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长夏城的战事是怎样爆发起来的》
若干年前,尼邦国的国王,驱着他的兵队来侵占沙瑙国的土地;不消说,这尼邦国的国王是很残暴的了。但是,如果他所碰到的对手也和他一样的残暴,那么他这一次对沙瑙国的进袭,不但毫无意味,说不定还要自讨没趣,——沙瑙国的国王不会带着他的兵队去作一次猛烈的反攻的吗!谁都敢于这样断定的。不过,这是一种假设,至于事实,尼邦国王所统率的军队已经在沙瑙国境中长驱直进,沙瑙国王显然没有抗拒敌人的能力,他是节节的屈服下去了。沙瑙的人民给杀死了不少,财产给劫夺了不少,土地给占领了不少,但是沙瑙国王对于这样的严重的危难有挽救的法子没有呢?那是半点也没有!尼邦的兵队在他们的国境中所干的许多凶横残暴的事,他一听便觉得骇怕,自己不敢出马去接战,还叫他以下的将帅都要学他一样的躲藏起来,不要给尼邦的兵队瞧见;恐怕敌不过他们,反而被他们所杀害。
沙瑙的人民看了这样的情形,非常悲愤,大家都到国王那边去请愿,希望他快点统率兵队去和敌人打仗,究竟谁胜谁败,也要看打战的结果怎样决定,断不能让一国的人民生命,财产和土地白白地送掉。
国王没有法子,不知怎样回答好,便欺骗他们说,
——你们是读书的吗?打仗不是你们的事,你们赶快回去读自己的书吧!你们是种田的吗?打仗不是你们的事,你们赶快回去种自己的田吧!你们是做工的吗?打仗不是你们的事,你们赶快回去做自己的工吧!你们是做生意的吗?打仗不是你们的事,你们赶快回去做自己的生意吧!
——为什么不是我们的事呢?许多人都焦急地互相发问着:我们人民的生命给杀死了,财产给劫夺了,土地给占领了,这难道还不是我们的事吗?
他们知道对国王请愿也没有什么效果,勇敢而急进一点的,就索性自己组织了许多兵队,开到前线去和尼邦的兵队打仗去。这种行动显然违背了国王原有的意旨,国王觉得这些人不听命令,放肆,就设法子来消灭这些人,——他不去跟敌人打仗,却驱着兵队来屠杀自己的人民,并且,这样的事也好像有着极其充分的理由似的,他说,
——你们这些叛徒,镇日里作乱,害得我不能跟尼邦国打仗,却把所有的兵力用在你们身上!
许多人民眼看尼邦的兵队的凶横残暴的行动,是非把沙瑙全境一口吞下不止的。国王既然没有抗拒敌人的能力,就应该由人民自己起来抗拒,但是也不许可,反而驱着兵队来屠杀他们:这样的情形,使全国的人民都非常失望,没有法子,他们只好去向着菩萨祷告,希望有一天,神的兵队开来了,铲卖国贼,杀退泥邦的兵队,从危难中救起他们。
他们的希望是并不落空的,到了一天,有一队十分强烈的兵队在沙瑙国境中和尼邦的兵队对垒,开了整整三个月的大战,把尼邦的兵队打败了。他们的勇敢的行动在沙瑙的人民看来,几乎是神人不分,——当然,沙瑙全国的人民对于这一次伟大的战功之建立,将怎样的赞欢和歌颂,是一想而知的;但是,这却不是什么“神的兵队”,而是防守沙瑙国境的一队普通平常的兵队呢!
这一次伟大的战争,是在长夏城发动起来的。长夏城是沙瑙国的一个极重要的市镇,位置在白梨河的西岸,——白梨河是黄泥江的支流,从南面蜿蜒地流向北方,在距离长夏城五十多里的六泾口地方和黄泥江汇合,然后流向东方,滚入海洋。黄泥江是沙瑙国的许多河流中最长的一条,真的是沙瑙国的生命的纽带,沿着一万八千余里的长距离的流域,结着累累的繁盛的市镇,以及无数大大小小的湖,渚,池,沼。沙瑙国的京城,就在黄泥江的岸畔,——这个京城,实不愧为全国繁荣集萃的处所,它不但接受了黄泥江上游一带的物产,并且从黄泥江直通南北沿海的各个口岸,好比大树的根深入泥土,去吸取一切营养的资料。对于这样的富饶优渥的宝库,要找出一个站在它的外线而负起防卫的职任的市镇,那就是长夏城了。
长夏城虽然不比京城的繁荣,但是它的地位在沙瑙国的重要,正如大厦之有门户,人身之有咽喉;如果尼邦的兵队一旦把长夏城攻陷,那么沙瑙国中任何珍贵的财宝,都要失去保障,——沙瑙的兵队在长夏城这一战的胜利与失败,有关于他们的国度的存立与颠覆,是可想而知的。
长夏城的战争爆发于一九××年元旦的前夜,——沙瑙的人民,以每年元旦的前夜为最快活的日子,因为他们认为这是天神的赐与:天神把所有一切的邪魔加以降伏,这样又教他们平安无事地度过了一年。然而他们现在就不是这样说了,当然,对于他们,这元旦的前夜依然是一个最快活的日子,他们却要变更了口气说:因为他们沙瑙的兵队正在这一日的深夜开始战胜了他们的敌人!
当尼邦国的兵队将要开抵白梨河的岸畔之时,他们下给长夏城守士的战书,是已经对沙瑙施以极度的辱没和鄙视了:那战书是这样写着,
——现在我们许给你们的时间是三日,三日之中,你们尽管细密周详的思量吧!对于我们大尼邦国的皇军的远征,到底是抵御好呢?还是降伏好?但是,我们大尼邦国的将帅,为着怜悯你们,却不能不对你预早地下个警告:在这样危急的时候,你们如果要从一切灾难中去救出自己,那最上乘的计算,就莫过于决然地抛弃了一切凶危动武的策略,立刻拱手把长夏城交给我们!
守御长夏城的统帅是罗平大将,他接了这道战书,立刻转呈到国王那边去。国王一看了那战书非常恐慌,就下了一道命令,叫罗平大将立刻带领兵队沿着白梨河的上游向南撤退,让出了长夏城。
沙瑙国王是懦怯的,他手下的罗平大将正也和他一样的懦怯。凡是他所下的命令,罗平大将都绝对地遵守了。但是罗平大将手下的许多兵队,对于罗平大将所发下的命令,却并不如罗平大将对于国王的命令之诚意而且悦服,就是说:他们并不是懦怯,而是勇敢的。
——我们手里执着武器的人逃走了,丢下了我们的土地和人民,却让我们的敌人在背后拍手大笑说:哈哈,沙瑙的兵队呀,世界上还有什么语言可以形容出你们的胆怯和怕死的吗?请你们都告诉我们吧!在我们大尼邦国中却还是找不出这样的语言呢!
他们这样的说着,大家都感觉到无限的羞惭和愤恨,——如果知道他们前进杀敌的心是怎样的迫切,就难怪他们在撤退的时候是怎样故意的表示了迟缓,譬如他们决定撤退的时间是在元旦的前日,而他们为着不忍和他们的土地与人民遽尔分离,就恋恋地要在这行将诀别的长夏城多驻了一个晚夜①。不是如此,沙瑙的兵队,便不能在长夏城的严重的阵地中表现出他们的英勇,另一面呢,尼邦的兵队占领了长夏城之后,就难保不把沙瑙全境都席卷以去了!
① 原文如此。校注。
尼邦的将帅对长夏城的守士下了战书,三日的期限已经过去。罗平大将答应过他们,第三日一定把防守长夏城的兵队全部撤退,但是事实却显然说明了罗平大将这个答应是怎样虚妄,因为沙瑙的兵队,到了第三日的晚夜,还是毫无动静地在长夏城屯驻着。尼邦的将帅非常震怒,立刻就下了进攻的命令。
就在这个晚夜,尼邦的兵队,乘着他们的战舰,从六泾口驶进了白梨河,在长夏城的近郊偷偷地登陆,顷刻之间,他们的尖兵已经在长夏城的市门四处活动,许多下级将官,用了迅急的手段,各都划定了进攻的地区,并且在每一个险要的隘口放置障碍物,在适当的地点安设了机关枪和大炮,——趁着长夏城的守士还未被惊醒,那凶猛的坦克车,掩护着后面的战斗兵,就开始驰骋于长夏城的街上。
尼邦的兵队是威猛的,他们到处屠杀了沙瑙的人民,夺取了沙瑙的土地,现在,对于他们,战争已经成为可以卖弄身手的英勇而光荣的事了。他们一律的戴着黄色的钢盔,穿着黄色的制服,好像来自旷野的狼群,在朦胧的夜色中,虎翼显现出他们的凶狠和狰狞。他们的机关枪在每分钟至少可以射出一千的子弹,用这集密的子弹射杀敌人,正如小孩子放小便去扫除蚂蚁一般的利便。他们的大炮轰出来的炮弹,到了半天又爆成碎片,这些碎片从半空里直洒而下,犹如挟狂风以俱来的骤雨,除非立刻走进死亡之门,要寻得藏身的处所,那简直是一场幻梦。他们的坦克车装配着坚固而有力的钢铁的蚕轮,凭着这蚕轮的转动向前推进,即使有铁铸的堡垒,也要给冲破下来,——上面并且安设着猛烈的钢炮,这钢炮可以自由活动,看见敌人在那边,就朝着那边发射,那简直是从神仙那边得来的宝贝,--
沙瑙的兵队,现在被淹没于猛烈的炮火里面,好像沉溺的人,在临死的时候,什么都失去了凭藉,只好作着悲惨的挣扎,他们一定枯嗄了喉咙,喊出了凄厉疾苦的喊声,但是他们就是喊得喉咙破裂了,也得不到一个救援的人,因为沙瑙全国的兵队都接受了国王的命令按定不动,他们不愿接受国王的命令,要和尼邦的兵队对垒,就只好孤军作战。处在这样严重的阵地,要是他们还有清醒的智力,在死亡中夺回自己的生命,把宝贵的生命留存,就必须摆脱敌人的追袭,赶快向后逃遁。但是这时候,敌人的炮火在整个的空间里交织着周密的弹道,好比猎人捕捉鹌鹑所用的巨网,他们就是长着和鹌鹑那样的可以远谪高飞的翅膀,也无所致其用,——他们的武器,只是一杆破旧的步枪,或者一把锈钝的大刀,但是这大刀是很重的,一只手不能举得起来,必须用两只手,用两只手去举起一把锈钝的大刀,那是显见得如何呆笨!他们之中,真的有不少举着大刀左冲右突,在搜寻不知隐身在何处的敌人,但是敌人还没有搜寻出来,自己却已经为敌人的枪弹所射杀了。他们的步枪,大约每分钟至多只能发射一粒子弹,而每人所带的子弹又十分缺乏,并且枪管是烂铁所造的,只要发射过十粒子弹之后,就难免炸裂,这样即使子弹十分的充足,也无所致其用!他们从来不曾经验过这样严重的国际战争,如果他们还有一点作战的经验,那不过也是从内战中得来。他们一向做了统治者的爪牙,为国王一己所御用,去镇压全国的人民,这些人民连好像他们那样的步枪和大刀都没有,他们用以和兵队搏斗的只是他们天生的一付身手,他们用了步枪和大刀去屠杀这些人民,也足以使他们伏尸万里了,拿双方的武器以及作战的方式来作个对比,他们所处的地位,不就正如那些手无寸铁的人民吗?而他们的敌人所处的地位呢?那是恰恰好比他们自己,好比他们自己用步枪和大刀去屠杀那些手无寸铁的人民。
坦克车在他们的阵地中往来驰骋,大炮和机关枪的洞口,喷着杀人的铁泡子,为子弹和炮弹所击杀的沙瑙人倒在那为细石砌成的长夏城的街上,又受了坦克车的辗轹,就立刻变成了肉酱,一
然而沙瑙的兵队是勇敢的,在这里,虽然勇敢和懦怯的归宿是同样的沦于死亡,不过勇敢和懦怯,却已经被放置于天秤之上,而有高贵和低劣的评价了!
沙瑙的兵队,他们现在踏着自己的同伴的血迹和尸体,在应接他们的敌人,——大刀不能挥动,就把大刀丢掉不用吧,步枪不能发射,就把步枪也丢掉不用吧,——要是他们现在还有战胜敌人的法子,那就是舍弃他们自己的阵地,向着他们的敌人直奔过去,去劫夺敌人的大炮,机关枪和坦克车,用敌人自己的大炮,机关枪和坦克车去歼灭敌人!——他们之中,每一个都下了这样的决心,并且每一个都毫不犹豫的行动了。这样经过了一场血肉的搏斗之后,尼邦的兵队,已经把大炮,机关枪和坦克车一并移交在沙瑙兵队的手里;现在,沙瑙的兵队也学尼邦的兵队一样,使大炮和机关枪的洞口喷出杀人的铁泡子,为炮弹和子弹所击杀的尼邦人倒在地上,又教坦克车把他们辗成肉酱,——尼邦的兵队现在溃败了,他们一个个在狠狠地奔窜着,要是他们还有清醒的智力,在死亡中夺回自己的生命,把宝贵的生命留存,就必须摆脱沙瑙人的追袭,赶快向白梨河上的兵舰逃遁,——但是要怎样逃遁好呢?大尼邦国的尊荣骄傲的兵队,处在这样严重的阵地,却只好全部覆没下来!
当沙瑙的兵队正在大举反攻的时候,聚集于白梨河沿岸一带的尼邦的后补军,听见前线的炮火,比先早他们向沙瑙的兵队作初次进攻的时候还要猛烈,他们欢喜极了,一个个都发狂地叫着,
——你们听呀,这是我们大尼邦帝国的兵工厂所制造的大炮和机关枪的声音,好比我们所豢养的猎狗在追袭着野兔的时候汪汪的叫鸣,我们听得太惯熟了!
这时候,他们的将官就激励他们说,
——你们去吧!去亲一亲沙瑙死尸的甘美的滋味吧!再迟一刻,要论功行赏,因为比你们功勋大的人太多,你们再也休想还有站立的地置!
他们于是立刻从白梨河的岸畔向前线出动,——他们不必准备怎样和沙瑙的兵队交锋,因为他们的前锋已经把沙瑙的兵队一鼓歼灭!他们把枪杆子驮在背上,也不在手里紧执着;他们的大炮在炮车上搁置着,许多应用的机件都没有装配好,也不把炮衣卸下;他们的坦克车没有开足马力,懒洋洋的落在后面,当为一种赘累而无聊的东西,一点也显不出什么威力,因为他们太高兴了,人倒比坦克车跑得快,一个个都趾高气扬,非常骄傲,好像长夏城现在已经变成了他们尼邦国的境界,他们就是在这里高枕仰卧,也可以一无顾虑的一样!但是他们却绝不知道,沙瑙的兵队用劫夺过来的武器歼灭了他们的前锋之后,已经越过了他们先早所占领的阵地,沙瑙的兵队要在同一个时候中扫清了所有残余的敌人,正朝着白梨河的岸畔着着推进,刚才从白梨河的岸畔出动的敌人,到了中途,就和他们相遇。
时候已近黎明,但是因为下着溟濛的细雨,战场上的景物,在死灰色的残夜中还是十分濛糊,尼邦的兵队认不清他们所遇到的劲敌是些什么人,——他们戴的是竹制的帽子,穿的是不一律的破旧的衣服,看来好像一群疯狂的野兽,不顾生死,只是横闯直冲,但是他们却用赤手空拳去劫夺了大尼邦帝国的兵工厂所制造的武器,——大尼邦帝国的兵工厂所制造的武器,现在已经给操持在这些野兽们的手里。尼邦的兵队,现在反如鸡雏遇鹰鹫,小鬼见大王,一个不留神,就要把生命断送,他们来不及挺身接战,而沙瑙的兵队,却已经把他们杀得落花流水,片甲不留!---
沙瑙的兵队最初第一次把他们的敌人打败了!这个消息立刻传遍了沙瑙的全境,沙瑙的人民都觉得非常惊异,因为他们不相信这将为尼邦帝国的远征军所扫荡的国境中,还存有着这么坚决勇敢的健儿。现在他们都从很远的地方走到长夏城来,为着要了解这件神奇不可思议的事情。
沙瑙的人民和兵队,原来还有很深的隔阂。沙瑙的兵队一向做了统治者的爪牙,为国王一己所御用,对于本国的人民,非常残暴,一旦遇到外来的侵略者,却俯首慑服,半点也不敢反抗,他们吃的是人民的饭,穿的是人民的衣服,住的是人民的房子,不用种田也不用做工,但是到了需要他们和外来的侵略者作战的时候,他们却只顾逃自己的命,把人民的生命,财产和土地都一手断送。有些勇敢的人民想把这些无用的兵队一脚踢开;防守国土,抵御外敌:这种严重的任务都由他们自己去担当。但是国王已经和尼邦帝国讲了和,兵队们看看这些不入正轨的人民不好好地款待尼邦帝国的兵队,却胆敢和尼邦帝国的兵队作对,这就是国王所仇视的暴民,他们立刻摇旗击鼓,就要把这些暴民一气扫荡,因而人民对于兵队也十分的记恨,人民们忍受着这种凶横无理的压迫,正希望到了什么时候,好在这压迫之下翻身崛起,也用同样的手段来宰制那些盲目不自觉醒的兵队。
但是到了现在,这两方的冤仇都好像云散烟消,来自全国各地的人民,在长夏城聚集起来,看着沙瑙的兵队,忽而开动,忽而集合,又在白梨河沿岸一带构筑工事,装沙包,开战壕,到处架搭互通讯息的电话,整日里忙碌不了,而那些给打败了的敌人,一些残余队伍已经逃回他们的战舰,现在是□□□□①,半点也不见动静。他们越看越觉得沙瑙的兵队伟大,越看越觉得沙瑙的兵队可爱,而沙瑙的兵队,现在对于人民也表示得非常爱好;沙瑙的兵队穿着样式不一样的破旧的衣服,戴着竹制的帽子,又值天气严寒,他们的面孔给冻得变成茄子一样的青紫,有的甚至变成火炭一样的焦黑,——这些看来都好像死人的面孔,却闪烁着活跃的光彩,显示着各人的坚强不屈的决心,-——他们于是拉拉那些兵队的手,一个个的安慰他们,并且对他们殷勤地作着询问,
——你们是什么地方人?--
——我们是沙瑙人!
——你们在打仗的时候,也想起了你们的爸爸和妈妈吗?他们一定很担心你们。
——我们不但想起我们的爸爸和妈妈,并且想起全国的人民,--
——你们上火线的时候怕不怕呢?
——不怕!
① 此处原稿不清,缺四字。
大家听着,都低下了头,沉默着,这些兵队的坚毅勇敢的态度使他们太感动了,他们有的梗着喉咙,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有的睁着眼睛只管对那些兵队凝望着,有的却把面孔转过那一边,偷偷地哭泣起来。
但是他们的心中却怀着一个不可解的谜,他们知道,好像沙瑙这样的庸驽积弱的民族,要那样英勇地粉碎尼邦帝国的侵略,那还是漂渺无期,至少总不是从今日开始的事,他们不相信在这将为尼邦帝国的远征军所扫荡的国境中,还有这么坚决勇敢的健儿,——对于这伟大的战功之建立,他们始终唤不起称为强固的信念,因为他们十分地明白,尼邦帝国的远征军所携带的武器是战舰,飞机,大炮,坦克车和机关枪,而他们沙瑙的兵队所用的武器却只是一把笨重的大刀,或者一杆劣铁所造,而子弹又非常缺乏的步枪。
——你们到底凭什么去战胜敌人?
一问起这句话,兵队们的身上,为无数千万的人民的视线所聚集,因为群众太多,人民们有的高着脚跟,伸长着脖子都望不见兵队的影子,就只好侧着耳朵在倾听他们的声音。
但是沙瑙的兵队对于这个问题却始终拿不出较为清晰些的回答,他们的心里似乎保存着什么秘密,或者把这秘密公开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也未定,他们只是濛濛糊糊的说出了一点,不然就沉默着,始终也听不出一点什么。这样他们就从这广大的人民的群众中走了出来,有的去擦枪,有的去喂马,去做他们战场上的许多繁冗复什的事,结果,人民们都好像神会意达,微微地笑了一笑,却没有一个能传出稍为可以置信的消息,不过大家都觉得非常欢喜,也许他们已经在心中暗暗地领悟了一点什么。
这些聚集在长夏城的人民,在沙瑙兵队的营幕中往来出入,毫无界限,他们那种亲睦无间的情形,正好比一家的人。他们和兵队烧饭,料理食具,装沙包,开战壕,运输粮食,凡是兵队所需要他们帮助的,他们都小心经意的做着。
在长夏城,有许多市侩流氓,为尼邦人所收买,做了尼邦人的走狗,来侦探沙瑙兵队的秘密,或者结集了一些同类,在沙瑙兵队的阵地中到处捣乱,这些沙瑙民族的叛徒,一为沙瑙的兵队所捕获,沙瑙的兵队总是毫不留情地用最辛辣的手法来宰制他们,有时这些被捕获的叛徒太多,兵队们有点管不了,就把他们交在人民的手里,人民帮助兵队做完了许多事情之后,觉得有点累乏,找不到什么消遣,那么他们现在用各种各样的无情的手法来凌迟这些叛徒,倒是一件很畅快的事!
罗平大将下了退兵的命令之后,庆幸着那凶危的战祸在无形中消弥了去,早就跑到京城去向国王覆命去了。忽然听见他的兵队违抗了自己的命令,不但不赶快放弃长夏城,沿着白梨河的上游向南退撤,却反而在长夏城起动干戈,和尼邦帝国的远征军打起仗来,在白梨河的岸畔,毫无顾忌地杀戮了整千整万的尼邦人。这不是沙瑙国的光荣,而是预兆了沙瑙国的无可禳祷的灾难,尼邦帝国的远征军,从此要增加数百万倍的残暴和凶猛,以征服一切为唯一信念的尼邦国王,必定也半点不会容许这种急变的事,不管沙瑙国王对他献出如何忠诚悲切的文牒,或者无条件地答应了尼邦帝国所有一切的要求。尼邦的兵队将要填塞了沙瑙沿海一带的口岸,以及内地的江河,尼邦的飞机将要掩蔽了沙瑙全境的天空,尼邦的大炮和坦克车,将要把沙瑙整个的土地一口吞没。沙瑙的国王以及所有一切的文武官员,于河山破碎之时,或为尼邦的远征军所俘虏,做了不见天日的囚徒,或流落他邦,做了颠连迁徙的亡命者,那种愁惨的景象,更不是今日所能想象出来!
罗平大将正在惶惑焦急之时,忽然一位侍卫递进了国王的一道诏书,他战慄震恐的把这诏书展开,睁了眼从头看下,还没有看到端末,就嚇得面孔发青,身子一呆,从那高高的椅子跌倒下来。
原来国王的诏书,叫他立刻动身到长夏城,把他的暴乱难驯的兵队全数带走,决不能在长夏城再作一刻的逗留,至于长夏城一落到尼邦帝国的远征军的手里之后将陷于何种情景,——这是沙瑙国王和尼邦国王两间的意思,沙瑙的兵队只能遵从沙瑙国王所指示的道路去走,对于这些,可以绝然地不必加以闻问。如果罗平大将不能达到这个严重的任务,那么,他的崇高的权位只好留给他的后代去作个长远的纪念,对于他的家族要怎样安置也可以在此刻详细说明,——沙瑙国王已经派定了手枪队在等候着他,他一回来,就立刻取去他的性命!
罗平大将当日趁着特用飞机,从京都到达了长夏城,他想要找一找他的军部,如果军部因为太重要,当这战争严重的当儿,已经隐蔽在别的地方,不容易找得着,那么就找一找师部也好。但是他一时心忙,从京都来的时候又没有带来一个向导,而长夏城的街道,好几处经过了激烈的巷战都起了很大的改变,甚至叫他连东西南北的方向也记不下来,这样乱撞了一阵,才走进了沙瑙兵队的一个很小的营幕里去。但是他觉得很奇怪,在门口守卫的兵士,尽管气凶地狞视着他,也不对他举枪致礼,一队队的兵士,在营幕里面,或者静静地躺着休息,或者操作着各种的事,准备着更激烈的作战。其中并且混什着许多人民,也和兵士一样在营幕里往来出入,彼此没有半点分别。他们看见罗平大将走了进来,都作着不见不闻的样子,连眼珠子都不朝着他看。罗平大将在营幕里站立了好些时候,对兵士们盘问了一些话,发起脾气来,又叱咤了几声,但是半点不能显示出他自己的伟大,甚至连他自己也要对着自己怀疑起来,现在,在这些雄纠纠的兵士的队伍中,只有兵士才是伟大的主人,所谓将帅的威武,已经值不了半文钱,——这些兵士,忽而集合,忽而开动,也没有人命令他们;营幕中彷佛又设了法庭,在这里,勇敢前进的人,得到光荣无比的褒奖,懦怯后退的人遭受惨酷无情的毒刑,他们不知从什么地方领得了这种伟大的权力,也不知从那里来的皇帝把这种伟大的权力付给他们。他们因为所获的沙瑙民族的叛徒太多,有点顾不了,就把这些叛徒交在人民的手里,叫人民自己去处理,就连这些卑贱的人民,也有掌握刑事的尊严!
罗平大将看出这种风势有点不妙,就走出了那营幕,在长夏城的街道上走了一周,又看见许多兵士和着许多人民在装沙包,挖战壕,非常忙碌,有许多过街的小贩把肩上的担子放下,用自己的担子和着沙包一起堆砌起来,那简直又是有些近乎疯狂的行为了!依照他们的意思,他们将不惜让这和平宁静的长夏城为战争的毒焰所吞没,更不惜引起尼邦帝国的远征军的大火在沙瑙的全境酿成燎原;他们对于战争的准备,并不是计算着……时…日,他们将要永远的战争下去,直到长夏城变成一堆瓦砾,又从这瓦砾堆中长起了蔓草,再又在蔓草中养大了田鼠和虾蟆,——要是在这一日中,白梨河的岸畔还有一个敌人的影子,不,在沙瑙的整个的国境中还留存了尼邦帝国的远征军的足印。罗平大将现在要想把这些暴躁难驯的兵队全都带走,不要在长夏城多留一刻的时间,那是绝对没有可能,除非做梦!
沙瑙的兵队如何去战胜他们的敌人,这在他们自己自然有着极深的关系,但是在远远近近的人民中传闻起来,却变成了一件神奇而不可思议的事,因为全国的人民都很清楚,尼邦帝国的远征军所有的武器是战舰,飞机,大炮,坦克车和机关枪,而他们沙瑙的兵队所有的武器却只是一把笨重的大刀,或者一杆劣铁所造,子弹缺乏的步枪!
沙瑙的兵队凭什么去战胜他们的敌人,沙瑙全国的人民都不了解其中的理由。
——这勇敢的兵队的统率者是谁呢?
末后,许多人只好暗暗地这样问了。当然,沙瑙全国的人民不会不知道,这勇敢的兵队的统率者是罗平,--
罗平,他发现了自己的职权之丧落,如今他就是依据着山神的金身出现,也不能再在这叛逆的部属中重复竖起原有的尊严,他走出了营幕,离开了他的兵队,——他既不能命令他的兵队立即从长夏城的阵地撤退,想起国王的严峻而无可违背的诏书,正在暗暗的纳闷,犹如哑子吃黄莲,说不出苦,为着找寻他的疾苦的灵魂的避难所,他独自个走进了长夏城的街道,陷入了长夏城的盈千垒万的市民的重围,--
长夏城的市民带着从死亡的劫难中重又安然地归来的喜悦,用着讴歌赞欢的歌舞者的热情,在迎接他们的勇敢的战士——他们战士的唯一领袖,罗平将军,——看呵,倾城而出的市民们看呵!他没有护卫,不避危险,太阳在他的褚褐色的颜面上照耀着,他显得特别的壮健而且尊严,人类的高贵的热血在他全身的脉膊里奔驰,凭仗了他的力,长夏城的伟大的战功,已经建立,后世的子孙们,将在那花岗石的纪念碑上指着他的尊荣的名号,他们要说,罗平将军遗给我们以镇慑一切仇敌的神勇,如今我们一个个都依据着他的壮健的雄姿长大了,我们可以用我们的灿烂的光耀,去制御宇宙间一切的殃灾,一如符术与咒语之制御不可知的邪魔,因为罗平的灵魂以一化百,以千化万,他在我们的躯壳中隐潜地长大了,他影响于我们的身心和容貌,正如我们的父母所传授的血缘!——看呵,倾城而出的市民们看呵,他以中世纪的骑士的神勇,耸身越过长夏城的街道上为应付战争而设置的障碍物,沿着那静止如镜的白梨河的岸畔,在铁制的河栏的边旁,威武,沉着的走着来了,长夏城的潮湿而又馨香的风儿揉拂着他的衣襟,露出了里面的鲜红色的织绒,愈加显见得他的戎装的庄严和尊贵,他的面孔带着为巨深的忧患所冲洗的战斗者的沉郁和悲愁,但是他坚决,镇静,仿佛没有一种外来的力能够动摇他全身所放射的光芒——他一定为着视察长夏城的战地,因而走出了他的决胜千里的帐幕,他扮成一名小卒,一个军曹,要用低下的外衣来掩蔽他的远射的光辉,从而隐藏了己身的伟大,却不知道盈千垒万的市民们所欢呼迎接的来者,正是长夏城的守士的唯一领袖,英勇的罗平!
盈千垒万的市民们,以长音节的呼声高喊,
——罗平将军万岁!
这声音一阵强烈似一阵,构成了奔腾的巨浪,冲洗着长夏城的灰暗色的全貌,长夏城的一间间,一座座的平舍和大厦的屋顶,犹如加添了贵重的宝石,放射出灿烂的光辉;如今长夏城遇到了极度的紧张,遇到了为空前所未有的喜悦所激起的痉挛,它停止了全部的交通,停止了脉膊的跳动,用窒息的胸怀去拥抱罗平将军的崇高的尊严!
罗平大将所到的地方,两旁的市民都肃然侍立,凝神眩目,在瞻仰他的伟大的仪容,等到他走过之后,就又交头私语,用低微而郑重的言辞,把伟大的罗平大将的名字偷偷地传诵。
罗平大将一向在高楼大厦中和他的从仆妻奴一起,从不曾接触过广大众多的人群,——他不知道沙瑙的人民是反抗侵略者的战争的拥护者,只知道沙瑙的人民是反对投降外敌的国王的凶横无理的暴徒。现在他以主战者的身分出现在沙瑙的人民之前,发见了沙瑙的人民,并不如王族之徒口中所说的凶横无理,这广大众多的人群,一个个都掬着敬爱悦服的面孔,对于罗平,简直是一种奇迹,当然也不能不叫他暗暗地有所猜疑,--
太阳将要下山,罗平大将找不到适当的去处,还在长夏城的街上踯躅地作着乱踱。如果他现在走回京师,国王要执行他的刑事,他实在没有法子可以请求国王的许恕,但是不回京师去又怎么办呢?如果他在长夏城再又停留下来,他的兵队对他这样的不分尊卑,也难保他们不设下什么鬼计,偷偷地把他暗算!
沙瑙的末日还没有到临,尼邦帝国的远征军吃了败仗之后,已经匿迹消声,究竟谁将得胜,谁将败亡,还不是今日所能判断,——只有罗平大将自己却是走上了没落的穷途,如果他现在还有一线的生机,那只好是卸职出走,到远远的地方去亡命!
他于是设法子变了服装,潜进了长夏城的一个很小的旅馆里去,找算①暂宿一夜,对于明天出走的走线②,还要慢慢儿思量。
他在旅馆里看到了许多报纸,这些报纸都用了极大的篇幅在记载着当日长夏城的守士如何与尼邦帝国的远征军交战的情形,主持舆论的人们,对于这一次的战争并没有表示怨望,却反而众口同声,说这一次战争的爆发,是已死的沙瑙民族昂然崛起的先声,从今以后,沙瑙民族的运命将从荆辣③丛中走入康庄的坦途,沙瑙民族将来的伟大与繁荣,正也在这里发轫推进,——谁是这伟大的战功的建立者?那是④防守长夏城的勇敢的兵队的统率者是谁呢?现在,全国的人民都知道了,那是伟大的罗平!
①原文如此,疑应为“打算”。校注。
②原文如此,疑应为“路线”。校注。
③原文如此,疑应为“荆棘”。校注。
④原文如此,“是”字疑为衍文。校注。
罗平大将在长夏城的一个很小的旅馆中隐匿了,他的仓皇失措的行踪,如今却作为一切消息的探采者所需求的秘密而被发现。第二天的早上,罗平大将还没有起身盥洗,新闻记者和民众团体的代表已经包围了那奇迹的小旅馆,拥入了他的卧房;在那灰黯而缺乏光线的房子里,新闻记者燃起了可狄(kodek)的火焰,用着最准确的镜头,去摄取罗平大将的神勇的容颜,一面录取了罗平的珍贵的言辞,好用特大的字粒在报纸上发表出来,使沙瑙全境的人民知道,罗平是怎样的以热烈而又沉着的情绪,为长夏城的胜利的战局之奠定而发言,--
罗平,他现在不能不对于眼前的情景作起更准确的权衡:为了战争,国王要砍他的头颅;但是为了战争,他却获得了广大众多的人民的爱戴,而享受了从来未有的光荣!
他不必惶惑,也不必犹豫;他的勇敢的兵队以及和他的兵队一致行动的广大众多的人民,已经用了伟大的意志力,对他指示了光明灿烂的途径,这就是粉碎了国王的意旨,重新做起沙瑙兵队的将帅,掌定白梨河沿岸一带的阵地,面向全民族的劲敌,和尼邦帝国的远征军抗拒争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