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离国时本说只出来一年,让元任身体和精神恢复过来就回去,所以在这一年中,元任的薪水虽然比此地任何教授都多六百元,因为别人只五千一年,而元任则是五千六百(那时的购买力抵现在的两万以上),我们想给一家来回川资省下来,所以用的很谨慎。房租也便宜,只三十五元一个月。除了买一架钢琴以外别的都未买,应酬也都是别人请我们的,还来不及呢。
在中国教书的事,我提议在这样短时期不要钱尽点义务,留个纪念给他们,可是每次下课时桌底下总有一大包水果东西,每天接送都是麻烦别人,因为我们设有买汽车。因此李绍昌太太有一次来接我们出去玩,元任试试开车,她就大希奇的不得了,觉得他还会开车呢。来看我们和带我们出去玩的最多的,就是陈荣捷先生他们。正月一号接我们去到Waikiki游水,郑帝喜也常来招呼我们。左邻右舍都好的不得了,常常大门一开,一个糕放在我们门口台阶上。有一位卢太太(Mrs.LOO Goon),她有湖和海旁地,在当时很太平的珍珠港,常请我们去钓鱼和捉螃蟹。过的虽然是很快乐的,不过元任总觉得落落寡欢,因为终日没多少别的事,除了有船到大家就对过往的客人给布菲餐聚会,于元任也觉得没多大意思。好在我们是打算不久离开的,心理上总觉得是一次游览性质。所以我们过的很省,小孩们吃一个雪糕卷,必定要那天书读的好才给她们一个奖赏呢。几个月中居然的给蒋太太借给我们的川资还出来了,她回信说不要寄给她,留在我们那儿,需时再拿(一直到她死后,梦麟在日光养病时才还给他的)。
那年有一样最吃亏的,就是小孩们念书的事,我们本带了一箱她们各年级的书,预备自己教她们,免得回国后赶不上班次,不料大二两人在美国学校班次里每日几百英文生字要赶,老四根本没读过英文,插班在第一年级里还能过的去。最可笑的是老三,她一九三二年同我们到过美京住了一年多。她虽没有进过学校,可是英语说的很好了,回国后我们本想她们仍保留两国语言,那知她反对。她说你们一天到晚提倡国货,为什么还要说外国话?我要丢掉它,一个英文字不说(谁知她现在还嫁了给一个日本人)。到了檀香山后,她可吃亏了,只插入三年级,不过不到两个月英文就赶上了。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耶鲁E.H.Sturtevant教授来信说想请元任去做客座教授。元任想想到美大陆去一趟也好,横竖不是永久性的,多呆一年也不要紧,并且可以和方桂又在一道了多好。但是回信时我在旁说了一句,你问问方桂是不是他们要回国,所以才叫你去。元任信上一问,那知方桂还不知道此事呢。(以后查出都是金守拙〔George A.Kennedy〕从中做鬼的。以后对我们也是照样的做鬼把戏,被我给闹穿了,Edgerton主任罚了他七、八年没升正教授,结果还是由元任说情的,在我们离耶鲁时再详叙细节。)
其后Denzel Carr也来谈过耶鲁一定想请元任去一下。元任回他看方桂决定后我们再定,以后方桂来信说他们一定回国。元任在十二月三十号才去信答应他们,也做客座教授,因我们人口多,卡奈基基金会多给了六百元的薪水。
一九三九正月六号Fdgerton由印度回美经过檀岛,他又和Carr两个人来亲自请元任去,元任回他已经回信答应了。七月六号方桂一家到了檀香山,在我们家挤住下。我们就玩了一个星期,全体照象浮水等等。但是中国城我教书的地方知道我们要走了就大请而特请的四桌送行酒连李家也在内,并说希望李教授来檀岛,没料到事隔三十多年现在方桂他们真在那儿长住下来了。
一九三九年七月十四号,我们两家定的同日一东一西动身,他们上午走,我们下午走的。临走时郑信吾对我说(郑是那时与学校很有关系的人),赵太太你走后我们这个国语班还请你代物色人才,陈太太的广东国语恐不大合式。我回他纯粹的本很难,我的国语也带点南京腔调,等到了大陆人才多点也许易找点(檀香山人称呼美国叫大陆的,那时檀香山还未成美国的一省呢)。
我们在走前教育部长又来信叫元任到旧金山代表中国出席第六次太平洋科学会议,所以我们一到旧金山就得停下来三星期,托孙碧奇找旅馆。因那时他在旧金山做副领事,又是当日清华的学生。那知他就给找了在中国城的大观楼上的旅馆,进去吃东西倒便当,就是觉得住在那种地方怪的很。早上到三和去吃粥和油条等等,午饭吃上海楼。元任总是一早去开会。那年正是一个世界博览会在旧金山的金银岛开,另一个在纽约开,而太平洋科学会也是一半在博览会里开,一半在加州大学开。有特别宴会和聚餐游览什么的太太们都加入,我自然也去了。方桂走时留下他们的汽车在旧金山车行里给我们,我们正好用的着。元任是一年没有车开了,这一下子可大高其兴了。除开会外,我们就开车到处跑。有一天到了金银岛口抛锚了,正是博览会的入口处给一大串车都停了不能走。因为我们车的发动器坏了,打电话叫三A公司来拖车,等的真急死人。因为路窄,别的车很难过的去,可真好玩,给车子顶着象一条长龙,一直到了大公路上,他们又给喇叭的叫个不停,巡警来了也无办法。幸亏桥下有一个废了的小汽油站,有一点地方可以放车。请大家就全体下来帮忙给车推到那儿停着,别的车才能慢慢的过去。我看着好玩的不得了,大笑元任好久没开车,所以才遇到这样事。以后修车的来了发现机器出了毛病,元任又笑骂还给我,是车子出毛病不是我忘了开车嘛!有时候我们两个人须出去,可是四个孩子留在旅馆里又不放心,真巧的很,韩权华从东部来了。她因为和于焌吉两个人虽然往来了两年多,始终合不来一道。韩写信给我要离开东部,又不想就回国,我正想到檀香山要人教国语,她不正好吗?我就写信告诉她先来旧金山当面细谈,因为我们还有两星期才能离开。她四天后就到了,自然住在我们一道(她多年就和我们象自家人一样)。我一面和她细谈情形,一面写信给郑信吾问已找到人否?又给韩权华的履历告诉他。韩虽然是学音乐的,但是教书一准没有问题,只有比我更好。一星期后信来了,极欢迎她去,可是韩说愿待到我们东行时,她才动身走,因为我们比姊妹还亲近些呢,向来无事不和我商量的。
我们没事就一天到晚看中国城内各种情形,因为三藩市中国城是在外国的最大的。我以前虽然住过几次都是匆匆的一看大概而已。这次有机会我就细细参观其中生意和各种居留的生活等等。第一看他们生意虽然做的那么热闹,但是卖的东西从我眼中看过去十几年并没有很多变更,总是那些样东西,没有多少进步或退步或新奇的,大约他们就是用这些来对外,就算是代表中国似的,和杂碎就算代表中国饭一样。其实中国各省真有无穷的好东西,为何不贩来卖呢?倘若日新日进我想外国人也会喜欢的。从前日本人贩了很多中国东西在那儿卖,中国人还不知是中国东西呢。近来反过来了,中国城里到处都是日本来的东西了。也难怪,中国东西只台湾的少数出产,大陆上的一直到最近才有一些入口,所以中国城里渐渐中国东西越来越少了,都是给日本人宣传,不过有些外国人还不知道是哪国的东西呢。
这次开会我特别高兴,并不是代表们特别对我们恭维的缘故,是觉得并不是日本领导东亚了。
三个星期的会开完了,我们就起头开车东行。头一天送走韩权华,第二天一大早买了些吃食就开车动身,这次是元任一个人开车横穿美国大陆,可是他是第二次了。因为一九三三年也是他一个人开车从华盛顿到舍路上船的,我始终没开(可是我会开),没拿执照,理由也是和元任赌气不去考的。两个大小孩还不够年龄不能开。一共走了十八天,因为一路要玩,但是到了游山美地(Yosemite)元任忽然发了心跳病(他本有这个老毛病的),停住下来三天才又走,本打算经过华盛顿去看看适之。他那时正做驻美大使。但是耽搁三天,恐赶不及到纽黑文,我就在路上写了一封信给适之,告诉这次不能去的原因。那知给适之急坏了,给到处领馆通知招待我们并告诉他详细情形,他不知公路多数是穿大城而过的,并且我们向来恐打扰和麻烦,从不一路拜望人的,所以给他急了好多天。等到我去了第三封信时他才觉得安慰一点。(以后见了我就大骂我,只顾好玩,不顾危险,让元任开这么长路汽车。我只好笑笑,因为这么深切的友谊,我不好意思骂还他不懂。)
我们到纽黑文的第一天,一进到那儿就得觉一个犯规的传票,因为元任只顾找路,没看见牌子上写“NOTur-ns”(不准转弯),警察抓到说你不看牌子吗?元任回他我是第一次开车到此地的,警察说,你的车是Connec-ticut省的执照,怎么你说不知路?因为我们忘了这是方桂他们的车子从这儿走的,自然是这儿的执照了。(并且车牌子上“YU”两个字母是代表耶鲁大学的。)元任就只好拿了两块钱的罚票算是进纽黑文的见面礼罢。
第一个去看金守拙(George A.Kennedy),因为他来信给我们定的房子,他带我们到房子的地方去。一看虽然是个公共的三楼,我们是第一层有七间房子,很好,并且地点在城中心叫橙子街口,七十元一个月的房租钱,没有家具。叫他带我们到旧家具店里买了一些最便宜的旧东西用用,本来只打算一年的嘛。饭桌连带做书桌,因为元任那时并没有多少书了,除我们两个人一张双人床外,小孩们就买了一张褥子放在箱子上当床,两个大孩有床架子,因为我们并没有多少箱子做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