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敬二字,宋明道学家讲得很多。这两个字的解释,可从两方面说。就一方面说,诚敬是一种立身处世的方法;就又一方面说,诚敬是一种超凡入圣的途径。我们于以下先就诚敬是一种立身处世的方法说。
就这一方面说,诚的一意义是不欺。刘安世说:“某之学初无多言,旧所学于老先生者,只云由诚入。某平生所受用处,但是不欺耳。”此所谓老先生即司马光。刘安世《元城道护录》说:“安世从温公学,凡五年,得一语曰诚。安世问其目。公喜曰:‘此问甚善。当自不妄语入。’予初甚易之,及退而 栝日之所行,与凡所言,自相掣肘矛盾者多矣。力行七年而成。自此言行一致,表里相应。遇事坦然,常有余裕。”诚是司马光一生得力底一字。刘漫堂《麻城学记》说:“温公之学,始于不妄语,而成于脚踏实地。”不欺有两方面,一是不欺人,一是不自欺。我们常说:“自欺欺人。”自欺欺人,都是不诚。所谓“不妄语”,即是不欺人;所谓“脚踏实地”,即是不自欺。例如一个人学外国文字,明知有些地方,非死记熟背不可,但往往又自宽解,以为记得差不多亦可。这即是自欺,亦即是不脚踏实地。朱子说:“做一件事,直是做到十分,便是诚。若只做得两三分,说道:今且慢恁地做。恁地做也得,不恁地做也得,便是不诚。”明知须如此做,而却又以为如此做亦可、不如此做亦可,此即是自欺,亦即不是脚踏实地。刘安世力行不妄语七年,始得“言行一致,表里相应”,此即是自不欺人,进至不自欺。言行一致,表里相应,可以是不欺人,亦可以是不自欺。例如一个人高谈于国难时须节约,但是他自己却时常看电影、吃馆子。他于看电影、吃馆子时,他的心理若是:得乐且乐,我说应该节约,不过是面子话,哪能认真?他的心理若果是如此,他的高谈即是欺人底妄语。于看电影、吃馆子时,他的心理若是:虽然于国难时应该节约,但偶然一两人奢侈,于大局亦不致即有妨碍。他若以此自宽解,他即以此自欺。真正言行一致、表里相应底人,可以没有如此底欺人自欺。所谓真正言行一致、表里相应者,即不但人以为他是言行一致、表里相应,而且他自己亦确知他自己是言行一致,表里相应。一个人的言,是否与他的行完全一致,一个人的“里”,是否与他的“表”完全相应,只有他自己能完全知之。所以只有于他自己确知他自己是言行一致、表里相应时,始是真正完全地言行一致、表里相应。朱子说:“人固有终生为善而自欺者,不特外面如此,而里面不如此者,方为自欺。盖中心愿为善,而常有个不肯底意思,便是自欺也。须是打叠得尽。”真正言行一致、表里如一底人,即是外不欺人,内不自欺底人。
程伊川说:“无妄之谓诚,不欺其次矣。”无妄即是没有虚妄,没有虚假。此所谓不欺,似是专就不欺人说。照我们以上底说法,不自欺即是没有虚妄,没有虚假。《大学》说:“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恶恶臭底人,实在是恶;好好色底人,实在是好。他的好恶,一点没有虚假的成分。如一个人看见一张名人的画,他并不知其好处何在,但他可心里想,既然大家都说好,必定是好,他因此亦以此画为好。他以此画为好,即是虚假底,至少有虚假的成分。又如一人对于一道理,自觉不十分懂,但可心里想,或者所谓懂者亦不过如此,于是遂自以为懂。他自以为懂,即是虚假底,至少有虚假的成分。这种心理都是自欺,都不是无妄。如上所说看画底人,不但自以此画为好,而且或更以为须向人称赞此画,不然,恐怕他人笑他不能赏鉴此画。此其向人称赞,即是欺人。如上所说,自以为懂某道理底人,不但自以为懂,或且更以为须向人说他自己已懂,不然,恐怕他人笑他不能了解此道理。此其向人所说,即是欺人。凡是谬托风雅,强不知以为知底人,都是自欺或欺人底人。不自欺比不欺人更根本些。不自欺底人,一定可以不欺人,但不欺人底人,不见得个个皆能不自欺。所以程伊川说:“无妄之谓诚,不欺其次矣。”
诚与信有密切底关系。我们常说诚信。信与诚都有实的性质,我们说信实,又说诚实。所谓实者,即是没有虚假,即是无妄。若对于信与诚作分别,说信则注重不欺人,说诚则注重不自欺。不欺都是实,所以信曰信实,诚曰诚实。若对于信与诚不作分别,则诚可兼包不欺人、不自欺,信亦可兼包不欺人、不自欺。例如孟子说:“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笃行即是实实在在地去行,即是于行时没有一点自欺。由这一方面说,信与诚二字可以互用。不过信的意思,终是对人的成分多,而诚的意思,则是对己的成分多。
从社会的观点看,信是一个重要底道德。在中国底道德哲学中,信是五常之一。所谓常者,即谓永久不变底道德也。一个社会之能以成立,全靠其中底分子的互助。各分子要互助,须先能互信。例如我们不必自己做饭,而即可有饭吃,乃因有厨子替我们做饭也。在此方面说,是厨子助我们。就另一方面说,我们给厨子工资,使其能养身养家,是我们亦助厨子。此即是互助。有此互助,必先有互信。我们在此工作,而不忧虑午饭之有无,因为我们相信,我们的厨子必已为我们预备也。我们的厨子为我们预备午饭,因他相信,我们于月终必给他工资也。此即是互信。若我们与厨子中间,没有此互信,若我们是无信底人,厨子于月终,或不能得到工资,则厨子必不干;若厨子是无信底人,午饭应预备时不预备,则我们必不敢用厨子。互信不立,则互助即不可能,这是显而易见底。
从个人成功的观点看,有信亦是个人成功的一个必要条件。设想一个人,说话向来不当话,向来欺人。他说要赴一约会,但是到时一定不赴。他说要还一笔账,但是到时一定不还。如果他是如此底无信,社会上即没有人敢与他来往、共事,亦没有人能与他来往、共事。如果社会上没有人敢与他来往、共事,没有人能与他来往、共事,他即不能在社会内立足,不能在社会上混了。反过来说,如一个人说话,向来当话,向来不欺人,他说要赴一约会,到时一定到。他说要还一笔账,到时一定还。如果如此,社会上底人一定都愿意同他来往、共事。这就是他做事成功的一个必要底条件。譬如许多商店都要虚价,在这许多商店中,如有一家,真正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这一家虽有时不能占小便宜,但愿到他家买东西底人,必较别家多。往长处看,他还是合算底。所以西洋人常说:“诚实是最好底政策。”
诚的另外一个意思,即是真,所谓真诚是也。刘蕺山说:“古人一言一动,凡可信之当时,传之后世者,莫不有一段真至精神在内。此一段精神,所谓诚也。唯诚故能建立,故足不朽。稍涉名心,便是虚假,便是不诚。不诚则无物,何从生出事业来?”这一段话,是不错底。以文艺作品为例。有些作品,令人百看不厌。有些作品,令人看一回即永远不想再看。为什么有些作品,能令人百看不厌呢?即因其中有作者的“一段真至精神”在内。所以人无论读它多少遍,但是每次读它底时候,总觉得它是新底。凡是一个著作,能永远传世者,就是因为,无论什么人,于什么时候读它,总觉得它是新底。此所谓新,有鲜义。或者我们简直用鲜字,更为妥当。例如我们看《论语》、《孟子》、《老子》、《庄子》等,其中底话,不少不合乎现在底情形者。就此方面,我们可以说,这些话是旧了。但是无论如何,他的话有种鲜味。这一种鲜味,是专门以摹仿为事底作品所不能有底。
下等文艺作品,不是从作者心里出来底,而是从套子套下来底。例如有些侠义小说,描写两人打架,常用底套子是:某甲抡刀就砍,某乙举刀相迎,走了十几个照面,某甲气力不加,只累得浑身是汗,遍体生津,只有招架之工,并无还刀之力,等等。千篇一律,都是这一类底套子。写这些书底人,既只照套子抄写,并没有费他自己的精神,他的所谓作品当然不能动人,此正是“不诚无物”。
又有同样一句话,若说底人是真正自己见到者,自能使人觉有一种上所谓鲜味。若说底人不是真正自己见到,而只是道听途说者,则虽是同样一句话,而听者常觉味同嚼蜡。黑格尔说:“老年人可以与小孩说同样底话,但他的话是有他的一生经验在内底。”小孩说大人的话,往往令人发笑,因其说此话,只是道听途说,其中并没有真实内容也。
就别方面说,一个大政治家的政策政绩,一个大军事家的军略战绩,我们无论于什么时候去看,总觉得有一种力量,所谓“虎虎有生气”。以至大工业家或大商业家,凡能自己创业,而不是因人成事者,他的生平及事业,我们无论于什么时候去看,亦觉得有一种力量,“虎虎有生气”。他们都有“一段真至精神”,贯注在他们的全副事业内。如同一个大作家,有“一段真至精神”,贯注在他的整个作品内。如同一个人的身体,遍身皆是他的血气所贯注。就一个人的身体说,若有一点为其人的血气所不贯注,则此部分即死了。就一个作家的作品说,若有一点为其作家的精神所不贯注,则此一点即是所谓“败笔”。大政治家等的事业,亦是如此。这种全副精神贯注,即所谓诚。精神稍有不贯注,则即有“败笔”等,此正是“不诚无物”。
有真至精神是诚,常提起精神是敬。粗浅一点说,敬即是上海话所谓“当心”。《论语》说:“执事敬。”我们做一件事,“当心”去做,把那一件事“当成一件事”做,认真做,即是“执事敬”。譬如一个人正在读书,而其心不在书上,“一心以为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这个人即是读书不敬。读书不敬者,决不能了解他所读底书。
程伊川说:“诚然后敬,未及诚时,却须敬而后诚。”此所谓诚,即是我们于上文所说,真诚或无妄之诚。一个人对于他所做底事,如有“一段真至精神”,他当然能专心致志,聚精会神于那一件事上。所以如对一事有诚,即对于一事自然能敬。譬如一个母亲,看她自己的孩子,很少使孩子摔倒,或出别底意外。但一个奶妈看主人的孩子,则往往使孩子摔倒,或出别底意外。其所以如此者,因一个母亲对于看她自己的孩子,是用全副精神贯注底。她用全副精神贯注,她自然是专心致志,聚精会神,极端地当心看孩子,把看孩子“当成一件事”做。就其用全副精神贯注说,这是诚;就其专心致志,聚精会神,把看孩子当成是一件事,认真去做说,这是敬。有诚自然能敬,所以说诚然后敬。但如一个奶妈看人家的孩子,本来即未用全副精神贯注,所以她有时亦不把看孩子当成一件事,认真去做。就其不用全副精神贯注说,这是不诚;就其不把看孩子当成一件事,认真去作说,这是不敬。她不诚,如何教她敬呢?这须先让她敬,让她先提起精神,把看孩子当成一件事,认真去做。先敬而再可希望有诚。所以说:“未及诚时,则须敬而后诚。”程伊川的此话,可以如此讲,但还有一种比较深底讲法,下文再说。
照以上所说,敬字有专一的意思。程伊川说:“主一之谓敬,无适之谓一。”朱子说:“主一只是心专一,不以他念乱之。”又曰:“了这一事,又做一事。今人一事未了,又要做一事,心下千头万绪。”又曰:“若动时收敛心神在一事上,不胡乱思想,便是主一。”朱子又说:“凡人立身行己,应事接物,莫大乎诚敬。诚者何?不自欺,不妄之谓也。敬者何?不怠慢,不放荡之谓也。”我们做事,必须全副精神贯注,“当心”去做。做大事如此,做小事亦须如此。所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是也。人常有“大江大海都过去,小小阴沟把船翻”者,即吃对小事不诚敬的亏也。
我们于第八篇《励勤俭》中说,我们可以从人的精神方面说勤。敬即是人的精神方面的勤。勤的反面是怠,敬的反面亦是怠;勤的反面是惰,敬的反面亦是惰;勤的反面是安逸,敬的反面亦是安逸。古人说:“无逸。”无逸可以说是勤,亦可以说是敬。人做了一事,又做一事,不要不必需底休息,此是普通所谓做事勤。人于做某事时,提起全副精神,专一做某事。此是孔子所谓“执事敬”。于无事时,亦常提起全副精神如准备做事然。此即宋明道学家所谓“居敬”。朱子说:“主一又是敬字注解,要之事无小无大,常令自家思虑精神尽在此。遇事时如此,无事时亦如此。”又说:“今人将敬来别做一事,所以有厌倦,为思虑引去。敬是自家本心常惺惺便是。又岂可指擎跽曲拳,块然在此,而后可以为敬?”又说:“敬却不是将来做一个事。今人多先安一个敬字在这里,如何做得?敬只是提起这心,不教放散。”宋明道学家所谓“求放心”,所谓“操存”,所谓“心要在腔子里”,都是说此。简言之,居敬或用敬,即是提起精神,“令自家思虑精神尽在此”。
我们现在常听说:人必须有朝气。所谓有朝气底人,是提起精神,奋发有为底人。若提不起精神,萎靡不振底人,谓之有暮气。我们可以说,能敬底人自然有朝气,而怠惰底人都是有暮气。
敬可以说是一个人的“精神总动员”。由此方面说,敬对于人的做事的效率及成功,与现在普通所谓奋斗、努力等,有同样底功用。
以上是将敬作为一种立身处世的方法说。以下再将敬作为一种超凡入圣的途径说。凡者对圣而言。圣是什么?我们于《新理学》中已经说过。我们本书的性质,不容我们现再详说。但为读者方便起见,于下粗略言之。
一般底宗教家及一部分底哲学家,都以为人可以到一种境界,在其中所谓人己内外的界限,都不存在。所谓人己内外,略当于西洋哲学中所谓主观客观。主观是己,是内;客观是人,是外。在普通人的经验中,这个界限是非常分明底。但人可到一种境界,可有一种经验,在其中这些界限都泯没了。这种境界,即所谓万物一体的境界。这种境界,即宋明道学家所谓圣域。能到这种境界,能入圣域底人,即宋明道学家所谓圣人。
宗教家所说,入圣域底方法,即所谓修行方法,虽有多端,但其主要点皆不离乎精神上底勤。如耶教佛教之念经打坐,皆所以“令自家思虑精神尽在此”也。用此念经打坐等方法,“令自家思虑精神尽在此”,是于日用活动之外,另有修行方法。这种方法,可以说是主静。静者对于活动而言,宋明道学家有讲主静者,有教人静坐者。朱子说:“明道在扶沟,谢游诸公,皆在彼问学。明道一日曰:‘诸公在此,只是学某说话,何不去力行?’二公曰:‘某等无可行者。’明道曰:‘无可行时,且去静坐。盖静坐时便涵养得本原稍定。虽是不免逐物,及自觉而收敛归来,也有个着落。’”所谓“涵养得本原稍定”,及“收敛归来,有个着落”者,即是“令自家思虑精神,尽在此”也。凡此大概都是受佛家的影响。
伊川虽亦说“涵养须用敬”,但他亦“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日:‘这却是一个总要处。’”至朱子始完全以主敬代主静。这是宋明道学的一个很重要底进展。盖主敬亦是“令自家思虑精神尽在此”,但主静则须于日用活动之外,另有修行工夫,而主敬则可随时随事用修行工夫也。朱子说:“濂溪言主静”,“正是要人静定其心,自作主宰。程子又恐只管静去,遂与事物不相涉,却说个敬”。正说此意。
常“令自家思虑精神尽在此”,如何可以达到所谓万物一体的境界?若欲答此问题,非将主有此境界底宗教家与哲学家所根据底形上学,略说不可。但此非本书的性质及范围所可容许者。如欲于此点,多得知识者,可看《新理学》。
现所需略再附加者,即在中国哲学中,诚字有时亦指此内外合一的境界。程伊川说:“诚然后敬,未及诚时,却须敬而后诚。”其所谓诚,或指此所说境界;其所谓敬,或指此所说达此境界底方法。上文说:“伊川此言,或有较深底意义。”其较深底意义,大约是如此。敬的功用如此之大,所以朱子说:“敬之一字,圣学所以成始而成终者也。”又说:“敬字真是学问始终,日用亲切之妙。”立身处世,是圣学之始;超凡入圣,是圣学之终。二者均须用敬。所以敬字真是学问始终。
如此以敬求诚,是宋明道学家所说诚敬的最高义。
境 界
人对于宇宙人生底觉解的程度,可有不同。因此,宇宙人生,对于人底意义,亦有不同。人对于宇宙人生在某种程度上所有底觉解,因此,宇宙人生对于人所有底某种不同底意义,即构成人所有底某种境界。
佛家说,每人各有其自己的世界。在表面上,似乎是诸人共有一世界;实际上,各人的世界,是各人的世界。“如众灯明,各遍似一。”一室中有众灯,各有其所发出底光。本来是多光,不过因其各遍于室中,所以似乎只有一光了。说各人各有其世界,是根据于佛家的形上学说底。但说在一公共底世界中,各人各有其境界,则不必根据于佛家的形上学。照我们的说法,就存在说,有一公共底世界。但因人对之有不同底觉解,所以此公共底世界,对于各个人亦有不同底意义,因此,在此公共底世界中,各个人各有一不同底境界。
例如有二人游一名山,其一是地质学家,他在此山中,看见些地质底构造等;其一是历史学家,他在此山中,看见些历史底遗迹等。因此,同是一山,而对于二人底意义不同。有许多事物,有些人视同瑰宝,有些人视同粪土。有些人求之不得,有些人,虽有人送他,他亦不要。这正因为这些事物,对于他们底意义不同。事物虽同是此事物,但其对于各人底意义,则可有不同。
世界是同此世界,人生是同样底人生,但其对于各个人底意义,则可有不同。我们的这种说法,是介乎上所说底佛家的说法与常识之间。佛家以为在各个人中,无公共底世界。常识则以为各个人都在一公共底世界中,其所见底世界,及其间底事物,对于各个人底意义,亦都是相同底。照我们的说法,人所见底世界及其间底事物,虽是公共底,但它们对于各个人底意义,则不必是相同底。我们可以说,就存在说,各个人所见底世界及其间底事物,是公共底;但就意义说,则随各个人的觉解的程度的不同,而世界及其间底事物,对于各人底意义,亦不相同。我们可以说:“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
我们不能说,这些意义的不同,纯是由于人之知识的主观成分。一个地质学家所看见底,某山中底地质底构造,本来都在那里。一个历史学家所看见底,某山中底历史底遗迹,亦本来都在那里。因见这些遗迹,而此历史家觉有“数千年往事,涌上心头”。这些往事,亦本来都在那里。这些都与所谓主观无涉,不过人有知与不知,见与不见耳。庄子说:“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就其知不知、见不见说,就其知见时所有底心理状态说,上所说诸意义的不同,固亦有主观的成分。但这一点底主观的成分,是任何知识所都必然有底。所以我们不能说,上文所说意义的不同,特别是主观底。由此,我们说,我们所谓境界,固亦有主观的成分,然亦并非完全是主观底。
各人有各人的境界,严格地说,没有两个人的境界,是完全相同底。每个人都是一个体,每个人的境界,都是一个个体底境界。没有两个个体,是完全相同底,所以亦没有两个人的境界,是完全相同底。但我们可以忽其小异,而取其大同。就大同方面看,人所可能有底境界,可以分为四种: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此四种境界,以下各有专章详论,本章先略述其特征,以资比较。
自然境界的特征是:在此种境界中底人,其行为是顺才或顺习底。此所谓顺才,其意义即是普通所谓率性。我们于上章说,我们称逻辑上底性为性,称生物学上底性为才。普通所谓率性之性,正是说,人的生物学上底性。所以我们不说率性,而说顺才。所谓顺习之习,可以是一个人的个人习惯,亦可以是一社会的习俗。在此境界中底人,顺才而行,“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亦或顺习而行,“照例行事”。无论其是顺才而行或顺习而行,他对于其所行底事的性质,并没有清楚底了解。此即是说,他所行底事,对于他没有清楚底意义。就此方面说,他的境界,似乎是一个混沌。但他亦非对于任何事都无了解,亦非任何事对于他都没有清楚底意义。所以他的境界,亦只似乎是一个混沌。例如古诗写古代人民的生活云:“凿井而饮,耕田而食,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识天工,安知帝力?”此数句诗,很能写出在自然境界中底人的心理状态。“帝之则”可以是天然界的法则,亦可以是社会中人的各种行为的法则。这些法则,这些人都遵奉之,但其遵奉都是顺才或顺习底。他不但不了解此诸法则,且亦不觉有此诸法则。因其不觉解,所以说是不识不知,但他并非对于任何事皆无觉解。他凿井耕田,他了解凿井耕田是怎样一回事。于凿井耕田时,他亦自觉他是在凿井耕田。这就是他所以是人而高于别底动物之处。
严格地说,在此种境界中底人,不可以说是不识不知,只可以说是不著不察。孟子说:“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生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朱子说:“著者知之明,察者识之精。”不著不察,正是所谓没有清楚底了解。
有此种境界底人,并不限于在所谓原始社会中底人。即在现在最工业化底社会中,有此种境界底人,亦是很多底。他固然不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但他却亦是“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有此种境界底人,亦不限于只能做价值甚低底事底人。在学问艺术方面,能创作底人,在道德事功方面,能做“惊天地,泣鬼神”底事底人,往往亦是“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莫知其然而然”。此等人的境界,亦是自然境界。
功利境界的特征是:在此种境界中底人,其行为是“为利”底。所谓“为利”,是为他自己的利。凡动物的行为,都是为他自己的利底。不过大多数底动物的行为,虽是为他自己的利底,但都是出于本能的冲动,不是出于心灵的计划。在自然境界中底人,虽亦有为自己的利底行为,但他对于“自己”及“利”,并无清楚底觉解,他不自觉他有如此底行为,亦不了解他何以有如此底行为。在功利境界中底人,对于“自己”及“利”,有清楚底觉解。他了解他的行为,是怎样一回事。他自觉他有如此底行为。他的行为,或是求增加他自己的财产,或是求发展他自己的事业,或是求增进他自己的荣誉。他于有此种种行为时,他了解这种行为是怎样一回事,并且自觉他是有此种行为。
在此种境界中底人,其行为虽可有万不同,但其最后底目的,总是为他自己的利。他不一定是如杨朱者流,只消极地为我,他可以积极奋斗,他甚至可牺牲他自己,但其最后底目的,还是为他自己的利。他的行为,事实上亦可是与他人有利,且可有大利底。如秦皇汉武所做底事业,有许多可以说是功在天下,利在万世。但他们所以做这些事业,是为他们自己的利底。所以他们虽都是盖世英雄,但其境界是功利境界。
道德境界的特征是:在此种境界中底人,其行为是“行义”底。义与利是相反亦是相成底。求自己的利底行为,是为利底行为;求社会的利底行为,是行义底行为。在此种境界中底人,对于人之性已有觉解。他了解人之性是涵蕴有社会底。社会的制度及其间道德底政治底规律,就一方面看,大概都是对于个人加以制裁底。在功利境界中底人,大都以为社会与个人,是对立底。对于个人,社会是所谓“必要底恶”。人明知其是压迫个人底,但为保持其自己的生存,又不能不需要之。在道德境界中底人,知人必于所谓“全”中,始能依其性发展。社会与个人,并不是对立底。离开社会而独立存在底个人,是有些哲学家的虚构悬想。人不但须在社会中,始能存在,并且须在社会中,始得完全。社会是一个全,个人是全的一部分。部分离开了全,即不成其为部分。社会的制度及其间底道德底政治底规律,并不是压迫个人底。这些都是人之所以为人之理中,应有之义。人必在社会的制度及政治底道德底规律中,始能使其所得于人之所以为人者,得到发展。
在功利境界中,人的行为,都是以“占有”为目的。在道德境界中,人的行为,都是以“贡献”为目的。用旧日的话说,在功利境界中,人的行为的目的是“取”;在道德境界中,人的行为的目的是“与”。在功利境界中,人即于“与”时,其目的亦是在“取”;在道德境界中,人即于“取”时,其目的亦是在“与”。
天地境界的特征是:在此种境界中底人,其行为是“事天”底。在此种境界中底人,了解于社会的全之外,还有宇宙的全,人必于知有宇宙的全时,始能使其所得于人之所以为人者尽量发展,始能尽性。在此种境界中底人,有完全底高一层底觉解。此即是说,他已完全知性,因其已知天。他已知天,所以他知人不但是社会的全的一部分,而并且是宇宙的全的一部分。不但对于社会,人应有贡献;即对于宇宙,人亦应有贡献。人不但应在社会中,堂堂地做一个人;亦应于宇宙间,堂堂地做一个人。人的行为,不仅与社会有干系,而且与宇宙有干系。他觉解人虽只有七尺之躯,但可以“与天地参”;虽上寿不过百年,而可以“与天地比寿,与日月齐光”。
用庄子等道家的话,此所谓道德境界,应称为仁义境界;此所谓天地境界,应称为道德境界。道家鄙视仁义,其所谓仁义,并不是专指仁及义,而是指我们现在所谓道德。在后来中国言语中,仁义二字联用,其意义亦是如此。如说某人不仁不义,某人大仁大义,实即是说,某人的品格或行事,是不道德底;某人的品格或行事,是道德底。道家鄙视仁义,因其自高一层底境界看,专以仁义自限,所谓“蹩 为仁,跽跛为义”者,其仁义本来不及道家所谓道德。所以老子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但有道家所谓道德底人,亦并不是不仁不义,不过不专以仁义自限而已。不以仁自限底人所有底仁,即道家所谓大仁。
我们所谓天地境界,用道家的话,应称为道德境界。《庄子·山木》篇说“乘道德而浮游”,“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此是“道德之乡”。此所谓道德之乡,正是我们所谓天地境界。不过道德二字联用,其现在底意义,已与道家所谓道德不同。为避免混乱,所以我们用道德一词的现在底意义,以称我们所谓道德境界。
境界有高低。此所谓高低的分别,是以到某种境界所需要底人的觉解的多少为标准。其需要觉解多者,其境界高;其需要觉解少者,其境界低。自然境界,需要最少底觉解,所以自然境界是最低底境界。功利境界,高于自然境界,而低于道德境界。道德境界,高于功利境界,而低于天地境界。天地境界,需要最多底觉解,所以天地境界,是最高底境界。至此种境界,人的觉解,已发展至最高底程度。至此种程度人已尽其性。在此种境界中底人,谓之圣人。圣人是最完全底人,所以邵康节说:“圣人,人之至者也。”
在自然境界及功利境界中底人,对于人之所以为人者,并无觉解。此即是说,他们不知性,无高一层底觉解。所以这两种境界,是在梦觉关的梦的一边底境界。在道德境界及天地境界中底人,知性知天,有高一层底觉解,所以这两种境界,是在梦觉关的觉的一边底境界。
因境界有高低,所以不同底境界,在宇宙间有不同底地位。有不同境界底人,在宇宙间亦有不同底地位。道学家所说地位,如圣人地位、贤人地位等,都是指此种地位说。在天地境界中底人,其地位是圣人地位;在道德境界中底人,其地位是贤人地位。孟子说,有天爵,有人爵。人在政治上或社会上底地位是人爵。因其所有底境界,而在宇宙间所有底地位是天爵。孟子说:“君子所性,虽大行弗加焉,虽穷居弗损焉,分定故也。”此是说,天爵不受人爵的影响。
一个人,因其所处底境界不同,其举止态度,表现于外者,亦不同。此不同底表现,即道学家所谓气象,如说圣人气象、贤人气象等。一个人其所处底境界不同,其心理底状态亦不同。此不同底心理状态,即普通所谓怀抱、胸襟或胸怀。
人所实际享受底一部分底世界有小大。其境界高者,其所实际享受底一部分底世界大;其境界低者,其所实际享受底一部分底世界小。公共世界,无限的大,其间底事物,亦是无量无边的多。但一个人所能实际享受底,是他所能感觉或了解底一部分底世界。就感觉方面说,人所能享受底一部分底世界,虽有大小不同,但其差别是很有限底。一个人周游环球,一个人不出乡曲。一个人饱经世变,一个人平居无事。他们的见闻有多寡的不同,但其差别是很有限底。此譬如一个“食前方丈”底人,与一个仅足一饱底人,所吃固有多寡的不同,但其差别,亦是很有限底。但就觉解方面说,各人所能享受底世界,其大小的不同,可以是很大底。有些人所能享受底一部分底世界,就是他所能感觉底一部分底世界。这些人所能享受底一部分底世界,可以说是很小底。因为一个人所能感觉底一部分底世界,无论如何,总是很有限底。有些人所能享受底,可以不限于实际底世界。这并不是说,一个人可将世界上所有底美味一口吃完,或将世界上所有底美景一眼看尽。而是说,他的觉解,可以使他超过实际底世界。他的觉解使他超过实际底世界,则他所能享受底,即不限于实际底世界。庄子所说:“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似乎都是用一种诗底言语,以形容在天地境界中底人所能有底享受。
或可问:上文说,在高底境界中底人,其所享受底一部分底世界大;在低底境界中底人,其所享受底一部分底世界小。这种说法,对于在自然境界中底人及在天地境界中底人,是不错底。在自然境界中底人,只能享受其所感觉底事物;在天地境界中底人所能享受底,则不限于实际底世界。他们所能享受底境界,一个是极小,一个是极大。但道德境界,虽高于功利境界,而在功利境界中底人所能享受底一部分底世界,是否必小于在道德境界中底人所能享受底,似乎是一问题。例如一个天文学家,对于宇宙,有很大底知识。但其研究天文,完全是由于求他自己的名利。如此,则他的境界,仍只是功利境界。虽只是功利境界,但他对于宇宙底知识,比普通行道德底事底人的知识,是大得多了。由此方面看,岂不亦可说,在功利境界中底人所能享受底世界,比道德境界中底人所能享受者大?
于此我们说,普通行道德底事底人,其境界不一定即是道德境界。他行道德底事,可以是由于天资或习惯。如其是如此,则其境界即是自然境界。他行道德底事,亦可以是由于希望得到名利恭敬。如其是如此,则他的境界,即是功利境界。必须对于道德真有了解底人,根据其了解以行道德,其境界方是道德境界。这种了解,必须是尽心知性底人,始能有底。我们不可因为,三家村的愚夫愚妇,亦能行道德底事,遂以为道德境界,是不需要很大底觉解,即可以得到底。愚夫愚妇,虽可以行道德底事,但其境界,则不必是道德境界。
天文学家及物理学家虽亦常说宇宙,但其所谓宇宙,是物质底宇宙,并不是哲学中所谓宇宙。物质底宇宙,虽亦是非常的大,但仍不过是哲学中所谓宇宙的微乎其微底一部分。物质底宇宙,并不是宇宙的大全。所以对于物质底宇宙有了解者,不必即知宇宙的大全,不必即知天。在道德境界中底人,已尽心知性,对于人之所以为人,而异于别底动物者,已有充分底了解。知性,则其所知者,即已不限于实际底世界。所以其所享受底一部分底世界,大于在功利境界中底人所享受底。
境界有久暂。此即是说,一个人的境界,可有变化。上章说,人有道心,亦有人心人欲。“人心唯危,道心唯微。”一个人的觉解,虽有时已到某种程度,因此,他亦可有某种境界。但因人欲的牵扯,他虽有时有此种境界,而不能常住于此种境界。一个人的觉解,使其到某种境界时,本来还需要另一种功夫,以维持此种境界,以使其常住于此种境界。伊川说:“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致知即增进其觉解,用敬即用一种功夫,以维持此增进底觉解所使人得到底境界。关于此点,我们于以下另有专章说明。今只说,平常人大多没有此种功夫,故往往有时有一种较高底境界,而有时又无此种境界。所以一个人的境界,常有变化。其境界常不变者,只有圣贤与下愚。圣贤对于宇宙人生有很多底觉解,又用一种功夫,使因此而得底境界,常得维持。所以其境界不变。下愚对于宇宙人生,永只有很少底觉解。所以其境界亦不变。孔子说:“回也三月不违仁,其余日月至焉而已。”此即是说,至少在三个月之内,颜回的境界,是不变底。其余人的境界,则是常变底。
上所说底四种境界,就其高低的层次看,可以说是表示一种发展,一种海格尔所谓辩证底发展。就觉解的多少说,自然境界需要觉解最少。在此种境界中底人,不著不察,亦可说是不识不知,其境界似乎是一个混沌。功利境界需要较多底觉解。道德境界,需要更多底觉解。天地境界,需要最多底觉解。然天地境界,又有似乎混沌。因为在天地境界中底人,最后自同于大全。我们于上文尝说大全。但严格地说,大全是不可说底,亦是不可思议,不可了解底。所以自同于大全者,其觉解是如佛家所谓“无分别智”。因其“无分别”,所以其境界又似乎是混沌。不过此种混沌,并不是不及了解,而是超过了解。超过了解,不是不了解,而是大了解。我们可以套老子的一句话说:“大了解若不了解。”
再就有我无我说,在自然境界中,人不知有我。他行道德底事,固是由于习惯或冲动。即其为我底行为,亦是出于习惯或冲动。在功利境界中,人有我。在此种境界中,人的一切行为,皆是为我。他为他自己争权夺利,固是为我,即行道德底事,亦是为我。他行道德底事,不是以其为道德而行之,而是以其为求名求利的工具而行之。在道德境界中,人无我,其行道德,固是因其为道德而行之,即似乎是争权夺利底事,他亦是为道德底目的而行之。在天地境界中,人亦无我。不过此无我应称之为大无我。《论语》谓:“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横渠云:“四者有一焉,则与天地不相似。”象山说:“虽欲自异于天地,不得也。此乃某平日得力。”“与天地相似”,不得“自异于天地”,可以做大无我的注脚。道学家常用“人欲尽处,天理流行”八字,以说此境界。人欲即人心之有私的成分者,有为我的成分者。
有私是所谓“有我”的一义。上所说无“我”,是就此义说。所谓“有我”的另一义是“有主宰”。“我”是一个行动的主宰,亦是实现价值底行动的主宰。尽心尽性,皆须“我”为。“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由此方面看,则在道德境界及天地境界中底人,不唯不是“无我”,而且是真正的“有我”。在自然境界中,人不知有“我”。在功利境界中,人知有“我”。知有“我”可以说是“我之自觉”,“我之自觉”并不是一件很容易底事。有许多小孩子,别人称他为娃娃,亦自称为娃娃。他知道说娃娃,但不知道于说娃娃时,他应当说“我”。在功利境界中,人有“我之自觉”,其行为是比较有主宰底。但其做主宰底“我”,未必是依照人之性者。所以其做主宰底“我”,未必是“真我”。在道德境界中底人知性,知性则“见真吾”,“见真吾”则可以发展“真我”。在天地境界中底人知天,知天则知“真我”在宇宙间底地位,则可以充分发展“真我”。上文所说,人在道德境界及天地境界中所无之我,并不是人的“真我”。人的“真我”,必在道德境界中乃能发展,必在天地境界中乃能完全发展。上文说,上所说底四种境界,就其高低的层次看,可以说是表示一种发展。此种发展,即是“我”的发展。“我”自天地间之一物,发展至“与天地参”。
所以在道德境界中及天地境界中底人,才可以说是真正的有我。不过这种“有我”,正是上所说底“无我”的成就。人必先“无我”而后可“有我”,必先无“假我”,而后可有“真我”。我们可以说,在道德境界中底人,“无我”而“有我”。在天地境界中底人,“大无我”而“有大我”。我们可以套老子的一句话说:“夫唯无我耶,故能成其我。”
在上所说的发展中,自然境界及功利境界是海格尔所谓自然的产物。道德境界及天地境界是海格尔所谓精神的创造。自然的产物是人不必努力,而即可以得到底。精神的创造,则必待人之努力,而后可以有之。就一般人说,人于其是婴儿时,其境界是自然境界。及至成人时,其境界是功利境界。这两种境界,是人所不必努力,而自然得到底。此后若不有一种努力,则他终生即在功利境界中。若有一种努力,“反身而诚”,则可进至道德境界及天地境界。
此四种境界中,以功利境界与自然境界中间底分别,及其与道德境界中间底分别,最易看出。道德境界与天地境界中间底分别,及自然境界与道德境界及天地境界中间底分别,则不甚容易看出。因为不知有我,有时似乎是无我或大无我。无我有时亦似乎是大无我。自然境界与天地境界,又都似乎是混沌。道德境界与天地境界中间底分别,道家看得很清楚。但天地境界与自然境界中间底分别,他们往往看不清楚。自然境界与道德境界中间底分别,儒家看得比较清楚。但道德境界与天地境界中间底分别,他们往往看不清楚。
但此各种境界,确是有底,其间底分别,我们若看清楚以后,亦是很显然底。例如《庄子·逍遥游》说:“若夫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此无己是大无我,到此种地位底人,其境界是天地境界。《庄子·应帝王》说:“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于于”,司马彪说是“无所知貌”。此种人亦可说是无己底,但其无己是不知有己。在此种境界中底人,其境界是自然境界。此两种境界是决不相同底,但其不同,道家似未充分注意及之。又例如张横渠铭其室之两牖,东曰砭愚,西曰订顽,即所谓东铭西铭也。此二铭,在横渠心目中,或似有同等底地位,然西铭所说,是在天地境界中底人的话。此于本书第七章所论可见。东铭说戏言戏动之无益,其所说至高亦不过是在道德境界中底人的话。又如杨椒山就义时所作二诗,其一曰:“浩气返太虚,丹心照千古。平生未了事,留与后人补。”其二曰:“天王自圣明,制作高千古,平生未报恩,留作忠魂补。”此二诗,在椒山心目中,或亦似有同等地位。但第一首乃就人与宇宙底关系立言,其所说乃在天地境界中底人的话。第二首乃就君臣的关系立言,其所说乃在道德境界中底人的话。又如张巡、颜杲卿死于王事,其行为本是道德行为,其人所有底境界,大概亦是道德境界。但如文天祥《正气歌》所说,“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则此等行为的意义又不同。此等行为,本是道德行为,但《正气歌》以之与“天地有正气”连接起来,则是从天地境界的观点,以看这些道德行为。如此看,则这些行为,又不止是道德行为了。这些分别,以前儒家的人,似未看清楚。
或可问:凡物皆本在宇宙中,皆本是宇宙的一部分。本来如是。凡物皆“虽欲自异于天地不得也”,何以象山独于此“得力”?何以只有圣人的境界,才是天地境界?
于此我们说:人不仅本在宇宙之内,本是宇宙的一部分,人亦本在社会之内,本是社会的一部分,皆本来如是,不过人未必觉解之耳。觉解之则可有如上说底道德境界、天地境界。不觉解之则虽有此种事实而无此种境界。孟子说:“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此道是人人所皆多少遵行者,虽多少遵行之,而不觉解之,则为众人;觉解之而又能完全遵行之,则为圣人。所以圣人并非能于一般人所行底道之外,另有所谓道。若舍此另求,正可以说是“骑驴觅驴”。
所以虽在天地境界中底人,其所做底事,亦是一般人日常所做底事。伊川说:“后人便将性命别作一般事说了。性命孝悌,只是一统底事。就孝悌中,便可尽性至命。至于洒扫应对,与尽性至命,亦是一统底事。无有本末,无有精粗。”“然今时非无孝悌之人,而不能尽性至命者,由之而不知也。”(《遗书》十八)由之而不知,则一切皆在无明中,所以为凡;知之则一切皆在明中,所以可为圣。圣人有最高底觉解,而其所行之事,则即是日常底事。此所谓“极高明而道中庸”。
所以上文所说底各种境界,并不是于日常行事外,独立存在者。在不同境界中底人,可以做相同底事,虽做相同底事,但相同底事,对于他们底意义,则可以大不相同。此诸不相同底意义,即构成他们的不相同底境界。所以上文说境界,都是就行为说。在行为中,人所做底事,可以就是日常底事。离开日常底事,而做另一种与众不同底事,如参禅打坐等,欲另求一种境界,以为玩弄者,则必分所谓“内外”、“动静”。他们以日常底事为外,以一种境界为内,以做日常底事为动,以玩弄一种境界为静。他们不能超过此种分别,遂重内而轻外,贵静而贱动,他们的生活,因此即有一种矛盾。此点我们于下文第五、第七章中另有详论。
或问:所谓日常底事,各人所做,可不相同,例如一军人的日常底事是下操或打仗,一个学生的日常底事是上课或读书。上文所说日常底事,果指何种事?
于此我们说:所谓日常底事,就是各色各样底日常底事。一个人是社会上底某种人,即做某种人的日常所做底事。用战时常用底话说,各人都站在他自己的“岗位”上,做其所应做底事。任何“岗位”上底事,对于觉解不同底人,都有不同底意义。因此,任何日常底事,都与“尽性至命”是“一统底事”。做任何日常底事,都可以“尽性至命”。
或又问:人专做日常底事,岂非不能有新奇底事,有创作,有发现?
于此我们说,所谓做日常底事者,是说,人各站在他自己的“岗位”上做其所应做底事。并不是说,他于做此等事时,只应牢守成规,不可有新奇底创作。无论他的境界是何种境界,他都应该在自己的“岗位”上,竭其智能,以做他应做底事。既竭其智能,则如果他们的智能,能使他有新奇底创作,又如果他的境界是天地境界,则他的新奇创作,亦与“尽性至命”是“一统底事”。
这一点我们特别提出,因为宋明道学家说到“人伦日用”,似乎真是说,只是一般人所同样做底事,如“事父事君”等。至于其余不是一般人所同样做的事,如艺术创作等,他们以为均是“玩物丧志”,似乎不能是与“尽性至命”、“一统底事”。这亦是道学家所见的不彻底处。洒扫应对,可以尽性至命;作诗写字,何不可以尽性至命?照我们上文所说,人于有高一层底觉解时,真是“举足修途,都趋宝渚;弹指合掌,咸成佛因”。无觉解则空谈尽性至命,亦是玩物丧志;有觉解则作诗写字,亦可尽性至命。
宋明人的语录中,有许多讨论,亦是不必要底。例如他们讨论人于用居敬存诚等功夫外,名物制度,是不是亦要讲求。这一类底问题,是不成问题底。如果一个人研究历史,当然他须研究名物制度。如果一个人研究工程,当然他须研究“修桥补路”的方法。他们如要居敬存诚,应该就在这些研究工作中,居敬存诚。道学家的末流,似乎以为如要居敬存诚,即不能做这些事。他们又蹈佛家之弊,所以有颜李一派的反动。
我们于《新理学》中说,凡物的存在,都是一动。动息,其物即归无有。人必须行动。人的境界,即在人的行动中。这是本来如此底。上文说:“极高明而道中庸。”中庸并不是平凡庸俗。对于本来如此底有充分底了解,是“极高明”;不求离开本来如此底而“索隐行怪”,即是“道中庸”。
194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