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东山宗分头弘布

双峰山道信所制的“入道安心要方便”,是戒与禅合一,‘楞伽’与‘般若’合一,念佛与成佛合一。弘忍继承道信而光大了法门,被称为“东山法门”。学者的根机不一,所以到了弘忍弟子手里,东山法门分化为不同的宗派。从各宗不同的禅风,理解其内在的关联与演变,才能正确窥见“东山法门”的禅海汪洋。东山门下众多,能形成宗派而现在可以考见的,有慧能的南宗,神秀的北宗,智诜下的净众宗,传承不明的宣什宗──四宗。

慧能的摩诃般若波罗蜜与无相戒

被后世推为正统的慧能,当然是东山门下重要的一流。先说慧能与同门老安的关系:慧能生前,多少为岭南僻远的环境所限,在中原一带,还不能引起太大的影响。慧能同门中,有被称为“老安”的,倒不失为慧能的平生知己。如‘宋僧传’卷一八“慧安传”(大正五0.八二叁中──下),‘传灯录’卷四(大正五一·二叁一下)。宋儋撰‘嵩山会善寺故大德道安禅师碑铭’(全唐文卷叁九六),虽所说小有出入,而确是同一人,‘楞伽师资记’也是称为“会善寺道安”的。道安(或“慧安”)生于开皇元年(五八一),年寿极长,约近一百叁十岁。依‘宋僧传’说:“贞观中至蕲州礼忍大师”。但贞观年间是道信时代,作弘忍的弟子,是不能早于永徽二年(六五一)的。那时道安已七十多岁,是名符其实的“老安”了。麟德元年(六六四)游终南山;永淳二年(六八叁)到滑台,住在敕造的招提寺。久视元年(七00,老安年一百二十岁”,老安与神秀,同应则天帝的征召入京。碑铭说:“禅师顺退避位,推美于玉泉大通也”。老安辞退出来,住在嵩山的会善寺。神秀去世(七0六),老安曾去玉泉寺。那年九月,又应中宗的礼请入京,受皇家供养叁年。景龙叁年(七0九,碑作“二年”),在会善寺去世。

老安比慧能长五十七岁,但彼此却有特殊的关切。1.慧能弟子(南岳)怀让,起初与坦然到嵩山参礼老安。‘宋僧传’卷九说:“安启发之,因入曹候溪觐能公”(大正五0·七六一上)。‘传灯录’卷四说:“(坦)然言下知归,更不他适。(怀)让机缘不逗,辞往曹溪”(大正五一·二叁一下)。怀让的参礼曹溪,是受到老安的启发与指导的。2.据‘嵩山(会善寺)故大德净藏禅师身塔铭’说:净藏在慧安门下十几年。慧安示寂时,教净藏到韶阳从慧能问道(全唐文卷九九七)。上来二则,是老安介绍弟子去从慧能修学。3.老安对坦然与怀让的开示,如‘传灯录’卷四(大正五一·二叁一下)说:

 “问曰: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老安)曰:何不问自己意?曰;如何是自己意?师曰:当观密作用。曰:如何是密作用?师以目开合示之”。

老安以“目开合”为密作用,正是曹溪门下所传的“性在作用”。在这一传说中,发见了老安与慧能间的共同。4.保唐无住禅师,起初从老安的在俗弟子陈楚章受法。据‘历代法宝记’,陈楚章与六祖弟子──到次山明和上,太原府自在和上,洛阳神会和上,都是 “说顿教法”(大正五一·一八六上),没有什么不同。5.作‘大乘开心显性顿悟真宗论’的李慧光(法名大照)说:“前事安□黎,后事会和尚,皆已亲承口决,密授教旨”(大正八五·一二七八上)。老安与神会的顿悟,也没有说到不同。上来叁则,是老安门下与慧能门下的契合。6.‘召曹溪慧能入京御札’(全唐文卷一七)说:

 “朕请安秀二师,宫中供养。万几之暇,每究一乘。二师并推让云:南方有能禅师,密受忍大师衣法”。

‘道安禅师碑’说:道安“避位”,推美神秀而辞退出来。神秀死后,道安却又应召入京,受国家供养。道安不只是谦让,又推举慧能。也许与神秀的见地不合,举慧能以自代吧!神秀的推举慧能,大抵是随缘附和而已。在弘忍的弟子中,慧能都没有什么往来。而老安却推举慧能,介绍弟子,同属于顿法,关系是非常的亲切。

再论慧能的传禅方便:代表慧能禅的,有‘坛经’一卷。‘坛经’是否为慧能所说,近代学者有不同的意见。据我的论证(如下第六章说),‘坛经’的主体部分,也就是‘坛经’之所以被称为‘坛经’的大梵寺说法部分,主要为慧能所说的。大梵寺说法,不是弟子间的应机问答,而是“开法”(或称“开缘”)的记录。“开法”,是公开的,不择根机的传授。东山门下的开法传禅,都继承道信的遗风──戒禅合一。‘坛经’的这一部分,正是这样,如(大正四八·叁叁七上)说:

 “慧能大师于大梵寺讲堂中,升高座,说摩诃般若波罗蜜法,授(原作受)无相戒。……门人法海集记,流行后代。……说此坛经”。

大梵寺说法,是说摩诃般若波罗蜜法与授无相戒合一的。这一部分,现有的各种‘坛经’本子,在次第上,文句上,虽有些出入,然分析其组成部分,是大致相同的。依‘坛经’炖煌本的次第,主要为:

 “善知识!净心,念摩诃般若波罗蜜法”。

 “善知识!我此法门,以定慧为本”。

 “善知识!我此法门,从上已来,顿渐皆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

 “善知识!总须自体与受无相戒。一时逐慧能口道,令善知识见自叁身佛”。

 “今既归依自叁身佛已,与善知识发四弘大愿”。

 “既发四弘誓愿讫,与善知识无相忏悔叁世罪障”。

 “今既忏悔已,与善知识受无相叁归依戒”。

 “今既自归依叁宝,总各各至心,与善知识说摩诃般若波罗蜜法”。

“无相戒”部分,内容为“见自性佛”,“自性度众生”等,“自性忏”,“归依自性叁宝”,一一从众生自性去开示,所以名为“无相戒”。别本还有传“五分法身香”,这都显然为菩萨戒,与自性般若融合了的戒法。

禅法部分:方法是“定慧为本”──“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更说“摩诃般若波罗蜜法”(“见本性不乱为禅”),以明禅法的深义,首先就揭示了二点,如(大正四八·叁叁七上、叁叁八中)说:

 “善知识!净心,念摩诃般若波罗蜜法”。

 “愿闻先圣教者,各须净心。……善知识!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

慧能以身作则,“自净心神良久”,然后开示,要大家“净心”,以净心来领受般若法门。为什么要“净心”?因为(大正四八·叁四0中、下):

 “若自心邪迷妄念颠倒,外善知识即有教授,(不得自悟)”。

 “因何闻法即不悟?缘邪见障重,烦恼根深”。

慧能不重宗教仪式,不重看心、看净等禅法,却重视德性的清净。“诤是胜负之心,与道违背”;“自若无正心,暗行不见道”;“常见在己过,与道即相当”。想“见性成佛道”,一定要叁业清净,成为法器。不起谄曲心,胜负心,颠倒心,□诳心,嫉妒心,人我心;离十恶业,八邪道,这才有领受般若法门,启悟入道的分儿。将深彻的悟入,安立在平常的德行上,宛然是释迦时代的佛教面目!

说到“念摩诃般若波罗蜜”,不是口念而要心行的,所以说:“此法须行,不在口(念)”;“迷人口念,智者心(行)”;“莫口空说,不修此行 ,非我弟子”(大正四八·叁叁九下──叁四0上)。所说心行,只是“但于自心,令自本性常起正见”,“即是见性,内外不住,来去自由”(大正四八·叁四0中)。慧能从自性开示“无相戒”,也从自性开示 “自性智慧”。基于这一立场,批评了“先定后慧,先慧后定”,“定慧各别”的定慧说;“直言坐不动,除念不起心”的一行叁昧说;“看心、看净、不动、不起”的坐禅说:而一一表示法门的正义。

先圣传来的法门正宗,是怎样的呢?‘坛经’(大正四八·叁叁八下)说:

 “善知识!我此法门,从上已来,顿渐皆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

依‘坛经’说:“为人本性念念不住:前念今念后念,念念相续;……念念时中,于一切法上无住”。只人类当前的念念相续(心),就是本性,于一切法上本来就是不住着的,这叫“无住为本”。可惜人类迷却本性,念念住着系缚了。这当前的一念“到念念相续”,“真如是念之体,念是真如之用”。只要能“于自念上离境,不于境上念生”,那末“性起念,虽即见闻觉知,不染万境而常自在”。这是返迷启悟的关要,所以说“无念为宗”。这样的念念不住不染,“于一切相而离相”,显得“性体清净”,所以说“无相为体”。这叁者是相关的(法门安立),从“顿悟见性”来说,无念为此宗宗要,所以(大正四八·叁四0下)说:

 “若识本心,即是解脱。既得解脱,即是般若叁昧。悟般若叁昧,即是无念。何名无念?无念者,见一切法不着一切法,遍一切处不着一切处。常净自性,使六贼从六门走出,于六尘中不离不染,来去自由,即是般若叁昧自在解脱,名无念行”。

基于平常的“净心”,把握当前的一念,“于一切境上不染”,“即是见性,内外不住,来去自由”。从直捷切要来说,这确是直捷切要极了!

神秀的五方便

以神秀为中心的北宗,以“方便”著名,盛行于京、洛一带。兹分别的加以叙述。

一、北宗禅师与有关作品:弘忍门下,在中原行化的,不在少数,而神秀一系,最为盛大,曾一度被推为六祖。后因慧能禅系的发展,才相对的被称为北宗。‘祖堂集’以神秀、慧安、道明等为北宗,是广义的说法。狭义的,专指神秀及与神秀有关的一系。现在以神秀为主,而附及法如、玄赜──二人。

弘忍门下而开法传禅于中原的,首推潞州法如。据‘法如行状’(金石续编卷六),及‘传法宝纪’说:法如上党人(今山西省长治县,属潞州),十九岁(六五六)出家,本为叁论宗学者(越州法敏的弟子)“青布明”的弟子。约在六六0年,来黄梅参礼弘忍,直到弘忍去世,“始终奉侍经十六载”(六六0──六七五),为弘忍门下优秀的青年禅者。垂拱二年(六八六),开始在嵩山少林寺开法。“学众日广,千里响会”,为东山法门北系的最初开展。法如有可能继承东山的法统,可惜永昌元年(六八九)就去世了,年仅五十二岁。法如门下还不能延续东山法统,所以法如临终,遗嘱要大家“已后当往荆州玉泉秀禅师下谘禀”,神秀也就(兄终弟及一样)起来开法了。

荆州神秀的传记,有张说‘大通禅师碑’(全唐文卷二叁一),‘传法宝纪”,‘楞伽师资记’(大正八五·一二九0上──下),‘宋僧传’卷八“神秀传”(大正五0·七五五下──七五六中),‘传灯录’卷四(大正五一·二叁一中)等。神秀(或作“道秀”)是陈留尉氏(今河南省尉氏县) 人,十叁岁(六一八)出家。满二十岁(二十一岁──六二六),在东都天宫寺受戒。神秀曾“游问江表,老庄玄旨,书易大义,叁乘经论,四分律义,说通训诂,音参吴晋”,是一位深通世出世学的学者。约五十岁(或作四十六岁)那年,到黄梅来参礼弘忍。“服勤六年”,被誉为“东山之法,尽在秀矣”!弘忍要付法,神秀“涕辞而去,退藏于密”。神秀离开黄梅,应在龙朔元年(六六一)。龙朔元年以来,神秀“后随迁谪,潜为白衣”;又“在荆州天居寺十所(余?)年”,行踪不大明了。仪凤中(六七六──六七八),神秀“住当阳玉泉寺”。等到法如去世,“学徒不远万里,归我法坛”。那时(六八九──七00),神秀住当阳(今湖北省当阳县)玉泉寺东的度门兰若,度门成为当时中原禅法的重镇。大足元年(七0一),则天帝下诏,征召神秀入京。则天执弟子礼,礼遇极为隆重。神龙二年(七0六)去世,谥为大通禅师,年一百零一岁。神秀在京洛时,为“两京法主,叁帝门师”。去世后的哀荣,一时无两。神秀的四大弟子是:义福(六五八──七叁六),普寂(六五一──七叁九),景贤(六六0──七二叁),惠福。降魔藏也是一位有力的法将。

安州玄赜,是为弘忍造塔的大弟子。玄赜是弘忍晚年弟子,咸亨元年(六七0)才来东山,“首尾五年”。弘忍去世后,玄赜住安州(今湖北安陆县)寿山寺。神秀于神龙二年去世,玄赜就在景龙二年(七0八),应中宗的征召入京,“便于东都广开禅法”。据弟子净觉‘楞伽师资记’所说,“来往参觐十有余年”,大抵七二0顷,还在两京开法。玄赜作‘楞伽人法志’,以为神秀与玄赜,都是亲受弘忍付嘱的,表示自己与神秀同一地位;为附于神秀的一系。

有关北宗的作品,主要是神秀的“五方便”。过去,仅凭宗密‘圆觉经大疏钞’卷叁之一所引述的“方便通经”,略知“五方便”的大概。近代炖煌本出土,于北宗才有更多的了解。有关五方便的,有1.‘大乘无生方便门’ (斯坦因0七叁五号);2.‘大乘五方便北宗’(伯希和二0五八号);3.“无题”(伯希和二二七0号),与上本相同而有所增补;4.“无题”,末附“赞禅门诗”(斯坦因二五0叁号)。这些本子中,‘大乘无生方便门’(大正八五·一二七叁中── 一二七八上),虽缺少第五门,但比较完整。此外,炖煌本有传为神秀所作的‘观心论’一卷,另有‘大乘北宗论’一卷。据‘楞伽师资记’说:神秀“不出文记”。所以这都不是神秀所作,而是弟子所记述或补充的;或是弟子们所撰的。

“净心”的方便(离念门):五方便门,到底是不同的五类方便,还是先后相成的次第方便?‘传法宝纪’曾这样说:

 “及忍,如,大通之世,则法门大启,根机不择,齐速念佛名,令净心”。

法如与大通神秀的开法传禅,是以“念佛名”,“令净心”为方便的。这样的方便,在五方便中,就是第一“总彰佛体门”,也名“离念门”的方便,正是‘坛经’所说的“看心、看净”的禅法,所以这是北宗禅的主要部分。北宗的开法方便,也是戒禅合一的。依‘大乘无生方便门’,先授菩萨戒,次传禅法。授戒的内容为:

 “各各胡跪合掌。当教令发四弘誓愿”。

 “次请十方诸佛为和尚等。次请叁世诸佛菩萨等”。

 “次教受叁归”。

 “次问五能”。

 “次各称己名,忏悔罪”。

 “汝等忏悔竟,叁业清净,如净琉璃,内外明彻,堪受净戒。菩萨戒是持心戒,以佛性为戒。性(?)心瞥起,即违佛性,是破菩萨戒。护持心不起,即顺佛性,是持菩萨戒[叁说]”。

授菩萨戒的方便次第,极为分明。授戒了,接着传授禅法,如‘大乘无生方便门’说:

 “次各令结跏趺坐”。

 “问(原误作“同”):佛子!心湛然不动,是没?言:净。佛子!诸佛如来有入道大方便,一念净心,顿超佛地”。

 “和(尚)击木,一时念佛”。

 “和(尚)言:一切相总不得取,所以金刚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看心若净,名净心地。莫卷缩身心,舒展身心,放旷远看,平等尽虚空看!和(尚)问言:见何物?(佛)子云:一物不见”。

 “和(尚):看净,细细看。即用净心眼,无边无涯际远看,和言问(此叁字,衍)无障碍看。和(尚)问:见何物?答:一物不见”。

 “和(尚):向前远看,向后远看,四维上下一时平等看,尽虚空看,长用净心眼看,莫间断亦不限多少看。使得者,然(疑是“能”字)身心调,用无障碍”。

这是当时传禅的实录。“和”是和尚,是禅法的传授者。“子”是佛子,指临坛受法的大众。传授,采问答方式:一面教导,一面用功;一面问,一面答。先教大家结跏趺坐,也就是坐禅的形仪。和尚先标举主题:“心湛然不动”,是什么?自己答:是“净”。这一“净”字,是北宗禅的要诀。所以接着说:“如来有入道大方便,一念净心,顿超佛地”。原则的说:北宗是直示净心,顿成佛道的。主题宣示已了,和尚把法木一拍,大家一起念佛。念什么佛,虽不明了,而北宗的传禅方便,是先念佛名,而后令净心,是确实无疑的。

来参加传授禅法的法会,只是为了成佛。念佛虽是口里称名,却是引向佛道。所以念佛停止下来,要坐禅了。佛是“觉”义,是“心体离念”,也就是“湛然不动”的净心,所以成佛要从“净心”去下手用功。据北宗原意,不是要你取著一个“净心”,所以先引‘金刚经’说,一切相都不得取。一切相不取不着,就是“净心”了。“看”就是观,用净心眼看,上下,前后四方,尽虚空看。依北宗的意见,我们的身心,是卷缩的,就是局限在小圈子里。所以用尽一切看的方便,从身心透出,直观无边际,无障碍。这如(3)“无题”说:

 “问:缘没(“为什么”)学此方便?答:欲得成佛。问:将是没成佛?答:将净心体成佛。是没是净心?净心体犹如明镜,从无始已来,虽现万像,不曾染著。今日欲得识此净心体,所以学此方便”。

 “问:是没是净心体?答:觉性是净心体。比来不觉,故心使我;今日觉悟,故觉使心。所以使伊边看,向前向后,上下十方,静闹明□,行住坐卧俱看。故知觉即是主,心是使。所以学此使心方便,透看十方界,乃至无染即是菩提路”。

坐了一回,也就是看了一回。和尚就问:见个什么?来学的就说:“一物不见”。若有物可看,那就着相了。这样的一再问答,“一物不见”,尽虚空观而没有什么可得的,就是离念的净心,就是佛。所以和尚又接着开导说:

 “和(尚)言:叁点是何?(佛)子云:是佛”。

 “是没是佛?佛心清净,离有离无,身心不起,常守真心。是没是真如?心不起,心真如。色不起,色真如。心真如故心解脱,色真如故色解脱。心色俱离,即无一物是大菩提树”。

 “佛是西国梵语,此地往翻名为觉。所言觉义,谓心体离念。离念相者,等虚空界,无所不遍,法界一相,即是如来平等法身。于此法身,说名本觉。觉心初起,心无初相,远离微相念,了见心性,性常(住故)名究竟觉”。

尽虚空看而一物不可得,就是看净。离念就是净心,净心就是佛。所以和尚又问叁点是什么。“叁点”,或作“叁六”,实为∴的误写误读。∴──叁点,读为伊,代表大般涅槃,究竟圆满的佛。古人,现代的日本人,“佛”字每写作“佛”,也就是从∴而来。“佛心清净,离有离无”,也就是一切不可得。所以“看心”、“看净”,是“离念门”。离念就是身心不起;身心不起就是真如,就是解脱,所以“无一物是大菩提树”。对于“佛”的开示,直引‘大乘起信论’的“觉义”,也就是“心体离念”。引文而一一的给予解说,古人称之为“通经”。北宗的解通经论,是自成一格的。禅师们的通经,是本着那个事实(如离念心体即佛),作不同的解说,与经师们不同。离念,净心所显的佛,解说为:

 “问:是没是报身佛?知六根本不动,觉性顿圆,光明遍照,是报身佛。是没是法身佛?(“身心离念是法身体”)为因中修戒定慧,破得身中无明重叠厚障,成就智慧大光明,是法身佛。是没是化身佛?由心离念,境尘清净,知见无碍,圆应十方,是化身佛”。“体用分明:离念名体,见闻觉知是用。寂而常用,用而常寂,即用即寂,(离相名寂),寂照照寂,寂照者因性起相,照寂者摄相归性。舒则弥纶(于)法界,卷则总在于毛端。吐纳分明,神用自在”。

“如来有入道大方便,一念净心,顿超佛地”──以“净心”为目标,以离念为方便的北宗禅,在这“离念门”中,已始终圆满了。这就是法如、神秀所传禅法的根本。玄赜弟子净觉,也特提“净心”为成佛要著,如说:“迷时叁界有,悟即十方空。欲知成佛处,会是净心中”(注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依“离念门”所开示,以“看净”──观一切物不可得为主。以看净的方便来摄心,以“看净”的方便来发慧。普寂所传的:“凝心入定,住心看净”,不外乎这一方便进修的前后阶段。等到真的一切不可得,到达“离念”境地,就是“净心”呈现。“离念门”不是“看心”,“看心”为东山门中另一系。如神秀系而要说“看心”──“观心”,那就是“净心”呈现,“守本真心”而使之更深彻、更明净而已。“净心”不外“体用二字”,即寂即照。普寂所传的“起心外照,摄心内证”,也就是“寂照者因性起相,照寂者摄相归性”的意义。

上来是北宗的传授方式。学者在平时,当然不用问答,只是先念一回佛,然后摄心看净。初学到尽虚空看,也还有次第方便。净心显现,就是证入法身境界。‘楞伽师资记’中,传弘忍(大正八五·一二八九下)说:

 “大师云:有一口屋,满中总是粪秽草土,是何物?又云:扫除却粪秽草土并当尽,一物

亦无,是何物?尔坐时,平面端身正坐,宽放身心,尽空际远看一字,自有次第。若初心人攀缘多,且向心中看一字。证后坐时,状若旷野泽中,迥处独一高山,山上露地坐。四顾远看,无有边畔。坐时满世界宽放身心,住佛境界。清净法身无有边畔,其状亦如是”。

叁、五方便门:五门是:“第一总彰(原作“章”)佛体,亦名离念门。第二开智慧门,亦名不动门。第叁显不思议门。第四明诸法正性门。第五了无异门”(或作“自然无碍解脱道”)。每一门,以修证中的某一特定内容为主,引经论为证。如第一门,以观一切物不可得为方便,显净心的“离念心体”,引‘大乘起信论’。这样,第二明开智慧,引‘法华经’。第叁显不思议法,引‘维摩诘经’的“不思议品”。第四明诸法正性,引‘思益经’。第五了无异门,引‘华严经’。现存的各本,都不只说明每一特定内容,而用作解通经论的方便,所以被称为“方便通经’。第二门的内容最广,‘法华经’以外,也引用了‘维摩诘经’,‘金刚经’,‘华严经’,还隐引‘大般涅槃经’的闻不闻。

“离念门”,上面已说过了。“开智慧门”──“不动门”的意义,如‘大乘无生方便门’说:

 “和尚打木,问言:闻声不?(答)闻,不动”。

“此不动是从定发慧方便,是开慧门,闻是慧。此方便,非但能发慧,亦能正定,是开智门,即得智──是名开智慧门”。

“若不得此方便,正(定)即落邪定,贪著禅味,堕二乘涅槃。以(原作“已”)得此方便,正定即得圆寂,是大涅槃。智用是知,慧用是见,是名开佛知见。知见即是菩提”。

“问:是没是不动?答:心(意)不动,是定,是智,是理。耳(等五)根不动,是色,是事,是慧。……是名开智慧门,与汝开智慧门竟”。

在开示了“离念心体”的方便后,和尚又作进一步的开示,把法木一拍,问大家:听得声音吗?听到的,但是“不动”。这不动,是从定发慧的方便,也是得正定而不落邪定的方便,这就是开慧门,开智门。一般人有声音就闻,没有声音就不闻;声音现前就闻,声音过去(落谢)了就不闻,这是凡夫。小乘能从闻发慧,不知道闻性是常住的,所以灭六识而证入空寂涅槃,不能开佛知见。大乘是:

 “菩萨开得慧门,闻是慧,于耳根边证得闻慧,知六根(眼耳鼻舌身意都如此)本来不动,有声,无声,落谢──常闻。常顺不动修行,以得此方便,正定即是圆寂,是大涅槃”。

这是以悟入六根的本来不动──耳等见闻觉知性常在为方便,开发智慧。“涅槃是体(寂义),菩提是用”(觉义)。“智慧是体,知见是用”。所以知六根不动,就能心体离念中,见闻觉知──智慧朗照。在五门中,“离念门”以外,“不动门”还有方便引导的意义。“离念门”的离念心体,是得体;“不动门”的知见常明,才是得用。到此,体用具足,后叁门只是悟证的深入而已。‘无题’(3)有总叙五门的,今引列如下:

 “问:缘没学此方便?答:欲得成佛。问:将是没成佛?答:将净心体成佛。……觉性是净心体。……学此使心方便,透看十方界,乃至无染即是菩提路”──初门

 “问:不动,是没不动?答:闻声不动。……不动是开,开是没?开智慧。由开智慧故,得身心不动。……由六根不起故,一切法不取舍”──二门

 “由一切法不取舍故,口不议,心不思。由不思不议故,一切法如如平等:须弥芥子平等,大海毛孔平等,长短自他平等”──叁门

 “由一切法平等故,现一切法正性。于正性中,无心无意无识。无心故无动念,无意(原作“动念”)故无思惟,无识故无分别”──四门

 “无动念是大定,无思惟是大智,无分别是大慧。大定是法身佛,大智是报身佛,大慧是化身佛。叁法同体,一切法无异,成佛不成佛无异。清净无障碍,觉觉相应毕竟不间断,永无染著,是无碍解脱道”──五门

从‘入道安心要方便’来看,可知五方便是神秀从道信的“安心方便”而脱化出来的。‘入道安心要方便’的“杂录部分”,引智敏禅师及‘无量寿经’,总举五事:“一者知心体,体性清净,体与佛同。二者知心用,用生法宝,起作恒寂,万法皆如”。这与“离念门”及“不动门”的次第一致。而“主体部分”末了说:“于一尘中具无量世界,无量世界集一毛端,于其本事如故,不相妨碍。华严经云:有一经卷在微尘中,见叁千大千世界事”,实为叁“显不思议法”,五“了无异门’所本。

四、楞严经及贤首宗:从五方便的次第内容,来理解神秀所传,与‘楞严经’及贤首宗的关系。‘楞严经’全名为‘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菩萨万行首楞严经’,全经共十卷。这部经,一向来历不明。智升所撰‘开元释教录’(开元十八年──七叁0止),以‘楞严经’为罗浮山南楼寺怀迪所译的。怀迪在广府,从一位不知名的梵僧,到得这部经的梵本。怀迪曾来长安,参预‘大宝积经’的译场(七0五──七一叁)。他回去,才在广州译出这部经(大正五五·五七一下)。这样,‘楞严经’的翻译,是七一叁年以后的事了。但智升在同时撰述的‘续古今译经图记’,以为‘楞严经’是般刺密帝,在神龙元年(七0五)五月,于广州制旨寺译出。并说:“乌苌国沙门弥迦释迦译语;菩萨戒弟前正谏(议)大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清河房融笔受”;怀迪是证义者(大正五五·叁七一下──叁七二上)。智升的二说不同,但总是开元十八年(七叁0)前,智升已经见到的。而且,‘开元释教录’与‘续古今译经图记’,都说是广州译出的;“有因南使,经流至此”。

‘宋僧传’卷二“极量(即般刺密帝)传”,所说与‘续古今译经图记’相合。而在卷六的“惟悫传”(大正五0·七叁八中──下)却这样说:

惟悫“受旧相房公融宅请。未饭之前,宅中出经函云:相公在南海知南铨,预其翻经,躬亲笔受首楞严经一部,留家供养”。

“一说:楞严经,初是度门寺神秀禅师在内时得本。后因馆陶沙门慧震,于度门寺传出。悫遇之,著疏解之”。

智升在开元十八年前,已见到‘楞严经’十卷。但此经的传通,还在半秘密状态中。在这一传说中,看出了‘楞严经’与禅者神秀有关。这部经的真伪,古代议论纷纷。晚唐以来,佛教是禅宗天下,这部经也受到尊重,不再听说有异议了。现在想要说明的,‘楞严经’所代表的禅门,与神秀(一切禅宗)的共同性。‘楞严经’的内容,先是“七处征心”,求心不可得。“征心”,也就是“观心”,“看心”。平常的心识作用,只是生死根本,虚妄不实的攀缘心。然后,从“见性”去发明:浮尘根不能见闻觉知,见闻觉知的是自己的真性(心)。见闻觉知者──“见性”,是常住的,不生灭不增减的,就是如来藏性(以下,更进而阐明一一无非如来藏性)。

求妄心了不可得,然后从“见性”去发明悟入。在一般的“六大”上,加“见大”而立为“七大”,是‘楞严经’的特殊法门。从‘楞严经’去观察“五方便”,初步的方法不同:‘楞严经’以“征心”(看心)为方便,神秀以“看净”(一切物不可得)为方便。但进一步, 都是以见性不动为方便去悟入的。东山门下,有“看心”的,有“看净”的。然“齐念佛名,令净心”(或看净,或看心),为弘忍以来,最一般的禅门下手方便,却没有提到“净心”下的“不动”。所以“五方便”中“不动门”的成立,为神秀禅(北宗)的特色,而这与‘楞严’所传的禅门有关。

严密的勘辨起来,初步的“看心”,“看净”,方便是不同的。然进一步的方便,从“见性”常住不动去悟入,‘楞严’与北宗却是共同的。再进一步说,‘坛经’的念──“念是真如之体,真如是念之用”,也还是一样,只是渐入(‘楞严’、北宗的离妄得真),顿入(即妄而真)的差别而已。‘坛经’不用“看心”,也不用“看净”,直捷的从见闻觉知(语默动静)中去悟入。人的“本性”,是念念不断的,念念不住的。念是本性(真如)所起的用,只要“于自念上离境,不于法上念生”,就是“见性成佛”。“性起念,虽即见闻觉知而常自在”,所以也不用“不动”,“不起”。‘坛经’说:“若见真不动,动上有不动。若不动不动,无情无佛种”(大正四八·叁四四上)。‘坛经’直下把握当前的一念,活泼泼的不染万境而常自在。将“看心”,“看净”,“不动”都超脱了,这才是曹溪禅的顿门直指──即用见性。传说东山门下的老安,也以“密作用”来开示学人(传灯录卷四)。这一禅法,早在黄梅深密的传受了。传说 ‘楞严经’在广州制旨寺译出;而传授‘坛经’的,有特重“南方宗旨”倾向的志道,也正是广州人。这决不是说,‘楞严经’由此产生,而是说:直从见闻觉知性去悟入的法门,初由不知名的梵僧,传来广州(这是原始的,通俗的如来藏说,与达摩的楞伽禅相通)。一方面,经黄梅而传入中原,传受于黄梅门下。一方面,经怀迪(或房融)的整治而传到长安。而这一禅法,在广州一带,还在不断的流传。

再说五方便与贤首宗的关系。武周则天对禅师的尊礼,主要是东山门下,神秀是最受推重的一位。神秀大足元年(七0一)入京,到神龙二年(七0六)去世。在长安时,神秀是一位年近百岁的老禅师。华严宗的确立完成者,是贤首法藏。从证圣元年(六九五)到圣历二年(六九九),法藏参预了八十‘华严经’的译场。译毕,就开讲新译的‘华严经’。神秀入京时,法藏也在京中,年约六十岁左右。就这样,神秀与法藏,有接触与互相影响的可能。

贤首宗立五教──小,始,终,顿,圆。与天台宗所立的四教──藏,通,别,圆,是大体相近的,但多立一顿教。顿教,虽说依‘楞伽’,‘思益’等经而立,而实受当时的“顿悟成佛”禅,也就是神秀等所传东山法门的影响。贤首法藏撰‘华严游心法界记’,立五门;又有题为

杜顺说”的‘华严五教止观’,也立五门。五门为:

〔五教止观〕 〔游心法界记〕

法有我无门 法是我非门

生即无生门 缘生无性门

事理圆融门 事理混融门

语观双绝门 言尽理显门

华严叁昧门 法界无碍门

杜顺是贞观十四年(六四0)入灭的。‘华严五教止观’中说:“如我现见佛授记寺门楼”,佛授记寺是则天所造的(杜顺以后四十多年)。又引唯识宗的叁境──独影,带质等。所以‘华严五教止观’,不可能是杜顺说的。这二部大体一致,应该是法藏的初稿与治定本,决非二人所作的别部。神秀的五方便,也称为门。“离念门”与“不动门”,有方便引导的意义,后叁门只是悟入的历程。“不思议门”,与“事理圆融门”相应。“明正性门”,引‘思益经’及达摩的解说,是心意识寂灭的境地,与“语观双绝门”一致。“了无异门”──“自然无碍解脱道”,引‘华严经’,与“华严叁昧门”相合。北宗禅的一般方便,是“离念门”(“不动门”),到神秀才有五方便门的安立。而五方便中的后叁门,次第与内容,恰与‘五教止观’的后叁门相合。神秀安立的禅门,说他受到杜顺所传的,发展成的五教观门的影响,该是不会错的吧!禅宗与贤首宗的契合,奠定了教禅一致的基础。

净众的叁句用心

东山门下,分化于现今四川省方面的,不在少数,其中净众寺一派,极为重要!“净众”是继承弘忍下,资州(今四川资中县北)智诜的法脉。智诜曾受则天的礼请入京,在资州德纯寺(前后叁十多年(约六七0──七0二)。长安二年(七0二),以九十四岁的高龄去世。弟子处寂,俗姓唐,人称唐和尚。在德纯寺,继承智诜的法脉,二十多年,开元二十年(七叁二)去世。继承人为无相,俗姓金,新罗人,人称金和尚。移居成都的净众寺,成“净众”一派。无相在净众寺开法传禅的情形,如‘历代法宝记’(大正五一·一八五上)说:

 “金和上每年十二月、正月,与四众百千万人受缘,严设道场,处高座说法”。

 “先教引声念佛,尽一气,念绝声停。念讫云:无忆、无念、莫妄。无忆是戒,无念是定,莫妄是慧:此叁句语,即是总持门”。

净众寺的“开缘”(即“开法”),据‘圆觉经大疏钞’卷叁,知道与当时的开戒一样。这是集合大众,而进行传授与短期的学习。所以“十二月、正月”,不是两次,而是从十二月到正月。“开缘”的情形是:先修方等忏法,一七或二七(与戒法部分相合);然后传授禅法。传授分叁:1.念佛:教大家引声念佛,也就是尽一口气而念。念完多少口气,才停止下来。2.开示:总不离“无忆无念莫妄”叁句。3.坐禅:如‘圆觉经大疏钞’卷叁之下(续一四,二七八)说:

“授法了,便令言下息念坐禅。至于远方来者,或尼众俗人之类,久住不得,亦须一七、二七坐禅,然后随缘分散”。

无相所传的禅法,先引声念佛,然后息念(无忆无念莫妄)坐禅。这一禅法方便,与“齐念佛,令净心”的方便,明显的有一致的迹象。而“无忆无念莫妄”叁句,为净众禅的心要,如‘历代法宝记’(大正五一·一八五中)说:

 “我此叁句语,是达摩祖师本传教法,不言是诜和上,唐和上所说”。

 “我达摩祖师所传,此叁句语是总持门。念不起是戒门,念不起是定门,念不起是慧门:无念即戒定慧具足。过去未来现在恒沙诸佛,皆从此门入。若更有别门,无有是处”。

无相──金和上继承了智诜、处寂的禅门,而心要──叁句语,却自以为直从达摩祖师传来。这叁句语,归结为一句──“无念”,无念就是戒定慧具足。这与‘坛经’及神会所传的禅法,不是有一致的情形吗?‘坛经’的法门,是般若,就是无念法。而在方便上,也安立为叁句:

“我此法门,从上已来,顿渐皆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大正四八·叁叁八下)。如与

“无忆无念莫妄”相对此,那末“无念”,不消说是“无念”了。“莫妄”,与“无相”相合。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离一切相,称为无相。“无忆”,于过去而不顾恋,不忆著,那就是

“无住”。‘坛经’(大正四八·叁四0上)又说:

 “悟此法者,即是无念,无忆(原作“亿”)、无著、莫起(原作“去”)诳(原作“谁”)妄”。

“无念、无忆、无著、莫起诳妄”,不就是“无忆无念莫妄”吗!‘坛经’说:“我此法门,从上已来”,是有传承的。而“悟此法者”,不是别的,“即是无念、无忆、无著、莫起诳妄)。这是达摩,道信,弘忍以来的禅门心要。无相到中国来,是开元十六年(七二六),不久就进入四川。无相在京、洛时,神会所传的禅法,还没有流行。无相可能见到了‘坛经’古本,而更可能是:从(东山门下)不知名的禅者,受得这一禅法。这与慧能所传得的,是同源而别流的禅法。

宣什的传香念佛

东山门下的“宣什”宗,如‘圆觉经大疏钞’卷叁之下(续一四·二七九)说:

 “即南山念佛门禅宗也。其先亦五祖下分出,法名宣什。果州未和上,阆州蕴玉,相如县尼一乘皆弘之。余不的知禀承师资昭穆”。

“法名宣什”的意义不明。如是人名,就不会用作宗派的名称。禅门宗派,或从地方得名,如“洪州宗”,“牛头宗”等。或从寺院得名,如荷泽宗,净众宗,保唐宗等。这一派,在宗密的时代,已不能确知传承法系,只知道从五祖下分出而已。弘传这一宗的,有果州(今四川苍溪县),阆州(今四川阆中县),相如县。宗密在‘禅门师资承袭图’中,也说到“果阆宣什”;这是弘化于嘉陵江上流的禅门。宣什宗的传授禅法,如‘圆觉经大疏钞’卷叁之下(续一四·二七九)说:

 “其初集众,礼忏等仪式,如金和上门下”。

 “欲授法时,以传香为师资之信。和上手付弟子,却授和上,和上却授弟子。如是叁遍,人皆如此”。

 “正授法时,先说法门道理修行意趣。然后令一字念佛:初引声由(?)念,后渐渐没(低?)声,微声,乃至无声,送佛至意;意念犹□,又送至心;念念存想,有佛恒在心中,乃至无想盍(尽?)得道”。

宣什的传授,与净众一样,也是集众传授,而作短期的修习。授法时,先要“传香”,是这一系的特色。“传香”与受菩萨戒有关。如晋王(炀帝为帝以前的封爵)从智者受菩萨戒时(大正五0·五六六上──中)说:

 “今奉请为菩萨戒师。便传香在手,而睑下垂泪”。

 “即于内第躬传戒香,授律仪法”。

传授时,先开示法门道理,然后教授禅法。以念佛为方便:先念“一字”佛,就是只念一个“佛”字。先引(长)声念,渐渐的低声念,再渐渐的微声念,声音轻到只有自己听到。再不用出声音念,而是意想在念佛。意想,还是□的,更微细的是心念。心,应指肉团心中(通俗是以此为心理作用根源的),意识源头;存想有佛在心中。这还是有想的,更微细到想念不起,心佛不二,即心即佛,那就是得道开悟了。这是“念佛”、“净心”的又一方便。“念一字佛”,从‘文殊说般若经’的“念一佛名”而来。始终以念佛为方便,到达离念得道,与‘入道安心要方便’的“主体部分”,显得分外的亲切。

第二节 东山门下的种种相

南宗、北宗、净众宗、宣什宗的开法(一般的传禅方便)已如上所说。再从不同方面,论究各宗的特色,内在关联与演化。

戒与禅

各宗开法的戒禅并举,当然是上承道信的法门。净众与宣什的开法,都采取当时的传戒仪式,但以方等忏法,代替了受菩萨戒。方等忏法的内容,包含了礼佛、归依、发愿、忏悔等部分;宣什还保持了受戒的传香,但到底多少变了。北宗是戒禅合一的,直说菩萨戒“以佛性为戒”,而接着说:“一念净心,顿超佛地”。这正如‘梵网经卢舍那佛说菩萨心地戒品’(大

正二四·一00叁下──一00四上)说:

 “金刚宝戒,是一切佛本源,一切菩萨本源,佛性种子。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一切意识,色心,是情是心,皆入佛性中”。

 “众中受佛戒,即入诸佛位,位同大觉已,真是诸佛子”。

南宗的‘坛经’,“受无相戒”;“说摩诃般若波罗蜜法”,而引“菩萨戒经云:戒(原误作我)本源自性清净”,以证明“识心见性,自成佛道”。戒禅的合一,比北宗更明彻些。神秀弟子普寂,也戒禅并重。他在临终时教诲门人,如李邕(天宝元年──七四二立)‘大照禅师碑铭’(全唐文卷二六二)说:

 “尸波罗蜜是汝大师,奢摩他门是汝依止。当真说实语,自证潜通。不染为解脱之因,无取为涅槃之会”。

神会是慧能弟子,他的开法记录,如炖煌本‘南阳和上顿教解脱禅门直了性坛语”(此下简称”(‘坛语’)(神会集二二五──二二七)说:

 “知识!既一一能来,各各发无上菩提心”。

 “一一自发菩提心,为知识忏悔,各各礼佛”。

 “各各至心忏悔,令知识叁业清净”。

神会在洛阳“每月作坛场”,就是每月一次的定期开法传禅。内容有发菩提心,礼佛,忏悔等。发菩提心,是菩萨戒的根本。这可见慧能与神秀弟子,还都是戒禅合一。但到八世纪下半世纪,道一、希迁、无住,都只专提“见本性为禅”了。

金刚经与起信论

达摩以‘楞伽经’印心,而所传的“二入四行”,含有‘维摩’与‘般若经’义。到道信,以“楞伽经诸佛心第一”,及‘文殊说般若经一行叁昧’,融合而制立“入道安心要方便”。在东山法门的弘传中,又渐为‘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及‘大乘起信论’所替代。或者说达摩以四卷‘楞伽’印心,慧能代以‘金刚经’,这是完全不符事实的。

现存的‘坛经’,确曾说到(大正四八·叁四0上──中):

 “但持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卷,即得见性。……若大乘者闻说金刚经,心开悟解”。‘坛经’确乎劝人持‘金刚经’;在慧能自述得法因缘中,也一再提到‘金刚经’,如(大正四八·叁叁七上、叁叁八上)说:

 “见一客读金刚经,慧能一闻,心迷便悟。……(弘忍)大师劝道俗但持金刚经一卷,即得见性”。

 “五祖夜至叁更,唤慧能(入)堂内,说金刚经。慧能一闻,言下便悟”。

然‘坛经’所说的主要部分──“说摩诃般若波罗蜜法”,正是道信以来所承用的‘文殊所说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并非“金刚般若”。如‘坛经’(大正四八·叁四0上)说:

 “摩诃般若波罗蜜,最尊最上第一,无住无去无来,叁世诸佛从中出”。

接着,对这四句(似乎是成语)加以解说。‘坛经’是弘扬“摩诃般若波罗蜜”的,弟子神会的‘南宗定是非论’(神会集二九七)却改为:

 “金刚般若波罗蜜,最尊最胜最第一,无生无灭无去来,一切诸佛从中出”。

神会这一部分,本名‘顿悟最上乘论’,极力赞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广引‘金刚般若经’,‘胜天王般若经’,‘小品般若经’,而一切归于‘金刚经’,并发愿弘扬(神会集二九七──叁一一)。神会极力赞扬‘金刚般若经’,改摩诃般若为金刚般若;在‘神会语录’中,自达摩到慧能,都是“依金刚经说如来知见”而传法的。这可见专提‘金刚般若经’的,不是慧能,是慧能的弟子神会。因此,似乎不妨说:‘坛经’有关‘金刚经’部分,是神会及其弟子所增附的。

其实,禅者以‘金刚般若经’代替‘文殊说般若经’,并不是神会个人,而是禅宗,佛教界的共同趋向。以禅宗来说:代表神秀的‘大乘无生方便门’,在开示“离念门”时,首先说:

 “一切相总不得取,x(疑“所”字)以金刚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离念门”的“看净”(一切不可得),也是依于‘金刚经’的无相。“开智慧门”是以‘法华经’“开示悟入佛之知见”为主的。但在‘法华经’外,又举‘大方广佛华严经’,‘金刚经’为“智慧经”。以‘金刚经’为“般若经”的代表,原是北宗所共同的。又如弘忍的再传,玄赜子净觉,“起神龙元年(七0五),在怀州太行山,……注金刚般若理镜一卷。……后开元十五年(七二七)……注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一卷,流通法界”(注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序)。这都是神会到中原弘法以前,北宗已重视‘金刚经’的证据。特别是‘注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李知非略序”所说:

 “秀禅师,道安禅师,赜禅师,此叁大师同一师学,俱忍之弟子也。其大德叁十余年居山学道,早闻正法,独得髻珠,益国利人,皆由般若波罗蜜而得道也”。

叁十余年居山学道的“大德”,是弘忍。从弘忍由般若波罗蜜而得道,说到净觉“注金刚般若理镜”,“注心经”;弘忍的“般若波罗蜜”,是被看作‘金刚般若经’及‘心经’的。这样,‘坛经’说(弘忍)“大师劝道俗但持金刚经一卷,即得见性”,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原则的说,一切般若部经典,意趣是终归一致的。‘金刚经’阐明无相的最上乘说,又不断的校量功德,赞叹读诵受持功德,篇幅不多,是一部适于持诵流通的般若经,非其他大部的,或专明深义的可比。自鸠摩罗什译出以来,早就传诵于佛教界了。‘金刚经’在江南的广大流行,与开善智藏有关。据‘续僧传’卷五“智藏传”,智藏因受持‘金刚经’而得延寿的感应,道宣(大正五0·四六六中)说:

 “于是江左道俗,竞诵此经,多有征应。乃至于今,日有光大,感通屡结”。

智藏卒于普通叁年(五二二)。二十九岁时持‘金刚经’延寿,为四八六年。以“胜□驰誉”的智藏,持诵宣讲‘金刚经’,从此而江南盛行;到道宣作僧传时(贞观年间),流行得更为普遍。天台智□,嘉祥吉藏,牛头法融,都有‘金刚经’的疏注。在北方,从菩提流支(五0八顷来中国)以来,不断的译出‘金刚经’论,受到义学者的重视。禅者重视‘金刚经’而可考的,有武德元年(六一八),住蒲州(今山西永济县)仁寿寺的普明,如‘续僧传’卷二0(大正五0·五九八下)说:

 普明“日常自励戒本一遍,般若金刚二十遍。……写金刚般若千余部;请他转五千余遍”。

‘金刚经’的流行,越来越盛,特别是玄宗开元二十叁年(七叁五),‘御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诏颁天下,普令宣讲”。神会在那时候,也就适应时机,专提‘金刚般若经’了。玄宗为‘金刚经’作注,足见‘金刚经’流行的深入人心,或从北宗禅者重视‘金刚经’而来。从佛教界的普遍流传,南宗与北宗都重视‘金刚经’来说,弘忍在东山(六五二──六七五),慧能在岭南(六六七──七一叁),“劝道俗持金刚经”,并非不可能的。‘金刚经’终于代表了一切般若经(‘文殊所说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在内),为禅者所重,不只是与最上乘无相法门相契合,更由于长短适中,广赞受持功德,易于受持。神会推重‘金刚经”,甚至说六代传灯,都是依说‘金刚经’见性,那就不免过分夸张了!

道信融合了‘楞伽经’与‘文殊说般若经’。然东山门下的北宗,多少偏重于‘楞伽’,如‘楞伽师资记’(大正八五·一二八九下)说:

 “蒙(弘忍为)示楞伽义云:此经唯心证了知,非文疏能解”。

 “我(弘忍)与神秀论楞伽经,玄理通快”。

玄赜作‘楞伽人法志’,净觉作‘楞伽师资记’,都是以‘楞伽’为心要的(‘大通碑铭’也说,神秀“持奉楞伽,递为心要”)。然值得注意的,如神秀五方便──‘大乘无生方便门’,广引圣典,竟没有引用‘楞伽’。原来东山门下,‘楞伽经’已渐为‘大乘起信论’所替代了。‘大乘无生方便门’的主要方便──“离念门”,标“诸佛如来有入道大方便,一念净心,顿超佛地”,而引‘起信论’的:“所言觉义(者),谓心体离念。……心常住故,名究竟觉”,以“总彰佛体”的“离念” “净心”。北宗的灯史‘传法宝纪序’,首引‘起信’“论云:一切法从本以来,……故名真如”。及“证发心者,谓净心地,……名为法身”。在这‘起信论’文后,再引‘楞伽经’说。‘楞伽师资记’序也先引‘起信论’的真如门,‘楞伽经’的五法,‘法句经’,然后序述自己对禅悟的见地。法如、神秀,玄赜门下,自承‘楞伽’正统的,都这样的以‘起信论’为先要。‘宗镜录’卷九七(大正四八·九四0上)说:

 “弘忍大师云:……但守一心,即心真如门”。

东山法门重视‘起信论’的心真如门,神秀才引用心生灭门的本觉(离念心体)。这一情形,南宗下的神会引经,当然重在‘般若’、‘维摩’、‘涅槃’,但也引‘起信论’以证明“无念为宗”。如‘坛语’(神会集二四0、二四七)说:

 “马鸣云;若有众生观无念者,则为佛智。故今所说般若波罗蜜,从生灭门顿入真如门”。

神秀立“离念门”,慧能说“无念为宗”,这都与‘起信论’有关,如‘论’(大正叁二·五七六上……中)说:

 “若离于念,名为得入”。

 “若有众生观无念者,则为向佛智”。

离念与无念,在‘起信论’原义,可能没有太大的差别。神秀与慧能的禅门不同,不如说:神秀依生灭门,从始觉而向究竟;慧能依生灭门的心体本净,直入心真如门。总之,‘楞伽经’为‘起信论’所代,‘摩诃般若经’为‘金刚般若经’所代,是神秀与慧能时代的共同趋势。后来‘楞严经’盛行,‘楞伽经’再也没有人注意了。如以为慧能(神会)以‘金刚经’代替了‘楞伽经’,那是根本错误的!

一行叁昧与禅

关于“一行叁昧”,‘文殊说般若经’只是说:“随佛方所,端身正向”。梁僧伽婆罗所译的‘文殊师利问经’“杂问品”,有念佛(先念色身,后念法身)得无生忍的修法,如‘经’(大正一四·五0七上)说:

 “于九十日修无我想,端坐正念,不杂思惟,除食及经行大小便时,悉不得起”。

天台智□综合了“文殊说文殊问两般若”,以“一行叁昧”为“常坐”的叁昧。道信住在(与智□弟子智锴有关的)庐山大林寺十年,对常坐的“一行叁昧”,是受到影响的。道信重“一行叁昧”,也重于“坐”,如‘传法宝纪’说:

 “每劝诸门人曰:努力勤坐,坐为根本,能作叁五年,得一口食塞饥疮,即闭门坐。莫读经,莫共人语。能如此者,久久堪用。如猕猴取栗子中肉契,坐研取,此人难有”!

曾从道信修学的荆州玄爽,也是长坐不卧的,如‘续僧传’卷二0(附编)(大正五0·六00上)说:

 “往蕲州信禅师所,伏开请道,亟发幽微。后返本乡,唯存摄念,长坐不卧,系念在前”。

“一行叁昧”的真实内容,道信当然是知道的;但教人的方便,多少重视了“坐”(坐,是摄心的好方便。慧能也劝人“一时端坐”)。门人翕然成风,那是可以想像的。终于以坐为禅,以为非坐不可。这种偏差,弘忍门下一定是极为盛行的。其实,禅并不只是坐的,如智□说‘摩诃止观’,举四种叁昧──常坐的,常行的,半行半坐的,非行非坐的(其实是通于行坐及一切事的)。可见叁昧与禅,决不是非坐不可”大正四六·一一上)。而且,‘大乘起信论’说“一行叁昧”,并没有提到坐。“一行叁昧”的实际意义,是“法界一相,系缘法界”。慧能(大正四八·叁叁八中)说:

 “一行叁昧者,于一切时中──行住坐卧,常直(原作“真真”)心是。……但行直心,于一切法上无有执著,名一行叁昧”。

 “迷人着法相,执一行叁昧,直言(原作“真心”)坐不动,除妄不起心。……若坐不动是,维摩诘不合诃舍利弗宴坐林中”。

“直心”,‘起信论’解说为“正念真如法故”,这正是“法界一相,系缘法界”的意义。可见‘坛经’所说的“一行叁昧”,是符合经论深义的。坐与禅,禅与定,‘坛经’都有解说。是否符合原意,当然可以讨论。但慧能重视“东山法门”所传的,“一行叁昧”与“禅定”的实际意义,而不着形仪,不专在事相上着力,在东山门下,的确是独具只眼了!

念佛净心与净心念摩诃般若

‘传法宝纪’说:“自忍、如、大通之世,则法门大启,根机不择,齐速念佛名,令净心”。“念佛净心”,确是东山门下最一般的禅法。上来已分别引述:北宗在坐禅前,“和尚击木,一时念佛”。净众宗“先教人引声念佛尽一口气”。宣什宗被称为南山念佛宗:“念一字佛,……念念存想有佛恒在心中,乃至无想”。这都是“念佛名”,是道信所传“一行叁昧”的方便。宣什宗的从引声而微声,无声;意念,心念到无想,与‘入道安心要方便’所说:从“念佛心心相续”,到“忆佛心谢”的“泯然无相”,可能更接近些。念“一字佛”,从经说的“一佛”而来。引声念一字佛,是拉长声音念一个佛字,尽一口气念。以念佛为方便而引入净心,神秀等发展为“看净”。“净心”,原是泯然清净,即佛即心的悟入。虽各宗的方便,各有善巧不同,但都不出于“念佛名,令净心”的方便。

曹溪慧能却提出了“净心!念摩诃般若波罗蜜”,方便是着实不同的,难怪有人以为是慧能创新的中华禅了。然‘入道安心要方便’(大正八五·一二八七中)说:

 “亦不念佛,亦不捉心,亦不看心,亦不计心,亦不思惟,亦不观行,亦不散乱;直任运,不令去,亦不令住。独一清净,究竟处心自明净”。

心怎么能得清净?不一定要念佛,要看心、看净。不用这些方便,“直任运”,就能得“净心”:这不是近于直入的曹溪禅风吗?‘楞伽师资记’ “入道安心要方便”的成立,是比慧能弘禅还早的,可见这是“东山法门”旧有的。‘文殊师利所说摩诃般若波罗蜜经’,所说“欲入一行叁昧”的方便有二:“系心一佛”的“念佛”以外,还有(大正八·七叁一上):

 “欲入一行叁昧,当先闻般若波罗蜜,如说修学,然后能入一行叁昧:如法界缘,不退、不坏、不思议、无碍、无相”。

慧能教人“念摩诃般若波罗蜜”,而说:“善知识虽念不解,慧能与说,各各听”。“迷人口念,智者心(行)。……莫口空说,不修此行,非我弟子”(大正四八·叁叁九下──叁四0上)。慧能“说摩诃般若波罗蜜”,不正是经中所说:“闻般若波罗蜜,如说修学”吗?慧能取“念摩诃般若”而不取“念佛”,不但经有明文,而还是“东山法门”旧有的,“不念佛” ,“不看心”的一流。慧能是学有禀承,而决不是创新的。道信教人修“念一佛”的方便,并非称念佛名以求生净土的,如‘楞伽师资记’(大正八五·一二八七下)说:

 “信曰:若知心本来不生不灭,究竟清净,即是净佛国土,更不须向西方。……佛为钝根众生,令向西方,不为利根人说也”。

“东山法门”的念佛方便,不是他力的(‘坛经, ’也, 有对往生西方净土的自力说)。主要是:“佛”这个名词,代表了学法的目标。念佛是念念在心,深求佛的实义;也就是启悟自己的觉性,自成佛道的。慧能不取念佛方便,而直指自性般若,如(大正四八·叁叁八中)说:

 “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即缘心迷不能自悟,须求大善知识示道见性”。

“般若”,“菩提”,原是异名而同体的。依菩提而名为佛,也就是依般若而名为佛。般若与佛,也无二无别。但在一般人的心目中,“佛”每意解为外在的,十方叁世佛。这不免要向外觅佛,或有求加持、求摄受的他力倾向。“东山法门”的念佛,是自力的。慧能更直探根本,将一切──发愿,忏悔,归依,佛,都直从自身去体见,从本有“菩提般若”中去悟得。如说到佛时,就(大正四八·叁叁九上、下)说:

 “叁身在自法性,世人尽有,为迷不见,外觅叁如来,不见自色身中叁身佛”。

 “凡夫不解,从日至日,受叁归依戒。若言归佛,佛在何处?若不见佛,即无所归”。

慧能重于自性佛,自归依佛,见自法性叁身佛;这是从念摩诃般若波罗蜜而来的。所以慧能取“念般若”,不取“念佛”,是“一行叁昧”的又一方便,“东山法门”的又一流。方便的形式是不同的,而究竟终归一致。然慧能是直入的,为利根的,更与“一行叁昧”相契合的!

指事问义与就事通经

东山门下,传有许多独特的风格,姑以“指事问义”,“就事通经”来说。撰于七二0顷的‘楞伽师资记’,传有“指事问义”的禅风,如‘记’(大正八五·一二八四下、一二八五中)说:

 ‘求那跋陀罗“从师而学,悟不由师。凡教人智慧,未尝说此;就事而征”。

 ‘菩提达摩“大师又指事问义:但指一物唤作何物?众物皆问之。回物换名,变易问之”。

对于学者,不为他说法,却指物而问,让他起疑,让他去反省自悟。据‘楞伽师资记’,这是求那跋陀罗以来的一贯作风。神秀也应用这一方法,如‘记’(大正八五·一二九0下)说:

 “又云:汝闻打锺声,只在寺内有,十方世界亦有锺声不”?

 “又云:未见时见,见时见更见(不)”?

 “又见飞鸟过,问云:是何物”?

 “又云:汝向了了树头坐禅去时,得不”?

 “又云:汝直入壁中过,得不”?

‘传法宝纪’“僧(慧)可传”说:“随机化导,如响应声。触物指明,动为至会,故门人窃有存录”。慧可的“触物指明”,应就是“指事问义”。“就事而征”,不是注入式的开示,而是启发式的使人契悟。不是专向内心去观察体会:而要从一切事上去领会。不是深玄的理论,而是当前的事物。这一禅风,应与僧肇的思想有关,如‘肇论’(大正四五·一五一下、一五叁上)说:

 “苟能契神于即物,斯不远而可知矣”。

 “道远乎哉!触事而真。圣远乎哉!体之即神”。

这一作风,至少慧可已曾应用了。在未来的南宗中,更善巧的应用起来。

“观心破相”,是禅者对经中所说的法门,用自己身心去解说。无论是否妥当,东山门下是这样的。禅者不从事学问,对经中所说的,只能就自已修持的内容去解说。禅者大抵重视自已,不重法制事相,终于一一销归自己。这一类解说,与天台宗的“观心释”有关。天台的禅观是从北土来的,所以这可能是北地禅师的一般情况。在佛法中,有“表法”,认为某一事相,寓有深意,表示某种意义,这是印度传来的解经法。充分应用起来,那末佛说法而先放光,天雨四华,都表示某种意义。香,华,甚至十指,合掌,当胸,偏袒右肩,也解说为表示某种意义。天台智□以“因缘”、“教相”、“本迹”、“观心”──四释来解说经文。“观心释”,与表法相近,但是以自心的内容来解说的(这是禅师的特色)。如‘法华经文句’(大正叁四·五下、八下)说:

 “王即是心,舍即五阴,心王造此舍。若析舍空,空即涅槃城”──王舍城

 “观色阴无知如山,识阴如灵,叁阴如鹫。……观灵即智性了因,智慧庄严也。鹫即聚集缘因,福德庄严也。山即法性正因。不动叁法名秘密藏,自住其中,亦用度人”──住灵鹫山

 “眼是大海,色是涛波,爱此色故是洄□。于中起不善觉是恶鱼龙,起妒害是男罗刹,起染爱是女鬼,起身口意是饮咸自没”──界入

炖煌本(斯坦因二五九五号) ‘观心论’,慧琳一切经音义’,作神秀造。这与‘达摩大师破相论’(或作‘达摩和尚观心破相论’)同本。这是神秀门下所传的,以为“观心一法,最为省要”。只要观心就解脱成佛,不要修其他一切,所以以“观心”来解说经中的一切,内容为:

 叁界六趣

 叁阿僧祗无量勤苦乃成佛道 叁聚净戒 六波罗蜜·饮叁斗六升乳糜方成佛道修僧伽蓝·铸形像·烧香·散华·然长明灯·六时行道·□塔·持斋·礼拜

 洗浴众僧

 至心念佛

如作为“表法”,“观心”未始不是一种解说。但强调观心,就到达了破坏事相,如‘论’(大正八五·一二七一下──一二七二上)说:

 “铸形像者,即是一切众生求佛道,所谓修诸觉行,仿(原作“□”)像如来,岂遣铸写金铜之作也”。

 “众生愚疑钝根,不解如来真实之义,唯将外火烧于世间沈檀薰陆质碍之香者,希望福报,云何可得”?

 “若如来令诸众生剪截缯彩,复损草木以为散花,无有是处”。

“方便通经”的‘大乘无生方便门’,解说经文,也有同样的情形,如‘论’(大正八五·一二七六上、一二七七下)说:

 “大方广是心,华严是色。心如是智,色如是慧:是智慧经。金是心,刚是色。心如是智,色如是慧,是智慧经”。

 “菩萨断取叁千大千世界:贪是大千,镇是中千,疑是小千。……用不思议断贪镇疑转入如,掷过恒河沙世界之外。恒河沙是烦恼,超过烦恼即是掷过恒河沙世界之外”。

这样的通经,是很特别的。解说‘金刚经’,与‘法华经文句’的解说灵鹫山,不是同一类型吗?这一类的解说,‘坛经’也一样的在使用,如(大正四八·叁四一中──下)说:

 “世人自色身是城,眼耳鼻舌身即是城门。外有五(原误作“六”)门,内有意门。心即是地,性即是王”。

 “自性悟,众生即是佛。慈悲即是观音,喜舍名为势至,能净是释迦,平直是弥勒。人我是须弥,邪心是大海,烦恼是波浪,毒心是恶龙,尘劳是鱼鳖,虚妄即是神鬼,叁毒即是地狱,愚疑即是畜生,……”。

‘坛经’所说,如与上引的‘法华经文句’对照,不是非常类似的吗?然天台的“观心释”,仅是四释之一,而禅者却专以此来解说一切,称为“破相”,实际是对存在于人间的佛教,起著严重的破坏作用。承认慧能为六祖的保唐宗,“教行不拘”而废除佛教的一切形仪法制,不是一极端的实例吗?对教内并不太好,对外的影响更大。以自己身心来说城说王,外道们尽量的加以利用,于是莲池,八功德水,舍利子,转*轮等佛教术语,都被自由的解说,成为自己身上的什么东西。‘坛经’以自己身心来解说,迷成秽土,悟即净土。不谈事实上国土的秽与净,而专在自己身心上说,禅者都有此倾向。曾出家而还俗的卫元嵩,在北周天和二年(五六七)上书,请废佛教。他的解说,与禅者的别解,也是异曲同工的,如‘广弘明集’卷七(大正五二·一叁二上)说:

 “嵩请造延平大寺,容贮四海万姓;不劝立曲见伽蓝,偏安二乘五部。夫延平寺者,无选道俗,罔择亲疏。以城隍为寺塔,即周主是如来。用郭邑作僧坊,和夫妻为圣众。……推令德作叁纲,遵耆老为上座,选仁智作国事,求勇略作法师。……飞沈安其巢穴,水陆任其长生”。

中国重现实人生的是儒士,重玄谈而轻礼法(制度)的是道者。“破相观心”这一类解说,对佛教来说,未必有益,却适合中国儒道的兴趣。这所以大家听了“移西方于刹那”,“目前便见”,会“座下闻说,赞声彻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