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门猪仔论
《书》云：“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故先王行仁政以济贫乏，严法令以禁游民，使亿万人为一心，所以保天下之民，不使流离失所，投诸他邦，为日后执柯伐柯之患也。
夫猪仔馆者，拐贩华人过洋为奴，其所居名曰招工，俗谓之“买猪仔”。粤东方言，物之小者曰“仔”，盖言被拐者若猪仔之贱，有去无还，既入其笠，又从而招之意也。奇货可居，获利极厚，每名归西洋国税洋一元，归澳门拟事亭番官使费银两元。近复用赂蒙蔽华官。又闻粤省拐徒千万，与洋人串通，散诸四方。被骗出洋而死于难者，每年以千百计。有半途病死者，有自经求死者，有焚凿船只者。要之，皆同归于尽。即使到岸，充极劳极苦之工，饮食不足，鞭挞有余；或被无辜杀戮，无人保护，贱同蝼蚁，命若草菅。噫！华民无辜，飘零数万里，而受如此之刻酷乎！
或云：“所去者，皆经澳门拟事亭番官审讯。不愿去者，遣归原籍，而甘于去者，皆目为强徒”。实不知诡计百出，财通上下。堂中审讯，尽是冒名顶替之徒。解回原籍，岂是真情，诡称脱网，拚人耳目。计巧心狠，至此已极。富贵之家，聪明之子，亦往往误受其愚，自投陷阱，只身远出，四顾无亲，虽舍万金，无由可赎。况乎青年伉俪破镜难圆，白发高堂倚门怅望。其存其殁，查不可知，一线宗桃，于焉中绝。良可哀已！然此犹害之在民也。若夫往者日众，其中岂无谲诈枭雄之辈。万一楚材晋用，或如明季倭患之徐、叶等，则毒蝮反噬，祸有不可问者。事关大局，窃抱杞忧。所愿与有心当事者，亟谋设法，为曲突徙薪之计也。
续澳门猪仔论
窃谓：日录近事，别善恶以励人心，使遐迩咸知乐于从善。古人木铎之警，何以过之。近读《香港日报》所云：吕宋国船，由澳门载猪仔往亚湾拿，已死三分之二。又云：发财轮船，本容九百十八人，竟装猪仔一千零五十名！俱往庇鲁国，水脚获十万元之多。西洋人犹多方拚饰，谓保卫甚当，所载之人皆愿去者。日报亦未敢言其弊也。
余世居澳门，素知底蕴。非独窝娼聚赌，年投规银数十万，而又有贩人出洋之举。其中被拐见诱者，十居其九。父失其子，妻丧其夫。长离桑梓，永溺风波，有死别之悲，无生还之望。言之伤心，闻之酸鼻。此无殊设陷阱于境中也。溯自设立招工馆以来，为其所陷害者不可胜计，中国之人，无不发指涕零者。
夫拐贩人口为奴，此固有干英国厉禁，为法纪所不容。前时，大英议院屡次集众筹商，设法杜弊。中国之人闻之同声感戴，额手称庆，以为自此异地被陷之民可睹天日，不啻起死人而肉白骨矣。而不知又何以忽焉中止。是岂大西洋人力为阻挠乎？抑岂中国尚未行文与之协商乎？试思千百万年培养之生灵，驱而置之死地，其惨酷为何？如今有人特为之开网脱阱，体天地好生之心，而数千万人之倒悬立解，数十年之积弊立除，非独粤东→省之民深为感戴，即中土之民，无不仰赖其德，千百世后，犹将称颂弗衰。其阴嘴岂有涯涘哉。举凡欧洲各国之通商内地者，睹此情形，被此惠泽。则被骗之家，既无妻离子散之苦而尤怨不生；即非被骗之家，亦不致有尔虞我诈之嫌而性情易洽。岂不美哉！吾知西洋人，亦必乐于从事，成兹善举也。仆虽一介迁生，无力援救，而情形目击，坐视何安？爱将澳门情事，续伸鄙论，以质高明。安得有万家生佛，作登高之呼，起千万蚩蚩之民，而出诸水火乎！
求救猪仔论
自古济弱扶倾，乃万邦之公法；吊民伐罪，宜畛域之无分。昨阅《香港日报》，知港中善士与英官禁赌博，诛拐徒，设义学，创医院，有善即兴，遇弊即除。何香港一隅之地，而善气锺聚如此之盛乎！直与澳门西洋人收取陋规，暗纵拐徒，窝娼聚赌者，真有天壤之隔矣！
窃思粤东拐风日炽，自贩人出洋为奴以来，被骗而去者不可胜计。英国朝廷亦为悯惜，曾集议院筹商。无奈蒲萄芽人恃强逞诈，未得一清其源。然各处新报所论澳门猪仔馆之害，既详且晰，惟拐计之毒，则未及言之。吾闻拐徒与洋人串通，约有数万，专投人之所好。或诱以娼赌，或假以银钱，一入其饵，不拘多寡，偶不及偿，即拘而赴诸海外。或潜匿四方，黑夜中于僻静码头，如粤省怡和街闸外之处，声呼过海，成载被擒，售于洋船。或灯后往来之人，竟被布袋笼套，拉牵而去者，不知几许。相率被骗而登由省往澳之士迫轮船，日当数百人。而拐徒之行踪诡秘，大胆无忌。为民上者，竟置若罔闻。本地绅衿，各顾身家，恐遭其害，又未敢大声疾呼，以讼言于蒲萄之领事，请其舍此利息，以造苍生之福。呜呼！是诚何心哉？外国之人万里而来，尚能设官呵护，岂我国乃不能保护我民乎！昔小丑未平，元气未复，尚云治理之未遑。当今之世升平共庆，又何妨雷厉风行，以期禁绝耶？
或云：英国乃阳奉阴违，各国亦同分其利。不然，光天化日之下，岂得纵其臣庶大放洋船，入我国中为非作歹，各置之不问乎？故恳各国君主，畛域无分，体天地好生之心，遵万国之公法，济弱扶倾，吊民伐罪，善恶分明，集众与西洋国理论之。想西洋决不藉区区陋规富国，势必乐从。我知坛站之间，顷刻而除数十年之积弊，片言而解千百万之倒悬，粤东幸甚！天下幸甚！此莫大之功，不朽之业，传诸史鉴，万古流芳。所愿各国中英明仁爱之主，顺天应人，出力援救，以造此无疆之福也。
论禁止贩人为奴
余曩读英国笺乾氏先生所著贩鬻黑人出洋为奴一事，知祸起西洋吕宋，即西班芽、蒲萄芽国人，贪酷不仁，残害日久。至耶稣一千八百六十三年，英国叠商厉禁，继嘱兵船互相稽查，将棍徒置之极刑，于是乃绝。
不料西洋吕宋之人狼心未释，复肆毒于中土，设招工馆于汕头，流害粤东，盛行濠镜。其获利甚厚，其党羽甚强。其相与授受也，官听之而吏亦听之。即偶出示，欲挽颓风，而有言无实。以致日串拐徒，东诱西骗。到官审讯者，问其名则是，究其实则非：千百女童，竟认二媪之所生；百万佣人，亦是数人之替审。拚人耳目，包藏祸心。至所立合约，乃一时权变，登舟后已为砧上之肉，釜中之鱼，欲炙炙之，欲烹烹之。即如《香港日报》所云：夏湾拿有老猪仔九百余名，已满十年之约，不能脱网，仍归招工所拘售，其不去者，治之以炮烙之刑，死而后已。又东洋所审马利古土猪仔二百余名，备悉被骗之情、所受之苦，皆欲赴水，以期自尽。真知确见，惨不可言。岂愿去者中途乃复如斯乎！安居外国者又果如斯乎！则其不愿去而被骗可知矣。
呜呼！离家万里，远隔重洋，而复呼蹴之，役使之；甚而棰楚之，冻馁之。人命至重，此事不伤天地之祥和乎！户口至重，此事不绝男女之孳息乎！华夏至重，此事不失中朝之体统乎！乃各国禁之于先，而中土不闻禁之于后，抑独何欤？岂真以小民为愿往乎？抑未暇为之谋乎？物伤其类，惠取其遍，何官长之忽视我民耶？
即使澳门→隅，实系西人管辖之地，亦当设法禁止。盖万国律法，未有不衷乎义、循乎理者，以义理折之，亦当无词以对，则其禁止亦不难也。诚使通一介之书，谓居澳之西人曰：“佣工之洋，实属有害世道，为国共知，不得不以请。且查屡年运往贵邦之人，皆我国小民。国人受雇出洋，实犯我之例禁，吾已禁国人无得受雇出洋，尔宜禁船主无得私行载往。民为邦本，贵邦宜辍此役。”
如此，则彼邦苟稍知义理，必当遵依。仍不遵依，是伤两国之和好，不守两国之盟约。于是布其罪恶，绝其往来，严立海禁于澳门：四面设立寨栅，不使一人一船履迹其地。虽欲招佣，又乌从而招之？诚如是也，无不称我朝之守理达义，而恶澳人之背理违义。彼将何以自立哉？即不然，设一海关以稽查弹压，则贩人出洋者亦不能逞其志也。况澳门乃我国之疆土，版籍载广东之香山，固出赋贡，以供天地百神之祀，班班可考。西洋人设官置戍，划疆分治，久之遂为鹊巢鸠居之谋，窝娼聚赌，窃取陋规，奸商为匿税之窝，盗贼倚洋人之势，横行无忌。不知自来朝廷以宽大之恩，怀柔之德，仅岁征其地税。岂真任彼鲸吞，甘其蚕食哉？是在于当道之实心救民，志在必行，立除大害也已！
救猪仔巧报
马利古土船所载佣工人往夏湾拿，俗名“卖猪仔”，因风遂泊于东洋之神户。其中猪仔受苦不堪，纷纷投水。被英国兵船瞥见救起，即交复原船，嘱毋苛责。不料船主狠毒异常，惨酷难受，猪仔复蹈故辙，仍寻死路。幸兵船人复见，即咨照英领事，交该地方官审办。而华民在东洋者，亦捐资请状师协理。西洋人邪不胜正，于是猪仔二百余名各诉苦衷，尽脱苦海。孰知同时亦有东洋船被溺山东，复经地方官救起，共四十余名。猪仔回申之时，正洋商返邦之日。噫！岂非东洋救人而自救，西洋害人而自害乎？
香港先是有华船由海丰载来猪仔至澳门，悉驱所载猪仔入禄记招工馆。所有盘费，领回千余元，已入船主秦中。艄公见之，甚属垂涎，必图得之而后快，因潜语二贼，俟至长州左右即行劫夺，并将船主杀死，推入水中。共谓天理昭彰，冥冥中假手贼人以杀之。见利忘义者，当以此为鉴！
记猪仔逃回诉苦略
吾邑李德成，曾经遍历皮鲁国之境地，深知皮鲁国之情形。因游澳门，夜被亲族拐售西番，自落陷坑，哀告无路。被俘至外洋，已当苦工十有六年，赤足科头，声色俱变，番奴之态，始终不怠。番人疑伊无回国之心，疏于防范。于是窃资夜逃，搭轮船，装疯病，直到金山，得脱罗网。
据云：皮鲁人与佣工所立合约，不足为凭，虽别处或有按月付给所约之辛工八元，至于期满之时，亦罕有释放者。如西洋人云有放佣人回南，而犹能积资财归乡里者，吾未之见也。且该国之人作工，每月得工银二、三十元。观此则待中人之薄可知矣！况该处饮食、服用之费，虽月受二、三十元，尚不能有所赢余，则仅受八元者，其刻苦当何如耶？其怨望又当何如耶？
乃其中则更有一虐政焉：距皮鲁国不远有一海岛，芜秽不治，遍积鸟粪。皮鲁人艰于垦辟，每逼令工人赴岛掘粪。秽气熏蒸，岚毒侵害，其人触之，年余必死。故工人既到之后，作工数年，无不逼令赴该岛者。以致但见工人之往，而不见工人之回也。皮鲁人自知其害而不肯往，惟令中人以往，并于前赴某岛，则于原价八元之外，另加辛工二元之说。夫人岂有以二元之事，而甘赴死地者乎？但其故有三焉：勉强逼勒，掩泪而去者，一也；隐其实情，甘言拐诱，二也；或在皮鲁已受酷毒，故不顾性命而求速死，三也。此则工人困苦之情状也。
至于澳门之贩猪仔者，则以诱来之人卖与船主，其价则每名五、六十元，而船主至皮鲁国后，每人可得三、四百元，除所给贩者五、六十元及路费七十元外，每名可得二百余元不等。若载三、四百人，则生意颇有可观。故其于澳门经理贩人之事，不遗一分之余力，而亦不留一点之良心也。世有如此之好经营，而尚怪人之百端强拉硬执乎？而尚怪人之百计甘诱巧骗乎？
然愚人之甘心愿往者亦复不少，至问其所为甘心者何也？并不知彼国之情形与工人况味耳。八元之工钱在中土不可谓薄，三餐之饭在中土不可谓苦。或以贪利往，或以免死往，或以不容于乡里往，此则甘心者之种种情节也。其余则不必问焉耳。吾故深罪夫皮鲁国雇人之人，而益不能恕船主，吾更深罪夫澳门贩人之人，而犹可以恕船主也。
澳门窝匪论
呜呼！盗贼之炽，奸之多，余足迹半天下，从未见有如澳门之甚者也！推原其故，则以有蒲萄芽人为之把持，为之窝顿，遂使一隅之王土，竟分为人鬼之关，竟成为禽兽之域：黑浪颠风，昏无日月，岂非病民生、失国计之大者哉。
查澳门本广东香山县属地，为海隅之一大聚落，平日素为盗贼潜踪，奸人出没之薮。迩来大西洋人鹊巢鸠居，划疆分治，复创陋规，设猪仔馆，大开赌场。其招工之馆则何止百有余间也。其番摊之馆则已有二百余号矣。以致盗贼之流风日炽，猪仔之流害弥深。
奸商每凭藉澳地，以为匿漏国饷之窝；匪类复倚恃洋威，以肆抢劫行凶之恶。或投书以讲贿，或掳人以勒赎。甚至拐一人而妻离子散，骗一人而绝祀覆宗。种种弊端，莫可言状。其在被害之家，虽令亲自拿获首凶，送其惩办，罪亦不过于苦工，牢亦不过于数月，况多是坐赃领保，指谓出洋佣工之人。被劫者终不能伸其冤，被骗者卒无以冀其救。中富之家，欲搬迁而顾惜祖业；下等之辈，惟受害以听其灭亡；绅衿则敢怒而不敢言，自保身家而不足；官长又若见若不见，曲从其意而不遑。不独鱼肉于澳中，抑且抢劫于澳外。至一归其疆界，则天理王法均已莫如之何矣。嘻！光天化日之下，何匪类猖厥，一至于此！为民上者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推其乖戾之气，既足伤天地之和；恣其惨毒之情，尤易动神人之愤。他日酿成大患，悔何及也！
尝闻“治其流者，先绝其源”。今欲绝猪仔之风，须与澳门理论。况澳门乃我国之疆土，又因税厂一事，已威辱我国中之官。则其为言也固理直气壮矣。由是谋之于野，请之于朝，特设澳门关监督专治之，西洋领事分治之。须敦友睦，和衷协济，不许洋船载出洋佣工之人。如敢私载出洋，罗网密布，以为渔利之计，以为贻祸之谋，按照律法治以拐骗之罪。船即充公，人即正法，又何患拐风之不绝乎！愚昧之见，自知僭越，幸当事者曲谅之。
拟自禁鸦片烟论
夫鸦片烟之为害，孰不知之？知之而不得其道以禁之，宜其徒费周章，空劳策画。若使人皆有所忌惮，不禁而自禁也。
今洋土多，而川土少。川土味淡，洋土味浓。浓者食之，则瘾重而病深；淡者食之，则瘾轻而病浅。洋土多则府库日虚，川土多则漏尼可免。若洋土能仿外国之例，税倍于价；而川土则照税则之例，轻抽其税，以助国用。使人皆多食川土，而少食洋土，岂非固国卫民之一道乎？或谓：“鸦片烟，洋人已限中国税，饷多取怨，恐非易事”。余曰不然。鸦片乃害人之物，中外共知。既外国不能为我绝其源，即加税亦不当力阻。况外国之例，如烟酒之类，必税重以窒其流。彼意亦在救人，非真图饷。岂彼可为，而我不能为。万国公法亦未必衷乎理、循乎义者，是在当事之果否能力陈其弊耳。尝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入国问禁，入乡问俗。中外同情，断无或异。
且吸食鸦片之人，束缚身心，消铄精神，士农工商，失时废业，舍有用之才力，归闲荡之光阴，其害不浅。有心世道者，宜表奏朝廷，遍示天下，限以日期。如过期尚食者，则贬为下人，不得为官。考试、投营、作幕，查出有旧瘾不能断者，虽已筮仕登科，而亦斥为庶人，不使与衣冠之类相列。以重官箴，以齐民俗。
诚能如此，则人皆畏法律，重身家，虽劝以吸，必有不愿，必有不敢者。此所谓不禁而自禁也。士农工商又各安分守业，安得不蒸蒸日上，而又何事不可为？何利不可兴乎？
拟请设华官于外国保卫商民论
尝思御众以慈爱为本，而结下以诚信为归。宇宙祥和之气，胥缘一念之悱恻所结而成。盖爱民如子之心，休戚相关，远近本无歧视，堂廉虽隔，以孔迩联之，抚恤深情，痾痴在抱，使亿万人为一心，斯能得民矣。昔贞观朝，使李靖等十三人分行天下，察长吏贤不肖，问民间疾苦。故官无旷职，民无怨心，外户不闭，行旅不资粮。乃昭其临御之诚，爱护之至，保民之道得矣。
今各国商人来中土者，无不设立领事保护。而我民之出洋者，不知凡几，常闻受外洋之辱，而莫可伸诉。何不照欧洲各国之法，于海外各国都、各口岸，凡有华人贸易其间、居处其地者，则为之设领事官。大都会则分立二员，大口岸则特立一员。遇有殴争、欺侮、凌虐诸情节，则照会该处地方官，按照万国公法，伸理其冤，辨析其事。华人在彼处滋生事端，而不安本分者，治亦如之。如此，则寄寓之民既得安其生业，而贸易之途以开；佣工之人复得保其身命，而荼毒之害可免。在中朝既得以保卫夫人民，而默寓守在四夷之意。即欧洲各国，亦得以广收夫指臂，而可雪凌虐华人之诬。岂不美哉！
抑予尤有说焉：华官一设，皆不致视外洋为畏途，而出为佣工者必多，则其裨益仍在西人也。西人何不乐从焉？况中朝之留心民奏者乎！况中朝之有心商政者乎！或谓：“内患未清，兵饷未足，又何余资以设海外之官？”余曰不然。我中国到外洋者，每人收身价洋一元至二元。如委官卫护，其银应归我国收之，尽可敷衍，不须国中之费也。如此则出洋之人得以治生，而又可探听外洋之礼俗政教，又可熟习外洋之风土民情。一举两得，洵可施行，愿与有心人一商之。
拟设义院收无赖丐人使自食其力论
从来“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无食则易生盗心，盗心生则胆愈大，胆愈大则放僻邪侈无不为矣。故先圣乐民之乐，忧民之忧，毋使流连荒亡一夫失所，普天下之人咸沾恩泽，绿林小丑亦化善良。惟庶类蕃生，虽圣天子在上，设有老人院、育婴堂，无如游手好闲，饥寒者众。或三五成群，昼伏夜动；或拜会联盟，肆行抢掠。绅耆之救世无多，官法之稽查难遍。甚至富豪之家，迫于在上之苛凌，妇孺无知，复听穷民之怂恿，致酿成巨患。事实重而若轻，其关系岂浅鲜哉！
曷若费百万之资，并令各省富绅捐助不足，每省设一栖流局。拣举能员立为总办，广置田产，大屋千门，收无赖丐人，或使之耕，或教以织。虽跛脚、盲目，亦有所司，称其力之相宜，俾令自食其力。如有循良强壮者，使之开荒，给其辛俸，任其自娶，可免边域之荒芜，亦添国家之税饷。或有家本小康，亦复丐食街前者则议罚，以儆其贪。免外邦之奸细，容异地之流氓。如此泾渭攸分，贫有所归，病有所托。不致乞食市愿，频受鞭笞之苦；委身沟壑，徒伤哺啜之难。咸沐皇仁，同沾雨化。苟有人心无不衔结，一经培植，化莠为良。又何虑内患不清，邦本不固欤？
辨洋人新闻纸于中土不宜开金矿论
贵馆论：“中土宜开金矿。开在官则是，开在民则非。”余谓不然。开在官不是，开在民亦不是。何也？以其宜于外国，不宜于中土，恐动干戈，废业伤民之故也。当今烽烟四起，金矿一开，盗贼必取之以饱囊囊，藉为饷精。否则，百姓皆趋于利，不务正业。岂不启民心之乱，为肇祸之根乎？以外邦日开金矿，亦不见富国，尚揭民间之资。我国素称富厚，生产良多，若得圣主贤臣安民有道，又何须此末计乎？贵国不思前后利害，惟利是图，故君子不取焉。
议遍考庸医以救生命论
·余少习岐黄，足迹半天下。所见各处名医，鲜识三关九候之妙，阴阳变化之奇，仅熟一、二古方，伪说祖传，妄思济世。碌碌庸医辄夸师授，招牌远贴，遍托吹嘘，炫耀声名，居为利窟。或以病试药，偶中其机，道说是非，议论人物，居然自傲，勒索愈多。出门则先索谢金，一元至四元；入门则先求挂号，五十至八十。轿钱非一千亦八百，跟役无三钱亦二钱，贫富相同，亲邻不减。偶遇一症，便以为奇货可居，而暗受戕害者不可胜计。
孰是博及医源，谙《素问》、《甲乙黄帝鍼经》、《明堂流注十二经脉》，三部、九候、五脏、表里、孔穴，《本草》、《药对》，张仲景、王叔和、阮和南、范东扬[阳]、苗、靳、邵等诸部经方，妙解阴阳禄命相法，及灼龟五兆、《周易》六壬之奥秘，安神定志，先发大悲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人有疾厄，求救者不问富贵贫贱、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一视同仁，皆关至戚，不瞻前顾后、自虑吉凶。虽遇晓夜寒暑，饥渴疲劳，亦心切赴救，无作工夫形迹之态者哉。
夫医乃至精至微之事，而病有内同外异，亦有内异外同。故五脏六腑之盈虚，血脉荣卫之通塞，固非耳目之所察，必诊候以审之。而寸口、关、尺有浮、沉、弦、紧之乱，俞穴流注有浅、深、高、下之差，肌肤筋骨有厚、薄、刚、柔之异。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今以至精至微之事，行之于至粗至浅之人。道听涂说，不涉猎群书，未得其旨趣，竟盈而益之，虚而损之，通而激之，塞而壅之，寒而冷之，热而温之。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是重加其病。而欲望其生，吾见其死矣。岂不哀哉！岂不痛哉！
今为天下苍生计，惟有哀告于名公巨卿，创千古之良规，作无量之功德，表奏朝廷，伤下各督抚，将各省之医生设法考验。如有深明医理者，给以凭文，准其行世。倘有假冒，则治以庸医杀人之罪。此一法也。抑或更创一规：于各处名都大邑，皆设大、中、小三等医院，使各城镇公议名医若干人，而延请博达医经、精通脉理者主持之。遇有疑难杂症，公议良方，仍请名师鉴定，则不至以人命为儿戏。夫而后任病者各安天命，岂不于心稍安乎？仆不敏，敢以质之救时君子。
论医院医家亟宜考究
昔范文正公有言：“不能为良相，便当作良医。”诚以医之为学，存其心欲以活人，而操其技固非小道也。故精于医者，不求福而福靡不臻；暗其术者，欲避祸而祸终难免。
吾见顺德陈乃济先生，业精岐黄，有求之者，不拘日夜风雨，如期必至，谢金随惠，轿钱不取。有邻子病甚危，家极贫，无力延视。其父向天泣曰：“此重病，非服药不可，奈囊空如洗何？”陈闻之，即过其家诊视，曰：“病可治，君勿忧。余当助尔药资。”归，典妻钗珥付之。痊后，其家感谢再生。陈亦无德色。一夕，梦人哭曰：“我某甲，与君有凤仇，今当索命。不意君有阴德，神拘我，不能报也。”言讫不见。陈惊，后益力为善。施衣舍药，收葬尸骸，家计荡然。是年，二子登科。一子世其业，名亦大噪。乡人快之，咸以为报。
惟近多射利之徒，运遭穷蹙，性好乖张，不畏天地，不畏鬼神。以其求财也快，以其骗人也易。罔识岐伯之堂，莫睹张机之室。或受佣于药肆，略知药性，或盗袭于前人一、二医方。闻恶寒发热，即将清下之品以治之；说阴亏阳虚者，即将温补之剂以投之。尤有甚者，昧乎虚实，病宜裹则散之，病宜散则裹之。匪惟厥疾不瘳，亦且开门揖盗，鲜不以轻转重，变安为危者，而但以死生诿诸天命。嗟乎！蒸民仰荷天生，而此辈凶残，竟不刃而遽戕人之生，不血而立置人于死也！
今各处所设医院，原欲慈惠咸孚，恒以己溺己饥为念，岂任伊党贼我仁心，藉为利薮！鄙意以公举尚不若以会商官宪，以阁省之悬壶为业者，设法考试。果能深明利害，缕晰条分，底蕴既觇，方准行道。庶几黜邪崇正，人登仁寿之台；去伪存真，物乐安康之境。将见积德累功，不啻恒河沙数矣！未审高明以为然否？
论救水灾
俗云：“世有大患者三：一曰水，二曰火，三曰贼。”夫火失于人，治之固难。盗因民穷，治之尤难。而水患大性归一，治之难而实易。何水灾近世如是之多也？呜呼！兵戈未息，水患频兴。或两广常被水灾，或长江时罹水患，黄河水决，清水潭崩，哀鸿遍野，惨不可言。去年，直隶春夏之间阴雨连绵，数月不止，河水盛涨，崩堤决口。地之被水者数郡。吴桥、宁津、南皮与天津境内之房屋，为水冲倒者不可胜计，百姓之露宿于野者不下八、九万人。若总直隶一省计之，则损坏之田庐等物，所值奚止千百万？而生民之颠沛流离无所栖止者，又奚止百万人哉？亦云惨矣！
国家体恤元元，重施恩惠，而天下急公好义者，亦莫不仰体宵旰忧勤，输将恐后。若广东一省，所助赈银约计四十余万，上海亦二十余万，其他各处捐款不胜枚举。故去年为灾虽重，而民尚堪自活也。旋经直隶官宪设法修复堤工，以免后患。群以畿辅之地，今年纵不能复原，似亦不致如去年之困苦矣。前阅邸抄，知各河已浚深，河堤已修筑。方冀从此可以休息。岂知天变无常，今年夏秋之间雨又大作，较之去年为尤甚。永定河堤为水冲塌，运河亦被冲裂河埂，汜滥平地之中，漫淹数十州、县。民人皆束手待毙，涕泣呼天！夫去年之为灾，固甚重也，而今年则倍蓰焉。天下之人闻之莫不仰天太息，以为天之降灾，何若是之甚也！
夫降灾自天，而弭灾则在人。天之降灾，人不得而禁之，人之弭灾，天亦不得而特之。盖大灾之来，如严冬之有风雪，天固无所容心，而人则先事而绸缪，后事而补救。亦如堪户避风，披裘御雪，即不能消弭之，亦必有一二挽回之术。为今之计，务要坚固工程，高筑河堤，竣通水道，则水有归宿，而不至有横决之虞。然此非省费惜财所能办也。假使需资五百万不足，则千万可也。千万不足，则二千万可也。二千万不足，则三、四千万亦可也。用此三、四千之费，而百姓受益无穷，省此三、四千万之费，而至于溃决，烦朝廷之忧虑，丧百姓之身家，所失奚止数千万哉！愿有心者熟计之。
抑尤有要者，连年泛涨则河中之淤必多。不浚淤泥，使河身深下，而徒区区修筑其堤，无益也。惟浚泥亦非易易。若以中国之法治之，则劳且费，难免日后复有开决之虞。况今岁开决诸口，其中有二、三年甫经修堵者，已屡耗国家之财，频劳百姓之力不鲜矣。不若以外国之法治之，盖西人挖河，以机船在河中挖起淤泥，即以其泥填高堤坝。法甚便捷，且所浚较深。倘能仿而行之，将见从此河流安稳，永无冲激之患矣。然此为水灾一劳永逸之法也。若治火之法，如外国之多备水龙，加钊水井。治贼之法，如当今之讲求理学，精制炮船，上下贤良，兵精粮足。患未成而杜之于先，患既成而弭之于后。乐民之乐，忧民之忧。国泰民安，而天灾亦鲜矣。富强之道，不在是哉！
若连年之灾既成，抚绥而安集之，是在为上者之尽心民事，而海内好善之士，谅必踊跃而为助赈之举，不使去年诸人专美于前也。
按中国境内长江、黄河之为患，所关非浅，西至汉口、九江、广西、广东，北至保定一带，皆受灾之区。频年以来屡闻水决，汉口实被其冲，每至益高。将来恐至于不可治。至北方河道溃决者已屡，人皆谓江河日下之势，不知因失其故道，违其常性，以至斯也。治之之法，惟识水性、审地势、考工程、权利害而已。
窃谓：治河之官，要有专长，必先甄别其学，明试其才。可以坐言而起行者，乃授之以官。由是重其职守，专其责成，治有成效，勿屡更调。今乃贸贸然膺治水之任，于河水分合往来之道，茫然无知，无怪所行之辄阻也。
闻西国精谙水利者莫如荷兰。荷兰人治水之法：于岸间设立极大风车，直受海风，旋转不息，自能运水归海。通国内地，凡附近河湖洋海之处，皆设堤防，御备泛滥。有筑堤高至六丈许者。或于堤上辟路达河，以备宣泄而资灌溉。盖水道洼下中凹若釜，一逢水灾，其水积聚而不散。鄙意宜用荷兰风车之法，使水一归于海，而多筑高堤，以为捍御，庶有所障蔽，不至河决即成泽国。刍荛妄论，恐不值当事者一噱。然疏凿浚通之法，经中西新报艾约瑟缕详，毋俟余之赘述矣。
痛亡者无归论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一语，圣贤大抵为中国有仁心者而言，非为外国无仁心者而言也。余昨闻有陈晓峰者，广东香山石岐人，附法兰西轮船返港，次日偶染时疾，一病不起。同船戚友白于船主，并恳着船上木工作一木箱，暂行收殓，挂在船旁，到港申谢，或用小艇，装到海岛安厝，以便将来访寻。此事在船主仅出一言，则方便我华人无限。况船常有运柩往来，洋人非若有华人禁忌。既殓入箱，用船油灰缝密其口，亦何气味之有？或谓此事断乎可行。不料船主忍心害理，执意不从，竟将陈君尸身投于海中，以饱鱼腹。同船戚友欲稍方便而不能，惟忍气吞声，听其残暴而已。嗟乎！
或谓：“公司轮船，西人特设以自卫，非设以方便华人者。”予谓不然。既许装我华人来往，即渔我华人之利。既渔我华人之利，当思保我华人之身。
或又谓：“外国洋船例式，途中有不测，即用巨石系其尸，沉于海底，以为洁净船中之计，自船主至搭客无不皆然。则今之事虽属残忍，然自外国人行之，亦似可恕。”不知风俗各有不同，各自有别。人为中国之人，地为中国之地，既入我中国营生，当依我中国规矩。即如在申洋人所租界内之地，在粤洋人所住之港，我华人偶有不合例，即禁而议罚，决无宽恕。何以洋人入我中国营生，渔我中国之利，反不循我中国之规矩，此意何意乎？岂以我华人孱弱，无妨任意残暴乎？抑恃国强大，天下无出其右，即纵性横行，亦无奈何者乎？我中国但以关内计之：地有十八省之广，人有不知几千万亿，富足以补美、英、布、法四国府库之虚，又足以饱各国商家营运之欲，兵力则一乡一县，皆无不可秣马厉兵以相持。目下不过为势所迫，暂忍一时，岂得以一时少挫，遽视为砧上肉、釜中鱼耶？计法兰西不过海隅一小国耳，地不及我中国两省之广，人不及我中国百分之三，国家府库每年必取资于各国，兵力又必假邻国以为威。即如前两年与布国争锋，一时欲独立称雄，不借助于邻国，则高官危坐，立变阶下俘囚，蔽月羞花，顿作郊中野鬼。如是则当改过潜修，常行方便，以为报复之阶，方为识时务之君子。而仍自以为天下莫强，肆行无忌，得无取笑于天下乎？
兹奉告诸君：嗣后如有法兰西轮船，无论庄口与公司，切不可轻搭。盖我华人，生则重性命，死则重尸骸。观陈君之事可不儆惧乎？并奉告仁人君子：嗣后途中再或遇此不测之事，船主肯为
/周旋，设法保护，幸甚！倘遇船主不仁，复欲蹈陈君故辙，同船戚友万难为情，亦必须将其尸用洋毡密裹，再用板块夹尸于中。板上书名死者某省、某府、某州县、某姓名，如有拾得，暂为安厝，驰报其家，或赏百金，或赏二百金，量其人有无为之。检点死者衣箱，得银若干，提出三十两，用布包系于尸，为拾得安厝者之彩头。板上又复大书：内有彩头银若干先谢。俾得醒目，方望其事有成。如箱内分文无存，各戚友捐银若干，未始非种福之一道也。务求安排妥当，始可令放海中，庶尸骸或可还故里。不然，家人长恨于生前，死者沉冤于海底。复何望有归葬故里之日哉！愿仁人君子熟思而仿行之。能于和约中永定章程，使往来商旅生死衔结，洵旷典也。
论广东神会梨园风俗
吾粤神会之盛，梨园之多，甲于他省。而有伤世道，较沪上花烟馆尤为盛焉。
当会境之设也，神灵寿诞，或盂兰会。铺户则故作新奇之物，街坊则共夸胜角之能，百巧叠呈，不可枚述。其篷厂蜡串灯最可虞者。无如习焉不察，以为非此无以悦神灵而感格，非此无以表诚敬而获福。即间有虑及者，宁可将货物尽行迁去，而不自抒己见，以压众人之口。以致连年失慎，祝融肆威。今年，沙头有回禄之灾，继有香港盂兰会醮篷之变。此言其小者。若其大者，粤省中遇灵神之期，无不大张灯火，搭盖龙棚。每年虚费数十万。以广东各处大小而计，每年不止二百余万。举国若狂，其势莫遏，而受害不知凡几。
梨园之设也，则一村之神诞，亦必捐资开演三昼夜，以答神庥，动费数百金。赌博藉此开场，棍徒逞其伎俩。果其演忠孝节义、可泣可歌之事，使人兴感，或藉为易俗移风之一助，犹可说也。乃事有涉乎风流，最易动人情欲。此种淫戏多出于小班，而小班价廉，乡间易演。文士以为风雅，淫人以为得法。不知真男真女当场卖弄，凡淫艳之态，人所不能为于暗室者，彼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出之；秽亵之词，人不忍闻于床笫者，彼稠人广众之场大声呼之。其忘廉丧耻较之古人裸逐，相去几何？乡间妇女因而改节者，有之；密约幽期，因而成就者，有之。诱人犯法，莫此为甚！何况费钱惊心，又恐贼盗之偷劫乎！
呜呼！耗此费者，年中不知几许。以有用之财，作无益之事。何如集资效范文正公之创义仓、开义学、设育婴堂、收埋路尸、舍药施医，利民利物，作方便阴功，足以邀天之佑乎？若无救济之功，而徒费资财，欲邀冥福，是未耕而求穫耳。鬼神在天之灵，亦悯世无知，开鸾降乩，劝人为善，修身为本。无奈世人迷而不悟。有心世道者宜出示严禁，开导愚蒙，使省梨园神会之资，改作济世救民之事，岂不善哉！
按修行功德之事，不以茹素诵经为修行，不以建坛设醮为功德。凡物有损坏者，补之缉之谓之修。人有愆尤者，悔之改之谓之修。故省察克治，所以自修也。同好弃恶，所以修旧德也。行者，行吾之所当然，无使亏损也。与人用力谓之功，如勤王捍患、济急拯危之类。有功不伐谓之德，如为善隐微、无迹可见之类。谚云：“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则杀人不能以钱还，欠债不能以命偿。不能以彼易此也。然则人有过失，当思在所损而修之。不忠修以忠，不孝修以孝。礼义廉耻有缺者，补之；贪嗔痴爱有犯者，去之。不关茹素诵经、建坛设醮、施祭幽魂，俱为善之末务，亦不在乎张灯结彩；须贵乎心地朴诚。今人于亏心之事置之不理，而偏以建醮补之，又无得道之缁羽虔诚感格，而乃舍本求末。不独费资财，不能施祭幽魂，是将己恶明告于天地。其罪过欲茹素诵经以补之，是以虚为实，以彼易此。国家律法尚不容素，而况获罪于天，可藉以塞责乎？切思《道德》五千言，其要在抱拙守愚，位高身退。《金刚经》三十二分，意在五蕴皆空，清净寂灭。偈云：“若以声音求我，以色相见我，不能见。如来是名，佛法即非佛法。”今之僧道，背其所传之旨，未悟根源，不能自修，奚能为人作福？又况功德非关茹素诵经、建坛设醮者哉。
劝戒溺女
溺女一事，罪孽甚大。文昌帝君曰：“淋淋血胞，欲语何能，母魂甫续，子命旋倾。天乎人乎？天欲生之，人欲杀之。逆天者亡，杀人者死。得不于其身而速报耶？”读之令人悚然汗下。惟毒妇无知，丈夫不加劝戒。或以为生女太多，忿而溺之；或以为生女需乳，不利速孕，急而溺之；或婢女所生，妻不能容，迫而溺之；或偷生诚恐露丑，恶而溺之。
殊不知皆父精母血妙合而成。有此女未必遂贫，无此女未必致富。嫁奁乃称家之有无，女家不争男家之物，男家岂责女家之资？世有贫子不能娶，未见有贫女不能嫁者。吾见子之多逆于亲，未见女之敢逆于母。可知生子未必尽佳，生女何尝不善？观木兰之代父从军，缇萦之上书救父，古今孝女不少，何患女之多乎？
至子息之有无、迟早，天实定之。乃溺其现生之女，而冀其未来之子，一念之恶，已干天怒。愈溺女，愈生女，几见溺女而速男者乎？况溺女之家，陈氏之红蛇缠股，元秀之牛提转床，种种惨报可为寒心。即幸生子，因子破家者有之，因子覆宗者有之。岂非天之假其恶，以儆其杀女之心者乎？急于生子，而竟溺其女者，可不惧哉！
婢女所生，莫非吾子。今日之女，异日之母。今日生女之母，当年未溺之女。我之子若孙，他人未溺之女所生。思前想后，推己及人，忍使呱呱弱息，永恨覆盆也哉！语云：“三代不育女者，其家必绝。”盖使一人溺女，人咸效之，则人将无女；人将无女，则人将无妻。彼欲绝人，天讵不早绝之乎？此往复自然之理，又何敢将婢妾之女迫而溺之耶？
至于私胎一节，似万无可留。然既犯淫恶，复残生命，罪孽无穷。不如书明生庚，置之道傍，听仁者之提携，犹为曲全之术。夫赤毛堤下为宋夫人，虎乳泽中得楚令尹。孰谓此中尽无好人？此穷于溺，而犹可济乎溺者也。
又况例设育婴堂收养婴赤。凡溺女者以故杀子孙论。纵不畏冥诛，岂不畏显戮耶？夫天地好生，万物并育。一虫一蚁尚欲贪生，一草一木尚求滋长。畜类犹有父子之情，覆巢破卵，麟凤不临其邑。人为万物之灵，安忍以其所生，而无故置之死地，以逆天地好生之德乎？王法或可幸逃，天网岂可漏哉？
吾见海阳县有一富绅，家产饶裕。年四十无子，心甚忧之。娶妻妾六人。一年之间，每妾生一女。绅怒甚，均溺之。不数年，绅有病，见六小鬼共相缠扰，觉痛不可忍。绅问之曰：“我与汝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何作祟欲置我于死地耶？”众鬼曰：“你本有五男六女。因我等来投生时，尔将我等无故溺死，是诚何心？我等含冤共诉诸神。神怒尔刻薄暴殄，将尔改为无子，并许我等前来报仇耳！”绅曰：“既如此，我即汝父，岂有仇父之理？而神岂能准人仇父，以教人不孝乎？”众鬼曰：“尔无故杀害，并无抚养之恩，义已绝矣。尚安有父子之名分耶？”绅无可答。当时守病者共闻之。而绅病重时，孜孜劝人不可溺女。延数日，绅七孔流血而死。历来溺女受祸者极多，曾辑有成帙，姑录一段以为溺女者戒！复望当道官绅，严办溺女之家，亲邻知而不报者罚之。
按溺女之风，近世各直省所在多有，相习成风，恬不为怪。无论贫者溺，即不贫者亦溺；无论生女溺，即生男亦溺。呱呱堕地，即付沉沦，蔑理伤和，莫此为甚！各州县虽有育婴堂，而四乡篇远，人皆惮于抱送，往往生即淹毙，以致辗转效尤，日甚一日。甚至有以生女为可耻，留养稍多，族鄙邻里即有群相诽议者。约计每年每邑溺死女孩，少则数千，多且数万。此天下古今第一痛心事。而官绅之垂念及此者甚鲜，且往往以为吾地素无此风，而漠不加意。呜呼！孰知门以外有无数婴孩，宛转水盆，咿嘤毕命，而无人为之控诉也！
兹有保婴会规条，法良意美，洵足补育婴堂之所不及。其法：各就乡隅集一善会，或以十里为限。凡地方贫户生女，力不能留养者，准到局报明。每月给白米一斗，钱二百文，以半年为度。半年之后，或自养或抱送，听其自便。实则半年之后，小孩已能嬉笑，非特不忍溺，亦必不忍送堂矣。且贫户既以得所资，而易于留养。彼稍堪温饱之家，亦必心生惭愧，感动必多。此法简便易行，可大可小，可暂可久。一经提倡，全活必多。愿与天下有心人共起图之。
劝戒杀放生论
万物贪生，人情畏杀。故鸟之被放也，恩人受溺，能使人往救之；蛇之被伤也，仇人已睡，能登床以啮之。凡物被杀，有声者哀号，无声者宛转。知其各具性灵，一般痛痒。能恩人、能害人，可不儆惧乎？又哭忍贪一味之甘，伤天地祥和之气，逆天地好生之德乎？
吕祖云：“尔欲长生，须放生。这是循环真道理。他若死时，你救他；你若死时，天救你。延生、生子无别方，戒杀、放生而已矣！”黄山谷又云：“我肉众生肉，名殊体不殊。原同一种性，只是别形躯。苦恼任他受，肥甘为我须。莫教阎老断，自揣看何如？”坡公见之愀然，叹为仁者之言。复有禅师作戒偈云：“千万年来碗里羹，冤仇如海恨难平。欲知世上刀兵劫，试听屠门半夜声。”何其言之大而远也。岂天心好生，人心好杀，积惨日久，成天地之公案乎？儒家闻言戒杀，则斥为佛教，是亦未考圣训耳。《礼》曰：“天子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1无故不杀，则有故而杀无几矣。孟子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则不见闻而杀者亦无几矣。孰谓圣人之教全不戒杀乎？
古士大夫爱人以及物，虽不茹素，犹好放生，不敢恣杀生禽。毁垣破蛰，时防弃膻聚蚁、取卵覆巢。动静之间，恐伤物命，毋难日学唐太宗之惜福持斋。生子之日，效古圣之放生、戒杀。婚礼不肯日食万钱，祭祀不过牺牲果品。今人杀心未断，恶孽日增。或一餐而毙数命，或一羹而伤百生。否则恩足以及禽兽，而脍并不施于五伦，听妇言乖骨肉，偶触其怒，鞭扑立加，姑无论天理昭彰，试一深思，安忍残毒至此乎？
余友述鹿城一茂才，素好放生。于十年四月初八夜，梦至一处，似王居，有神南面坐，训曰：“尔本劫中人，当遭锋镝。查尔现有放生愿。虽为日无多，所放亦少，然已超尔劫外。特少受磨折耳！”未几，鹤市先沉，鹿城继陷。欲出无门，自料必死。刀加于颈者七次。忽忆梦中神语，当天跪告谓：“苟可逃生，日后当放万万生命。”不数日，乘间脱免。到乡后，不杀活物，稍有余资，随时买放。重结同志，创立放生会。乙丑七月七夜，复梦神训谓：“不忘夙愿，殊属可嘉！尔本无微名之享，无弱息之延。兹当许尔入洋，锡尔一子。”后果如示。
昔苏东坡尝谓人曰：“余少不喜杀生，但未能断，性嗜蟹蛤，故不免杀。嗣得罪下狱，始意不免。既脱，自此不杀一物。有饷蟹蛤者，即效郑子产之志，使校人畜之。”夫放生池，自古皆有。唐白乐天有《放生议》。真西山有《不杀颂》。颜鲁公作郡县，所至皆立放生池，共八十一所。东坡在杭，奏修西湖，以续放生池，皆善举也。海外诸公，慈心于物者向不立善。愿结同志，体天地好生之德，仿古人爱物之心，令一切物命出诸割烹之地，还其飞跃之天，消一生之罪孽，保一生之安康。岂非胜求冥福，而徒念经拜佛者哉？又能推爱物之心，为爱人之举，乐施孝友，济弱扶倾，救人一命，胜救百万生物，其功德不可量矣。
堪舆吉凶论
古云：“欲求福地，先种心田。”山川英灵之蕴、冲和之粹，必有神物为护持，宰物者秘之以待善人。如苏文忠公之祖端正道人，乐善好施，得异人之点穴。吴都宪之成人夫妇，救百户，得天赐之牛眠。顾璘生避葬，朱衣报德。孙文祥利济，二凤相生。诸如此类，岂人力之所能，非福从心至者哉！夫富贵之家幸获福地，或执己见，移穴易向，地师承顺，不复据经；或信人言，无故迁徙。此冥冥中有使之者，亦如未耕而求穫耳。故吉土之遇，每在贫贱之初乐善之士；凶土之藏，每在富贵之后为恶之家。使神工可夺，天命可改，则古今宇宙在一家，而造化之机息矣！何分善恶乎？朱文公过占人坟墓，曰：“此地不发，是无地理；此地若发，是无天理。”片语之下，地裂山崩，人所共知，可不惧乎？故曰：“欲求福地，先种心田。”
吾闻彭虞臣明府言：高州有一富家，生四子。长子早卒，二、三子竞尚堪舆之学。以为人生富贵，不必他求，若得一、二大地，获福无穷矣。平时各夸其能。兄以弟识见尚浅，弟以兄眼高手生。虽日事于深山穷谷之中，无一当意。间或得一地，则兄弟意见不合，几至十年，尚不知牛眠何处。为其亲者即使得吉地，而父母之魂魄已频年淹滞，于心何安？况不可必得乎！
又昔有一大家，尚青鸟之术，即妇女亦称卓识。及其父死，皆执己见。历年各择一地，此以为王侯立至，彼以为陶朱可伍，各愿葬其亲于此地。于是择日卜葬，届期赴送，亲友云集。岂意灵柩运至叉路，兄弟竞争。此以为必葬此地，彼以为必葬彼地，互不相让。即各亲为之调停两间，亦无可如何。遂将灵柩寄诸路傍，各结庐守之。而固执之见，牢不可破。竟至兄弟继没，家产荡然，幼弟始延师奉先人安葬。而二人登山之费已去不少，复陷先人以十年无安居之所。是诚何心哉？世以祖父骸骨为奇货可居，而不积阴德者，可以鉴诸。
救济速报
昔范纯仁为相，梦其父文正公嘱曰：“余居官仁慈，德至尔相。今凶年饥馑，国家之事，莫大于恤民。世间第一好事莫如救济。”真不愧仁者之言，宜其家声之振矣。因思今世之人，与其为无益以求冥福，何如为有益以济生灵。盖救济之功可以赞化育，救济之事可以参天地。有财者当济之以财，无财者当济之以力。鸡鸣而起，孳孳为善，又奚患贫寒，无济人之处哉？是在人之为善诚与不诚耳！
扬州杨凤山太史与余述：“同乡张某，颖悟好学，勤俭好施。每出以钱随，遇贫者则掷钱其家，不问知否。路遇丐者必给钱。人皆曰：‘丐者乃恶人之证据。天假以勤，人何必斤斤于此。”张曰：‘不然。伍子胥曾吹箫乞食，吕蒙正亦卖字为生。皆其蹇滞之时，大老其才，殃尽乃昌，非尽恶者之证据也。余不为善，无以寡过，孳孳为利，人咸怨之，丐食时亦如君之不我惠也。’或曰：‘此小惠耳。”张曰：‘我但念其穷而怜之，何计惠之大小？若以小惠而不为，使天下人尽存如此浅见，若辈多应饿死。我以善小而不为，以恶小而为之，终无为善之日，而积恶不浅矣。’及领乡荐赴礼闱，虽处京师，施与不减。屡试不中，人讥之曰：‘君以济贫为事，何屡屈于春官。岂造物有未知耶？’张闻益自励。甲子岁寇起，蔓延侵境。兵获从贼皆系狱。张悯其无知罹法，日给饮食，既而讯释。复值火焚民舍，将及张家。贼党相与扑灭，邻舍获全。明年大饥，道殖相枕。张罄家以糜粥济之，活者万计。次年赴试，人梦竖旗张门上，书‘触粥阴功’四字。果登甲榜，官至尚书。”可知救济之功，报应之速，益信范文正公之言矣。
近世大家，如吴门之潘氏、昆山之徐氏、常熟之蒋、常州之赵、钱塘之许、溧阳之任、南昌之熊、桐城之张，皆其先世积德累功所致。昭昭耳目，巷议街谈，咸以为劝，毋俟余之赘述矣。善事又何乐而不为乎！
劝公门修行
古云：“公门中好修行，处世无功恶已生。”宋楚望公云：“公门人不积阴德，如入宝山空手回。”诚哉是言也。夫为上者，权势在手，喜怒由心，善则千万人蒙福，恶则千万人罹祸。祸福之及于人者远，故殃祥之报其身者大。至于胥吏、差役，下接民隐，上通官情，济弱扶倾，解冤诉累，毋因贿而酷人，毋乘危而索骗，毋知情而故枉，毋舞文而乱法。盖若辈藉官长之权势，假官长之喜怒，故其力能救人、济人，足以为大善，其势能害人、陷人，足以为大恶。诚能随处方便，乃天堂之径路；苟或藉势行威，公门乃地狱之门户也。其造福于地方者无量，其积德于子孙者亦无量。公门中之修行，岂不胜深山兀坐，闭关焚修，徒作自了汉者哉？
余闻绍兴有何德广者，弱冠游庠，长习幕务，才学过人，棘闱久困。年已五十，妻妾均无子，又值家运迭衰。闻南海崇道坛悟空道人善扶乩，犹恐惑人，遂斋戒往叩，默诉底蕴。吕祖降坛，判曰：“德之不修，学之不广，子负多才，反为才误，何弗思之甚耶？”德广惊谔，跪泣求训。吕祖传谕：“尔年半百，终日误用其才。上戕宗祖，下贼儿孙。自今能改过从善，所用之才皆恰当之才。上答宗祖，培植儿孙，当如尔愿。”德广复于乩前拜祷，深悟前非，愿束笔家居，散财行善，以期晚景。吕祖又训：“尔果行善，何必不作幕，何必束此笔？天下之最便于行善者，莫如官吏，而官吏之最重者，莫如幕宾。凡官吏生杀威福利害之权，无非幕宾掌握之。千词万状，积于幕案，无不由幕宾判其曲直，司其予夺，区其祸福，定其死生。关系匪轻，神祇鉴察。故其获报尤速，其得祸也尤烈。不肖者认此为罟利肥家之薮，则日事快心之笔，不啻日持杀人之刀。而祖宗之福庇难留，子孙之命脉已斩。贤者假此为济人利物之途，则以寸管之仁，辅三尺之法。如许氏之劝督抚赈济，范公之救屠蜀城，积阴德于冥冥者无穷，锡余庆于苍苍者未艾。何子欲诚心向善，仍从作幕执笔求之。毋泥成法，虚心以探隐微，平心以论曲直。设身处地，以详疾苦；痛痒相关，以救颠连。毋阿主人之意，常思法外之仁。即以万万千千之善，尽寄于濡毫构语之中。则福基大启，繁祉频膺矣！何子勉旃！”德广向乩叩谢。自此孳孳为善。虽常在幕中，如对神明。不敢轻忽一事，不敢妄判一语。行之三年，乡会联登，妻妾尽育。共生五子：长登第，次感生。自此挽回天意，感赖师恩。故不愿仕进，仍从事幕游，常以此劝人。余录其略，以为莲幕君子劝。
论三教要旨傍门惑世
上阳子云：老子西游，谓关令尹公文曰：“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是以莫不尊道而贵德。”公文即悟致命造玄。释迦拈花谓迦叶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今付子。”迦叶微笑受之。孔子诏曾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若以三圣之言为各情，天下无二道；若以三圣之意为各事，圣人无两心。及公文答尹太和云：“曰天、曰命、曰神、曰玄，合曰道。”迦叶答阿难云：“到却门前刹竿着。”曾子答门人云：“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岂太和不可语道德而答天命；岂阿难不可云拈花而答刹竿；岂门人不可闻一贯而答忠恕？抑亦人有贤愚而恨有深浅耶？既而尚老氏者曰修命，在释氏者曰修性，学孔子者曰中庸，又安知性命之道即一贯之道哉？
盖世人不体圣人之心一而天下之道同，互相非是，各尚所闻，专门分宗，口诵尧之言，心行桀之行，惟慕浮名，罔知道学。或以为仙佛皆先世宿缘，为己所限；或云但得真仙亲手提携，便可立地成佛，不知自修；或不遇真师自负聪明，将其经旨妄加笺注，虽强名略同而至道殊邈，骈词丽句反失本真。邪教纷纷，盲修瞎炼。说有为，则猜为五芽之气，补脑还精，房中采战，吸食秽恶，天癸红铅，安炉立鼎，服炼金石草木之类；说无为，则猜为七曜之光，注想安摩，纳清吐浊，持咒叱符，叩齿捻诀，休妻绝粒，存神闭息，运眉间之思，以呼吸为二气，指脏腑为五行，分心肾为坎离，认肝肺为龙虎，用神气为子母，执津液为铅汞。种种三千六百傍门，不知性、命双修要旨。始于有作无人见，及至无为众始知。噫！世之盲师，不明先圣传道之心未便显言，借物为名百端譬喻，竟妄自穿凿坚僻不回，非入空寂狂荡，则流为奸伪邪淫；到老无成却怨神仙，谩语真机未悟，诿之生死难逃，恣其臆说误己误人，可胜言哉！
信夫闻道之士，先贵积德。孝弟之道，通乎神明，此积德于亲也；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此积德于世也；持其志，无暴其气，此积德于身也；毋不敬，俨若思，此积德于心也。老子所云：“道生之，德畜之。”求道不积德，犹饥而无粮也。孔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其斯之谓欤？嗟夫！人生难得，光景易迁。妻财子禄，为欢几何；妙道不修，同归泯灭。爰陈梗概，用达知音。
或问守身要旨
余尝读书秋树根，俄有贫氏子语余曰：“家无隔宿之粮，徒守孔孟之言，非礼不动，岂不终饿死耶？”余曰：不然。上天有好生之心，为人无饿死之理，生虫尚有一叶饲之，况在人乎？所分者，人之勤与惰耳。吾闻大富由天，小富由勤，自甘怠惰，家道难成。朱子云：“一粥一饭，来处不易；半丝半缕，物力维艰。”故君子劳心，小人劳力，事当勤而后济也。顾处世既当克勤，尤当克俭。以勤开其源，补其拙，以俭节其流，养其廉。精执一业，生之有道，量入而出，用之有度。贫则谨身节用，而不虞其竭；富则处善循理，而不伤于盈。不敢心高气傲，不敢欺凌攘夺。况人之初生，恶念未萌，穷通莫测，岂可以一时之妄，而害百岁之身乎？
或曰：“生来五福，果可戕贼乎？”余曰可。五福：一曰寿。为恶者，神录其罪，天夺其魄，抑厚其恶，以重其报，何寿之有？二曰富。恶星灾之，刑祸随之，货悖而入，亦悖而出，何富之有？三日康宁。终日戚戚，心计惶惶，仰愧于天，俯怍于人，何宁之有？四曰攸好德。忍心害理，狼戾不仁，杀人取财，倾人取位，何德之有？五曰考终命。神人共怒，天地不容，王法难逃，冥诛莫逭，何考终之有？呜呼！人生于世，宜居之安。若朝营夕逐，性命难保，虽腰缠万贯，亦如之何？不若存仁修德，心广体胖，永叙五伦之乐，而五福犹未可量也。
或曰：“如君言，不偷将赌骗乎？”余曰：吕祖诗云，“越奸越巧越贫穷，奸巧原来天不容。富贵若从奸巧得，世间呆汉吸西风。”盖财乃天与之福以养人者，必得其禄，其因仍在于天。天与之，其来也顺而逸，便而安，有不期然而然者。人强取之，其取也逆而劳，难而险，有不久而终失者。顺取者乐为君子，逆取者枉做小人。乃人看不破，守不定。有平日聪明才辨，一旦为财而丧其学问、名节者，未尝见利思义也。试观王状元、李丞相，梦因贪而被剥，朱買臣、吕蒙正，耐贫苦而终亨，可知不容骗矣！何苦生诱哄之心，存侥幸之念，贪赌博之赢。往往疾驰则踬，躁进而退，贪得而失，求富而贫，不义而取祸，非礼而招殃，上戕祖宗，下贼儿孙。如花之不待时，而以火熏之，反速枯烂；如痴兽之入陷阱，死且不顾，遑知有命。噫！弃重就轻，求荣反辱，古今多少有福之人，因此而败者不鲜矣！良足哀夫！
或曰：“如君言，不偷、不骗、不赌，可以先知祸福乎？”余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盖人之善也，有诸内必形诸外，相由人转，气触天知，界限之严，势无中立，气机之捷，动而即随。故吉人不求福，而福靡不臻；凶人欲避祸，而祸终难免。自古以来，普天之下未有善而不福，恶而不祸者，惟报应之迟速不等耳。古人知命者有三法：一日造命。譬如颓房败舍，修造不施工，倒则难为矣。我命当败，积德以造之，积善以造之，命必完固有成矣。二曰惜命。譬如刀糖砒密贪嗜，不知受伤实多矣。我命宜惜，知止以惜之，知足以惜之，命必悠久无忧矣。三日安命。譬如临深履薄，稍不经心，隳即无救。我命欲安，听天以安之，由人以安之，命必自在无危矣。夫如是，命由我造，福自天申，天主之亦人主之，而祸福安得不先知乎？
或曰：“如君之才，如君之德，何到处吃亏，而穷至于斯乎？”余曰：古之为圣为贤者，无不先遭困厄，此天之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耳。余视富贵如浮云，欲修身以济世，何富贵之有？然大富大贵乃前生所定，祖德宗功。或今生有大善，而晚年发福，子孙受荫者，此非乐道之士，故求之虽难而得之尤易。存心养性，守身如玉。或身为将相，家无余积，为圣为贤，博施济众，富而好礼，贫而乐者，乃真才学，为尤难耳。书云：“为仁不富矣，为富不仁矣。”1夫常人生平无益于世，自谓无损于世，不知悠悠岁月，或以善小而不为，或以恶小而为之，其积恶已不浅矣。何况为富不仁，徒为子孙计者，吾知积怨日深，神人共愤，其子孙不能保也。未识高明以为然否？
论中国轮船进止大略
《瀛寰琐记》所论《内地轮船进止议》，深合符节，实获我心。余故参以鄙见，合质高明。
夫泰西轮船、机器、火炮之精，泄天地造化之奇，为军国所利用，以此致强，以此致富。若中土仿而行之，势必雄跨四海。然制造之精工与否，特其事之一端。其最要者，则在经费之多，且在乎驾驶之熟也。
泰西各国官与商，财货互相流通。盖官力则有穷，而商资则易集。即国债一事，君之逋欠于民间者动辄数万。官之所需，商皆立应。商不虑官之无信，官亦不借商为可耻。凡各国每举大役，兴大利，凿山通道，动以千百万计。在我国人闻之狂骇咋舌，断不遽信，在泰西人则视为寻常。不特朝廷可为之，官商可为之，即一介细民，倡一新论，实可操左券，为众论所许者，则在官、在商、在民，皆可凑股助益之。一人建议，万人集资。一旦获益，则创其事与助其事者皆分其利，故成事较易。即偶有万不能成，而徒滋糜费者，亦必至计穷力竭而后中止。外人并不以为非，绝无讥刺，且尊敬之；体谅之，以为此人真肯用心，而非以空言尝试也。彼中习尚如此，岂中土万余年来，吝惜涣散之风气所能效之乎？
中土非无博达之士，多因贫乏，无能制作，或有绝技困于律例，不敢自炫。如朝廷有示体恤商贾，任天下之人自造轮船，尤能制一奇巧之物，于国家有益者，则赏其顶戴，限其自造多少年数，然后别人方能造。则人皆乐创乐助，事必易成，而且精于技艺者必多，亦未始非富民之道也。较诸文士笔下千言，胸无一策，或习武艺，闻炮相惊者，虽掇高科，于国家有何益哉！然泰西驾驶之船主，行兵之将帅，无不精习天文，广识地理，通晓中外各国言语文字。即兵船司炮之官，皆善于测量高下、远近。其大小炮位，每发必中。其在船之兵终日所司职事，目不旁瞬，足无停趾，坚忍果毅。法律尤严，鲜有无故上岸及在船酣卧者。其桅篷高至十数丈，缘索而登，捷于猿鸟。虽其国之水师提督、王子、贵人，苟在行伍，亦须事事皆能，文案自理焉，枪炮自燃焉；即至粗至贱之事，皆不惮辛瘁而毕试之。上与下有督责而无等威，俸饷至优，克减皆绝。一旦临敌，誓不反顾，船碎亦不闻叫号。其兵心之坚如此。岂中土之兵嚣凌怯鲁所能效之乎？
具此两大不能，即使鲁般操斤，公输造器，事事物物驾乎其上，而一旦与之相持相搏，亦力有不能继，势有所难争矣！此情理之显然。而中土局外局中，无一思议及之者，良可长太息也。
轮船停，固损国体；不停，亦不足张国威。然则如何而后可？愚则以为停、不停皆可也。得其道则转败为功，失其道则虽利亦害。请先言其不停者，无他，但改官造为商造一言而已。中土之商，虽任事之心不如西国，而谋利则一。现在上海长江轮船多至十七、八只，计其本已在一、二百万，皆华商之资，附洋行而贸易者十居其九。其所以不乐自居华商之名，而甘附洋商之尾者，其隐情可以理度之矣。又上海沙船，盛时五千号，今只五百号，有日少无日多，而海运天庾，皆赖此以济。不早思变计，亦必大碍于京仓。又福建已成轮船五、六只，每年岁修之需亦复不资，方在交商承领，鲜有应者。与其官造之，而仍望商用之，又何如从此而令商造乎？官停造，则厂基机器费无可补，人工匠役身无所靠。若果招商接任之，则前之所费皆可收回，工役之人无失业之叹。
说者谓：“华商久以资附洋贾，此时忽强之自造，又岂能乐从？”不知别有道焉。夫商之不愿者，畏官之威，与畏官之无信而已。即如少有警报，官绅措词勒捐，富贵之家，饱己囊素，多有迫民为盗者。诚能尽祛其畏官之隐衷，而予谋生之大道，则凡闽省之盐商，上海、宁波之号商，皆可罗而致也。姑以二十只轮船而言，每只用银十万两，则器具已极精良，计二十只，本资二百万两耳。江浙海运一百二、三十万石，加以江西、安徽、湖南、湖北亦可酌提本色七、八十万石，由长江东下，归于海运。计每年照二百万石计，每石水脚六钱，即有银一百二十万两。每只尽载米一万石，二十只一月两次，即可四十万石。自正月至五月，五个月中，此二百万皆可运竣矣。此一百二十万水脚之中，除去每船每月用度至多一万两，二十船二十万两，五个月一百万两，尚有二十万余利。以二百万资本，得二十万余利，不为过薄矣。此外五、六、七、八、九、十，六个月，载南北往还之货，亦另有利焉。洋人连年夺取沙船之利，亦可一旦攘归其半。筹本既非太巨，得利亦复甚优，乃华商卒不敢任者，以官之言不足信也。沙船之商不乐轮船海运者，以沙、轮难并立故也。假如用轮船海运，即以向业沙船者令其改操轮船，则业沙船者有靠。否则半归海运，半归河运，有事之秋，无防制[掣]肘，此亦万全之策，无虑生计之无出也。商人造，则资用可以源源不穷；商人造，则该事系商人身家性命所关，即无人督责，亦不虑其不造乎精巧。是一转移间，同一造轮，而精粗美恶自有天渊之别矣！诚如是，则官无费用之筹，而海满有轮船之用。数年之后，商力日复，制造自日精，其有益于海运不更深乎？自后再令每有商船四只，带造兵船一只。二十船可捐造大兵船五只，以此年年递加，积久兵船正不知凡儿。无事则护商捕盗，有事则听官调遣。在古寓兵于农，今寓兵于商。从此月饷敛之商，训练责之商，是朝廷安坐而日收其无形之富强，于公家真有万种之益，而无一丝之损矣。此较官中筹款竭蹶不遑，而又岁修无出、驾驶不精者，孰难孰易哉？
议者皆知泰西之长技，而不知操泰西立法之大旨本源焉。岂虎贲中郎、衣冠优孟，而即又自诩得其真种子乎！上海一县号商凑五十万，崇明五十万，宁波、福建、广东亦如之，不甚难也。然此则指不停造闽省一局言也。闽省之用倍于江苏。故必以商造代任，方可将已用帑金归还原款。
至于江苏一局，则又别有说矣。机者总名也，泰西无事不有机器。如种田、刈稻、织布、提丝，甚而至于陶、冶、金、鑿百工之事，皆以器代人。中土兵燹之后，工价无一不昂。诚能以局中大机，分造一切小机器，如农、桑两项之物，精益求精，灵便适用，则数百金一器，即可敌农夫数十人之用。工商农贩必争购之，其利易溥，而惟上海一局司其柄，其官中利权，专而美矣。又河内小轮船不准洋人行驶，恐其夺中土之民业耳。若准中土之商为内河之用，则上海一局，则专造小轮船，而停大轮船；专造民间机器，而不尚兵船机器。用力愈省，收敛愈多，官帑不必筹，而年年转有所获。
是停、不停皆可之说，非骑墙之颟预语。固分别苏、闽情形，各得其宜，而专主以商代官之长策也。万不如《瀛寰琐记》所论。或于某省豢养兵船十只，可于内地设一制造局，精铸炮械，及造小轮于各府州县，以代民船，护商缉盗。择一能员统带，习练兵法，总归某部，年年查验，不得搔扰百姓，阳奉阴违，振作于始，因循于终。须安不忘危，实心恒志以行之。诚如是，整顿军威以保社稷，复取西洋各国之兵法裕国足民，成充国用，而富强之道不亦伟哉！因势利导，转弱为强，愿天下有心人，研思而深体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