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各处,都有人欢喜批评警察,因此我也来凑凑热闹。
我一向对于警察颇有好感,这理由也很简单。
有一次我坐公共汽车到江湾,上车以后,车上已经挤满了人。有一个警察,见我站着,赶快立起来让座,我和他客气,他坚持让座,我只好再让给—个没有座位的女子去坐了。又有一次我到真茹去,刚走进车箱,一个制服辉煌的警官,衣袖上的金边大约有三四条吧,忽然立起身来,直挺挺地对我举手,我赶快脱帽致敬,心里想他也许认错了人吧。等我仔细一看,原来是政治系毕业的某君,有几年没有看见了,于是在车上大谈起来,某君依然是从前的书生模样,头脑异常清楚,这使我很感快活。自从受了这两次优待之后,我的心里想,凡是警察都是好的。
据我的观察,警察中有几个糊涂的,但是他们的糊涂恰到好处。试举出例来说明吧:在一个转弯的处所,不幸马路又窄狭,来往的汽车彼此不能看见,那里就站着一个交通警察,如果马路的两头同时有汽车对向着驶来,他就得先阻止一方停车,让一方过去,如此可免两车相撞。有几次我看见立在转弯处的警察,口中好像在唱着京调,对于来往的车辆满不在乎,他的意思以为即令两车相撞,也可听其自然。但是你以为两车就会相撞么?不会的。等到两车的车头快要接触的时候,他就行使职务了。他先叫朝东的车子向后倒退,又叫朝西的车子倒退若干尺,然后不慌不忙,指挥朝东的车子先开,再叫朝西的车子后开,这么一来,岂不是化险为夷了么?你说这样的交通警察,可爱不可爱呢?所以我说他的糊涂恰到好处。
有一个东洋警察令我十分佩服,他姓山田。我是从国木田独步(1)的小说里知道他的。他会喝酒,又能作文吟诗,他写了一篇文章,叫做《题警察法》,我来给他介绍一下吧。
夫警察之法,以无事为至,治事次之。以无功为上,立功次之。故日夜奔走而治事,千辛万苦而立功者,非上之上者也。最上之法,非在治事,非在立功,常视于无形,听于无声,以制其机先。故无事而自治,无功而自成,是所谓为于易为,而治于易治者也。是故善尽警察之道者,无功名,无治绩,神机妙道,存乎其人,愚者所不能解也。子曰,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
文章虽然不见出色,但却入情入理。你看他说,“千辛万苦而立功者,非上之上者也。”他的思想如此,纵使你下命令叫他拿棍子打人,辛苦立功,他是要付之一笑的。
他又会作诗。《春夜偶成》云:“朦胧烟月下,一醉对花眠;风冷梦惊觉,飞红埋枕边。”《权门所见》云:“权门昏夜乞怜频,朝见扬扬意气新,妻妾不知人骂倒,丑夫满面带髯尘。”东洋人作的汉诗,本来不过如此,不必吹求。你看他能够咏飞红,讽权门(据说他作此诗时,正做某大臣的警卫),身为警察,有此胸怀,倒也难为了他。所以国木田独步说:“我对于这巡查,觉得完全中意了。”
我也认为这样的警察,可遇而不可求。有时我看见站在街角巷尾的警察,肩着长枪,颇悠然自适。遇着年青的娘姨大姐,他就走过去和她讨论物价,青菜一斤几文;或者彼此谈谈人生问题,问她今年青春几何。像这样的警察,虽然不会作诗,却不便说他没有诗意了。
就虐待黄包车夫一点说,华界警察远不及租界警察。无论从哪方面看,华界警察都很好。
我认为警察是“文治派”,管理他们的,最好也用“文治”的方法。他们之所以动武,就是没有文治得好,其罪不在他们的身上。
经过一番“比较”“分析”之后,我得了一个结论,就是让座的警察,我说他好;耍棍子掷石子的,我说他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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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国木田独步(1871—1908),日本小说家,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