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语上

国语

【题解】

《国语》是我国第一部国别史性质的书。它记载了从西周穆王十二年(前990年)至东周定王十六年(前453年)期间周、鲁、齐、晋、郑、楚、吴、越等八国贵族的一些言论。其中,记“晋语”较详,记“齐语”、“郑语”、“吴语”和“越语”只侧重于几个人物和事迹,内容很不平衡,有些内容与《左传》互有详略异同。

《国语》的故事流传到战国中期,经儒家之手,汇编并加工而成书。儒家的思想在《国语》中表现得比较明显。

西周贵族祭公,很不满意穆王穷兵黩武劳师远征的举动,因而向他进谏。他进谏的方法一是讲述周先王的传统经验,注意以德服人,而不轻易动兵,一旦动兵,就可达到“动则威”的效果;二是讲先王规定的法制,对荒远地区的民族只要求保持名义上的宗主关系就行了。但穆王不接受劝告,结果威信扫地,得到的只是“狼”、“鹿”八只而已。讽刺文笔,极为尖刻。

祭公对无辜受欺凌的犬戎表示同情,这种态度应予肯定。

【原文】

穆王将征犬戎。祭公谋父谏曰:“不可!先王耀德不观兵。夫兵,戢而时动,动则威;观则玩,玩则无震。是故周文公之《颂》曰:‘载戢干戈,载櫜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先王之于民也,茂正其德,而厚其性;阜其财求,而利其器用;明利害之乡,以文修之,使务利而避害,怀德而畏威。故能保世以滋大。

“昔我先世后稷,以服事虞夏;及夏之衰也,弃稷弗务。我先王不窋用失其官,而自窜于戎、翟之间。不敢怠业,时序其德,纂修其绪,修其训典;朝夕恪勤,守以惇笃,奉以忠信;奕世载德,不忝前人。至于武王,昭前之光明,而加之以慈和,事神保民,莫不欣喜。商王帝辛,大恶于民,庶民弗忍,欣戴武王,以致戎于商牧。是先王非务武也,勤恤民隐而除其害也。

“夫先王之制: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夷、蛮要服,戎、翟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宾服者享,要服者贡,荒服者王。日祭,月祀,时享,岁贡,终王,先王之训也。有不祭则修意,有不祀则修言,有不享则修文,有不贡则修名,有不王则修德;序成而有不至,则修刑。于是乎有刑不祭,伐不祀,征不享,让不贡,告不王。于是乎有刑罚之辟,有攻伐之兵,有征讨之备,有威让之令,有文告之辞。布令陈辞,而又不至,则又增修于德,无勤民于远。是以近无不听,远无不服。

“今自大毕、伯仕之终也,犬戎氏以其职来王,天子曰:‘予必以不享征之,且观之兵。’其无乃废先王之训,而王几顿乎?吾闻夫犬戎树惇能帅旧德,而守终纯固,其有以御我矣!”

王不听,遂征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自是荒服者不至。

穆王:周穆王,前1001年—前947年在位。他与犬戎、徐戎都进行过战争。后来的《穆天子传》写了他西游的故事传说。

犬戎:古代西北戎人的一支。

祭(zhài)公谋父:周公的后代。祭,封邑名。谋父,是字。时为周王卿士。

耀德:光大德治。

观兵:显示兵威。

戢(jí):聚,集结。下文“载戢干戈”的“戢”,收藏。

周文公:周公姬旦,“文”是他的谥号。

《颂》:这里指《诗经·周颂·时迈》篇。古代相传,此诗是歌颂武王巡狩诸侯的乐歌,周公所作。

载:句首助词。

櫜(gāo):收藏盔甲、弓矢的器具。这里作动词用,收藏。

肆:传布。

时:指示代词,相当于“这”、“这个”。

夏:华夏族,这里指中国。

茂:勉励。

阜:丰富,盛多。

文:这里指法典。

后稷:周民族的始祖,姓姬名弃。传说他善种百谷,帝尧命他为农师(后稷)。其子孙世袭后稷的官职。

夏之衰:指夏启之子太康因溺于游畋而失帝位。

不窋(zhì):弃的后代。

翟(dí):通“狄”。

纂(zuǎn):同“缵”,继续。

绪:前人未竞的事业。

恪(kè):谨慎。

惇(dūn):敦厚。

奕(yì)世:累代。

载:承受。

忝(tiǎn):玷污。

武王:周武王姬发,周文王之子。灭掉商朝,成为西周王朝的建立者。

帝辛:商纣王,名辛。

商牧:商朝都城朝歌的郊外牧野,在今河南淇县南。

恤(xù):怜悯。

隐:痛苦。

邦内甸服:指天子直辖地区,人民为天子种田纳租税。甸,治田。服,服侍于天子。

侯服:天子分封给诸侯的土地。

侯、卫宾服:介于诸侯与边疆地区之间的土地。卫,卫畿,保卫王畿的地区。宾,朝见。

要:通“徼”(jiào),边境。

荒服:在要服之外。荒,边远。当地民族因迁徙无常,只在首领更换或中原王朝新王嗣位时,入朝一次。

修意:检查自己的意图。

修言:检查自己的言论号令。

修文:检查国家的法令制度。

修名:检查尊卑的名号。

修德:检查自己的德行。

大毕、伯仕:犬戎族的两个君主。

享:享献,即每季一次向天子贡献祭品,本是“宾服”诸侯的职分,这里用来责备“荒服”的犬戎,是妄加罪名。

树:建立。

惇:敦厚。也有人认为树惇是犬戎君长的名字。

守终:指能守住终生入朝一次的职分。

纯固:专一。

【译文】

周穆王打算征伐犬戎。祭公谋父规劝说:“不行!先王历来先扬他们的德治,而不轻易炫耀武力。军队在平时保存力量,只有在必要的时机才动用,一动用就得显出威力;轻易显示威力,便是滥用,滥用就不能使人惧怕。所以周公的《颂》诗说:‘收好戈盾,藏好弓箭。我王讲求美德,传遍全中国。我王一定能永远保持这种美德。’先王对于百姓,总是鼓励他们端正自己的德行,使他们的性情更加敦厚;多方满足他们的物质要求,使他们有称心的器物用具;使他们了解利害之所在,用礼法教育他们,使他们从事有利的事情而避免有害的事情,使他们感激德治而畏惧威力。因此,先王创建的事业就能够世代相承,发展壮大。

“从前我们的先王后稷、不窋相继为农官,侍奉虞舜、夏禹;到了夏朝开始衰落的时候,才废掉后稷这个官职,不再理会农事了。我们先王不窋因为失去了农官的职务,只好自己逃到戎、狄之中。但他对农业仍然不敢懈怠,时时宣扬弃的德行,继续完成他没做完的事业,学习他的教导和典则;早晚谨慎勤恳,用纯朴笃实的态度加以保持,用忠诚信实的态度加以奉行;世世代代继承他的德行,不玷污前人。到了武王,他发扬前人光明磊落的德行,又加上慈爱与和善的性情,侍奉神灵,保护百姓,所以百姓没有不感到欢欣鼓舞的。那时商纣王对百姓太凶恶,百姓不堪忍受,都乐于拥护武王,这样才出兵于商郊牧野。这并不是先王崇尚武力,而是为了忧虑体恤百姓的痛苦,为他们除害。

“先王的制度是: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夷、蛮要服,戎、狄荒服,甸服地区要给天子供献祭祀祖父、父亲的祭品,侯服地区要给天子供献祭祀高祖、曾祖的祭品,宾服地区要给天子供献祭祀远祖的祭品,要服地区要给天子供献祭神的祭品,荒服地区的诸侯要进来朝见天子。供献祭祀祖父、父亲的祭品,每天一次;供献祭祀高祖、曾祖的祭品,每月一次;供献祭祀远祖的祭品,每季一次;供献祭神的祭品,每年一次;入朝见天子,终生一次。这是先王的遗训。如果有不来供日祭的,天子就检查自己的思想;有不来供月祭的,就检查自己的言论;有不按季献祭品的,就检查自己的法令;有不来进岁贡的,就检查自己规定的尊卑名号;有不来朝见的,就检查自己的德行;依次检查完了,如果还有不来供献朝见的,就检查刑法。因此,有惩罚不祭的,征伐不祀的,讨伐不享的,谴责不贡的,晓谕不朝见天子的措施。因此,有惩罚的法律,有攻打的军队,有讨伐的武备,有严厉谴责的命令,有晓谕的文辞。如果宣布法令,发出文告后,还有不来供献朝见的,那就再从自己的德行上检查,也不轻易劳民远征。这样,近处的诸侯没有不听从的,远处的诸侯没有不信服的。

“现在,自从大毕、伯仕去世以后,犬戎君长已经按照‘荒服者王’的职分来朝见天子,但您却说:‘我一定要按照宾服不享的罪名去讨伐它,并对它炫耀兵威。’这恐怕违背先王的教导,使‘荒服者王’的制度几乎遭到破坏了吧?我听说犬戎的君长具有敦厚的性情,能遵循他先人的德行,保持终世入朝的礼节,坚定不移,这样,他们就有理由来抵抗我们了。”

周穆王不听,去攻打犬戎,结果只得到四只白狼、四只白鹿回来。从此以后,荒服的诸侯就不来朝见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