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从台湾来的长途电话里,得知一个噩耗,说郁达夫的好友,也是我的好友胡健中先生已在台北市溘然长逝了。我接到这个电话,发呆了好一会,好久说不出话来。五年前,我还在《传记文学》杂志上读到了他写的《郁达夫与王映霞的悲剧》,《悲剧》一文,他说:“不仅为方正清廉之好友许绍棣兄与相交已久、知之有素的王映霞辟谣,亦所以对历史负责,不容史实为悠悠之口所混淆。”我很感激他,给历史还了它本来的面目。两年多以前,我应《传记文学》和胡健中先生之邀,去台湾探亲访友三个月,我就住在胡健中的家里。那年他是八秩晋九,我们为他做寿。他虽然是高龄老人了,而且有过小中风,不良于行,但神志清楚,声音响亮,怎么分别没有多久,竟遂然离开了人间?起初我不相信这个电话,认为我在做梦,但事实证明,这不是幻梦。我与他相交六十年以上的老友,尚健在的,已寥寥无几,现在又走掉了胡先生,能不令人感慨系之?
我之认识胡健中是由于郁达夫的关系。郁达夫认识他,比我早十年,胡健中只有二十岁,尚在上海读书,郁达夫刚从日本回国。在上海期间,两人一见如故,同居一室,睡在地板上书堆之中,生活得很穷困,但他很愉快。
一九二八年我与郁达夫结婚后,一直住在上海赫德路(今常德路)嘉禾里,几年下来,我们对大都市的生活颇感厌倦。我是杭州人,难免游子思乡,飞鸿倦旅,而且杭州的生活程度低于上海的二分之一。郁达夫也有类似的想法,他在《移家琐记》中明确记载,此次迁徙,是为了生活,迫于经济。但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躲避白色恐怖,他在《迁杭有感》中有“伤乱久嫌文字狱,偷安新学武陵渔”的诗句,在《毁家琐记》中又有断句一联:“烽火满天殍满地,儒生何处可逃秦?”从此可窥见郁达夫当时的苦闷情况。
一九三三年四月二十五日,我们冒着霏微的细雨,举家搭火车赴杭州,很快,四小时就到了。由于友人徐葆炎的帮助,租下了杭州大学路场官弄六十三号的一所旧式房子。我们到杭州后,第一个派记者来采访的,就是胡健中,当时他在杭州《民国日报》(即《东南日报》的前身)主持笔政。这篇访问记的题目叫作“郁达夫望子成龙”,因为我们第一个孩子取名郁飞。郁达夫已是风靡全国的著名作家,加上与胡是知己朋友,文中自然颇多赞美之词。
我和郁达夫把杭州的寓所略加安顿以后,他偕我去胡健中家看望他们,我与胡健中是初次见面,而他的夫人王味秋却早就相识了。她是浙江安吉人,我与她是杭州女子师范先后的同学,又是我好友刘怀瑜的同乡。她举止文雅,朴素大方,性格内向,沉默寡言,是当年我们在杭州女友中最贤淑的一个。
郁达夫与胡健中一别十年,我与王味秋也是多年不见,旧雨重逢,心中有说不完的高兴,他们夫妇当即设宴为我们洗尘。胡健中是文章能手,《民国日报》社论多半由他撰写,下笔千言,倚马可待,尤擅长诗词,即席写了一首词寄《采桑子》,赠给郁达夫:
十年离乱音尘断,忽漫相逢,往事重重,犹在鲜明记忆中。
人生踪迹知何在?似梗如蓬,酒洌烟浓,且染今宵醉颊红。
郁达夫也喜欢写古典诗词,而且是个快手。听了胡健中的《采桑子》以后,不觉技痒,即席口占一首《和蘅子先生》,蘅子是胡健中的笔名。词曰:
当年同是天涯客,故里来逢,奇事成重,乍见真疑在梦中。
谱翻白石清新句,爱说飘蓬,意淡情浓,可惜今时没小红。
从此以后,我家与胡家经常来往,或小聚,或出游。郁达夫是个喜欢游山玩水的人,曾经游遍浙江各地的名胜,出版了一本游记《屐痕处处》。我有时陪他出游,有时他独个儿出门。我与胡夫人王味秋当时都只有二十几岁,每逢春秋佳日,两人手挽手地在苏白两堤上漫步轻谈,在葛岭、六和场等名胜地区都留下了我们的足迹,那时我们是多么快乐,多么逍遥。如今悠长的岁月已染白了我的头发,老了,老了,时间过得真快,那时候游西湖的情景仿佛还在我的眼前,而王味秋却早已走完了她的人生旅程。
一九九〇年十二月底,由于胡健中先生的帮助,我偕女儿钟嘉利作台湾之行。一到胡健中的寓所,他已经等候在会客室里,端正地坐在沙发上。我奔到他的身前,双手拉着双手,兴奋地说:“我们终于见面了!”他微笑地立即接上一句:“不必再等来生!”十分钟以后,我们兴奋的心情才悄悄地平静下来。我问他味秋姐病故的情况,他带着抑郁的情调一一作了回答。我见到墙壁上挂有王味秋的大幅遗像,我说:“我没有机会参加老同学的葬礼,今天来补个礼吧!”说着,我走到遗像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并说:“你走得太早了。”我悲痛得几乎要掉下泪来,胡健中也为之唏嘘不已。
住了几天以后,知道胡健中家里的情况,他没儿没女,孑然一身,晚景是够凄凉的。他不管家务,也不会管家务,由一位司机张景训先生代劳。会客室很大,房间有好几间,每间房间都装有电话,胡健中是靠电话来与外界联系大小事情的,平日不大出门。每天早晨吃五只汤糯,不多也不少,必然是五只。然后他看各报的大标题,或与来客聊天,或看看彩色电视。中晚两餐都吃面条,名为阳春面,实则其中有鸡汤、鸭汤或火腿汤,午后休息三小时。我想起他在年轻时,口齿伶俐,谈笑风生,现在性格变了,变得沉默了,他不爱跟佣人聊天,对朋友们也谈话不多。
那次我去台湾,名为观光,其实除了游过一次阳明山公园外,什么地方都没有去,每天总是与胡先生相对而坐。他非常怀念风光明媚的西湖,他说:“我在杭州住过二十多年,你是杭州人,咱们可称是同乡了。”所以我们谈话的热门话题,主要是西湖。谈到西湖,我与他都觉情趣盎然。胡健中对今天的西湖一无所知。他以疑惑的口吻问我:“西湖怎样了,天竺灵隐仍然照旧么?平湖秋月呢,还是那么清静风雅?我们以前常常去吃饭的镜湖厅还存在么?楼外楼、天香楼还有么?”显然,他已浸沉在半个世纪前我们大家在西湖游玩的记忆之中,脸上浮起了淡淡的浅笑。
我回答说:“西湖一切照旧,而且湖水变清了,风景更变美了,西湖这个西子比过去更漂亮了。楼外楼已经修葺一新,不久前我们还在那里吃过一顿饭呢,还吃了东坡肉。”他听了很高兴,说:“那就很好,可惜我老了,行动不便,不能再去了。能够再去玩一趟,该是多么美啊!”
我们在台湾三个月,他不断地关心我和钟嘉利的生活,嘘寒问暖,无有已时,还几乎天天计算我们的归期,盼望我多留一天好一天。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们将要离开台湾的那一天,胡健中一反常态,独个儿睡在床上不起来,眼睛闭得紧紧的。我们进房门去看了几遭,都是如此,不讲话,也装着没有听见别人的话,我知道他是陷入于分离的苦闷之中。最后我再一次到他的卧房里,轻轻地向他说:“胡先生,我们要走了,隔二三年我会再来的,愿你多多保重!”我走到房门口,再回头望一望,只见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在望着我这个正要远去的人。这是为什么?“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
万万想不到我们这次的别离,竟成了我们的永诀。虽然胡先生行动困难,但凭着优越的生活条件,再活上五年十年,是不成问题的。如果我下次再去台湾,已经见不到他那慈祥的脸孔了。味秋走了,他也走了,我内心的悲伤不是笔墨所能形容的。
我往床上一躺,头脑里是乱哄哄的,想这想那;又好像是一张白纸,什么也没有想,房间里是静悄悄的,我不做一声,沉默着,直到一道月光从窗外射进来的时候,我才知道夜已经很深,该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