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对于终身尽瘁于教育事业,志不旁骛,心无杂虑的人,应该特别的致敬意。自中国教育制度改革以来,这样诚笃忠恳的教员们,所在多有,但更多的却是借了做教员为“登龙之术”,为阶梯,为过渡,为暂时的安身之地,一有机会,便飞了开去。吴瞿安先生是一位终身尽瘁于教育事业的人。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岗位。他从二十七岁(宣统二年)任职于存古学堂起始,在南京第四师范教了一年,在上海民立中学教了四年,在北京大学教了六年,在南京东南大学教了近五年,在上海光华大学及南京中央大学两校兼教了两年,在南京中央大学教了七年,直至民国二十六年。卢沟桥事变起来后,始避寇西迁,不复以舌耕为业。他自汉口转寓湘潭,再迁桂林,转至昆明,于二十八年三月十七日卒于云南大姚县李族屯,年五十六。没有多少人像他那样的专心一志于教育事业的。他教了二十五年的书,把一生的精力全都用在教书上面。他所教的东西乃是前人所不曾注意到的。他专心一志的教词,教曲,而于曲,尤为前无古人,后鲜来者。他的门生弟子满天下。现在在各大学教词曲的人,有许多都是受过他的薰陶的。

教词的人,在北方有刘毓盘先生;教曲的人却更少了。在三十年前,曲是绝学。王国维先生写过《宋元戏曲史》,写过《曲录》,但他不曾教过曲。他是研究“曲史”的,对于“曲律”一类的学问,似乎并不曾注意过。瞿安先生却兼长于“曲史”与“曲律”。他自己会唱“曲”,会谱“曲”。在今日,能谱“曲”的人恐怕要成为“广陵散”了。

二十多年前,我还不曾和瞿安先生相识,有一次,和几位朋友游天平山,前面有一只船,在缓缓的荡着,有一个人和着笛声在唱曲。唱得高亢而又圆润。一位朋友道:“瞿安先生在前面船上呢。”“是他在唱么?”“是的。”因为我们这只船也是缓缓的荡着的,始终没有追上,所以我们没有见面。

后来,我到南京去访“曲”,才拜访瞿安先生。我们谈得很起劲。又一次,我到苏州去找他,在他书房里翻书,见到了不少异书好曲。他从来不吝惜任何秘本。他很殷勤的取出一部部的明刊传奇来。我有点应接不暇。我们一同喝着黄酒,越谈越起劲。他胸中一点城府也没有,爽直而恳挚。说到后来,深以这“绝学”无后继者为忧。他说道:“我几个孩子,都不是研究曲子的。”言下仿佛“深有憾焉”似的。但我后来知道,他有一位世兄,也是会唱曲的。有人说他会使酒骂座。这不尽然。他喝了酒,牢骚更多是实在的。但并没有“狂书生”的习气。我们说起董康刻的《咏怀堂四种曲》。他说,“原本在我这里呢,董刻妄改妄增的地方不少。我一定要发其覆。”原本很模糊,是很后印的本子了,所以董刻本便大加改动。我很高兴瞿安先生能够加以纠正。可惜他后来始终没有动笔。这本子不知乱后尚在人间否。此志一定要有人完成他才好。

我向他借了好多明刊本传奇照了相,还借了他的一批《周宪王杂剧》的原刻序跋,这些序跋他印《奢摩他室曲丛》时还没有得到,所以不曾印入,他都慨然的允诺了。如果没有他这一批序跋,我对于《周宪王杂剧》的研究是不会完成的。

“一二·八”倭变时,他的《奢摩他室曲丛》三四集虽已印好,却全部毁失,连带的把他待印的若干珍贵曲本也都烧掉。这不是金钱所能赔偿的。事后他给我一封信道:“曲者不祥之物也。”可以说是“伤感”之至了!然而他并不灰心。有好曲,他还是要收罗。他见到我的唐英《古柏堂传奇》和《青楼韵语》,都借了去抄。他的曲子还保存得不少。他仍然在中央大学教他的词曲。他在这时期,为我的《清人杂剧二集》写了一篇序。

我们并没有见过多少次面,但彼此的心是相印的。不仅对于我,对于一切同道者,他都如此。他把所藏的善本曲子,一无隐匿的公开给他的学生们。友人任中敏卢冀野二先生都是研究“曲子”的,得他的助力尤多。中敏在北大,冀野在中大,都是听他的课的。有许多教授们,特别是在北方的,都有一套“杀手锏”,绝对的不肯教给学生们。但瞿安先生却坦白无私,不知道这一套法术。他帮助他们研究,供给他们以他全部的藏书,还替他们改词改曲。他没有一点秘密,没有一点保留。这不使许多把“学问”当作私产,把珍奇的“资料”当作“独得之秘”而不肯公开的人感到羞愧么?假如没有瞿安先生那末热忱的提倡与供给资料,所谓“曲学”,特别是关于“曲律”的一部分,恐怕真要成为“绝学”了。王静安先生走的是“曲史”一条路,但因为藏曲不多,所见亦少,故于明清戏曲史便没有什么大贡献,他的《曲录》是一部黎明期的著作,而不是一部完美无疵的目录。至于瞿安先生则对于此二代的戏曲及散曲,搜罗至广;许多资料都是第一次才被发现的。经过他加以选择与研讨之后,泥沙和珠玉方才分别了开来。我们研究戏曲和散曲,往往因为不精曲律,只知注意到文辞和思想方面,但瞿安先生则同时注意到他们的合“律”与否。因之,他的批评便更为严刻而深邃。

他的藏书,除曲子以外,还有不少明版书。他榜其书斋曰百嘉室,意欲集合一百种明嘉靖刊本于此室;但似乎因为力量不够,一百种的嘉靖刊本始终没有足额。当他西迁时,随身携带了好几箱的书去,其中当然以曲子书为最多。其余的书都还藏在苏寓。经此大劫,好像还不曾散失。在滇的书,则已由他的学生们在清理编目。这一批宝藏是瞿安先生一生精力之所聚,最好能够集中在一处,由国家加以保存,庋藏在某一国立图书馆,或北京大学或中央大学图书馆中,特别的设一纪念室(或即名为“百嘉室”吧)以作瞿安先生的永久的纪念。这个提议,我想他的朋友们和学生们一定会赞成而力促其实现的。已印的《奢摩他室曲丛》第一集和第二集,仅不过是瞿安先生所藏的精本的一小部分。其他重要的资料还很多;一旦公开了,对于研究曲子的人,一定是很有作用的。而于瞿安先生一生坦白无私,不以资料为己有的精神,也更能够发挥而光大之。

瞿安先生早年曾写了不少剧本;杂剧有《煖香楼》,写《板桥杂记》所载姜如须与李十娘事;《落茵记》,写一女学生堕落的事;《无价宝》为祝秉纲题黄荛圃《鱼玄机诗思图》而作,“宋廛觞咏,不过陈藏家故实”而已;《惆怅爨》,为《四声猿》型的北曲,凡五折,演四个故事,一为《香山老放出杨枝妓》,二为《湖州守乾作风月司》(二折),三为《高子勉题情国香曲》,四为《陆务观寄怨钗凤词》;《轩亭秋》,记秋瑾被杀事,仅见楔子一套。传奇有《苌弘血》(未见传本),写戊戌政变事;《风洞山》,写明末瞿忠宣尽节事;《东海记》,写孝女殉姑被诛事;《双泪碑》,写汪柳侬事;《绿窗怨记》,为一言情之作。又有《白团扇》及《义士记》,俱未见传本。后又将《煖香楼》改写,易名为《湘真阁》,曾见伶人演唱,但在中年以后,他却不曾有过什么新作。

他的剧本有一个特色,便是鼓吹民族主义,大都写于清末,为那时候的民族革命者作鼓吹宣传之用,像《苌弘血》,《煖香楼》,《轩亭秋》和《风洞山》,全都是的。他尽了他那个时代的一个革命者的任务。这与他的慷慨激昂的性情很相合的。凡是一个性情真挚,坦白的人,殆无不是走在时代之前或与时代一同迈步前进的。虽他所用的工具是南北曲,是不大能够演奏的昆腔,然而他是尽了他的一分责任的。

他的《霜厓曲录》,及《霜厓词录》,及《霜厓诗录》,也多慷慨激昂之作。

他很早的便写了一部《词余讲义》和《顾曲尘谈》及《奢摩他室曲话》。后来又写了《词学通论》,《曲学通论》,《中国戏曲概论》,《元剧研究ABC》,《南北词简谱》诸书。而于《南北词简谱》用力尤深。他所选编的书则有《古今名剧选》,《曲选》及《奢摩他室曲丛》初二集。对于曲史的研究,曲律的探讨,资料的传布,他都尽了很大的心力。从前鄞县姚梅伯(燮)也对曲子很用心,曾作了一部《今乐考证》,选了一部《新乐府选》,但总没有他那末于曲子的各方面无不接触到,而且无不精研深究的。

他讳梅,字瞿安(翟一作臞或癯)。一字灵鸡,号霜厓,吴县人(原为长洲县学诸生,民国后长洲并入吴县)。清末,尝两应江南乡试,不中,即弃去。一游河南,入河道曹某幕,不久,也就南归。自此,便以教学为终生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