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讲了许多五行的故事、谶纬的故事和现代意识太隔绝,诸君谅来听得厌了。现在再讲一个谶纬的喜剧,算作“大团圆”罢!

东汉中叶之后,宦官弄权,害死了不少好人。董卓杀了宦官,立献帝,迁都长安。曹操起兵,抓住献帝,又把都城迁到许;他自为大将军,玩弄皇帝于掌握之中。他执政二十四年,初自立为魏公,加九锡;又自进为魏王,设天子旌旗,出入传呼警跸。这样一步步地走上去,宛然王莽再生。但他到死没有篡位,这不知道是他不愿意做皇帝呢,还是他的寿命已不容他实现最后的计划呢?总之,禅让的格局是布置好了。

相传当他封魏公的时候,远道的人没有听准,传说他封的是魏王。有一个谶纬专家李合说:“这一定是‘魏公’,因为孔子传下的《春秋玉版谶》上早已写着‘代赤者魏公子’了!”还有一个李云也上封事,说道:“谶书里说的‘许昌气见于当涂高’,这话怎讲?当着道路而高大的,莫过于宫门外的两个观阙(台上有楼观,故曰观;其间无门,故曰阙。北京的午门,左右突出的两壁,上面盖着方亭的,就是阙的遗制;至于左右相通的回廊和正面三个门洞、上面九间门楼,是后世为了壮观而添出来的),观阙之名为‘象魏’,这不就是魏吗?所以‘代汉者当涂高’就是魏当代汉的预示。魏的基业昌于许,所以说是‘许昌’。”这句话说得活灵活现。但是光武帝引的“汉家九百二十岁,以蒙孙亡;受以丞相,其名当涂高”,下半节是猜准了,还有上半节呢?从光武帝到那时还不到二百年咧;就是从高帝受命算起也不过刚过四百年咧!

曹丕是魏王的太子,他于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二月嗣位。他一即位,就把献帝的年号建安改为延康。三月,黄龙现。四月,白雉现。八月,凤凰集。我们看了王莽时的种种花样,以及谶纬书中的种种帝王受命的记载,就知道这好戏已在打锣。果然,到十月里,献帝下诏道:“我生不幸,遭着国家的荡覆;虽是危而复存,但抬头看天文,低头看民心,就知道炎帝的历数业已告终,五德之运到了曹家了。从前的魏王(曹操)既立了许多神武的功绩,现在的魏王(曹丕)又是明德光耀,应着这个期会,天之历数所在再明白没有了。古人说得 好:‘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唐尧不私于他的儿子,留下了万世的美名。我对他是非常羡慕的,现在就禅位于魏王罢!”

那时魏国的许多官员也都上表称引图纬,说明魏王做皇帝的无异议。其中尤以太史令许芝说得最详细,最真切。他说:“《易传》(就是《易纬》)里讲:‘圣人受命而王,黄龙以戊己日见’。现在黄龙正以戊寅日现,这是最显著的受命之符。况且《春秋汉含孳》说‘汉以魏,魏以征’,《春秋佐助期》说‘汉以许昌失天下’,说魏说许,还有什么可疑惑的。又《孝经中黄谶》说:‘日载东(曹),绝火光;不横一(丕),圣聪明。四百之外,易姓而王天下’,把您的名和姓以及受禅的年代都写出来了。《易运期谶》说:‘言居东,西有午,两日并光日居下。其为主,反为辅。五八四十,黄气受,真人出。’言午是‘许’字,两日是‘昌’字,这是说汉当以许亡,魏当以许昌。《运期谶》又说:‘鬼在山,禾女连(魏),王天下’,也是魏应得天下的证据。按帝王是五行之精,应当七百二十年一交替,但有德者可以超过这个数目,无德者就到不了这个数目。从汉高帝到现在固然不过四百二十六年,但汉的受命,图谶上早已说明,乃在春秋末的‘西狩获麟’,从获麟到现在早已超过了七百年了,到了应当交替的时候了!我们看天上太微宫里,黄帝坐常明亮,赤帝坐常不见,可见赤家当衰而黄家当兴,在天象里也有证据。又荧惑星是赤帝之佐,失色不明也有十余年了。建安十年,彗星先除紫微;二十三年,又扫太微。新天子气见于东南。您初即位,就有黄龙、凤凰、麒麟、白虎等许多祥瑞。从前黄帝受命风后,受《河图》。舜、禹得天下时,凤凰翔,洛出书。汤为王,有白鸟之符。周文王为西伯,赤乌衔丹书来。汉高帝刚起,就有白蛇的征应。这些异物都是为了圣人而出现的。我们看汉家前后的大灾,魏国现在的符瑞,再察图谶中的期运,可说从古以来得天下者没有像魏这样又完美又正当的。从前周公归政成王,孔子很反对他,以为他不是圣人,所以不替亿兆的人民设想。伏愿您体会尧、舜的聪明,承受这七百年的禅代罢!”

献帝再三下诏禅位,群臣又数十次上表劝进,曹丕一味地谦让。在这一个月中,从初一直闹得月底,往还的文书着实可观。仅看那些文书,差不多比了唐、虞之世还要美丽了。其中以博士苏林、董巴所上的表有些新意思。他们说:“周天分为十二次,叫作分野,王公之国在分野中各有所属。周的分野是鹑火之次,魏的分野是大梁之次。岁星每年历一次,十二年而一周天;天子的受命,诸侯的封国,都按照着这个次序。所以 周文王始受命,岁星在鹑火;到武王伐纣,是文王受命后的十三年,岁星又到了鹑火了。灵帝中平元年(公元184年),武王(曹操)讨黄巾,是为始受命,那年岁星在大梁。建安元年(公元196年),又在大梁,始拜大将军。十三年(公元208年),又在大梁,始拜丞相。今年(公元220年)岁星又到了大梁了,您应该受命王天下了!况且今年是庚子,《诗纬推度灾》说,‘庚者,更也。子者,滋也。圣命天下治’,又说,‘王者布德于子,治成于丑’,这是明说今年应当换个新圣人治天下了。又魏的氏族出于颛顼,和舜同祖。舜用土德继承尧的火德,现在魏也是用了土德继承汉的火德,极合于帝王授受的次序。天命这样地丁宁周至,就是人们说白话也不能比它再清楚。倘使您一味地固执谦让,那真是上逆天命,下违民望了!”

献帝在第三次禅位诏里,对于曹丕作苦苦的祈求,他道:“汉家世逾二十,年过四百,运已周遍了,数已终讫了,天心移了,民望绝了。现在天命有所归,神人又同应。违天不顺,逆众不祥,魏王呵,你还是模仿了有虞氏的盛德,接受了这历数的期会罢!从前尧禅舜时不听得舜逆尧命,舜禅禹时又不听得禹辞舜位。你还是敬奉天心,不要再违背我的命令,登了皇帝之位罢!”但曹丕又说:“听得了这个诏命,直使我吓得发抖!”

最后,魏的相国华歆等上一个最恳切的奏书,说道:“我们听得您屡次地让,真是悲伤极了。《易》云:‘圣人奉天时。’《论语》云:‘君子畏天命’。尧知道天命去己,所以不得不禅舜。舜知道历数在身,所以不得不受禅。尧的不得不禅,这是他‘奉天时’。舜的不得不受,这是他‘畏天命’。汉家虽已这样衰败,还知道学尧的办法;但是您却只管拘牵小节,不知道去学舜。倘使死者有灵,那么,虞舜一定在苍梧的坟墓里顿足大骂了,不但是他,就是夏禹和周武王也必在他们的冢中郁郁不乐了!现在我们决定,不管您的意思怎样,立刻经营坛场,拟具礼仪,选择吉日,请您去昭告昊天上帝,承受这个必应受的天命!”于是曹丕说:“从前大舜在田野中吃粗糙的粮食,仿佛有终其身的样子:这是我的宿志。他受了尧禅,穿上了贵重的衣裘,像是向来过惯的:这是他的顺天命。既经天命不可拒,民望不可达,我也没法辞谢了,就学了他罢!”明天,他升坛受皇帝的玺绶;公卿、列侯、诸将、匈奴单于、四方夷人们陪位的有数万人。事毕,燎祭天地、五岳、四渎;改元黄初,表示是土德行运之初。他回去时,轻轻地说道:“舜和禹的事情,我现在是知道了!”

秦始皇和汉高帝的受命是武的;光武帝的受命是文武兼资 的;王莽和曹丕的受命是纯粹文的。不过把曹丕比了王莽,还有一些不同。王莽时的花样件件是“当场出彩”,几百种的祥瑞和图书都在他的世里陆续出现,证明了他的天命。偶然也有几件旧的点缀一下,像春秋时的“沙麓崩”说是圣女兴的符瑞,文帝时的黄龙出现说是土德代汉的预兆,但这不过给予一种新解释而已。曹丕就不是这样了。他的天命固然一方面也有活货,像黄龙和凤凰之类;但大部分是出在千余年来文王、孔子传下的图谶上,而且说得这样明白,把他的名呵、姓呵、地呵、年呵,一切都预先记好了。然则孔子何尝专为赤汉制法,他把“黄魏”也一起包罗了。假使张衡还活着,他一定要说:曹丕结果汉家天下,在八十一篇谶纬里明白如此,为什么不预先警戒呢!又王莽的天下是汉高帝在冥冥之中传与他的,曹丕的天下是献帝明白禅让的。王莽为他自己是土德,所以把汉改排了火德;曹丕因为汉是火德,所以他就自居于土德。他们的德运虽同,而一个主动,一个被动,也有些差异。

魏文帝(曹丕)短寿,没有等到改正朔,易服色,就死去了。到他的儿子魏明帝景初元年(公元237年),山茌县黄龙见,官员们奏魏得白统,应以建丑之月为正,才依照了三统说改定历法;又服色尚黄,牺牲用白,都和王莽的制度一样。

我们读了以上许多受命(皇帝的宗教)的故事,该得明白,所谓五德和三统,所有图谶和纬候,莫不是应时出现的东西;它们自己虽处处说是老古董,其实尽是些时髦的货色,好比一笼馒头,现蒸热卖的。现在我把它们的真相揭开,诸君或者要以为这种东西无聊得很,不值得大谈特谈。须知许多真的老古董(历史)都给这种各时代的时髦货色淆乱了,我们无论看到哪部古书,或者提到哪件古史,几乎没有不蒙上这一层色彩,甚至在内部起了化合作用的。我们要捉得这汉代的学术的中心,明白看出他们的思想和理论的背景,然后对于这些修饰过和假造过的材料可以做剥洗和分析的工作;做了这步工作之后要去真实地认识古代社会,就不会给这些材料牵绊了。倘使你不屑瞧瞧这种无聊东西,我敢决然说:你永远跳不出他们设下的天罗地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