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公二年
【题解】
公元前589年,齐、晋发生鞌之战,齐顷公骄傲轻敌,战败逃归,晋军继续追击。齐国派出使臣国佐,与晋人谈判。晋人提出十分苛刻的条件,国佐从容不迫,逐条驳斥,取得了外交上的胜利。
【原文】
晋师从齐师,入自丘舆,击马陉。齐侯使宾媚人赂以纪甗、玉磬与地。“不可,则听客之所为。”
宾媚人致赂,晋人不可,曰:“必以萧同叔子为质,而使齐之封内尽东其亩。”对曰:“萧同叔子非他,寡君之母也。若以匹敌,则亦晋君之母也。吾子布大命于诸侯,而曰必质其母以为信,其若王命何?且是以不孝令也。《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若以不孝令于诸侯,其无乃非德类也乎?先王疆理天下,物土之宜而布其利。故《诗》曰:‘我疆我理,南东其亩。’今吾子疆理诸侯,而曰‘尽东其亩’而已,唯吾子戎车是利,无顾土宜,其无乃非先王之命也乎?反先王则不义,何以为盟主?其晋实有阙!四王之王也,树德而济同欲焉;五伯之霸也,勤而抚之,以役王命。今吾子求合诸侯,以逞无疆之欲。《诗》曰:‘敷政优优,百禄是遒。’子实不优,而弃百禄,诸侯何害焉!不然,寡君之命使臣,则有辞矣。曰:‘子以君师辱于敝邑,不腆敝赋,以犒从者。畏君之震,师徒挠败。吾子惠徼齐国之福,不泯其社稷,使继旧好。唯是先君之敝器土地不敢爱,子又不许。请收合余烬,背城借一。敝邑之幸,亦云从也。况其不幸,敢不唯命是听!’”
从:追击。
丘舆:齐地名,在今山东费县。
马陉:齐地名,在今山东益都西南。
齐侯:指齐顷公,前598年至前582年在位。
宾媚人:即国佐,齐大夫。
纪:古国名,在今山东寿光南,为齐所灭。
甗(yǎn):炊器,青铜或陶制。
玉磬(qìng):玉制乐器。这是齐灭纪国时所得到的两件国宝。
萧同叔子:指齐顷公的母亲。萧,国名。同叔,萧国国君的字,此人为齐顷公的外祖父。子,指女儿。晋人不便直言,所以这样称呼她。质:人质。
尽东其亩:使田间的垄埂顺着东西的方向。晋人企图以兵车进攻齐国时易于通行。
匹敌:指国君地位平等。
王命:指先王关于以孝治天下的命令。
匮(kuì):竭尽。
锡:赐予。诗句见《诗经·大雅·既醉》。
无乃:委婉的语气词,有“恐怕”的意思。
疆理:指对田地的划分与治理。疆,定疆界。理,治理,指划定沟渠和道路。
物:察看。
布:分布。
南东其亩:指垄埂走向,或顺着南北方向,或顺着东西方向。诗句见《诗经·小雅·信南山》。南、东都是动词。
戎车:兵车。
阙:过失。
四王:指禹、汤、周文王、周武王。
王(wàng):是以德治天下的意思。
五伯:指夏的昆吾、商的大彭、豕韦、周的齐桓、晋文。也有人认为是指齐桓公、宋襄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伯,通“霸”。
敷:施行。
优优:宽大平和的样子。
禄:幸福。
遒(qiú):聚集。诗句见《诗经·商颂·长发》。
腆(tiǎn):厚。
赋:这里指军队。
犒:本指慰劳军士,这是外交辞令,指与晋人作战。
震:引申为“威力”的意思。
挠败:挫折失败。
徼(yāo):求。
泯:毁灭。
烬:烧残的灰。这里比喻残余的军队。
【译文】
晋军追击齐军,从丘舆进入,攻打马陉。齐顷公派遣宾媚人向晋国赠送纪国的甗和玉磬,还有土地。并交代他说:“这样,如果晋人还不答应,那只好听从他们所采取的行动了。”
宾媚人送上礼物以后,晋人果然还不答应,说:“必须用萧同叔的女儿作为人质,而且要使齐国境内的所有田垄都顺着东西方向走,才可以退兵。”宾媚人回答说:“萧同叔的女儿不是别人,那是我们君主的母亲啊。如果把两国的地位平等看待,那么,她也就是晋君的母亲啊!您向诸侯发布命令,说必须把晋国国君的母亲作为人质,以为凭信。这样您把先王以孝治天下的命令又置于何地?而且这是令人做不孝的事情。《诗经》上说:‘孝子行孝道,没有亏缺,上天就永远赐给你们福禄。’假如用不孝的行为去号令诸侯,恐怕不能算是把孝道推行于自己的族类吧?先王划分疆界,治理土地,要察看土地宜于做什么用处,然后安排如何取得收益的事情,所以《诗经》上说:‘我划分疆界,我治理土地,那田埂有的是南北走向,也有的是东西走向。’现在您划分和治理各国的土地,却说‘田埂必须是东西走向’,这只是为了您的兵车进攻的方便,不顾地势是否适宜,这恐怕不是先王的命令吧?违反先王的命令就是不义,又凭什么做盟主呢?晋国确实有过错!四王治理天下的时候,都是树立德政,满足诸侯的共同愿望;五霸称霸的时候,也是勤勤恳恳地安抚大家,共同执行先王的命令。现在您想联合诸侯,却只企图满足自己无限的欲望。《诗经》上说:‘施行宽和的政治,各种福禄都会汇集了来。’您施行的政治实在不宽和,因而抛弃了各种福禄,这对诸侯又有什么害处呢?假如您始终不答应,我们君主命令我还有话说。他说:‘您带领你们的军队到我们的国土上来,我们用不强大的兵力来慰劳您的军士。我们慑于您的威力,军队遭到挫折。幸而您希望求得齐国先君的福气,没有毁灭齐国的社稷,使我们能够继续保持过去的友好关系。因此,我们毫不吝惜自己的宝物和土地,可是,您又不答应。既然如此,那就请您允许我们收拾残兵剩卒,背靠着我们的城池,借一次决战的机会。我国如果侥幸得胜,当然也还是要听从您的命令;如果不幸战败,那就更不敢不听从您的命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