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船,满载着梧州的鸭子,——千百只鸭子的身上同一地发散着鸭腥,不管船开得怎样快,从窗口刮过的风有多大,这鸭腥,——是一种多么浓烈的气体呵——我疑心它是一种极厚的烟雾,把这只小小的船的全部都包裹住了,我用手帕子塞着鼻官,一点也没有效果,我是把整个的身体沉没在这可怕的令人颤抖的气体里面,在里面呼吸着;我忍耐着,打着寒噤在听着这千百只的鸭子——为着不耐那船的震荡……也许是太挤的缘故吧……在竹制的庞大的筐里,鼓着膀子,发出来卡卡的声音,我意识着,一些黏附在鸭毛上的微小的白屑都飞起来了,和混在我一呼一吸的空气里,——一片极小的鸭毛,不幸钻进了肺管,它将是怎样的富有黏性的东西呵,想到这里,我不能不紧紧地用只手扼住了自己的喉咙,我简直要窒息而死了!

我走出舱门,把身子靠着船舷的栏杆,望着江边的红的土壤,碧草和绿树,在祷祝着那流荡而新鲜的清风的来临,——不幸,底层的船舱里的鸭子,比放在船头的甲板上的还要多,这里有一股热气升腾起来,我立刻意识到鸭子的特殊的高度和体温,——我索性停止呼吸,至于五十秒钟之久,但是这可怕的浓烈的气体竟然生起爪来了,轻轻地——它简直是有意作弄着我呵——搔着我的喉头,我禁不住了,迸出了一阵咳嗽,眼眶里已经挤出了眼泪,却还有更不幸的事,我竟然大大的呕吐出来!

从下午三点钟起,我每一分,每一秒,继续不断的受着这可怕鸭腥的折磨,四点三十分,船起了锚,离开了梧州,向着三水行驶,至于抵达三水——那时候大概已经是午夜一时了。在这九个钟头的时间里,我蒙受了这意外的不幸,简直在船上病倒了——而当我昏迷了下来的时候,我的朋友——一个刚刚在船上认识的广西青年,他听见我从睡梦中哼出了悲惨的呻吟……

他也许是从都城下船的吧?不然,为什么船从梧州起锚的时候,我却不曾看到他的影子呢?而况他所定的床位,正是我近边的一个。

他把一只手在我的肩膀上抚按了一下,继而又把我轻轻地摇撼着哀怜地对我说。

——年轻的朋友呵,你感觉着身上所受的痛楚么然而你忍耐些吧……

这柔和而恺切的声音,带着令人追慕的余韻,荡漾在我的酸楚而悲凉的梦境中,——这也许是我梦中的感觉的讹误吧,当我醒来之后,一看到他的粗鄙而丑野的样子,我就不相信从他的嘴里发出的声音,是这样的恺切,这样的柔和!

我问他说,

——这已经是什么地方了呀?

——我想是安庆了!他答。

——安庆离三水有多远呢?

——大概是两个钟头的水路吧!——你怎样了……病吗?

我定睛一看,他的样子不但是这样的粗鄙而丑野,简直是一个愚陋无知的村夫而他的声音却比之从梦里所听的还要亲挚,还要诚恳,至于使我疑心发出这声音的又是另一个人。

他穿着广西所特有的墨水色的制服,从这制服看去,不是学生,就是公务人员,不是公务人员,就是学校里的教师。他的头上还蓄着短发,广西的军人都是光头的,而况军人所穿的制服又是另外的一种,他不是一个军人,是可以判定的了。

现在他坐在他的床位上,背脊靠着船舱的木墙,微弱的电灯光,昏黄地照着他略为秃了发毛的头额,从这类似中年人的头额看去,他应该离开了年青活泼的学生生活已经很久,——他的四方面板平的脸孔又是那样的深沉而且纯朴,除了学校里的教师之外,他似乎该是更加耐人寻味的另一种人。

这已经是深夜的时候了,流荡在江上的空气,比之白天该是迥然不同的峭冷,就这样,鸭腥的气味也稍为退减了,晴亮的天空显现在窗外,无数的星儿闪耀着金光,毫不纷乱地各自谨守着固定的位置。岸上的山峦和树林全都混失在迷濛的夜中,两岸的景物是静止而熟睡了,只有轮船,在那寂然无声的江上,还是丑野地作着“贡隆贡隆”的吼叫,冲破了平静的江水,至于掀起了浪涛,浪涛久久不歇地搏击着江的两岸。

我的乏力的身子仿佛得到了一种安慰,精神也似乎稍稍恢复了固有的强健。

他似乎正在看着一本书,忽然又把手里的书放下了,从枕边拖出了一个很小的木箱,这木箱里装着的不是什么异样的东西,有好几粒荔枝给拿出来了,他丢给我三粒,自己却吃了一粒,显然这是特意地尊敬我的表示。

我一面吃着荔枝,一面伸出一只手,请他借给我刚才所看的那本书。

我把那本书翻了翻;书皮是自己重新订上的,也没有题字,看不出书名,而里面,石印的小字,绘着各种不同的掌纹以及人面孔的图形,我领悟过来,低声地叫着,

––呵,原本是一本星相……

这时候,他觉察我的枕边也放着一本书,就用他的书作为交换似的,把我的书也借了去。而他的态度,依然是这样的真挚而且恺切,使我疑心他是一个同窗的老友,直到我那本书的封面上“契果夫短篇集”几个字映进了他的眼帘之后,他还是作着相得无间的共同砌磋的态度,一页一页的翻下去。

我想对他发出一点问语,又恐怕这样一来,要把我和他之间的友谊的平衡破坏了——与其如此,我还是在这里保留着更多的空白好吧,而况我的耳管,这时候正为另外的一种声音所吸引,……

——这回的水可真太大了!有许多椅子,门板杉铺里的杉木,——甚至屋顶都冲了下来!

——哼,屋顶,……还有死尸呀!我曾经在一天之内,看到这江上一连浮下了七架,五个男的两个女的,像皮鼓一样,太阳在上面晒出血来,看来是新油的门板一样的红!

——车大炮,你看得这样准呵!……是男是女!

——唉,孩子,我吃的盐多过你吃的米,什么光景都看过了,——女的仰着脸,男的却向下覆着,这是天地间的定理,我是中国人,没有工夫来一个独创,鬼知道为什么他们要如此呢……

在作着这样的谈话的,一个是黑脸的老兵,一个是学生模样的青年,从他们说话的音调上可以听出来,前一个是广东,而后一个却是广西。这个老兵,我很爱他——在语气之间——那种急顿而沉着的调子,他的累积的年纪,已经变成了低硬的地层,里面正不知埋藏着多少难以发见的宝物,也难怪他这样的倔强,在对于那孩子的教训中,他处处留存着短短的耐人思索的静默,间或低声地叹息着,而意外的是,每当那年轻人在他的面前用一种轻薄而无知的态度,杂乱无章地在发着无谓的话语的时候,他是一点也不暴躁,却温和地像一个父亲在教训他所爱悦的儿子——的确,如果我的父亲对于儿子能够有着这样的确当的态度,我应该不会直到现在还没有半点成就的吧!……

我因为过分地在注意着这个有意义的人物,暂时忘记了鸭腥的烦扰,也忽视了这个新认识的朋友的存在,——我实在乏力极了,叨上帝的光,这时候正应该让我好好地歇息一下子,直到船抵三水,我的朋友才把我摇醒了来。

——喂,这本书交还你吧,他说。

——这本书也交还你吧!我说。

于是一本星相学和他换回了契果夫。——而在我们的彼此之间,始终是保持着一种值得宝贵的融和。

船在三水靠岸了,这时候离早车开行的时间还是很长,我们在江边的一间食物馆里歇息下来,船上的鸭腥既然离远了我,这应该是我恢复康健的时候了。我提议说,

——我们吃一碗粥吧,因为我的肚子实在太饿。

——吃一碗粥吧!他在应和着。

但他对于吃粥似乎不很满足,竟提议要喝酒。而他的这个提议却又得了我的附和。

——好吧!——我们喝一杯吧!这样齐声地说着,各都把着温存的笑脸,一种高度的互相信赖的友谊,在空气里荡漾。

——你们贵省很好,我说着,一面和他作着对酌;我未到贵省之前,就很羡慕了!

——哪里,哪里!他谦让了一番;我们敝省的人,别的都没有什么,只是胆子很好,爱打仗,好几个军事将领,论到气节,都相当的高,比方×××,他确实生得漂亮,鼻子尖尖的,只眼也很秀利,他的脸,应该比他的太太还漂亮得多吧,你看他的上下唇都映着一种朝气,牙齿是洁净极了,我疑心他在这最近一个月才交了好运,像这样的好运的确不当有,而他是……几乎一生一世都是……

他的面孔是这样的严肃而且深沉,我很爱他这种态度,这种态度在近年来的中国人似乎不多有,-——我有许多朋友特别从这一点表现出他们的缺陷,他都同样的过于爱笑了,把一切从坚实的土壤上反映出来的现实都看作一种戏玩,这样的笑脸,一和他坚定严肃的态度相比,就显见出他们的浅薄和轻浮。

那末我说,

——从柳州到庆远这条路,你走过了吧?这里有好多石山,是好看极了!那样的黑,那样的不高不低,……嗄嗄,我还看到有许多树,是穿着裤子的呢!……

——广西有一种盐,喔,我忘记它出产在什么地方,据说龙州有这么的一个山冈,上面长着青松,倒没有什么,而底下,哈,那是好极了!这里有一条龙,一到天上现着红云,——而这冈的对面,有一座高山,如果这高山的尖峰上,有一片黑云,作着我们平常在外海所见的“翘头船”的样子,在覆盖着,这时候,它就喷起火来了!

——据说白色方面,有许多女人的头都变得很大,下巴的底下简直像塘鹅一样挂着一口很大的袋子,在街道上看来看去都是这些袋子,间或有几个还没有挂袋子的,似乎显得不漂亮起来了!——那又是怎样的呢?

这尾末的一句,我并没有存心要诘问诘问他一下,只是因为觉得混身是轻松而且爽快得很,这是我逃出了那“鸭船”之后最初得到的快乐,我应该趁有这机会,舒舒服服的呼出一口长气!

于是他说,

——请呵,这油鸡还不坏,不要客气!

——很好,很好!……我应和着,尽情畅意的大嚼了一顿。

结账的时候他抢着要出钱,我觉得我们之间正有一种超越一切的友谊存在,也用不着什么客气,——离开那食物馆的时候,他抢着要替我拿皮箧了,我也伸手去摸一摸他的小木箱,——我非常冷静,指头到处,似乎觉得这小木箱的木板并没有刨得很滑,有点粗硬,……结果是他把两个都拿了,那末,趁着黑夜走过三水的街道,于我还是不惯练得很,我就跟着我的朋友的背后走吧!我应该处处都接受着他的指引,而况我对他这样的信赖,我和他——这两个的灵魂,自始至终是这样的靠近着,似乎还不曾有过寸步的分离!

他一路是这样的爱护着我,几乎做了我的义务的保护人。我们到了车站,天还没有亮,距开车的时候还早,他明白这车站的门口并没有关闸,叫我先走进车厢里的靠椅上去躺一下,等一等,他自然会替我买车票。我一一都照他的指点做了,——从三水到广州西濠口的火车记得是九角五分的车费,我交给他一块钱,而他是客气得很,把五分找回给我。

搭了西濠口的驳艇,在广州长堤靠岸的时候,看看手上的表已交了九点一刻,他问我-——到香港的早车已经开行了,还是趁下午一点卅分的快车吧,但这快车之前的时间要怎样的消遣呢?这使得我真的有点茫然。

但他又告诉我,

——你跟着我到南华旅店去吧!我要在这旅店里住一个晚上,那末你在我的房间里歇一歇不好吗?

我的归心如箭,不知怎样,稍为有一点不如意的事,就以为遇到一种很大的折磨,一时心情非常麻乱,不能很快地就作个决断,——不想我的好友,他已经挽着(他自己和我的)两个箱子,向码头右边的街道上拔足而走,一面转回头招呼着我,

——来吧!南华旅店倒很近,这里拐一个弯就是了!

我无灵魂地跟着他走,但他为着体贴我的殷勤,很快的就觉察了我心中的不如意,却不肯随时就揭发我,而他对我的态度,是更加热烈了。到了旅店,他叫茶房打水给我洗脸,又亲自斟给我一杯热茶,还恳切地安慰着我,问我的肚子饿不饿。就这样,他的诚挚的友谊抓住了我的游离不定的心,我的情绪随即又从那疲乏松懈的状态中紧张起来,我觉得在我的旅途中有着这样的令人眷恋的朋友,作算我的归心真的像箭一样已经射进了我远方的家门,然而这留存在后面的,也并不是一种空虚……

我们在长堤胡乱的逛了一番,反正是为着消磨时间,那边望望,这边看看,——我为着要答谢他一路对我的好意,带他进一个小小的菜馆里去吃了一餐,——但他对于这一飱1,似乎并没有感觉多大的兴味,饭还没有用完,他就催促着,要我跟着他走,——这时候,我记得我们的话语是逐渐的从低下趋向高层,并且涉及了数学和外国文的诸种问题,这样的问题,他似乎并不怎样拒绝,这其间,我常常不自觉地暴露了自己的浅见和其他各种的短处,而他却总是保持着一种严肃的监视的态度,结果,我虽然偶一有所发问,也无非是反诘着自己……

——现在就走吧!他说:我还想带你到一位朋友那边去了。

我毫无异议地跟着他走,这些街道我还不怎么熟,也没有法子记得清,我忘记这个地方叫做什么名字,--

——就在这里,他指给我一个并不怎么高的二层楼,有一个直而瘦长的小招牌,分明是一所灯膏代售处;我们上去吧!他走过楼梯口那边,回转头对我招着手。

我吃了一惊,在距离着他半丈远的地方立定下来,——这时候,我的脸色是变成怎样的呢?我对他笑了笑,可惜得很,这样的一种不自然的表情,竟然破坏了我们彼此之间的友谊的平衡,从这一刹那起,在他的面前,我再也爬不上更高的位置;我简直变成了一个胆怯的小孩子,还未向前就计算着怎样逃避,……

——我不上去!我不上去,我对他叫着,用着赤裸裸的毫无掩饰的绝对否认的态度,也不想这样一来,我和他之间要断了那可贵的友谊。

他稍为对我笑了笑,那严肃而深沉的态度是毫无变动,从这里,我窥探出他的一种无视一切的泰然的胸襟,并且,因为我觉得和他过于迫近的缘故,他的身子是变得如何的壮大而雄伟呵!这的确是我的灵魂的致命伤:一置身于仇敌之前,我总是忘记了自己的尊贵,而蔑视了自己,……

我颤抖着嗓子问他说,

——你吃……吃……吃鸦片?

——这有什么!他坦然地回答;出外人,这样的事,谁也了免不了,如果你不喜欢吃,就在旁看一看也好!

——但是我要回去了。

——时间还早得很呀,

——我还要找一个朋友。

——你的朋友在那里?

——东堤。

——那末我跟你去!

他抱着对我始终如一的态度,对我的疑神疑鬼的自作聪明的态度是绝不置问,而他的坚定恳切的声音,在我的惶惑不定的心里也的确能够企立了一种永远不变的信义,他于是在我的身边立定下来,表示他除了听从我的意思之外,别无成见,而我究竟是要走向那里去,也只好听随尊便!

这种伟大的包容一切的态度,实在使我感觉着大大的惊异,——至于我,不幸得很,是这样的窘惑而且忙乱,像一块打碎了的玻璃,无论怎样补救也不能如意!

——算了吧!算了吧!我想。

我于是雇了一架特士,和他坐着一同回南华旅店去,我坐在车里,看着他很快的跳下去,到他的房子里拿回了我的小皮箧,热烈地和我握手。

——再会!我凄咽地说。

——再会!

特士转了头向着大沙头方面驶去了,——我回头一望,我的朋友还恺切地对我远远地扬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