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成都 (清末)

邓幺姑顶喜欢听二奶奶讲成都。讲成都的街,讲成都的房屋,讲成都的庙宇花园,讲成都的零碎吃食,讲成都一年四季都有新鲜出奇的小菜:“这也怪了我是顶喜欢吃新鲜小菜的,当初听说嫁到乡坝里来,我多高兴,以为一年到头,都有好小菜吃了。哪晓得乡坝里才是个鬼地方小菜倒有,吃萝卜就尽吃萝卜,吃白菜就尽吃白菜总之:一样菜出来,就吃个死并且菜都出得迟,打个比方,像这一晌在成都已吃新鲜茄子了,你看,这里的茄子才在开花……”

尤其令邓幺姑神往的,就是讲到成都一般大户人家的生活,以及妇女们争奇斗艳的打扮。二奶奶每每讲到动情处,不由把眼睛揉着道:“我这一辈子是算了的,在乡坝里拖死完事再想过从前日子,只好望来生去了幺姑,你有这样一个好胎子,又精灵,说不定将来嫁给城里人家,你才晓得在成都过日子的味道”并且逢年过节,又有逢年过节的成都。二奶奶因为思乡病的原因,愈把成都美化起来。于是,两年之间,成都的幻影,在邓幺姑的脑中,竟与她所学的针线功夫一样,一天一天的进步,一天一天的扩大,一天一天的真确。从二奶奶口中,零零碎碎将整个成都接受过来,虽未见过成都一面,但一说起来,似乎比常去成都的大哥哥还熟悉些。她知道成都有东南西北四道城门,城墙有好高,有好厚;城门洞中间,来往的人如何拥挤。她知道由北门至南门有九里三分长;西门这面别有一个满城,里面住的全是满吧儿,与我们汉人很不对。她知道北门方面有个很大的庙宇,叫文殊院;吃饭的和尚日常是三四百人,煮饭的锅,大得可以煮一只牛,锅巴有两个铜制钱厚。她知道有很多的大会馆,每个会馆里,单是戏台,就有三四处,都是金碧辉煌的;江南馆顶阔绰了,一年要唱五六百台整本大戏,一天总是两三个戏台在唱。她知道许多热闹大街的名字:东大街、总府街、湖广馆;湖广馆是顶好买小菜买鸡鸭鱼虾的地方,凡是新出的菜蔬野味,这里全有;并且有一个卓家大酱园,是做过宰相的卓秉恬家开的,红糟豆腐乳要算第一,酱园门前还竖立着双斗旗杆。她知道点心做得顶好的是淡香斋,桃圆粉、香肥皂做得顶好的是桂林轩,卖肉包子的是都一处,过了中午就买不着了,卖水饺子的是亢饺子,此外还有便宜坊,三钱银子可以配一个消夜攒盒,一两二钱银子可以吃一只烧填鸭,就中顶著名的,是青石桥的温鸭子。她知道制台、将军、藩台、臬台,出来时多大威风,全街没一点人声,只要听见导锣一响,铺子里铺子外,凡坐着的人,都该站起来,头上包有白帕子,戴有草帽子的,都该立刻揭下;成都、华阳称为两首县,出来就不同了,拱竿四轿拱得有房檐高,八九个轿夫抬起飞跑,有句俗话说:“要吃饭,抬两县,要睡觉,抬司道。”她知道大户人家是多么讲究,房子是如何地高大,家具是如何地齐整,差不多家家都有一个花园。她更知道当太太的、奶奶的、少奶奶的、小姐的、姑娘的、姨太太的,是多么舒服安逸,日常睡得晏晏地起来,梳头打扮,空闲哩,做做针线,打打牌,到各会馆女看台去看看戏,吃得好,穿得好,又有老妈子、丫头等服伺;灶房里有伙房、有厨子,打扫、跑街的有跟班、有打杂,自己从没有动手做过饭,扫过地;一句话说完,大户人家,不但太太小姐们不做这些粗事,就是上等丫头,又何尝摸过锅铲,提过扫把?哪个的手,不是又白又嫩,长长的指甲,不是凤仙花染红的?

邓幺姑之认识成都,以及成都妇女的生活,是这样的,固无怪其对于成都,简直认为是她将来最好归宿的地方。

有时,因为阴雨或是什么事,不能到韩家大院去,便在堂屋织布机旁边,或在灶房烧火板凳上,同她母亲讲成都。她母亲虽是生在成都,嫁在成都,但她所讲的,几乎与韩二奶奶所讲的是两样。成都并不像天堂似的好,也不像万花筒那样五色缤纷,没钱人家苦得比在乡坝里还厉害:“乡坝里说苦,并不算得。只要你勤快,到处都可找得着吃,找得着烧。任凭你穿得再褴褛,再坏,到人家家里,总不会受人家的嘴脸。还有哩,乡坝里的人,也不像成都那样动辄笑人,鄙薄人,一句话说得不好,人家就看不起你。我是在成都过伤了心的。记得你前头爹爹,以前还不是做小生意的,我还不是当过掌柜娘来?强强勉勉过了一年多不操心的日子,生你头半年,你前头爹爹运气不好,一场大病,把啥子本钱都害光了。想那时,我怀身大肚地走不动,你前头爹爹扶着病,一步一拖去找亲戚,找朋友,想借几个钱来吃饭、医病。你看,这就是成都人的好处,哪个理睬他?后来,连啥子都当尽卖光,只光光地剩一张床。你前头爹爹好容易找到赵公馆去当个小管事,一个月有八钱银子,那时已生了你了。……”

旧时创痕,最好是不要去剥它,要是剥着,依然会流血的。所以邓大娘谈到旧时,虽然事隔十余年,犹然记得很清楚:是如何生下幺姑之时,连什么都没有吃的,得亏隔壁张姆姆盛了一大碗新鲜饭来,才把肚子填了填。是如何丈夫旧病复发死了,给赵老爷、赵太太磕了多少头,告了多少哀,才得棺殓安埋。是如何告贷无门,处处受别人的嘴脸,房主催着搬家,连磕头都不答应,弄到在人贩子处找雇主,都说带着一个小娃娃不方便。有劝她把娃娃卖了的,有劝她丢了的,她舍不得,后来,实在没法,才听凭张姆姆说媒,改嫁给邓家。算来,从改嫁以后,才未焦心穿吃了。

邓大娘每每长篇大论总要讲到两眼红红,不住地擤鼻涕。有时还要等到邓大爷劝得不耐烦,生了气,两口子吵一架,才完事。

但是邓幺姑总疑心她母亲说的话,不见得比韩二奶奶说的更为可信。间或问到韩二奶奶:“成都省的穷人,怕也很苦的罢?”而回答的却是:“连讨口子都是快活的你想,七个钱两个锅块,一个钱一大片卤牛肉,一天哪里讨不上二十个钱,那就可以吃荤了四城门卖的十二象 ,五个钱吃两大碗,乡坝里能够吗?”

耍法 (清末)

楚用笑道:“你两个狗打架罢咧,又怎吗牵上了我?你几时发现我色大胆小来过?拿得出凭据来么?”

罗鸡公也就是古字通,猛一拳头打在放菜油灯盏的桌子上,尖声尖气地吼道:“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小子女人嘛又不是世间稀有的宝贝,也值得这样胡扯依我说,还是照上星期六一样,看戏去”

乔北溟道:“又看可园吗?”

古字通道:“不,可园的京班,只有那几个角色,也听厌了,倒是悦来茶园三庆会的川班,老角色也多,新角色也好,杨素兰的大劈棺,刘文玉、周名超的柴市节,李翠香的三巧挂画,邓少怀、康子林的放裴,蒋润堂的飞龙寺,还有游泽芳的痴儿配,小群芳的花仙剑,这才是高尚娱乐啊,好不安逸”

“自然安逸,”乔北溟笑道:“大锣大鼓大铙钹,再加上喜煞冤家的骂媒,包管把耳膜震破,从此听不见泸州妹儿的枕边言、衾内语,那才叫安逸哩”

罗启先原来是泸州人,去年年假回家才完了婚,据说是他的姑表妹,也才十八岁,从他带在身边的相片上看来,胖胖的还下得去。

众人都轰笑起来。古字通也大笑道:“有理有理”

一个小胖子叫林同九的学生,另出了一个主意说:“我也不赞成看戏,管你川班、京班,高尚娱乐、低尚娱乐,你们算,正座五角,拿八个人来计,五八四块,这数目可以留到明天在枕江楼大吃一顿,鸡鸭鱼肉虾样样齐全,还要喝他妈的斤把大曲酒,岂不比把耳朵震聋了更安逸?”

罗鸡公也就是古字通哈哈笑道:“我们商量的是今天下午的事情,哪个和你打明天的主意?”

“那吗,”林小胖子又扳着指头计算道:“我们每人只出两角半钱,这比戏园副座的票价还少半角钱。我们先去劝业场吃碗茶,可以看很多女人,地方热闹,当然比少城公园好。然后到新玉沙街清音灯影戏园听几折李少文、贾培之唱的好戏,锣鼓敲打得不利害,座场又宽敞,可以不担心耳朵。然后再回到锦江桥广兴隆消个夜,酒菜面三开,又可醉饱,又不会吃坏肚子。每人二角半,算起来有多没少,岂不把你们所说的几项耍头全都包括了?”

大家都喊赞成。并取笑说:“小胖子到底是成都儿,又是生意人,莫怪小九九算盘打得这么精通”

大变的世道 (清末)

王奶奶端了一盘黄澄澄的炒嫩鸡蛋出来,大家又盛了饭。

王中立话头一转道:“现在新名词叫社会,社会大概就指的世道罢?也就坏得不堪我们就说成都,像你父亲以前挑着担子来省做生意的时候,那是何等好法门门生意都兴旺,大家都能安生。街上热闹时真热闹清静时真清静洋货铺子,只有两家。也不讲穿,也不讲吃。做身衣裳,穿到补了又补,也没有人笑你。男的出门做事,女的总是躲在家里,大家也晓得过日子,也晓得省俭。像我以前教书,一年连三节节礼在内不过七十吊钱,现在之有几个吃饭钱,通是那时积攒下来的。但我们那时过得也并不苦,还不是吃茶看戏,打纸牌,过年时听听扬琴,听听评书?大家会着,总是作揖请安,极有规矩。也信菩萨,……”

他的老婆一口接了过去道:“不是喃就拿我来说,当我二十几三十岁时,多爱烧香拜佛的,每月总要到城外去烧几次香。那时还无儿女,不能不求菩萨保佑。可是菩萨也灵,拜了两年佛,果然就生了玉儿。那时,信菩萨的实在多,再不像现在大家都在喊啥子不要迷信。菩萨也背了时,和尚也背了时,庙产提了,庙子办了学堂,不说学生们,就多少好人家的人,连香都不烧了。可是菩萨也不灵了,也不降些瘟疫给这些人”

王中立已吃完了饭,一面抽水烟,一面拿指甲刮着牙齿,接着说道:“变多了变得不成世界了第一,就是人人都奢华起来,穿要穿好的,吃要吃好的,周秃子把劝业场一开,洋货生意就盖过了一切,如今的成都人,几乎没有一个不用洋货的。聚丰园一开,菜哩,有贵到几元钱一样,酒要吃啥子绍酒;还有听都没有听过的大餐,吃得稀奇古怪,听说牛肉羊肉,生的就切来吃了,还说这才卫生。悦来戏院一开,更不成话,看戏也要叫人出钱,听说正座五角,副座三角。我倒不去,要看哩,我不会在各会馆去看神戏吗?并且男女不分的,……”

吴鸿道:“那是分开的,女的在楼上。”

“就说分开,总之,男的看得见女的,女的也看得见男的。我听见说过,男的敬女的点心,叫幼丁送信,女的叫老妈送手巾,慈惠堂女宾入口处站班,约地方会面,这成啥子名堂!加以女子也兴进学堂读书,古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如今却讲究女教。教啥子?教些怪事!一有了女学生,可逗疯了多少男子!劝业场茅房里换裤带的也有了,两姊妹同嫁一个人的也有了,怪事还多哩!总之,学堂一开,女的自然坏了,讲究的是没廉耻男的哩,也不必说,‘四书’‘五经’圣贤之书不读,却读些毫不中用的洋文,读好了,做啥子?做洋奴吗?一伙学生,别的且不忙说,先就学到没规矩,见了人,只是把腰杆哈一哈,甚至有拉手的。拉手也算礼吗?男女见面,不是也要拉手啦?那才好哩一个年轻女子,着男子拉着一双手,那才好哩并且管你啥子人,一见面就是先生,无上无下,都是先生。你看,将来还一定要闹到剃头先生,修脚先生,小旦先生,皂班先生,讨口子先生,大人老爷是不称呼的了。朝廷制度,也不成他妈个名堂今天兴一个新花样,明天又来一个,名字也是稀奇古怪的,办些啥子事,更不晓得。比如说,谘议局就奇怪,又不像衙门,又不像公所,议员们似乎比官还歪,听说制台大人,还会被他们喊去问话,问得不好,骂一顿。以前的制台么,海外天子,谁惹得起?如今也不行了。真怪就像这回运动会,一般学生鬼闹一场合,赵制台还规规矩矩地去看。出了事,由制台办理好咧,就有委屈,打禀帖告状好了,那能由几个举贡生员,在花厅上同制台赌吵的道理?如今官也背了时受洋人的气,受教民的气,还要受学界的气,受议员的气。听说啥子审判厅问案,原告被告全是站着说话。唉国家的运气连官都不好做了一句话说完,世道大变我想,这才起头哩,好看的戏文,怕还在后头罢?”

他还在叹息,他老婆已把碗洗好了出来,大声喝道:“胡说八道些啥子肚子撑饱了,不去教书,看东家砸了你饭碗,只好回来当乌龟”

他赶快收拾着走了。

成都的夜生活 (抗战时期)

成都市在抗战中扩大了,人口从战前的四十几万增加到八十多万。近郊许多地方,从前是纯农村世界,但自民国二十七八年起疏散的人出去的多了,而许多新兴的有关军事机构也尽量建立在郊外,这样一来城外一些地方电灯有了,马路有了,桥梁有了,粮食店、猪肉架子、小菜摊、杂货铺也有了,连带而及的茶铺酒店饭馆旅社栈房都有了,业已把城郊四周十来里地变成了半城半乡的模样;但是一种旧习还依然存留着,便是没有夜生活。

半城半乡之处,交通到底不大方便,只有一些越来越不像样的实心胶轮的人力车;而且一到夜里,还不大找得到。得了抗战之赐,使劳作收入较优的车夫们,辛苦了半天,足以一饱了,他们第一需要休息,第二对于比较寂静的黑??的乡野道路,总不免存有几分戒心,虽然近几年来已不大有什么路劫事件发生。新兴的木箱式的马车,和长途车式的公共汽车,路线既只限于四门汽车站以内的旧市区,而且一到黄昏也都要收车的。因为没有夜的交通,在近郊,遂也无夜的生活,大家仍然保存着农村的早作早歇的良好习惯,那是无怪的。

市区以内哩,则说不出什么原因,或者成都市还未进步到近代工业和近代商业的社会,好多生活方式,犹在迟缓的演变中;一般人还是喜欢的日出而作;一清早是大家工作得顶忙碌的时候,入夜也需要休息了。娱乐场所也如此,白天是准备有闲阶级的人们去消遣,夜间则只能以很短时间来供应忙人,无论是书场,是戏园,是电影院,大抵在八点钟以后不久,就收拾了,而别的许多大都市的夜生活,在八点半钟起,才开始哩。

八点半是成都人最牢记不能忘的“打更时候”。只管大家已习惯了用钟用表,而打更仍是很有效的。小铜锣沿街一敲,于是做夜生意的铺店便关了,摆地摊的便收捡了,茶馆、酒馆、消夜馆一方面准备打烊,一方面也正是生意顶兴隆的时节,行人们纷纷倦游而归,人力车是最后的努力,马路女郎也到了最后关头,再过一刻,维持治安的人们便要用着他们遇啥都感到可疑的眼光,向寥落的夜徘徊者作绵密的侦察或干涉了。

没有八点半以后的夜生活,于是从下午的五点起,就几乎成为有定例的逛街,和欣赏窗饰,和寻找娱乐,和钻茶馆会朋友谈天消遣的必要时间。而成都市区又只有这么一点大。几条中心街道,像春熙路,像总府街,像几段东大街,便成为人流的交汇地方。因此,周安拉着陈登云的车子也和适才在总府街东段时一样,不能凭着气力朝前直冲,只能随在一条长蛇似的车阵之后,而时时向后面车子打着招呼:“少来”“前挡”放缓脚步,徐徐通过了春熙路,通过了上中东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