至幾度險些命喪異域。乃至義淨大師,他以海路作爲中印的交通,抱着犧牲生命也在所不惜的勇氣,正如鑑真大師“爲大事也,何惜生命”,雖然在長達十二年的時間裏,歷經六次渡海失敗,仍然鍥而不捨,最後終於把佛教的律法及中國文化弘傳到日本。
從古到今,僧侶們爲了不負到人間一行,總在成佛的道路上踽踽獨行。他們用行腳走出一個新的人生,因此走路是大事,走路也是不能免的功課。尤其修道的路是成佛之道,縱有危險,只要有正念、有發心,沒有通不過的。
過去常聽一些老人家說:“我一生所過的橋,比你所走的路還多。”也常聽一些年輕人誇耀自己“走遍大江南北”。其實,我這一生是真的走遍了蘇北平原,也走遍了江南的城鎮。我在大陸的叢林裏,從金山到焦山,從棲霞到天寧,從古林律寺到寶華戒堂,乃至長江流域的“四大叢林”,所謂“上有文殊、寶光,下有金山、高旻”,舉凡教下、律下、宗下的叢林道場,我都參學過。
我不但參訪過長江流域的諸大叢林,甚至從大陸渡海到臺灣。在初到臺灣的幾年之間,舉凡臺灣南部的大崗山、嘉義的關仔嶺,中部的苗栗獅頭山、后里毘盧寺,乃至花蓮的太魯閣,臺東的海山寺,都有我一步一腳印的足跡。
臺灣平地很少,大部分都是山巒;直又平的路也少,大都是高低起伏的彎路。彎曲的道路要“行直”,崎嶇的世路要“心平”;所謂“心平何勞持戒,行直何須參禪”,這就是修行之道。
回想剛到臺灣時,雖然也有短暫時期,曾有“人地生疏”的感覺,風俗習慣的不同,語言鄉音的隔閡,難處頗多。但經過一番艱難困苦的開創,我不但在臺灣立足,而且從臺灣慢慢走向外鄉,走上了國際,所以感覺在自己這一時期的生命裏,有很多體驗都是與走路分不開的。
我曾經八去印度朝聖,每次朝聖期間,從早上六點坐上公共巴士,一直到晚上十點下車,並沒有覺得舒服;有時坐火車,連續三十多小時纔到達目的地,也沒有覺得自在。倒是“三步一拜、一步三拜”的行腳朝山,反而讓我感到踏實、愉快,自在無比。
我曾多次在祇園精舍的遺址上行腳徘徊,也曾在靈鷲山頂環繞彷徨;我在乾涸的尼連禪河上找尋佛跡,也曾在恆河的岸邊來回踱步。另外,中南半島的佛國、韓國類似中國叢林古風的寺院,乃至馬來西亞的高原、日本可以觀光的溫泉山區,我都曾經行腳走過。甚至後來有了更好的機緣,我踏上了美洲的美利堅、加拿大、巴西等國的土地。
在美國,我曾三遊美國大峽谷,大自然鬼斧神工所雕琢出來的壯麗山河,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在加拿大,我踩着落基山脈的冰河,自我考驗。在巴西的亞馬孫河,我住在當地工人在樹上攀繩而建的木屋裏,甚至對巴西的小孩講說佛法故事。巴西小孩雖然皮膚黑得像小木炭,卻如洋娃娃一樣可愛;正如拉達克高山上的兒童,雖然赤腳,衣衫襤褸,但是氣質不凡,都讓人感覺大地真是無比美好。
我也在充滿濃厚北歐風情的冰島、丹麥,留下許多足跡,乃至俄羅斯的紅場、德國的奧林匹克廣場,都曾一度讓我震撼。我在意大利的競技場,想象當初那些廝殺的情景,相比之於月夜下的印度泰姬瑪哈之美景,真是有如地獄與天堂的分別。
我在通過紅海進入埃及的區域時,看到大自然以天空爲畫布,恣意揮灑出絢爛美麗的色彩,真是渾然天成,繪畫是難以完成這種作品的。我也曾到過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亞,看着同行的團員紛紛搶購蜜蠟,究竟是否是真品,大家也不在意。尤其在聖彼得堡遊街,到了半夜,卻如白晝一樣光亮,這也是人生難得的經驗。
更難得的是,我曾經到非洲,與野生動物共處在一片廣大的草原上。我坐在車內,它們在車外彳亍而行。偶爾它們看看我,我也望望它們;天上不時還有鳥兒飛過,林中的走獸更是自在地奔跑、跳躍,這種景象,不也是國際佛教的本土化之呈現嗎?
我曾多次到澳大利亞,與飛禽走獸共同在山林裏作樂;也曾去過新西蘭的皇后城,遠眺南極冰山的雄壯英姿。我走過大陸的大西北,感受古代“西域”的昌盛與繁榮;我看着甘肅、青海一帶的萬里黃沙,在一片廣大無垠的沙河裏,那一片片青青草原形成的點點“綠洲”,宛如夜空下的燦爛繁星,帶給人間光明與希望。
我在一九六三年參與“中國佛教會”的佛教訪問團,到東南亞訪問。走在菲律賓的落日大道上,極目望去,遼闊的大海,風光綺麗,尤其在夕陽餘暉下,海面金色一片,波光粼粼,就像跳躍的鯉魚,真是美妙無比。只可惜“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菲律賓前總統馬卡帕加爾英明而親民,他對我們極盡善意招待,後來繼任的馬科斯總統及夫人伊梅爾達,卻把國家搞得窮苦、落後不堪,真是令人惋惜。
想到世界之大,山河雖多,能在世間的廣場站上一腳,擁有一席之地,也有很多奇妙的感受。例如,我在印度菩提伽耶佛陀成道的地方,忽然嗅到泥土的芬芳,當下並曾萌生一念,願意就這樣老死在那裏!我也曾在拉達克廣大的高原上,雖然寸草不生,甚至一隻蚊蠅也沒有,卻感受到自己擁有無限的財富。那一刻,我衷心祈願,希望大乘佛教能有再興的一日。
由於自己曾經有過深刻的感動,所以現在看到一般人都想朝禮四大名山時,我只時時記住心中的靈鷲山,記住“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只在汝心頭;人人有個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
現在的我,一心只想探尋心中的靈山,而不再去行走外面的世界。不過想到佛陀四十九年的傳教生涯,託鉢乞食,隨緣說法,足跡遍及五印度,我覺得今日僧伽,爲了弘法,也要有不怕路途遙遠的精神,所以我發願效法佛陀,要把佛光普照在五大洲的地球上。
爲了實踐這個理想,過去有很長一段時期,我一年到頭,走遍世界五大洲,到處隨緣弘化。後來有信徒幫我計算出,我每年的旅程總要環繞地球兩圈半,平均每天旅行一百六十多公里。
由於我八十餘年的行腳弘化,走路也走出了一些心得,因此對於有人問:世界上哪裏最好玩?哪裏最好走?我也試着把世界的景觀,分成十級:第一級是臺灣環島一週。時間大約五天,重點有花蓮的太魯閣、臺東的綠島、屏東的墾丁公園、高雄市的愛河、高雄縣的佛光山、嘉義的阿里山、南投的日月潭、臺北的“故宮博物院”,以及到陽明山泡溫泉、欣賞杜鵑花等。尤其到了花蓮太魯閣,不能錯過燕子口的走路;到了臺東,不要忘記和原住民同行;墾丁公園面對雄偉的太平洋,也要駐足觀賞;佛光山如山如海的文教事業,也是值得細細感受的。
第二級是中國香港和“新馬泰”一遊。此中泰國的玉佛寺、馬來西亞的雙子星大樓、新加坡的市區觀光,以及香港的迪斯尼樂園,都值得一遊。
第三級是日韓,包括日本九州島、四國的風光,京都、奈良的佛剎,以及韓國曹溪宗二十四叢林、民俗村等。覽勝之餘,也可見出日韓佛教的寺院叢林,各具特色。
第四級是非洲。過去非洲留給人的印象,不外乎“骯髒”、“落後”、“貧窮”等負面的印象。其實真正到埃及的金字塔、南非的野生動物園,乃至開普敦的好望角、約翰內斯堡的南華寺等地一遊,可以從當地道路的寬闊平直,以及人民的善良淳樸得知,非洲並非只有“苦難”與“黑暗”,他們也有可愛、美好的一面。
第五級是澳洲。澳洲是個重視生態與環保的國家,號稱“動物的天堂”。到了澳洲,從悉尼歌劇院、大堡礁、三姐妹、布里斯班的黃金海岸等,處處可見人民愛好藝術與大自然的特性。
第六級是美加。美國獨立建國雖然只有二百多年的歷史,但是舉世聞名的大峽谷、黃石公園,以及加拿大的尼亞加拉瀑布等天然美景,當我們身臨其境,感受其壯闊的氣勢時,不禁對大自然肅然起敬。
第七級是歐洲。到了歐洲,值得一看的地方很多,包括羅馬競技場、希臘神殿、意大利比薩斜塔、德國奧林匹克廣場等,從中都可以看出歐洲的古老文化。
第八級是俄國。莫斯科的紅場、克里姆林宮、冬宮、俄羅斯圖書館等,分別代表了政治與文化,但其實都是權力的象徵。
第九級是印度。印度是佛陀的故鄉,除了八大聖地、恆河風光之外,泰姬瑪哈陵、沙查翰宮殿、孟買阿姜塔,處處都蘊藏了佛教的歷史文化與生命。
第十級是中國大陸。中國是世界四大文明古國之一,有不少世界級的文化遺產,都是中國人引以爲傲的文化瑰寶,如大足石刻、敦煌、雲岡、龍門的石窟,以及萬里長城、九寨溝、張家界、黃山、黃陵、西安兵馬俑、法門寺地宮、上海東方明珠、杭州西湖等,都值得一遊。
以上只是舉其要者,其他當然還有不少世界各國的名勝,如英國大英博物館、巴黎盧浮宮、巴西的亞馬孫河等,都可以各依所好,作進階性的參訪學習。
所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讀書不但要超萬卷,走路不但要遍五洲,尤其“求知要明真理,用心要懷山河”。現在是個資訊發達的時代,已經不容許我們“坐井觀天”,更不能再在框框裏生活;人要經歷時空,走遍山河,才能成爲飽學之士。
只是現在的旅行事業雖然發達,現代人出外旅行大都是住觀光飯店,並以汽車代步,每到一處山明水秀的地方,就忙着照相;如此的觀光不要說不能征服山河,連行走山河也是大爲不易。
現代人不習慣走路,但是走路對百年以前的人來說,不是問題,因爲生來就是要走路,不管你到哪裏辦事,不走路怎麼能到達呢?古代的人,一半的生命都花在路上,山再高,也要登頂;水再深,也要設法涉水而過。他們通過雙腳走遍千山萬水、萬水千山,甚至發出豪語說“天下都在足下”。如今由於交通工具發達,現代人習慣乘坐車輛,出門都是“以車代步”,失去了走路的價值;由於走路機會愈來愈少,走路的能量不斷在減退,這也是時代科技發達產生的弊端之一。
其實,一個人天生兩隻手,就是要做事;生來一雙腳,就是要走路;甚至眼睛要看、耳朵要聽、嘴巴要講話。天賦予我們的本能,如果不用,人不是成爲廢物了嗎?
人的身體,就如一部機器,如果一直閒置不動,不是生鏽,就是慢慢失去動力。現代醫學及科學的種種研究顯示,維持身體健康,走路是最有功效的運動;不走路,缺乏運動,體能愈來愈差,精神愈來愈委靡,這是現代人的嚴重問題。所以現代醫生總是鼓勵人,每天至少要走一萬步。
“人生萬步走,可以活到九十九”,只是一萬步大約需要兩小時,對一個忙碌的現代人來說,要他每天花兩小時來走路,有的人怎麼想都覺得不值得。可是人的老,就是從腳和腿老化開始,一旦老病了,雖然心裏想要走,卻是每一步路都覺得舉步維艱,到了這個時候纔想要走路,已是力不從心了。
因此,人要從小就把路走好。走路是爲了健康,所有的路,都應該叫“健康之路”。當初佛陀住世時,每天領導弟子託鉢乞食,都要走路。不但託鉢要走路,喫飯以後,“飯食經行”,也是要走路。之後打坐參禪,禪定起坐以後,還要跑香走路。不但如此,佛教還鼓勵人“朝山”,三步一拜、一步三拜,都是爲了增加健康,也是爲了慧命的提升。
除此之外,走路的時候可以藉機沉澱心靈,可以在腦海裏思考一些問題,所以走路看起來是身動,其實心也跟着一起活動,可以說是身心平衡的運動;不走路,只有心在活躍,身心不平衡,久而久之,體力衰退,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了。
再者,由於走路的關係,能夠經常在路上遇到同伴、熟人,大家互相招呼,也能相互聯誼。尤其,走路才能認識路,現代人習慣坐車,因此不容易認識環境;經常走路的人,對身邊周遭的環境容易熟悉。有的人因爲不走路,出門都是坐在車子裏,十年八年,隔壁鄰居住的是誰都不知道,如此自己的世界就會變得愈來愈狹小;唯有勤於走路的人,世界纔會廣大。所以,不管爲了健康,爲了增廣見聞,爲了身心平衡,還是爲了融入大衆,都需要走路。
記得一九六四年,我在高雄創辦壽山佛學院,一位法號慈介的陳老菩薩,每天四處奔走,爲我們勸募道糧。每當看到裹着小腳的她爲我們辛苦忙碌,心中非常不忍,總想上前和她說幾句話。然而她卻逢人便說:“師父真是慈悲,爲我取名慈介,重新賜給我兩隻腳(指‘介’字下面的兩豎),我要用它來走路結緣。”可見雙腳走路,不但能走出自己健康的路,也能走出爲人服務的路。
在佛教的《本生經》中記載,有一位睒子菩薩,說話時不敢大聲,怕驚擾衆生;平時不敢亂丟東西,怕污染山河;尤其走路時不敢用力,因爲怕踩痛了大地。睒子菩薩爲怕踩痛大地而不敢重步走路,這就是慈悲的可貴,所以走路也是修行。
禪宗有一則公案,道謙禪師與好友宗圓結伴參訪行腳,途中宗圓不堪跋涉之苦,幾次三番鬧着要回去。道謙安慰他說:“我們已發心出來參學,而且也走了這麼遠的路,現在半途放棄回去,實在可惜。這樣吧,從現在起,一路上如果可以替你做的事,我一定爲你代勞,但只有五件事我幫不上忙。”宗圓問道:“哪五件事呢?”道謙非常自然地說:“穿衣、喫飯、屙屎、撒尿、走路。”意思是說,你要自己解決問題,才能一起上路。
人生世間,有很多事是別人無法代勞的,要靠自己承擔,尤其不管做任何事,“發心”很重要。發心喫飯,飯就能喫得滿足;發心睡覺,覺就能睡得香甜;發心做事,事就能做得起勁;發心走路,路就能走得長遠。
走路是人生很重要的大事,所以人從出生之後,就要學習走路。在學習走路的過程中,難免有跌倒的經驗。一般人都害怕跌倒,其實跌倒也不一定是壞事;兒童跌倒了,父母總是說:“不要緊,不要緊,跌得多,長得快。”
在每個人的成長過程中,就如學習騎腳踏車,總要跌倒好多次,才能學會。甚至有些老年人,還會自豪地說自己很會跌倒,因爲他們懂得跌倒時,要雙手緊抱,先以臀部着地,再往安全的地方斜靠。
人生跌倒了,可以累積經驗,只要我們記取跌倒的經驗與教訓,就不怕跌倒;縱有跌倒,也會安然無恙。我們看很多事業有成的人,他們在創業的過程中,必然有很多跌倒的經驗;因爲世間上沒有一蹴而就的事,都是經過多少挫折、奮鬥,多少次跌倒後重新再站起來。所謂“打落牙齒和血吞”,跌倒後勇敢站起來,再次往前衝,才能成功。
所以,走路不要害怕跌倒,甚至要從走路中自我觀照,用心體會“佛法”。例如,走路時,能夠舍掉後面一步,才能不斷地向前邁進;如不放棄後面的一步,如何邁出向前的一步呢?因此人生要能放棄“執著”,纔會有另外的一番天地。
一個人如果能夠從走路中體會佛法,然後在佛法的指引下,走出平安健康、走出自在解脫的人生,纔是個有智慧的人,也才稱得上是真正會“走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