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和舒适,平静和安闲,经济一点也不压迫,这真是黄金时代,但又是多么寂寞的黄金时代呀!别人的黄金时代是舒展着翅膀过的,而我的黄金时代,是在笼子过的。』
萧红认为自己的黄金时代到了,她在这期间不仅灵感爆棚,而且开始自我调整,重新思考他们这段感情。
第[21]封 念叨
东京——上海
(1936年10月13日发,10月18日至)
均:
我不回去了,来回乱跑,啰啰唆唆,想来想去,还是住下去吧!若真不得已那是没有法子。不过现在很平安。
近一个月来,又是空过的,日子过得不算舒服。
奇①他们很好?小奇赶上小明那样可爱不?一晃三年不见他们了。奇一定是关于我问来问去吧?你没问俄文先生怎么样?他们今后打算住在什么地(方)呢?他们的经济情形如何?
天冷了,秋雨整天地下了,钱也快完了。请寄来一些吧!还有三十多元在手中,等钱到我才去买外套。月底我想一定会到的。
你的精神为了旅行很快活吧?我已写信给孟,若你不在就请他寄来。我很好。在电影上我看到了北四川路,我也看到了施高塔路,(那)一刻我的心是忐忑不安的。我想到了病老而且又在奔波里的人②了。
祝好。
吟
十月十三日
①“奇”,萧军萧红哈尔滨时期的朋友,“小奇”是她的女儿。②指鲁迅。
第[22]封 日落
东京——上海
(1936年10月17日发,10月××日到)
河清①兄:
老三②还没有回来?
我不回去了,我就在这里住下去了。
每日花费在日语上要六七个钟头,这样读下来简直不得了,一年以后真是可以,但我并不用功,若用起功来,时间差不多就没有了。可是《十年》的文章并没因此而写出。
华姐③忙得不得了吧?
《译文》还要请您寄给我,多谢。
祝好。
吟
十月十七日
①指黄源。此信虽为萧红写给黄源的,但萧红在信中询问萧军近况,从侧面反映了他对萧军的爱。后来萧军在整理萧红和他的通信时,将此信收入其中,并亲笔标注“第二十二信”,故将其收入在内。②指萧军。③指许粤华,当时是黄源之妻。
第[23]封 要钱
东京——上海
(1936年10月20日发,11月5日复)
均:
我这里很平安,绝对不回去了。胃痛已好了大半,头痛的次数也减少。至于意外,我想是不会有的了。因为我的生活非常简单,每天的出入是有次数的,大概被“跟”了些日子,后来也就不跟了。本来在来这里之前也就想到了这层,现在依然是照着初来的意思,住到明年。
现在我的钱用到不够二十元了,觉得没有浪费,但用得也不算少数。希望月底把钱寄来,在国外没有归国的路费在手里是觉得没有把握的,而且没有熟人。
今天少上了一课,一进门,就在席子上面躺着一封信。起初我以为是珂①来的,因为你的字真是有点像珂。此句我懂了。(但你的文法,我是不大明白的“同来者有之明,奇现在天津,暂时不来。”我照原句抄下的。你看看吧。)(以上括弧内句子写上又抹掉了,在上面加上一句“此句我懂了”。大概起始没有看懂,后来又懂了,所以抹了。——萧军注)
六元钱买了一套洋装(裙与上衣),毛线的。还买了草褥,五元。我的房间收拾得非常整齐,好像等待着客人的到来一样。草褥折起来当作沙发,还有一个小圆桌,桌上还站着一瓶红色的酒。酒瓶下面站着一对金酒杯。大概在一个地方住得久了一点,也总是开心些的,因为我感觉到我的心情好像开始要管到一些在我身外的装点。虽然房间里边挂起一张小画片来,不算什么,是平常的,但,那需要多么大的热情来做这一点小事呢?非亲身感到的是不知道。我刚来的时候,就是前半个月吧,我也没有这样的要求。
日语教得非常多,大概要想通通记得住非整天的工夫不可,我是不肯,而且我的时(间)也不够用。总是好坐下来想想。
报上说是L.来这里了?
我去洗澡去,不写了。
明,我在这里和你握手了。
吟
十月廿日
①指萧红弟弟张秀珂。
第[24]封 挂念
东京——上海
(1936年10月21日发,10月26日到)
均:
昨天发的信,但现在一空下来就又想写点了。你们找的房子在哪里?多么大?好不好?这些问题虽然现在是和我无关了,但总禁不住要想。真是不巧,若不然我们和明他们在一起住上几个日子。
明,他也可以给我写点关于他新生活的愿望吗?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小奇什么样?好教人喜欢的孩子吗?均,你是什么都看到了,我是什么也没看到。
均,你看我什么时候总好欠个小账。昨天在夜市的一个小摊子上欠了六分钱,写完了这一页纸就要去还的。
前些日子我还买了一本画册打算送给L.①。但现在这画只得留着自己来看了。我是非常爱这画册,若不然我想寄给你,但你也一定不怎么喜欢,所以这念头就打消了。
下了三天昼夜没有断的小雨,今天晴了,心情也新鲜了一些。
小沙发对于我简直是一个客人,在我的生活上简直是一件重大的事情。它给我减去了不少的孤独之感,总是坐在墙角在陪着我。
奇什么时候南来呢?
祝好。
吟
十月廿一日
①L.指鲁迅。
第[25]封 钱到
东京——上海
(1936年10月29日发,11月3日到,4日复)
均:
挂号信收到。四十一元二角五的汇票,明天去领。二十号给你一信,二十四又一信,大概也都收到了吧?
你的房子虽然贵一点,但也不要紧,过过冬再说吧。外国人家的房子,大半不坏,冬天装起火炉来,暖烘烘地住上三两月再说。房钱虽贵,我主张你是不必再搬的,一个人,还不比两个人,若冷冷清清地过着冬夜,那赶上上冰山一样了。
也许你不然,我就不行,我总是这么没出息,虽然是三个月不见了,但没出息还是没出息,不过回去我是不回去的。奇来了时,你和明他们在一道也很热闹了。
钱到手就要没有的,要去买件夹外套,这几天就很冷了。余下的钱,我想在十一月一个整月就要不够。既住下去,钱少总害怕,而且怕生病,怕打仗。在这里是绝对孤独的。一百元不知能弄到不能?请你下一封信回我。总要有路费留在手里才放心。
这几天,火上得不小,嘴唇又全烧破了。其实一个人的死①是必然的,但知道那道理是道理,情感上就总不行。我们刚来到上海的时候,另外不认识更多的一个人了。在冷清清的亭子间里读着他的信,只有他,安慰着两个漂泊的灵魂……写到此地鼻子就酸了。
均:童话未能开始,我也不再作那计划了,太难,我的民间生活不够用的。现在开始一个两万字的,大约下月五号完毕。之后,就要来一个十万字的了,在十二月以内可以使你读到原稿。
日语懂了一些了。
日本乐器,“筝”在我的邻居家里响着。不敢说是思乡,也不敢说是思什么,但就总想哭。
什么也不再写下去了。
河清,我向你问好。
吟
十月廿九日
①萧红在日本听到了鲁迅去世的噩耗。
第[26]封 演讲
东京——上海
(1936年11月2日发)
三郎:
廿四日的信,早接到了,汇票今天才来。
于(郁)达夫①的讲演今天听过了,会场不大,差一点没把门挤掉下来。我虽然是买了票的,但也和没有买票的一样,没有得到位置,是被压在了门口。还好,看人还不讨厌。
近来水果吃得很多,因为大便不通的缘故,每次大便必要流血。
东亚学校,十二月二十三日第一期终了,第二期我打算到一个私人教授的地方去读,一方面是读读小说,一方面可以少费些时间。这两个月什么也没有写,大概也许太忙了的缘故。
寄来那张译的原稿也读过了,很不错,文章刚发表就有人注意到了。
这里的天气还不算冷,房间里生了火盆,它就像一个伙伴似的陪着我。花,不买了,酒也不想喝,对于一切都不大有趣味。夜里看着窗棂和空空的四壁,对于一个年青的有热情的人,这是绝大的残酷,但对于我还好,人到了中年总是能熬住一点火焰的。
珂要来就来吧!可能照理他的地方,照理他一点,不能的地方就让他自己找路去走。至于“被迫”,我也想不出来是被什么所迫。
奇她们已经安定下来了吧?两三年的工夫,就都兵荒马乱起来了,牵牛房②的那些朋友们,都东流西散了。
许女士③也是命苦的人,小时候就死去了父母,她读书的时候,也是勉强挣扎着读的。她为人家做过家庭教师,还在课余替人家抄写过什么纸张。她被传染了猩红热的时候是在朋友的父亲家里养好的。这可见她过去的孤零,可是现在又孤零了。孩子还小,还不能懂得母亲。既然住得很近,你可替我多跑两趟。别的朋友也可约同他们常到她家去玩,L.没完成的事业,我们是接受下来了,但他的爱人,留给谁了呢?
不写了,祝好。
荣子
十一月二日
①郁达夫(1896~1945),浙江富阳人,著名作家。②萧红萧军在哈尔滨时常去友人冯咏秋家聚谈。冯咏秋家的院子里种了很多牵牛花。③鲁迅夫人许广平(1898~1968),广东番禺人,作家,社会活动家。
第[27]封 评论
东京——上海
(1936年11月6日发,11月12日复)
均:
《第三代》写得不错,虽然没有读到多少。
《为了爱的缘故》①也读过了,你真是还记得很清楚,我把那些小节都模糊了去。
不知为什么,又来了四十元的汇票,是从邮局寄来的,也许你怕上次的没有接到?
我每天还是四点的功课。自己以为日语懂了一些,但找一本书一读还是什么也不知道。还不行,大概再有两月许是将就着可以读了吧?但愿自己是这样。
奇来了没有?
你的房子还是不要搬,我的意思是如此。
在那《爱……》的文章里面,芹简直和幽灵差不多了,读了使自己感到了战栗,因为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我想我们吵嘴之类,也都是因为了那样的根源——就是为一个人的打算,还是为多数人打算。从此我可就不愿再那样妨害你了。你有你的自由了。②
祝好。
吟
十一月六日
手套我还没有寄出,因为我还要给河清买一副。
①萧军的短篇小说。②萧军说,萧红1938年跟萧军分手,其历史渊源早在他们相结合时即已存在。
第[28]封 悼文
东京——上海
(1936年11月9日发,11月17日复)
均:
昨夜接到一信,今晨接到一信。
关于回忆L.①一类的文章,一时写不出。不是文章难作,倒是情绪方面难以处理。本来是活人,强要说他死了!一这么想,就非常难过。许,她还关心别人?她自己就够使人关心的了。
“刊物”是怎样的性质呢?和《中流》差不多?为什么老胡②就连文章也不常见了呢?现在寄出手套两副,河清一副,你一副。
短篇没有写完。完时即寄出。
祝好。
荣子③
十一月九日
①回忆鲁迅的文章。②胡风(1902~1985),原名张光人,湖北蕲春人,文艺理论家。③萧红乳名荣华。
第[29]封 墙面
东京——上海
(1936年11月19日发,11月××日到)
均:
因为夜里发烧,一个月来,就是嘴唇,这一块那一块的破着,精神也烦躁得很,所以一直把工作停了下来。想了些无用的和辽远的想头。文章一时寄不去。
买了三张画,东墙上一张、南墙上一张、北墙上一张。一张是一男一女在长廊上相会,廊口处站着一个弹琴的女人。还有一张是关于战争的:在一个破屋子里把花瓶打碎了,因为喝了酒,军人穿着绿裤子就跳舞。我最喜欢的是第三张,一个小孩睡在檐下了,在椅子上,靠着软枕。旁边来了的,大概是她的母亲,在栅栏外肩着大镰刀的大概是她的父亲。那檐下方块石头的廊道,那远处微红的晚天,那茅草的屋檐,檐下开着的格窗,那孩子双双的垂着两条小腿。真是好,不瞒你说,因为看到了那女孩好像看到了我自己似的,我小的时候就是那样,所以我很爱她。
投主称王,这是要费一些心思的,但也不必太费,反正自己最重要的是工作,为大体着想,也是工作。聚合能工作一方面的,有个团体,力量可能充足。我想主要的特色是在人上,自己来吧!投什么主,谁配做主?去他妈的。说到这里,不能不伤心,我们的老将去了还不几天啊!
关于周先生的全集①,能不能很快地集起来呢?我想中国人集中国人的文章总比日本集他的方便,这里,在十一月里他的全集就要出版,这真可佩服。我想找胡、聂②、黄等诸人,立刻就商量起来。
《商市街》③被人家喜欢,也很感谢。
莉④有信来,孩子死了,那孩子的命不大好,活着尽生病。
这里没有书看,有时候自己很生气。看看《水浒》吧!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夜半里的头痛和恶梦对于我是非常坏。前夜就是那样醒来的,而不敢再睡了。
我的那瓶红色酒,到现在还是多半瓶,前天我偶然借了房东的锅子烧了点菜,就在火盆上烧的(对了,我还没告诉你,我已经买了火盆,前天是星期日,我来试试)。小桌子,摆好了,但吃起来不是滋味,于是反受了感触。我虽不是什么多情的人,但也有些感触,于是把房东的孩子唤来,对面吃了。
地震,真是骇人。小的没有什么,上次震得可不小,两三分钟,房子格格地响着,表在墙上摇着。天还未明,我开了灯,也被震灭了。我梦里梦中地穿着短衣裳跑下楼去,房东也起来了,他们好像要逃的样子。隔壁的老太婆叫唤着我,开着门,人却没有应声,等她看到我是在楼下,大家大笑了一场。
纸烟向来不抽了,可是近几天忽然又挂在嘴上。
胃很好,很能吃,就好像我们在顶穷的时候那样,就连块面包皮也是喜欢的。点心之类,不敢买,买了就放不下。也许因为日本饭没有油水的关系,早饭一毛钱,晚饭两毛钱,中午两片面包一瓶牛奶。越能吃,我越节制着它。我想胃病好了也就是这原因。但是闲饥难忍,这是不错的。但就把自己布置到这里了,精神上的不能忍也忍了下去,何况这一个饥呢?
又收到了五十元的汇票,不少了。你的费用也不小,再有钱就留下你用吧,明年一月末,照预算是够了的。
前些日子,总梦想着今冬要去滑冰。这里的别的东西都贵,只有滑冰鞋又好又便宜。旧货店门口,挂着的崭新的,简直看不出是旧货,鞋和刀子都好,十一元。还有八九元的也好。但滑冰场一点钟的门票五角。还离得很远,车钱不算,我合计一下,这干不得。我又打算随时买一点旧画,中国是没处买的,一方面留着带回国去,一方面围着火盆来看一看,消消寂寞。
均:你是还没过过这样的生活,和蛹一样,自己被卷在茧里去了。希望固然有,目的也固然有,但是都那么远和那么大。人尽靠着远的和大的来生活是不行的,虽然生活是为着将来而不是为着现在。
窗上洒满着白月的当儿,我愿意关了灯,坐下来沉默一些时候,就在这沉默中,忽然像有警钟似的来到我的心上:“这不就是我的黄金时代吗?此刻。”于是我摸着桌布,回身摸着藤椅的边沿,而后把手举到面前,模模糊糊的,但确认定这是自己的手,而后再看到那单细的窗棂上去。是的,自己就在日本。自由和舒适,平静和安闲,经济一点也不压迫,这真是黄金时代,但又是多么寂寞的黄金时代呀!别人的黄金时代是舒展着翅膀过的,而我的黄金时代,是在笼子过的。从此我又想到了别的,什么事来到我这里就不对了,也不是时候了。对于自己的平安,显然是有些不惯,所以又爱这平安,又怕这平安。
均:上面又写了一些怕又引起你误解的一些话,因为一向你看得我很弱。
前天我还给奇一信。这信就给她看看吧!
许君处,替我问候。
吟
十一月十九日
①指出版《鲁迅全集》。②聂绀弩(1903~1985),湖北京山人,诗人,散文家。③《商业街》,萧红以“悄吟”署名印行的散文集,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④“莉”,指白朗(1912~1990),辽宁沈阳人。又名刘莉,女作家。
第[30]封 电影
东京——上海
(1936年11月24日发,12月2日复)
三郎:
我忽(然)间想起来了,姚克①不是在电影方面活动吗?那个《弃儿》②的脚本,我想一想很够一个影戏的格式,不好再修改和整理一下给他去上演吗?得进一步,就进一步,除开文章的领域,再另外抓到一个启发人们灵魂的境界。况且在现时代影戏也是一大部分传达情感的好工具。
这里,明天我去听一个日本人的讲演,是一个政治上的命题。我已经买了票,五角钱,听两次,下一次还有郁达夫,听一听试试。
近两天来,头痛了多次,有药吃,也总不要紧,但心情不好,这也没什么,过两天就好了。
《桥》也出版了?那么《绿叶的故事》也出版了吧?关于这两本书③我的兴味都不高。
现在我所高兴的就是日文进步很快,一本《文学案内》翻来翻去,读懂了一些。是不错,大半都懂了,两个多月的工夫,这成绩,在我就很知足了。倒是日语容易得很,别国的文字,读上两年也没有这成绩。
许的信,还没写,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怕目的是想安慰她,相反的,又要引起她的悲哀来。你见着她家的那两个老娘姨也说我问她们好。
你一定要去买一个软一点的枕头,否则使我不放心,因为我一睡到这枕头上,我就想起来了,很硬,头痛与枕头大有关系。
黑人现在怎么样?
我对于绘画总是很有趣味,我想将来我一定要在那上面用工夫的。我有一个到法国去研究画的欲望,听人说,一个月只要一百元。在这个地方也要五十元的。况且在法国可以随时找点工作。
现在我随时记下来一些短句,我不寄给你,打算寄给河清,因为你一看,就非成了“寂寂寞寞”不可。生人看看,或者有点新的趣味。
到墓地去烧刊物④,这真是“洋迷信”“洋乡愚”,说来又伤心。写好的原稿也烧去让他改改,回头再发表吧!烧刊物虽愚蠢,但情感是深刻的。
这又是深夜,并且躺着写信。现在不到十二点,我是睡不下的,不怪说,作了“太太”就愚蠢了。从此看来,大半是愚蠢的。
祝好。
荣子
十一月廿四日
①姚克(1905~1991),安徽歙县人。翻译家,剧作家。②萧军的一个电影剧本。③《桥》是萧红的小说散文集,《绿叶的故事》是萧军的散文诗歌集。④鲁迅去世后,萧军曾去鲁迅坟前焚烧新出版的《作家》《译文》《中流》,这三份刊物有悼念鲁迅的文章。
第[31]封 探讨
东京——上海
(1936年12月5日发,12月××日到)
三郎:
你且不要太猛撞,我是知道近来你们那地方的气候是不大好的。
孙梅陵①也来了,夫妻两个?
珂②到上海来,竟来得这样快,真是使我吃惊。暂时让他住在那里吧!我也是不能给他决定,看他来信再说。
我并不是吹牛,我是真去听了,并且还听懂了。你先不用忌妒,我告诉你,是有翻译的。
你的大琴的经过,好像小说上的故事似的,带着它去修理,反而更打碎了它。
不过说翻译小说那件事,只得由你选了,手里没有书,那一块喜欢和不喜欢也忘记了。
我想《发誓》的那段好,还是最后的那段?不然就《手》或者《家族以外的人》③吧!作品少,也就不容选择了。随便。自传的五六百字,三二日之间当作好。
清说:你近来的喝酒是在报复我的吃烟。这不应该了,你不能和一个草叶来分胜负,真的,我孤独得和一张草叶似的了。我们刚来上海时,那滋味你是忘记了,而我又在开头尝着。
祝好。
荣子
十二月五日
①萧红哈尔滨时期的朋友。②萧红之弟张秀珂。③萧红的短篇小说。
第[32]封 头痛
东京——上海
(1936年12月15日发,12月22日复)
三郎:
我没有迟疑过,我一直是没有回去的意思,那不过偶尔说着玩的。至于有一次真想回去,那是外来的原因,而不(是)我自己的自动。
大概你又忘了,夜里又吃东西了吧?夜里在外国酒店喝酒,同时也要吃点下酒的东西的,是不是?不要吃,夜里吃东西在你很不合适。
你的被子比我的还薄,不用说是不合用的了,连我的夜里也是凉凉的。你自己用三块钱去买一张棉花,把你的被子带到淑奇家去,请她替你把棉花加进去。如若手头有钱,就到外国店铺买一张被子,免得烦劳人。
我告诉你的话,你一样也不做,虽然小事,你就总使我不安心。
身体是不很佳,自己也说不出有什么毛病,沈女士近来一见到就说我的面孔是膨胀的,并且苍白。我也相信,也不大相信,因为一向是这个样子,就没稀奇了。
前天又重头痛一次。这虽然不能怎样很重地打击了我(因为痛惯了的缘故),但当时,那种切实的痛苦无论如何也是真切地感到。算来头痛已经四五年了,这四五年中头痛药不知吃了多少。当痛楚一来到时,也想赶快把它医好吧,但一停止了痛楚,又总是不必了。因为头痛不至于死,现在是有钱了,连这样的小病也不得了起来,不是连吃饭的钱也刚刚不成问题吗?所以还是不回去。
人们都说我的身(体)不好,其实我的身(体)是很好的,若换一个人,给他四、五年间不断地头痛,我想不知道他的身体还好不好。所以我相信我自己是健康的。
周先生的画片①,我是连看也不愿意看的,看了就难过。海婴想爸爸不想?
这地方,对于我是一点留恋也没有。若回去就不用想再来了,所以莫如一起多住些日子。
现在很多的话,都可以懂了,即是找找房子,与房东办办交涉也差不多行了。大概这因为东亚学校钟点太多,先生在课堂上多半也是说日本话的。现在想起初来日本的时候,华走了以后的时候,那真是困难到极点了。几乎是熬不住。
珂,既然家有信来,还是要好好替他打算一下,把利害说给他,取决当然在于他自己了。我离得这样远,关于他的情形,我总不能十分知道。上次你的信是问我的意见,当时我也不知为什么他来到了上海。他已经有信来,大半是为了找我们。固然他有他的痛苦,可是找到了我们,能知道他接着就又不有新的痛苦吗?虽然他给我的信上说着“我并不忧于流浪”,而且又说,他将来要找一点事做,以维持生活,我是知道的,上海找事,哪里找去。我是总怕他的生活成问题,又年轻,精神方面又敏感,若一下子挣扎不好,就要失掉了永久的力量。我看既然与家庭没有断掉关系,可以到北平去读书,若不愿意重来这里的话。
这里短时间住住则可,把日语学学,长了是熬不住的,若留学,这里我也不赞成。日本比我们中国还病态,还干苦(枯),这里没有健康的灵魂,不是生活。中国人的灵魂在全世界中说起来,就是病态的灵魂,到了日本,日本比我们更病态。既是中国人,就更不应该来到日本留学。他们人民的生活,一点自由也没有,一天到晚,连一点声音也听不到,所有的住宅都像空着,而且没有住人的样子。一天到晚歌声是没有的,哭声笑声也都没有。夜里从窗子往外看去,家屋就都黑了,灯光也都被关在板窗里面。日本人民的生活,真是可怜,只有工作,工作得和鬼一样,所以他们的生活完全是阴森的。中国人有一种民族的病态,我们想改正它还来不及,再到这个地方和日本人学习,这是一种病态上再加上病态。我说的不是日本没有可学的,所差的只是它的不健康处也正是我们的不健康处,为着健康起见,好处也只得丢开了。
再说另一件事,明年春天,你可以自己再到自己所愿的地方去逍遥一趟。我就只逍遥在这里了。
礼拜六夜(即十二日),我是住在沈女士的住所的,早晨天还未明,就读到了报纸。这样的大变动②使我们惊慌了一天,上海究竟怎么样,只有等着你的来信。
新年好。
荣子
十二月十五日
“日本东京趜町区”,只要如此写,不必加标点。
①指鲁迅遗像。②1936年12月12日的西安事变。
第[33]封 寄书
东京——上海
(1936年12月18日发,12月25日复)
三郎:
今日东京大风而奇暖。
很有新年的气味了,在街上走走反倒不舒服起来。人家欢欢乐乐,但是与我无关,所谓趣味,则就必有我,倘若无我,那就一切无所谓了。
我想今天该有信了,可是还没有。失望失望。
学校只有四天课了,完了就要休息十天,而后再说,或是另外寻先生,或是仍在那个学校读下去。
我很想看看奇和珂,但也不能因此就回来,也就算了。
一月里要出的刊物,这回怕是不能成功了吧?你们忙一些什么?离着远了,而还要时时想着你们这方面,真是不舒服,莫如索性连问也不问,连听也不听。
三代这回可真得搬家了,开开玩笑的事情,这回可成了真的。
新年了,没有别的所要的,只是希望寄几本小说来,不用挂号,丢不了。《复活》,新出的《骑马而去的妇人》,还有别的我也想不出来,总之在这期中,哪怕有多少书也要读空的。可惜要读的时候,书反而没有了。我不知你寄书有什么不方便处没有?若不便,那就不敢劳驾了。
祝好。
荣子
十二月十八日夜
三匹小猫是给奇的。
奇的住址,是“巴里”,(还)是什么里,她写得不清。上一封信,不知道她接到不接到,就是寄到“巴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