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董福祥致荣禄函,一向被视为研究庚子事变的重要史料,撰述中国近代史者,多引证之。甚至并认为董福祥围攻使馆,系奉荣禄之命;荣纵非祸首,亦系帮凶,其罪实不可恕。博雅如李剑农氏,于所著《中国近百年政治史》中,竟根据董函,认定荣罪“实万倍于刚、漪诸人”,“是最不可恕的一人”。他说:
在这一幕反动活剧的当中……最不可原恕的,要算是荣禄。(刚漪诸人不足责。)李鸿章电某督抚说:“荣拥兵数万,当无坐视群小把持慈意之理。”原来北洋的军权,完全在他手里。他既在军机,又是西太后所亲信的人;又知道拳匪不可利用,外衅不可妄开,假使当拳匪蔓延到直境的时候,便和袁世凯一样的力剿,老早可以消泯。只因“依违取宠”的一个念头,把他制住了。直到祸延肘腋,还是用依违的手段。我们看后来董福祥骂他的书便知,书中说:“祥负罪无状,仅获免官,手书慰问,感愧交并。然私怀无诉,能不愤极而痛哭也。祥辱隶麾旌,忝总戎行,军事听公指挥,固部将之分;亦敬公忠诚谋国,故竭驽力,排众谤,以效驰驱。戊戌八月,公有非常之举;七月二十日电命祥总所部入京师,实卫公也。拳民之变,屡奉钧谕,嘱抚李来中,命攻使馆。祥以兹事体大,犹尚迟疑。以公驱策,敢不承命。叠承面谕,围攻使馆,不妨开炮;群犹以杀使臣为疑;公谓戮力攘夷,祸福同之。祥一武夫,本无知识,恃公在上。故效犬马之奔走耳。今公巍然执政,而祥被罪,窃大惑焉。……”但是荣禄向江督刘坤一电告,却又说:“……以一弱国而抵各数强国,危亡立见,两国相战,不罪使臣,自古皆然。祖宗创业艰难,一旦为邪匪所惑,轻于一掷,可乎?……”一面命董福祥向使馆开炮,一面向人说“两国相战,不罪使臣”。这种依违取巧的罪恶,实万倍于刚漪诸人。所以这一回的乱事,他是最不可恕的一人。(1)
李氏所引董致荣函,系录自罗惇曧著的《拳变余闻》。《拳变余闻》所载之董函,似就署名日本横滨吉田良太郎口译大清吴郡咏楼主人笔述之《西巡回銮始末记》(2)中“董福祥上荣中堂禀”,加以润饰而成者。除修辞文雅,将中堂一律改称公外,尚微有出入。《西巡回銮始末记》所载之“董福祥上荣中堂禀”云:
中堂阁下:谨禀者,祥负罪无状,仅获免官,承手书慰问,感愧交并。然私怀无诉,不能不愤极仰天而痛哭也!祥辱隶麾旌,忝总戎任,一切举动,皆仰奉中堂指挥,无一敢专擅者,此固部将之分而亦敬中堂舍身体国;故敢竭驽力,犯众怒,冒不韪而效驰驱。戊戌八月时,中堂为非常之举,七月二十九日电饬祥统兵入京,祥立即奉行。去年拳民之事,累奉钧谕,嘱抚李来中,嘱攻使馆。祥以事关重大,犹尚迟疑,承中堂驱策,故不敢不奉命。后又承钧谕及面嘱,累次围攻使馆,不妨开炮。祥始尚虑得罪各国,杀戮其使,恐兵力不敌,祥任此重咎。又承中堂谕谓:“戮力攘夷,祸福同之。”祥是武夫,无所知识,但恃中堂而为犬马之奔走耳。今中堂巍然执政,而祥被罪,祥虽愚驽,窃不解其故。夫祥于中堂,其效力不可谓不尽矣!中堂命行非常之事,则祥冒险从之;中堂欲抚拳民,则祥荐李来中;中堂欲攻外国;则祥拼命死斗。而今独归罪于祥!麾下士卒解散,咸不甘心;且有议中堂之反覆者。祥以报国为心,自拼一死。将士咸怨,祥不能弹压!惟中堂图之。
按此禀所云各节,纯系捏造,与史实相悖,殊难往信。然半世纪以来,诸近代史家,辗转引证,以讹传讹,积非成是,罕有辨其伪者。是以不揣谫陋,谨蒐罗佐证,以明其赝。兹分述于后,以求教于方家。
二
(一)董致荣函(下皆从略)云:“祥辱隶麾旌,忝总戎任,一切举动,皆仰奉中堂指挥,无一敢专擅者。”按董福祥甘军虽属荣禄所统之武卫军后军。但由于董得太后倚信,及大学士徐桐等之推崇(3),骄蹇跋扈异常。佐原笃介辑《拳事杂记》云:
五月十五日,董军杀日本书记生杉山君于永定门外,确奉董福祥之命。次日太后召见董福祥询之,福祥抵赖。言甘军无之。即有此事,如杀奴才以偿之则可,欲杀甘军一人,必有他变。太后无如何,因即以御侮任之。福样退,传令部下拔营,由南苑驻马家堡,一夕而营垒成。荣相闻之大惊,召福祥不至,面斥之,则云奉有密旨。荣相入对太后,力陈不可,太后少晤,荣因请旨至军,福祥仍不肯行,荣怒拔令箭,将以军法从事,乃回南苑。福祥跋扈情形,略见于斯。
叶昌炽撰《缘督庐日记钞》亦云:
(五月)十七日……又闻董福祥召对后,即统全军驻永定门,摩拳擦掌,预备与洋兵开仗。荣相檄令调驻南苑。董云:“从前受中堂节制,此时我面奉谕旨,只能前进,不能后退。”荣相已退值,再递膳牌请独对,以太后朱谕出示之,始允撤兵。
董福祥从此即骄蹇跋扈,不听荣禄节制。袁昶《乱中日记残稿》云:
(五月)二十日……竹筼(4)致身云(5)函云:“今日叫大起儿,王、贝勒等,谓:须派员迎挡洋兵,商令勿入城。挡不住,则令董军挡之。……略园相(6)私谓,明料挡不住,然令董军出手,则结了!(用北音读。董骄蹇已极,不受节制,素持联拳灭洋之说,近端邸极袒右之。)弟言我等自必竭力商挡,至董军一层,还请中堂通筹,揣略相亦有说不出的苦。”
胡思敬撰《驴背集》云:
董福祥拥兵二十营入见,请围攻使馆,幽杀各国使臣,以报历朝失地丧师之耻,太后不许。福祥怏怏,浸骄横不受节制。
方是时,董军武卫中军,因缘劫杀,贝子溥伦、大学士孙家鼐、徐桐、工部尚书陈学棻(7)、内阁学士贻糓、副都御史曾广銮、太常寺卿陈邦瑞,皆仅以身免,其家人多死者,以告荣禄,荣禄不能制。
侍郎陈学棻朝回,马惊而驰,甘军枪击之,弹穿车中过,舆夫立毙。荣相遣材官持令箭弹压,兵以枪拟之跳而免。(8)
窃维此次肇衅误国之由,董福祥不能辞咎,平日大言欺人,自谓足以敌洋人。五月间首戕洋官,六月以后专攻使馆,其军半与拳匪勾通,拳匪焚杀,董军劫掠,狼狈相倚,残毒京城。既不听大学士荣禄节制,并不遵旨调遣。(9)
董既骄蹇跋扈,不听荣禄节制,则其函中,所谓“一切举动,皆仰中堂指挥,无一敢专擅者”,皆系虚构,绝不足信。
(二)“戊戌八月时,中堂为非常之举,七月二十九日,电饬祥统兵入京,祥立即奉行。”按戊戌政变前,慈禧与荣禄本计划于九月天津阅兵时实行废立。德宗早有所闻,至七月初突向奕劻表明誓死不去天津,废立密谋因此不逞。怀塔布、立山等人,遂奔走于北京天津间,另谋废立之策。至七月底,荣禄乃调聂士成军驻天津,调董福祥率甘军移驻长辛店。粱任公《戊戌政变记》云:
至七月初间,皇上忽语庆亲王云:“肤誓死不往天津!”七月中旬,天津罢行之说,已宣传于道路。当时适值革礼部六堂官,擢军机四京卿之时,守旧党侧目相视。七月二十间,满大臣怀塔布、立山等七人,同往天津谒荣禄;越数日御史杨崇伊等数人,又往天津谒荣禄,皆不知所商何事。而荣禄遂调聂士成之军五千人驻天津,又命董福祥之军移驻长陛店(距北京彰义门四十里)。七月二十九日,皇上召见杨锐,是日有旨命袁世凯入京,八月初一日召见袁世凯,即日超擢为侍郎。初二日复召见袁世凯,是日又召见林旭,而御史杨崇伊、张仲炘等亦于是日诣颐和园上封事于太后云。初三日荣禄忽有电报达北京,言英俄已在海参崴开战,现各国有兵船十数艘在塘沽,请即遣袁世凯回天津防堵。袁世凯即于初四日请训出京,而皇上命其初五乃行,于初五日复召见袁世凯,至初六日而遂有西后垂帘,志士被捕之事。(10)
据任公先生所记,荣禄命董福祥移驻长辛店当在七月二十九日以前,至八月初六发生政变,董福祥未入京师。长辛店(11)(《戊戌政变记》误为长陛店)属直隶良乡县(12),位北京西南方,距北京四十里。董福祥移驻该地,并未入京,所谓“七月二十九日,电伤祥统兵入京,祥立即奉行”。纯系捏造,故时日不符。
(三)“去年拳民之事,累奉钧谕,嘱抚李来中,嘱攻使馆,祥以事关重大,犹尚迟疑,承中堂驱策,故不敢不奉命。”按董福祥围攻使馆,本非荣禄所命,实受慈禧直接指使。慈禧专恃董福祥对付洋人,《崇陵传信录》云:
毓鼎与光禄卿曾广汉、大理少卿张亨嘉、侍读学士朱祖谋见太后意仍右拳匪。今日之议未得要领,乱且未已也。乃行稍后留身复跪曰:“臣等尚有言。”亨嘉力言:拳匪之当剿,但诛数人大事即定。张闽人,语多土音,又气急,不尽可辨。祖谋言:“皇太后信乱民敌西洋,不知欲倚何人办此大事?”太后曰:“我恃董福祥。”祖谋率然对曰:“董福祥第一即不可恃!”太后大怒,色变厉声曰:“汝何姓名?”对曰:“臣为翰林院侍读学士朱祖谋。”太后怒曰:“汝言福祥不足恃,汝保人来!”祖谋碎不能对。(13)
太常寺卿袁昶《乱中日记残稿》云:
粤督,李中堂电奏……乞勅董军万勿妄动,力认保护使馆。若使馆糜烂,鸿虽只身赴难,毫无补益云云。岂知廷臣方一意主借拳剿洋,并专仗董军助团仇洋,不顾巨患在后乎!
时董军宣称:剿灭洋人系奉太后之命,也保实事。佐原笃介辑《拳乱纪闻》云:
是日(五月十三日)董军入都。先是董军屯南苑,端邸、刚相以城内空虚,请调董入都。初四召见董,是日董军入都,其先锋差弁,持令箭入城,宣言现已奉太后命,剿灭洋人,命义和团为先锋,我军为接应,闻者骇然。
时外国报纸亦载有甘军围攻使馆,系奉太后懿旨之说,佐原笃介辑《拳事杂记》云:
美人某当北京使馆被围时,远悬白旗,出界与董福祥将官某接谈。该兵官与其亦旧相识,告之云:“吾等向各使馆开炮,实非出于本心,只以太后有旨,不得不遵耳!”
慈禧命董福祥围攻使馆之同时,也曾另派武卫中军攻打使馆。罗惇曧《庚子国变记》云:
太后旋命董福祥及武卫中军攻东交民巷,炮声日夜不绝,拳匪助之。
董福祥虽与武卫中军同攻使馆,但董不受荣禄节制,而受慈禧直接指挥。《德宗实录》丁卯(五月二十七日)上谕:
谕军机大臣等:董福样现在所办之事,著赶紧办理,腾出兵力,前赴天津防堵。并迅饬姚旺,先往天津援助。
所谓“董福祥现在所办之事”,即是指攻打使馆而言。“著赶紧办理”是令董福祥赶快攻破使馆之谓。待使馆攻破,腹心之患除,然后才能腾出兵力赴天津抵抗洋人。这一条上谕,足证董攻使馆确与荣禄无关,实受慈禧直接指挥。事后慈禧亦承认董攻使馆系奉朝廷之命,庚子闰八月二十四日上谕:
电奕劻、李鸿章……董福祥但听朝廷调度,战事非所得专,碍难加罪。一时亦未便撤其兵权,著该大学士与各使极力磋磨为要!(14)
同年九月十六日旨:
电奕劻、李鸿章……董福样系统兵大员,开衅以后,战事一切非其所得自主,碍难重议处分,一时亦未便撤其兵柄,须与各使极力磋磨为要。(15)
先说:“董福祥但听朝廷调度,战事非所得专。”又云:“董福祥系统兵大员,开衅以后,战事一切非其所得自主。”可见董攻使馆系奉慈禧之命甚明,所以“碍难重议处分”。经奕劻、李鸿章迭与各使交涉,各使臣对董难重办,皆不谓然。且各国公认董为祸首,围攻使馆,尤系渠魁。王彦威《西巡大事记》云:
惩办各节昨已照阳电奉准者,分别入告。惟董难重办情形,已迭与各使言及,皆不谓然。各国公论,此次祸首,端一、董二、庄次。盖日本书记生实系董兵戕杀,围攻使馆,尤系渠魁。至文电条款总目第二项内,遵奉内廷谕旨一语,请删除,查各使围困日久,但借此空文泄愤……(16)
若董攻使馆系奉荣禄之命,则外人经详细调查所得,制定之元凶名簿,上自王公,下至微吏,无不应有尽有。所列无凶有正法者(17)、有斩立决者(18)、有赐令自尽者(19)、有夺官者(20)、有革爵者(21)、有监禁者(22)、有发往极边充军永不释回者(23)、有革职者(24)、有革职永不录用者(25)、有申饬者(26)。何独荣禄能逃其罪?非但逍遥法外,尚且巍然执政,宠礼有加,而外人竟未提出异议乎?!外人又何以公认董为祸首,围攻使馆董系渠魁,并有“遵奉内廷谕旨”之言焉?再者,各国使臣一致坚持定董死罪,而清廷以播迁西安,董“久绾兵符,为陕甘两省汉回兵民所响。办理若稍涉操切,董福祥一人不足虑,而两省愚民悍卒,罔顾大局,深恐一时哄动,骤成巨祸。”(27)因此不允所请,磋商数月,未获协意。其后各国以清廷确有碍难之处,始行让步,允将董革职,禁锢于家。是董罪实万倍于荣甚明。则“累奉钧谕,嘱攻使馆”之说,显系捏造,别具用心耳。
(四)“后又承钧谕及面属,累次围攻使馆,不妨开炮。”按董福祥围攻使馆,系奉慈禧之命,且素骄蹇,不听荣禄节制,已如上述。彼奉懿旨之后,力攻使馆。欲尽杀洋人,开炮轰击,势在必行;荣禄实无再嘱不妨开炮之必要。征诸史实,亦无荣令董军开炮攻打使馆之记载。反之,《景善日记》(28)有董向荣屡借大炮不果(29)之说。恽毓鼎谓武卫军攻使馆,所以未克者,荣禄实左右之。隆隆者皆空炮,留作他日议和之余地。《崇陵传信录》云:
使馆皆在东交民巷,南迫城墙,北临长安街,武卫军环攻之,竟不能克。或云荣相实左右之,隆隆者皆空炮,且阴致粟米瓜果,为他日议和地也。(30)
陈捷撰《义和团运动史》摘录法国主教樊国梁等之日记云:
(五月)二十七日,拳攻猛烈,放炮五六百响,未伤一人,西兵毙匪甚多。(31)
以西什库一教堂,内困中外人士三千余人。(32)打五六百炮竟未伤一人,而西兵毙匪甚多,可证“隆隆者皆空炮”之说颇为可信。甚至竟有以圆木充炮弹者。洪寿山撰《时事志略》云:
昼夜炮打洋楼,一月有余无功,奸臣用计不实行,可惜国帑枉用!(33)
注云:
各处洋楼教堂,俱已焚毁,惟西什库与交民巷各处未烧。其从教者,皆隐于其内,约有数万人也。西什库之南,惜薪司口内,以杉木作架,设炮向北而击之。皇城外西北角,亦以杉木作架,设炮向南而击之。弘仁寺前,亦以杉木作架,设炮向西而击之。西安门外、北城根,亦以杉木作架,设抬枪向内而击之。然四面攻击,月余而未溃。余风闻之,乃药力未足数耳。余复询之,亦有用圆木而充炮丸者。可惜数万国帑,尽皆糜费,其奸臣之心,尚可问耶!
炮轰西什库教堂之士兵,竟以圆木充当炮弹,此举系受命暗中保护教堂,不可力攻之故。否则仅四十外兵(34)防守之西什库一教堂,焉有大军与拳民围攻两月(35)不下之理。此暗中命令军队保护教堂者,时人目为奸臣,故有“奸臣用计不实行”之说。所谓奸臣,即系指荣禄而言。英人朴笛南姆威尔著《庚子使馆被围记》(36)云:
然尚有人较予境遇更坏者。城中极北有樊国梁君之教堂,住有教民千余人(37),所恃以为守者,只有水手四五十人。远闻隆隆之炮声,有时顺风,亦可闻其枪声。闻人言荣禄与法教士友谊甚好,暗中维持,命军队不必猛攻。实有一种延缓之政策,与其所施于使馆者同。(38)
荣禄虽暗中保护使馆,但因围攻使馆之甘军董福祥不听节制,恐使馆破、尽杀外人,因此严令诸将,攻破使馆之后,不准杀戮洋人。《西巡大事记》云:
一日旨令派武卫军攻使馆,荣召统兵官到军机处,命之曰:“奉旨攻东交民巷,诚不敢违旨。但攻破使馆之后,万万不可杀戮洋人,违我令者军法从事。”盖调护之心甚苦,各使臣亦略闻之。合肥复为之辟诬甚力,幸不在被议之列。否则武卫军为荣相所统,各国咸知之,岂能免于祸乎?(39)
荣禄奉命攻使馆,虽不敢违旨,但阳奉阴违,乃暗中极力保护,颇费苦心,故隆隆者皆空炮。又严令诸将攻破使馆不准杀戮洋人,多方保卫之不暇,焉有谕令及面嘱董福祥不妨开炮之理。则“后又承钧谕及面嘱,累次围攻使馆,不妨开炮”之说,不攻自破矣!
(五)“祥始尚虑得罪各国,杀戮其使,恐兵力不敌,祥任此重咎。又承中堂谕谓戮力攘夷,祸福同之。”按董福祥向以能杀洋人自命,罗惇曧《拳变余闻》云:
董福祥以回中枭杰,降于左宗棠,历保至提督。召对时,孝钦后奖之。福祥对曰:“臣无他能,惟能杀洋人耳。”荣禄、刚毅等皆极重之。(40)
又云:
董福祥以杀洋人自任,刚毅力誉于后前,恩宠日渥。(41)
罗著《庚子国变记》云:
董福祥之攻使馆也,太后问几日可克,福祥曰:“五日必歼之”。既而言不验。(42)
一个出身草泽“自谓足以敌洋人”(43),骄蹇无知,“素持联拳灭洋之说”(44),焉有“始尚虑得罪各国,杀戮其使,恐兵力不敌”之可能。否则亦不会以杀洋人自任矣!至所云“戮力攘夷,祸福同之”,语尤无稽,因荣禄系反对利用拳民对外开战者,使馆之未能攻破,实荣禄暗中保护之故。不然,以荣禄所统北洋数万之师(45),攻一仅数百外兵(46)防守之区区使馆,当指日可下,焉有久攻不克之理。外人亦有深知使馆之所以未破,绝非中国兵力不足,实为主持和平者暗中回护之功。《庚子使馆被围记》云:
欧人皆谓观于一千九百年之事,中国以大军围攻区区之使馆而不能克,可见兵力之弱;众口一辞,其意坚不可拔。不知此亦大误,观于此书即可知之。盖中国人乃在能杀之时而掣其刃,非其力之不能也。当时中国之政府,意见不一,其主持和平者,当事势决裂之后,犹暗中竭力挽回,以拖延之政策,减轻其事之结果,而使凶暴者自败,此亦不可不知也。(47)
又云:
中国军队,所以来攻,不过受政府特别之命令。彼等似但欲围困监禁予等,非定有杀戮之意。彼等以砖石建筑防线,环绕于四周,有时以九尊或十尊之炮来攻,但时断时续,未尝接连攻击。虽或有一炮攻击甚猛,而全体不相连络,似无决意攻破之志者。予等全防线之建筑,固不甚坚固,而防守之人,甚为勇敢,每遇紧急之时,均随机以应,未尝畏馁。但此等情形,可以长久乎?若有一事,使敌人忽起决心,但以千人齐力冲来,则扫去予等之防御,如扫落叶之易耳。(48)
所谓主持和平者,亦即指荣禄而言。(49)荣禄既暗中极力保卫使馆,焉能有“戮力攘夷”之谕。荣先主剿办拳民,慈禧不纳。及五月二十一日第二次御前会议后,知慈禧已决心对外开战,无法挽回。北京终恐难守,大祸将作。次日,急遣眷属于大雨中出京避难。唐晏撰《庚子西行记》事云:
先是有友人为余推毂主宣化府怀安县文昌书院讲席,余以其地之可以避乱也,拟往就之。于(五月)二十二日启行。是日大雨,冒雨出德胜门……于路遇家眷车殆五十辆,有兵队护之,盖荣相家属出城也。
待慈禧下令围攻使馆,乃暗中保护洋人,留作他日议和之余地。(50)荣在未攻使馆之前,已知大祸将临,急遣眷属出京,变姓名避难于昌平。(51)及战衅已己开,祸在燃眉,安能有“祸福同之”之语。准此,则“祥始尚虑得罪各国,杀戮其使,恐兵力不敌,祥任此重咎,又承中堂谕谓戮力攘夷,祸福同之”云云,殊与史实相悖。
(六)“中堂命行非常之事,则祥冒险从之。”按所云“非常之事”,乃指荣禄密谋发动政变而言。(52)在发动政变过程中,董福祥仅奉统帅(53)之命,驻兵距北京四十里的长辛店(54),并未围城逼宫,迫皇帝退位,奉太后垂帘。“长辛店为近畿往来冲要,旧有把总驻守”(55),驻兵于此,本属常事。董奉命移驻,虽系荣禄为发动政变之部署,但对董福祥而言,算不得行非常之事,何来“中堂命行非常之事”?纵令荣禄命董参与政变密谋,以身为直隶总督,掌握北洋三军(56)的荣禄,与慈禧共同来对付一个名为皇帝,实同傀儡的德宗,不啻探囊取物,唾手可得。何险可冒之有?准此,“中堂命行非常之事,则祥冒险从之”之语,不但与情理不合,亦且与史实不符。
(七)“中堂欲抚拳民,则祥荐李来中;中堂欲攻外国,则祥拼命死斗。”按荣禄始终主剿拳民而不主抚(57),对拳民情形早有了解。庚子四月下旬即派员秘密查访拳民事。艾声撰《拳匪纪略》云:
(五月)初二日,驻涞各营接京都电报云:“不准开仗”,官兵解体,拳民窜回深州,益肆行无忌,势如瓦解。县公云:“荣相派吴太守某赴涞、定,密查拳民事,今日查毕回京,亦无善策。”……
荣禄明知拳民邪术惑众,虽欲主剿,其奈慈禧不准剿办何?《德宗实录》五月丁未(初七)上谕:
现在畿辅一带拳匪,蔓延日广,亟应妥速解散,以靖地方。该督等务当通饬各州县,亲历各乡,谆切劝导,不可操切从事。至带兵员弁,亦当严行申诫,毋得轻伤民命,启衅邀功,并著荣禄,严饬在事各营,一体遵照。
又谕:
电寄荣禄:近畿一带,拳匪聚众滋事,并有拆毁铁路等事,迭次谕令派队前往保护弹压。此等拳民,虽属良莠不齐,究系朝廷赤子,总宜设法弹压解散;该大学士不得孟浪从事,率行派队剿办,激成变端,是为至要。
荣禄所统之武卫前军聂士成,身为直隶提督,以职责有关,被迫剿办拳民,而朝廷降旨申斥。《拳乱纪闻》云:
(五月初九)聂功亭军门,督武卫前军中路左营、暨后路右营步队,全数合于亲军马队一营,驰赴黄村及芦沟桥等处剿办拳匪。清晨乘坐火车前赴芦,发见有一队手执军械之人,将铁路占住,不任前进。军门谕令远退,不听。因令各兵一冲上前,一面又谕之曰:“铁路乃国家产业,岂可作践?”该乱民等即破口罟骂,谓尔等得有洋人贿赂,故将我等虐待,实与仇人无异。并将砖石抛掷,又复开放枪弹;甚至骂各兵为洋人,当被击毙兵士二人。军门以若辈无知,仍约束各兵不得卤莽动手。一面令一哨官前去解散,不料复为匪目枪伤。军门知不可以理喻,即令开放洋枪,毙其十余人。该匪等四散,开放洋枪,向士兵轰击,致又被击毙兵士六七人。军门乃令机器快炮兵上前攻打……毙匪四百八十人。兵士则损失十二人,并守备一人,由是始得安静,至四十八点钟后,上谕到来,将军门申斥,不应擅自攻打,着饬退往芦台。
由于聂士成攻打拳民,致招慈禧之痛恨,其后竟将聂革职留任。及联军攻津,聂拒敌于八里台,血战多日,为国捐躯。慈禧还说:“乃竟不堪一试,言之殊堪痛恨。”《德宗实录》乙酉(六月十五)上谕:
统带武卫前军,直隶提督聂士成,从前著有战功,训练士卒,亦尚有方。乃此次办理防剿,种种失宜,屡被参劾,实属有负委任。昨降谕旨,将该提督革职留任,以观后效。朝廷曲予矜全,望其力图振作,借赎前愆。讵意竟于本月十三日,督战阵亡。多年讲求洋操,原期杀敌致果,乃竟不堪一试,言之殊堪痛恨!
荣禄虽深知慈禧袒护拳民,但在枢臣中,还是立意主剿者。《拳事杂记》载京友来函云:
现在枢臣中,惟荣中堂尚立意主剿。
荣虽立意主剿,但慈禧胸有成竹,而诸王大臣等正拟利用拳民抵御洋人,荣禄势力不及彼等,故不能为力。《拳乱纪闻》载庚子五月十一日北京访事来电云:
皇太后昨晚在宫内召集各大臣,密议团匪乱事为时极久。旋即议定,决计不将义和团匪剿除。因该团实皆忠心于国之人。如与上等军械,好为操演,即可成为有用劲旅;以之抵御洋人,颇为有用。当定议时,只荣相、礼王不以为然。又因势力不及他人,故不能为功。余如庆王、端王、刚相、启、赵二尚书等,俱同声附和,谓断不可剿办团匪,王中堂默然无语。皇太后胸中业已早有成竹,故即照其本意办事。……故目前事势,已极危迫。如皇太后再不依照荣相所言,将团匪立行剿办,则国中将无太平之时矣。
当拳民入京之后,荣禄曾奏请调武卫中军入城弹压。王彦威《西巡大事记》云:
五月……十八日予与甘郎中大璋值班,上堂为荣相国力陈之。谓:“此时拳势未盛,如调大兵入城,诛其渠魁,散其党羽,祸或可不至燎原。”荣相韪其说,奏请调武卫中军入城弹压,旨意一下,都人欢然,拳民咸闭户,瑟缩不敢逞。翌日载澜上封事谓:“朝廷受洋人欺侮,送命四十余人。今拳民肯为国家报仇雪耻,不宜摧抑之,以长敌焰。”于是事机遂中变矣。(58)
荣见拳势日大,深忧之,曾主召袁世凯剿团。《拳事杂记》载山东友函汇录云:
团匪初起时,荣相颇深忧之。五月十九日,建议召李传相以议和,召袁慰帅以剿团,擘画周详,颇足钦佩。
《崇陵传信录》云:
太后怒曰:“汝言董福祥不足恃,汝保人来。”祖谋猝不能对,毓鼎应声曰:“山东巡抚袁世凯忠勇有胆识,可调入京镇压乱民。”曾广汉曰:“两江总督刘坤一亦可。”军机大臣荣禄在旁,应曰:“刘坤一太远,袁世凯将往调矣。”……(59)
荣禄除主张召袁世凯剿团外,并曾派军保护教堂。鹿完天撰《庚子北京事变纪略》云:
(五月)二十一日八点钟,望楼报到,东角楼、泡子河一带,驻兵数千,旗帜鲜明,不知何故。总办传令,命本院派人打探。即派中哨哨长王诚培前往;临行嘱以小心谨慎。诚培忠勇性成,遇事果敢。至则旗牌官引见统领孙大人,据云:“本统领系武卫中军,奉荣中堂札饬,特来驻扎此地,保护贵堂者。”即时回报,人心稍安。
荣禄虽主剿办拳民,但因与慈禧意见相左,不能做主。袁昶《乱中日记残稿》云:
(五月)二十日……臣昶力言莫急于先自治乱民,示各夷使以形势,俾折服其心,然后可以商阻夷使添调外兵。办法须有次第。佛谕:“现在民心已变,总以顺民心为最要,汝所奏不合。”臣复奏:“变者但左道惑人心之拳匪耳,以辟止辟,捕杀为首要匪数十人,乱党乌合之众,必可望风解散。我自办乱民,免致夷人调兵代办,交哄辇毂之下,则大局糜烂不可收拾!”佛不纳。退复言于两邸、荣相,若招抚拳会,与董军合势,即使洗剿东交民巷,战胜外兵,然开衅十一国,众怒难犯,恐坏全局。庆神色沮丧,无所言,荣韪之云:“非我所能做主”,端甚怒。或怪我言太激,仆升沉祸福,久置度外。……
荣复屡次“极陈举匪不足信,几冒不测”。《西巡大事记》云:
拳事之烈,不惟兵戎机密大事,不由枢密制,并不由中制。荣相调护其间,亦不见用。屡次入对,极陈拳匪之不足信,几冒不测。(60)
由于上列诸记裁证之,足见荣禄自始至终,均力主剿办拳民。唯力单势弱,而慈禧胸有成竹,不予采纳,故不能弭祸于事先。然则“中堂欲抚拳民,欲攻外国”之说,纯属子虚矣!
三
拳乱起,廷臣分主战主和两派。主战者以端郡王载漪、协办大学士刚毅、大学士徐桐、贝勒载濂等为最力。主和者则兵部尚书徐用仪、吏部左侍郎许景澄、太常寺卿袁昶、户部尚书立山、内阁学士联元等。主战者皆昏庸颟顸之徒,对董福祥赞佩备至,协力推举,倚若长城。“端王毫无知识,类于疯狂”(61),谓“夷兵所恃者火器,神拳复能制之,此天赞我也”。(《驴背集》卷一)“既倚拳匪及董福祥,尤骄横。”(62)对董赞佩备至。《西巡回銮始末》云:“董至端王府,端抚其背,并伸拇指而赞美之曰:‘汝真好汉!各大帅能尽如尔胆量,洋人不足平矣!’董大喜,益自夸不已。”廷议和战,漪云:“董福祥善战,剿回大著劳绩,夷虏不足僇也。”(63)刚毅“赋性粗卤,不学无术,极信妖法。盖自幼习闻神怪之语,皆信以为真,故深信拳匪不疑。”(64)对董福祥誉之尤力,《拳变余闻》云:“董福祥以杀洋人自任,,刚毅力誉于后前,恩宠日渥。”徐桐“平日持论,嫉洋人如仇,然不知为国家安内攘外之策,与夫民教相安之计。自团民起事,首先赞为忠义,目为良民,王公贝勒咸奉其言为圭臬。”(65)及义和团入都,桐谓“中国当自此强矣!”(66)袁昶、许景澄之死,举国称冤,而桐则曰:“是死且有余辜!”(67)桐极重董福祥,《拳变余闻》云:“徐桐逢人誉福祥,谓他日强中国者必福祥也。”漪兄载濂,昏庸糊涂不亚乃弟,朝廷命其严拿拳民,反荐饬董福祥招抚资敌。其奏折云:“窃查拳民能避火器,虽无确据,其勇猛之气,不顾生死,实为敌人所惮。……傥饬统兵大员忠信素孚如董福祥者,妥为招抚,练为前队,可以资敌忾而壮军声。就大势言之,拳民总宜善抚,不宜遽剿。洋人总宜力拒,不可姑容。剿拳民则失众心,拒洋人则坚众志。”疆臣中主战最力者为山西巡抚毓贤,毓贤极推崇董福祥。其光绪廿六年五月廿八日奏片云:“现在将才难得,其最足恃者惟董福祥一军。查董福祥有谋有勇,忠义过人,晓畅戎机,威望素著。如与义和团民联络声势,相机办理,必能克建大功,如留卫京都,缓急尤为可恃。”“素持联拳灭洋为说”(68)的董福祥,既与漪、刚诸人沉瀣一气,狼狈相倚,非但属主战派,且为主战派及慈禧所依恃,视为剿灭洋人唯一之柱石。董福祥性既愚,又和主战派相与,慨然以灭洋自任,而其致荣函所云,恰与平素言行相反,则此函之真伪,衡以当时情势,不问可知。
反观荣禄,则与主和派极为亲近,主和者皆通达时务的英明之士。“各国兵舰至津沽,诏廷臣议和战,用仪、景澄、昶及尚书立山、内阁学士联元,并言奸民不可纵,外衅不可启。”(69)许景澄于召见时“历陈兵衅不可启。春秋之义,不杀行人,围攻使馆实背公法。”(70)又云:“中国与外国结约数十年,民教相仇之事,无岁无之,然不过赔偿而止。惟攻杀外国使臣,必召各国之兵;合而谋我,何以御之?主攻使馆者,将置宗社生灵于何地?”(71)袁昶力言“拳匪不可恃,外衅不可开,杀使臣,悖公法。”(72)联元谓:“甲午之役,一日本且不能胜,况八强国乎?傥战而败,如宗庙何?”(73)又云:“倘使臣不保,他日洋兵入城,鸡犬皆尽矣。”(74)徐用仪、许景澄、袁昶、立山、联元因主和,先后弃市,袁许等被杀时,荣禄极谏,慈禧不许,复力争之,终不能得。《西巡大事记》云:
袁许之被逮也,朝旨召刑部满汉尚书入,受命即日正法,赵舒翘出而军机大臣适入,遇于门,告之故。荣相与同事约,请力争之。比入对,助荣极谏者,惟王协揆一人,余皆默默不发。太后不许,令退班。荣请独对,复力争之。太后曰:“荣禄!汝敢违诏旨乎?”荣乃不敢复言。退曰:“吾负两公矣!”徐尚书之被逮,荣相欲往约徐桐请入谏。徐曰:“此等背国向外之人,杀一人少一汉奸,吾不惟不能偕同入谏,并劝公不必为请命也。”荣与王协揆力争之,亦不能得。
荣禄与主和派亲近,意亦主和。《庚子义和团运动始末》云:“端王等守旧派到总理衙门以后,稳健派的势力,并没有完全消失。老臣庆亲王,和袁昶、联元、许景澄三人,此时仍然主和。就是荣禄、立山,也主张维持和平。”《清室外纪》云:“赵舒翘本已答应荣禄,助其主持和议,后窥知太后之意,乃以游移之辞对……”当大沽陷落,朝廷震动,慈禧召见荣禄,荣答曰:“若继续开战,恐有覆亡之祸……”(75)开战后,荣禄暗中保护使馆,不遗余力,主战派忌之。杀五大臣后,又欲杀“奕劻、荣禄、王文昭……会城破而免”(76)。由是言之,荣禄主和,当无疑义。董主战,荣主和,参商若是。则董致荣函,非好事者故意为董福祥洗刷而作,即是阿董恶荣者之所为,自可无疑。
四
综上所述,可知董上荣禀与史实相悖,显系赝品,当为好事者流所伪造,借以嫁罪荣禄而为董洗刷者。荣禄虽奸险,然聪敏机智,识力过人。拳乱中,始终主剿,反对与外人开衅。而慈禧胸有成竹,不纳其谏,对荣氏言,实属不幸。盖自戊戌以还,朝野仇外日烈,尤以慈禧为最;清廷亦似早有迁都对外作战之意愿。《同文沪报》综论当日之时势云:“自义和团之事起,咎政府之失策者万喙齐声,而不知政府固筹之久矣。何以知之?戊戌以来,诏修山西陕西行宫,诏河南巡抚,查洛阳汉唐设都之旧址,此非深知燕京之近海口,易为列国所攻,故以此为退步耶?燕京东北接俄,东南滨海,俄得旅顺,英得威海,于燕京皆可朝发夕至,故必不可都。若忽然迁徙,叉恐违众意而招外侮,而适有义和团起,故不妨姑试一战。战而捷,则威海、旅顺复为我有,而燕京有磐石之安。战而不捷,则委而去之,如弃敝屣,而暂住太原,建都长安,唐尧周汉之故乡,形势巍然可恃也。此政府所规划,亦自以为谋定后动,而非猝然举大事也。”所论虽不免小人之见,然亦不无理由。
光绪二十五年十月癸巳上谕:
……现在时势日艰,各国虎视耽耽,争先入我堂奥。以中国目下财力兵力而论,断无衅自我开之理。惟是事变之来,实逼处此,万一强敌凭陵,胁我以万不能允之事,亦惟有理直气壮,敌忾同仇,胜败情形,非所逆计也。近来各省督抚,每遇中外交涉重大事件,往往豫梗一和字于胸中,遂至临时毫无准备。此等锢习,实为辜恩负国之尤。兹特严行申谕,嗣后傥遇万不得已之事,非战不能结局者,如业经宣战,万无即行议和之理。各省督抚,必须同心协力,不分畛域,督饬将士,克敌致果。和之一字,不但不可出诸口,并且不可存诸心。以中国地大物博,幅员数万里,人丁数万万,苟能矢忠君爱国之诚,又何强敌之可惧,正不必化干戈为玉帛,专恃折冲尊俎也。……
可知慈禧当时已储对外开战之决心,并强调宣战后万无即行议和之理,力斥“豫梗一和字于胸中”之非。光绪廿六年六月初七上谕“……现在中外业经开战,断无即行议和之势。各直省将军督抚平日受恩深重,际此时艰,惟当戮力同心,共扶大局。谨守封圻,惟尔之功;坐失事机,惟尔之罪。功多有厚赏,不迪有显戮。各将军督抚等,务将和之一字先行扫除于胸中,胆气自为之一壮。所有一切战守事宜,即著一面妥为布置,一面迅即奏报。务各联络一气,以慑彼族之骄横,以示人心之固结。朕于尔将军督抚不得不严其责成,加以厚望也。……”(见夏季档,实录未载。)再次强调“务将和之一字先行扫除于胸中”;此两道上谕,虽相距八月,实一脉相承,一贯相生。可证慈禧之对外开战,深思熟虑,筹之已久。“谋定后动,而非碎然举事。”慈禧既决心仇杀洋人,以雪积恨,“胜败情形,非所逆计”(77)。庚子五月十四日,俄使格尔思呈云:
……本使臣所以敢沥陈者,深知义和团不但在外省,即在畿辅重地,猖獗作乱,中国必遭不料大患。窃维此乱害及洋人者,不能不使欧洲各邦想贵国政府或偏庇义和团,抑或无力弹压。其欧洲各国能容无约束匪党,肆虐各国属民,况在各国钦差一节。谅此皇太后、大皇帝自然片刻不能存此意也。欧洲各邦必当设以绝计,以救其民。此计仅能亏及中国国家,而其后患极为可忧。然本使臣深知皇太后、大皇帝如肯降一果决之谕,在下认真遵奉,足可一气净绝义和团之乱,而预杜以上所陈极危大患。本使臣固信皇太后、大皇帝圣明,且专以睦谊为念,故敢具此烦渎圣听,沥陈于皇太后、大皇帝。为救中国,必须片刻不缓,极切极严,谕令净绝义和团毫无意图之不法所为……
俄使此呈曾严重警告慈禧,如不剿平义和团,中国必遭不料大患。为救中国,剿团已刻不容缓。慈禧非但不纳,翌日竟有惨杀日本书记生之事。是慈禧对外开衅之心早决,永难动摇矣。荣禄虽属慈禧亲信,并无转移慈禧意向之力。亲暱如立山,不免骈诛;荣禄何人,焉能回天。其致刘坤一、张之洞等电云:“……以一弱国而抵十数强国,危亡立见;两国相战,不罪使臣,自古皆然,祖宗创业艰难,一旦为邪匪所惑,轻于一掷,可乎?此均不待智者而后知也。上至九重,下至臣庶,均以受外欺凌至于极处,今既出此义和团,皆以天之所使为词,区区力陈利害,竟不能挽回一二……”实坦诚肺腑之言,不能视作虚妄饰词。然则使馆之所以未破,清廷之所以未覆,荣有力焉。慈禧回銮后,痛定思痛,始深感之,畀以重寄,“宠礼有加,赏黄马褂,赐双眼花翎、紫缰,随扈还京,加太子太保,转文华殿大学士”(78)等等,良有以也。故董福祥致荣中堂禀之异伪,关系中国近代史者甚巨,实不可不辨。
(原载《大陆杂志》第十九卷第十二期,1959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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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李剑农:《中国近百年政治史》,上册,页二〇七一二〇八。
(2) 《西巡回銮始末记》,于光绪二十八年出版,系辑录当时的邸报及各种文件而成者。
(3) 罗惇曧:《拳变余闻》云:“徐桐逢人誉福祥,谓他日强中国必福祥也。福祥益自负,遂浸骄。”(见左舜生辑《中国近百年史资料初编》,以下皆简称“左辑初编”,页五五三)
(4) 许景澄字竹筼。
(5) 身云即樊增祥,字云门,号樊山,为荣禄幕僚。
(6) 略园相即荣禄。略园或为荣禄居处(待考),当时以园名人者,不一而足。如沈涛园即沈瑜庆,叶泊园即叶德辉。
(7) 误,陈学棻于庚子时任吏部右侍郎。
(8) 左辑初编,页四七二。
(9) 王彦威:《西巡大事记》,卷二,页二六。
(10) 梁启超:《戊戌政变记》,卷二,“戊戌废立详记”。
(11) 长辛店在京兆宛平县西南,接房山县界,为近畿往来冲要,旧有把总驻守。一作长新店(见《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
(13) 左辑初编,页四六八一四六九。
(14) 王彦威:《西巡大事记》,卷二,页四七。
(15) 同上,卷三,页十四。
(16) 王彦威:《西巡大事记》,卷四,页十四——十五。
(17) 山西巡抚毓贤奉令正法。(见《德宗实录》光绪二十七年正月癸酉上谕。)
(18) 礼部尚书启秀、刑部左侍郎徐承煜、山西归绥道郑文钦、浙江衢州府守营都司周之德、山西前阳曲县知县白昶等均著斩立决。(见《德宗实录》光绪廿七年三月丁丑上谕)。
(19) 庄亲王载勋、刑部尚书赵舒祥翘,都察院左都御史英年等赐令自尽。(见《德宗实录》光绪二十七年正月癸酉上谕。)
(20) 已故直隶总督裕禄、驻藏办事大臣庆善等多人,均著追夺官职。(见《德宗实录》光绪廿七年三月丁丑上谕。)
(21) 塔拉善王革爵查办。(同上。)
(22) 端郡王载漪、辅国公载澜发往新疆极边永远监禁。(见《德宗实录》光绪廿七年正月癸酉上谕。)
(23) 盛京副都统晋昌、巴彦稣稣统领鄂英、湖南衡水郴桂道隆文等数十人发往极边充军,永不释回。(见《德宗实录》光绪廿七年八月丙申上谕。)
(24) 河南河北道岑春荣、武安县知县陈世炜、江西吉南赣宁道涂椿年、山西临县知县孔繁昌、四川名山县知县卢鼎智等,多人均著革职。(见《德宗实录》光绪廿七年三月丁丑上谕。)
(25) 浙江巡抚刘树堂、仓场侍郎长萃、呼兰城副都统倭克津恭、直隶大名镇总兵王连三等数十人均著革职,永不叙用。(见《德宗实录》光绪廿七年八月丙申上谕。)
(26) 阿拉善王、中喀尔王均著传旨申饬。(见《德宗实录》光绪廿七年三月丁丑上谕。)
(27) 见《德宗实录》光绪廿六年十一月乙巳上谕。
(28) 《景善日记》系赝品(请参看《燕京学报》第廿七期,程明洲著《所谓景善日记者》)。
(29) 《景善日记》云:“六月初四日,戍刻,刚相来谈,云以董军门今早至荣相府等请谒,因欲借大炮也。……荣不应,隐几而卧。董不悦,乃荣相哂笑之。云以如君必用我炮,请君向老佛恳求鄙人之头。”又云:“七月初四,荣中堂为大帅,不给董军大炮地雷。”
(30) 左辑初编,页四七二。
(31) 陈捷:《义和团运动史》,页六一。
(32) 同上第二篇第二章第二节围攻西什库教堂云:“时堂中有西人七十,男教友一千,妇孺二千二百。”
(33) 洪寿山:《时事志略》,第七段炮打西什库。
(34) 防守西什库教堂之外兵,计法国水兵三十人,意兵十人,共四十人工。(见陈捷撰《义和团运动史》,页五七。)
(35) 围攻西什库教堂起于五月二十三日,至七月二十二日解围,为时两月。
(36) 朴笛南姆威尔 (B. L. Putnam Weale) 英人,庚子时任职英使馆,于围困时,曾亲身参与防守之事。所著《庚子使馆被围记》颇详实可信。
(37) 陈捷撰《义和团运动史》作三千余人。
(38) 朴笛南姆威尔:《庚子使馆被围记》,中卷第十四章。
(39) 王彦威:《西巡大事记》,卷首,页八。
(40) 左辑初编,页五五三。
(41) 同上,页五五一。
(42) 同上,页五二八。
(43) 王彦威:《西巡大事记》,卷二,页二六。
(44) 袁昶:《乱中日记残稿》。
(45) 当时北洋四大军(宋庆之豫军、聂士战之淮军、董福祥之甘军、袁世凯之新建军。)俱归荣禄节制。荣又自领武卫中军。
(46) 防守使馆之外兵计英,俄各七十人,法、美各七十二人,德五十人,奥义各四十人,日本二十六人,共四百四十人。(见《陈捷撰义和团运动史》,页四七。)
(47) 朴笛南姆威尔:《庚子使馆被围记》,原序。
(48) 同上,中卷,第十一章。
(49) 朴笛南姆威尔:《庚子使馆被围记》,中卷,第十四章。
(50) 恽毓鼎:《崇陵传信录》。
(51) 叶昌炽:《缘督庐日记钞》云:“(五月)二十八日……闻荣相眷属亦变姓名北来昌平。”
(52) 见董上荣禀“戊戌八月时,中堂为非常之举”。
(53) 戊戌时董福祥之甘军,归荣禄节制。
(54) 梁启超:《戊戌政变记》卷“二戊戌废立详记”。
(55) 见《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
(56) 董福祥之甘军、聂士成之武毅军、袁世凯之新建军。
(57) 王彦威:《西巡大事记》。亦见佐原笃介:《拳事杂记》及《拳纪乱闻》。
(58) 王彦威:《西巡大事记》,卷首,页四。
(59) 左辑初编,页四六九。
(60) 王彦威:《西巡大事记》,卷首,页八。
(61) 濮兰德、白克好司:《清室外纪》,页一四五。
(62) 罗惇曧:《拳变余闻》。
(63) 同上。
(64) 濮兰德、白克好司:《清室外纪》,页一四七。
(65) 王彦威:《西巡大事记》,卷首,页八一九。
(66) 柯劭忞等纂修:《清史稿》列传二百五十二徐桐传。
(67) 同上。
(68) 袁昶:《乱中日记残稿》。
(69) 柯劭态等纂修:《清史稿》列传二百五十三“徐用仪传”。
(70) 同上,“许景澄传”。
(71) 左辑初编,页五二〇。
(72) 同上。
(73) 柯劭忞等纂修:《清史稿》列传二百五十三“联元传”。
(74) 左辑初编,页五二一。
(75) 濮兰德、白克好司:《清室外纪》,页一四五。
(76) 左辑初编,页五二〇。
(77) 见《德宗实录》,光绪二十五年十月十九日上谕。
(78) 柯劭态等纂修:《清史稿》,列传二百廿四“荣禄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