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公元年

左传

【题解】

本篇及以下三十三篇均选自《左传》。《左传》是《春秋左氏传》的省称。《春秋左氏传》原名《左氏春秋》,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一部记事详明的编年史,所记年代大致与鲁国官修史书《春秋》相当,都是依照鲁国十二个君主的次序叙述历史的。起自鲁隐公元年(前722年),止于鲁哀公二十七年(前468年),所记史事比《春秋》多十一年。书末并附记鲁悼公四年(前463年)事一条,还提到晋国韩氏、魏氏灭知伯事,此事应在鲁悼公十四年(前453年)。《左传》似未完之作。

关于《左传》的作者,历来众说纷纭。古代相传,为春秋时期鲁国史官左丘明所作。现在一般认为,它是战国时人的作品,后人又有增补。

《左传》保存了许多重要的历史文献,记录了春秋至战国初期周王朝和各主要诸侯国的盛衰兴亡,以及当时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方面一系列重大事件,虽然故事细节未必完全可信,但对于奴隶主贵族、新兴地主阶级和下层人民生活状况的反映,大体上是真实的。

《左传》又是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作者善于运用生动精炼的语言,写出错综复杂的历史事件。特别是对于大规模战争的过程,常常叙述得委曲详明,而且首尾完整。书中对各种人物形象的刻画也很细致生动。此外,还记录了许多出色的外交辞令。《左传》在史学、文学、语言学等方面,对后世都有深远的影响。

本篇所记载的是郑庄公图谋霸业之前的一段插曲。周平王东迁以后,周天子便渐渐失去了驾驭各国诸侯的力量。这时郑国即首先崛起。郑庄公又做了周王朝的卿士,具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有利条件,正雄心勃勃地谋取霸主的地位。但就在这时,他的家族内部发生了一场争夺权力的斗争。郑庄公以逸待劳,一举粉碎了其弟共叔段发动的政变。

文中描绘庄公的老谋深算、共叔段的贪得无厌、姜夫人的助子为虐,都活龙活现,有声有色,生动地反映出奴隶主贵族内部母子、兄弟之间冷酷无情的关系,但这种关系有时又需要罩上一层温情脉脉的孝悌面纱,于是庄公和他母亲演出了一场在地道里重新会面的滑稽戏。篇目标题是后加的。

【原文】

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公弗许。

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公曰:“制,岩邑也。虢叔死焉,他邑唯命。”请京,使居之,谓之京城大叔。

祭仲曰:“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参国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将不堪。”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对曰:“姜氏何厌之有!不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公曰:“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贰于己。公子吕曰:“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欲与大叔,臣请事之;若弗与,则请除之。无生民心。”公曰:“无庸,将自及。”大叔又收贰以为己邑,至于廪延。子封曰:“可矣,厚将得众。”公曰:“不义不昵,厚将崩。”

大叔完聚,缮甲兵,具卒乘,将袭郑。夫人将启之。公闻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公伐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

书曰:“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

遂置姜氏于城颍,而誓之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既而悔之。颍考叔为颍谷封人,闻之,有献于公。公赐之食。食舍肉。公问之。对曰:“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请以遗之。”公曰:“尔有母遗,繄我独无!”颍考叔曰:“敢问何谓也?”公语之故,且告之悔。对曰:“君何患焉!若阙地及泉,隧而相见,其谁曰不然?”公从之。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遂为母子如初。

君子曰:颍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其是之谓乎!

初:当初。这是古书上追述往事时常用的说法。

郑武公:前770年至前744年在位。文中的“公”指郑庄公。

郑,国名,姬姓,在今河南新郑一带。

娶于申:从申国娶妻。申,国名,姜姓,在今河南南阳一带。

武姜:“武”是丈夫的谥号,“姜”是母家的姓氏。这是当时贵族的一种习惯称呼。

庄公:前743年至前701年在位。

共(gōng)叔段:庄公的弟弟,名段。共,国名,在河南辉县。庄公弟后来曾逃亡到这里,故称共叔。

寤(wù)生:逆生,难产。

亟(qì):屡次。

请制:要制这个地方作领地。制,郑地名,一名虎牢,在今河南汜水西,原为东虢(guó)国属地,前767年东虢为郑所灭。虢国,故地原在今陕西宝鸡东,史称西虢;周室东迁后,虢国迁到今河南陕县东南,史称东虢。

岩邑:险要的城邑。

虢叔:东虢国国君。

京:郑地名,在今河南荥阳东南。

祭(zhài)仲:郑大夫,字足。

都:这里泛指一般城邑。

城:这里指城墙。

雉(zhì):古代计算城墙长度的单位,长三丈,高一丈,为一雉。

国:指国家。

参国之一:国都的三分之一。此处的国是指国都。

度:法度、规定。

辟:通“避”。

鄙:边邑。

贰于己:一方面属庄公,一方面属自己。贰,两属,属二主。

公子吕:即下文的子封,郑大夫。

庸:用。

廪(lǐn)延:郑地名,在今河南延津北。

厚:雄厚,这里指扩大土地。

昵:指亲近兄长。

完聚:修葺、积聚,这里指修治城郭、集结兵力。

缮:修理、整治。

甲:指铠甲一类的戎装。

兵:兵器。

具:准备。

乘(shèng):车乘,指战车。

启之:指开城门,作内应。

帅:通“率”。

二百乘:春秋时战车,一乘有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二百乘有甲士六百人,步卒一万四千多人。

鄢(yān):郑地名,在今河南鄢陵北。

五月辛丑:鲁隐公元年(前722年)五月二十三日。古代以天干、地支配合纪日,如甲子、辛丑等。

书:指《春秋》上的记述。以下是解释《春秋》经文的话,所谓“书法”。

郑伯:指郑庄公。春秋时有五等爵,公、侯、伯、子、男。郑国君属伯爵,故称郑伯。

克:战胜。

弟:通“悌”(tì)。旧时指顺从兄长。

郑志:指郑伯有杀弟的意图。志,意图。

难:责难。

置:安置,这里有放逐的意思。

城颍:郑地名,在今河南临颍西北。

颍考叔:郑大夫。

颍谷:郑国边邑名,在今河南登封西。

封人:掌管疆界的官。

羹(gēng):有肉有汤的食物,这里泛指肉食。

遗(wèi):赠给,这里是留给的意思。

繄(yì):句首语气词。

阙:通“掘”,挖掘。

隧:动词,挖成隧道。

赋:赋诗,这里指诵读诗句。

泄泄(yì):与“融融”意义相近,都是快乐的意思。

君子:这是作者直接表示意见时所假托的评论者。

纯:纯正。

施(yì):扩展。

匮(kuì):亏缺。

锡:赐予。这两句见于《诗经·大雅·既醉》。

【译文】

当初,郑武公从申国娶了一位夫人,名叫武姜,生下庄公和共叔段兄弟二人。庄公生时难产,惊吓过姜氏,所以起名叫寤生。姜氏便不喜欢他,而偏爱共叔段,总想立共叔段做太子,多次向武公请求,武公一直不肯答应。

后来庄公即位做了国君,姜氏就要求把制邑封给共叔段。庄公说:“制是个险要的城邑,从前虢叔曾在那里丧命,封给共叔不大妥当;其他地方,可以唯命是从。”姜氏于是要求京城,庄公同意共叔住在那里。从此,人们称他为京城太叔。

有个名叫祭仲的大夫说:“一般都邑的城墙如果超过三百丈,就会成为国家的祸患。先王遗留下来的制度,大城不得超过国都的三分之一,中等的不得超过五分之一,小城不得超过九分之一。现在京城超过规定,不合制度,将来恐怕您会感到受不了的。”庄公说:“姜氏要这样做,又怎么能规避这场祸患呢!”祭仲说:“姜氏哪里会有满足的时候!我看不如早点为太叔作出安排,以免这个祸根滋生蔓延。一旦蔓延起来,可就难对付了。蔓草尚且难以除掉,何况您那受宠的弟弟呢!”庄公说:“坏事做多了,必然自取灭亡。您且等着瞧吧!”

不久,太叔又命令西部和北部边境地区表面上属于庄公,而实际却归自己管辖。公子吕对庄公说:“国家不能容忍这种两属的情况,您究竟打算怎么办吧?若是想把君位让给太叔,就请允许我去侍奉他吧;若是不想交给他,那就请您赶紧除掉他,不要让百姓产生疑心。”庄公还是说:“不必这样做,他会自找倒霉的。”后来太叔又进一步把两属的地方公开划归自己所有,一直扩展到廪延一带。公子吕又对庄公说:“现在该动手了。土地扩大,就能控制更多的人力。”庄公说:“对国君不尽义,对兄长不亲昵,土地越多,崩溃得越彻底。”

太叔修治城郭,集结兵力,整治装备武器,征调士卒和战车,就要偷袭郑都了。姜氏也准备开城门作内应。庄公了解到他们约定的日期,就说:“现在可以了!”他命令公子吕统率二百辆战车去攻打京城。京城人背叛了太叔,太叔只好逃到鄢邑。郑伯又亲率军队攻打鄢邑。五月辛丑这一天,太叔逃出郑国,投奔到共国去了。

《春秋》上写道:“郑伯克段于鄢。”意思是说,太叔不讲孝悌之道,所以不称“弟”;如同两国的国君在交战,所以用了“克”字;称庄公为“郑伯”,是讥刺他对弟弟不加管教。这里说郑伯早有杀弟的意图,而又不明说太叔出奔,都是对庄公的责备。

此后,庄公就把姜氏安置在边远的城颍,并对她发誓说:“不到黄泉之下,决不再见面了。”可是,不久他又后悔了。当时颍考叔正在颍谷一带做掌管疆界事务的官,他听说此事以后,便借贡献礼物的时机来见庄公。庄公赐给他食物,颍考叔吃的时候,故意把肉挑出来放在一边。庄公便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回答说:“小人家里有老母,总是吃自己带回去的食物,还从来没吃过您的东西,请允许我把这些食物带给她吃吧。”庄公说:“你有母亲可以孝敬,我却偏偏没有啊!”颍考叔便说:“敢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庄公把此事的前因后果告诉了他,并且说自己已经感到后悔。颍考叔回答说:“您何必在这件事上发愁呢!如果挖掘土地,直到见了泉水,然后你们就在地道里相见,又有谁能说不是在黄泉下相见的呢?”庄公按照他的话去做了。庄公进入地道里赋诗说:“大地道里面啊,那是很快乐的!”姜氏出来也赋诗说:“大地道外面啊,那是很舒畅的!”于是母子和好,仍然和当初一样。

君子说:颍考叔的孝行真纯正呀!他不仅尊敬自己的母亲,而且还影响到庄公。《诗经》上说:“孝子行孝道,没有亏缺,上天就永远赐给你们福禄。”大概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