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胜利!胜利!
我们在水深火热的沦陷区里,度日如岁,天天盼着胜利的到来,简直如大旱之望云霓,我们忍受着人类所不能忍受的痛苦;我们吞声饮泣的睁眼看着狼虎的择肥而啮,狐兔的横行,群鬼的跳梁;我们被密密的网罗覆罩着;我们的朋友们里,有的杀身成仁,为常山舌,为文氏头,以热血写了不朽的可泣可歌的故事;有的被捕受刑,历尽了非人道的酷暴的待遇,幸而未死,然已疮痍满身,永生不愈;最大多数的人民是受着不可言说的压迫与恐怖,日在饥饿线上挣扎着;言之痛心,闻者酸鼻。
然而别一方面却是荒淫,奢靡,快乐无度。无耻与丧心病狂者流,统治了一切。敌人与勾结敌人之奸官,奸商,莫不致富万万,乃至数十百万万;人民求食所谓“文化粉”(北方以豆渣、花生壳、高粱、黍米等合磨为粉,称之为“文化粉”)而不可得,而彼等则食必珍羞,日掷百万而无吝;人民在黑暗中摸索着,而彼等则灯火辉煌,俾夜作昼;人民出无车,而彼等则汽车如虎,街头疾驰;人民住无室,而彼等则高楼巨厦,三宅四院而尚嫌不足;人民妻离子散,而彼等则娇妻艳妾,左拥右抱;人民衣裳褴褛,鞋穿袜破,而彼等则冠戴堂皇,靴光如漆。极度的荒淫无耻与极度的受压迫的呻吟,作着极鲜明的黑与白的对照,是地狱相,是鬼趣图。
而现在,胜利终于到来了!
但在这样的一个黑暗时期,一个悠久的“八年”的黑暗时期里,如果能有一部详细的记载,作为“千秋龟鉴”,实胜于徒然的歌颂胜利的欢呼。
我从“八一三”事变后,便过了好几次的流离迁徙的生活;从“一二·八”后,便蛰居于一小楼上,杜绝人事往来。虽受着不少次的虚惊,幸而未作“楚囚”,未
受刑迫。胜利的欢呼,使我从冬蛰里苏生。我没有受害,没有入狱,竟也没有饥饿而死,不可不谓为一个“奇迹”!我在这里以十万分恳挚的敬意,致谢于许多帮助我隐匿着,生活着的朋友们。如果没有他们的好意与有勇气的担当,我也许早已遭逢了不幸。
劫后余生,痛定思痛,把这几年来目睹耳闻的事实,写了下来,成为这本《蛰居散记》,也许可以使将来的史家们有些参考罢。是为序。
一九四五,八,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