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南洋的人,多数是经营生意,发发洋财,暂充侨领;到北京的人,十九喜欢埋头窗下,读书写作,做个文人。的确,当北京的人口不过百万左右的时候,城里城外的教授与学生数目,几达十万名,尔雅温文,弦歌不辍,漫说学生们多以未来的大文豪大学者自命,甚至三轮车夫和老妈子因为看惯书报的关系,讲起话来多是顺理成章,连一点俗气也没有。
为什么到北京的人都喜欢读书呢?因为北京是六百年来的中国的京都,根据“争名于朝”的原则,各省名士都历尽万苦千辛,跑到北京来一显身手。得志的人,平步上青云;失意的人,低首下心地回到老家去,让下一辈的同乡志士再来尝试。新陈代谢,适者生存。那些在北京逗留下来的人多少总有一些特殊的技能或丰富的知识。为着保持既得的地位,或者再往上爬起见,他们必须多买书、多读书。私人藏书之多,已经蔚为良好的学风;公共图书的设立,更是嘉惠士林的圣地。
北京学校林立,无论小学、中学、大学,都有图书馆;而北京大学、燕京大学、清华大学的藏书的丰富,已经给各校的教授和学生以极大的便利。这且不提,我们只说这个代表全国的北京图书馆。
假如你从西四牌楼动身,经西安门,而往三座门跑,当你快达到北海和中南海公园间的玉桥的时候,你不禁给马路左边的六扇宫殿式的朱红的大门吸引住。大门的中央悬挂着“国立北京图书馆”的匾额。一进大门,你便踏进广大的庭院,院子的前后左右,到处是花园。花园周围完全用常青的灌木围住,一年四季都有好花在争妍斗艳地开放着。从北京城每个角落到图书馆来看书的人,在呼吸新鲜的空气及饱看秀丽的花草树木后,他早已把庸俗的观念洗涤得一干二净了。
图书馆的大厦为中西合璧的建筑,屋顶为碧绿的琉璃瓦,朱门玉户,画栋雕梁,好一个豪华富贵的派头。这个大厦为“工”字型的建筑,前面为阅览室。阅览室高两层,楼上为普通阅览室,柚木的桌椅,嵌木块的地板,地板上用油蜡擦得又光又亮,猛不提防,几乎摔了一跤。窗明几净,清风徐来,倾耳静听,万籁无声,每个人都倾全力来探讨他所注意的问题,读到会心处,便振笔直书,然后把他的稿子由报章、杂志、单行本,传达到各国各地的读者。
阅览室的楼下分为左右两翼,左翼为杂志阅览室及会客厅,右翼为古董陈列室及善本阅览室。杂志室陈列了一两千种杂志,这是中国及世界各国最新文化的结晶。老实说,当著名的作家和学者没有出书之前,他们的作品多数先交给权威杂志去发表,所以我们如研究国际时事及各部门的艺术学术的发展,必须先读杂志。
古董陈列室所陈列的东西是时常更换的,有时候陈列海内孤本的书籍,或名人的信札稿本;有的时候陈列新出土的陶器或铁器。我个人所得的印象最深的,还是郑颖孙先生所收藏的古琴展览会,那种类的繁多,形式的复杂,几乎使每个观众大开眼界,同时,使人知道我们的祖先的确有最光荣的历史传统,只要后人肯努力,许多宝贵的遗产都可以变成我们的资本。
善本阅览室是专门让人阅读珍本的书籍。例如《四库全书》,起初编纂时,一共手抄七部。当太平天国时代,扬州和镇江所藏的两部完全烧掉了;杭州文澜阁所藏的一部烧掉了一半;北京圆明园所藏的一部,当英法联军攻下北京时,已经葬身于圆明园了。北京图书馆所藏的这一部最为完整,所以图书馆负责人加意保存,普通人不准参观。事实上,《四库全书》的卷帙浩繁,最好全部影印出来,或者像外国的大图书馆那样,把善本的书籍多照成胶片,将来阅读参考,也更为便利。
善本阅览室的隔邻,是“梁任公先生纪念室”。梁任公先生为戊戌政变的领袖之一,此后30年间,他执中国文坛的牛耳。他博闻强记,笔锋常带情感,他的作风,几乎可以说是近代中国报纸杂志的始祖。到了晚年,他倾全力来研究中国历史,收藏之富,时人无出其右。他平生爱谈政治,更爱研究学问,尤其喜欢识拔青年。他与蔡松坡先生的关系那么深切,所以在他未死以前,他已经在北海公园组织一个图书馆来纪念蔡松坡先生。他死后的遗嘱,把家里所有的藏书都移交北京图书馆。图书馆的主持人感激他的胸襟的阔大,见识的高超,功绩的伟大,所以特辟一室来纪念先生。室中的桌椅及文房四宝的陈设,完全按照先生生前的式样。但是,这个纪念室是“门虽设而常关”的,普通人只能在玻璃窗外,东窥西望,凭吊20世纪初期中国的一个大人才罢了。
阅览室的左边的地窖为报纸阅览室,国内各大城市的重要报纸几乎全部买到,而外国的重要报纸也择要收集若干,以供参考。到了每个月结束,各报都订成合订本。这些报纸合订本,正是无限宝藏的源泉。当时中山文化教育馆,曾按月编辑《期刊索引》和《日报索引》,虽然《日报索引》这部分只限十种(其中一种为《南洋商报》),但是读者如按图索骥,大可节省不少时间和精力。
回头我要谈一谈书库。书库高四层,四周围墙全用玻璃砖,所有书架全部是钢架,藏书的总数达50万册。当我第一次跑到这个书库时,简直是头昏眼花,应接不暇,恨不得一目万行,把许多值得一看的书一一看完。这当然是梦想,事实上根本办不到。但是,我每次读书告一段落时,总要到书库去跑一顿,东翻翻,西翻翻,偶尔在书架的角头找到一本自己早就想看而没有看过的书,于是站在书架旁边,看了一两个钟头,直至图书馆的工友摇铃闭馆时,这才从如痴似梦的自我陶醉中清醒过来。
书库算是“工”字型建筑物的上一行,普通阅览室算是下一行,中间的一竖算是甬道,楼下为编目室,楼上为借书处兼特别研究室。借书处的四壁是书目和作者的卡片,只要你懂得一个书名,或作者的名字,你马上可以找出你想看的一本书。普通人每次进门时,可以领到一张入门券,你可以用这张入门券去借书,每次不得超过两本;看完之后,将书籍送还原处,换回入门券,然后才能够出门。
特别研究室一共有四间,每间有四副桌椅及书架。我蒙顾颉刚先生的介绍,得到一个研究室的席位,心里非常高兴。在特别研究室里,每次借书的数目没有限制,看完之后,书还放在书架上,不必马上交还出纳处。此外,该馆还编印一部《联合图书目录》,把北京的几间大学,如北大、燕京、清华、协和、税务等校所藏的英文书籍都编在一起。书名的底下注明各校的名称,出版的年代。假如你需要借书,北京图书馆的出纳处可以替你借到。这真是方便极了。
记得我刚进特别研究室那一天,我的对面忽然来个头戴瓜皮小帽,又瘦又矮的老头子。他穿着一件蓝布衫,手拿一个用蓝布包着的书包。他一声不响,很沉着地坐下来就写。起初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经过细询之后,这才知道他是民国初年的国务总理,名字叫做张国淦。他是湖北人,专门研究地方志。他不但收藏很多县志,而且当顾颉刚先生所主持的禹贡学会开幕后不久,他便把自己所置的房屋拨一所出来作禹贡学会的会址。像这种大智若愚的饱学之士,恐怕国内别的地方不容易找得到。
图书馆的几个高级职员,多是王国维先生及梁任公先生的高足。他们学有根底,公余之暇,能够充分利用图书馆的便利,时常在报章杂志上发表文章。不用几年工夫,这些人都变成名教授了。
除自印《图书季刊》外,北京图书馆还编辑一种《图书副刊》,由《大公报》印行。这种专门登书评、新书简讯、作家动态、新学术的发展的刊物在当时的国内还算是创举。老实说,中国人的批评态度到如今还没有养成,对于一本新著的出版,不是闭着眼睛瞎捧一阵,就是信口开河地乱骂一场。魏文帝所谓:“文人相轻,自古已然。”想不到这两句话现在还用得着。
站在公允的立场来看书,你不但能领略书中的优点,而且能够发觉书中的缺点。戴着有色的眼镜来看书,那么黑白淆乱,是非颠倒,一部简洁有力的书,你很可以一笔抹煞地说它浅薄无聊;一部博大精深的大著,你也可以不顾一切地诬它为杂乱无章。因此,优秀的书评的写作,既能给读者以正确的指导,又能够给作者以精神上的鼓励。
图书馆的左邻为北海公园,右邻为生物调查所和社会科学研究所,研究所的隔壁即我的家所在酒醋局胡同。起初我住在四号,后来才搬到五号。这间院子清静异常,我们吃完饭后,就跑到图书馆去用功,中午回来吃饭,饭后稍微休息一会,又跑到图书馆。一般不大相熟的朋友,以为我没有固定职业,居然能够无忧无虑地整天到图书馆去读书,这一定是因为我的先室的娘家有钱。其实,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我的先室的娘家也像我一样地穷。好在我们经常写稿,稿费所得,足够维持一个小家庭的费用。其中青黄不接的时候,还有几位知心的朋友可以通融。
由于图书的便利,这无形中增加我读书的兴趣及写作的决心。“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一篇自己比较满意的论文发表后,不难引起读者的共鸣和鼓励,而读者的共鸣和鼓励,正是读书人求之不得的良药。
在七七抗战前的几年间,我几乎无日不和这间图书馆接近。假如燕京大学给我以结交几个师友的机会,那么北京图书馆可以说是给我带上治学的门径。可惜十多年来万方多难,不暇深造,使我仍然在学问的高墙外瞻顾观望,不能登堂入室。想起来,我真对不起燕京大学,更对不起北京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