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諸子爭鸣,莫能相通,而批評之學興。莊子言其各有所長,不備不偏。(《天下篇》)苟子言其有見有蔽,(《解蔽篇》意。)繼而雜家之學起焉。雜者集也,集眾家之所長而成其家也,故雜家必有所主,以一家爲主而采纳各家,所以能成其家,不然冰炭豈能同器乎?吕不卓集賓客門人所著書曰《呂氏春秋》,秦之有《呂覽》,猶漠武之有《淮南》,政治统一,思想亦统一也。《吕氏春秋》於諸子之偏激皆去之,其所主则道家也,道家贵生,吕氏亦以生主。合治國治身爲一,天子能全生謂之修身,使天下人能全生謂之治國。《本生篇》曰:“始生之者,天也,養成之者,人也,能着天之所生而勿搂之,謂之天子。天子之也,以全天爲故者也。”此言政治以全生爲歸也。《先己篇》曰:“湯問於伊尹曰:“欲取天下若何?”伊尹曰:‘欲取天下,天下不可取。可取,身将先取。”凡事之本,必先治身,啬其大。用其新,棄其陳,腾理遂通。精氣日新,邪氣盡去,及其天年,此之謂真人。昔者先型王成其身而天下成,治其身而天下治,故善響者不於響於聲,善影者不於影於形,爲天下者不於天下於身。《詩》曰:‘淑人君子,其儀不忒,其儀不忒,正是四國。’”此言治身與治國爲一也。全生之道,曰顺曰節。《重己篇》曰:“使烏獲疾引牛尾,尾绝力動而牛不可行,逆也。使五尺子引其楼,而牛恣所以之,顺之也。世之人主贵人,無贤不肖,莫不欲長生久视,而日逆其生,欲之何益?凡生之長也,顺之也;使生不顺者,欲也,故型人必先通欲。”《情欲篇》曰:“天生人而使之有食有欲,欲有情,情有節。聖人修節以止欲,故不過行其情也。故耳之欲五聲,目之欲五色,口之欲五味,情也。此三者,贵賤愚智賢不肖欲之若一、雖神農,黄帝其與桀、紂同。聖人之所以異者,得其情也。由贵生動則得其情矣,不由贵生動则失其情矣。此二者,死生存亡之本也。俗主虧情,故每劲爲亡敗。”意謂全生在於適欲,適欲在於節情,節情由於貴生,通禮法自然爲一。(即合儒道)此其精義也。
漢興,儒家與六合流而爲經學,至武帝而淮南劉安著書號《淮南鸿烈》,其書亦以道家爲宗而合眾流,爲諸子學之结束,其書在明人性而建立是非,聖人因人性而治天下。《俗训》曰:“故日月欲明,浮雲蓋之,河水欲清,沙石之,人性欲平,嗜欲害之,惟聖人能遣物而反己。夫乘舟而惑者不知束西,见斗梗则寤矣。夫性亦人之斗極也,有以自見也,则不失物之情,無以自见,则動而惑管。”《淮南·俗訓》多襲《莊子·齊物論》,《齊物論》不識性,故無是非,《淮南》以性爲人之斗極,故有是非。《齊俗訓》曰:“故求是非者非求道理也,求合於已者也,去非者非批邪施也,去忤於心者也。忤於我者未必不合於人也,合於我者未必不非於俗也,至是之是無非,至非之非無是,此真是非也。若夫是於此而非於彼,非於此而是於彼,此之谓一是一非也,此一是一非,隅曲也;夫一是非,宇宙也。”莊子惟有一是一非而無有一是非,故莊子之學超世而不能入世。《淮南》则不然,明性以立是非,明性以成用。《泰族訓》云:“型人之治天下,非易民性也,附循其所有而滌蕩之,故因则大,化则细矣。民有好色之性,故有大婚之禮,有飲食之性,故有大饗之禮,有喜樂之性,故有衰經哭踊之。故先王之制法也,因民之所好而爲之節文者也。因其好色而制婚姻之槽,故男女有别,因其喜音而正雅颂之聲,故風俗不流,因其寧家室樂妻子教之以顺,故父子有親,因其喜朋友而教之以悌,故長幼有序,然後修朝聘以明贵賤,飲習射以明長幼,時搜振旅以習用兵也,大學庠序以修人偷,此皆人之所有於性,而型人所匠成也。故無其性不可以教訓,有其性無其養不能遵道。”《淮南》之所以能合、道者,以明性故也。《吕氏春秋》於《齊物論》不敢用,而《淮南》能用之,此其所以進於《吕氏》者敗!然《淮南》之爲書,其啟後人,影響當世,不及董子,故言與漠武政治相配合之學術,當在董生而不在《淮南》。董仲舒之學雖以儒爲本,實有取於各家而成其漠代之新儒家,五行之取之最多,意在證明儒術,非陰陽家也;於道法雨家,取其權術以行其仁義,其根本精神仍爲儒家。仲舒欲建立一宗教政治學術合一之學説,故有取於墨家之天志說。墨子言天志故言兼愛,仲舒於其兼愛說亦有所取,但用之於政治不用之於私人,此其所以異也。仲舒之學影響最大者在其對於禮教之重新说明,盖自孟子言仁義非外鑠,禮法皆由義起,儒家後學從而發之,禮意大明,然其根據在於内心,而人與天之關係則所罕言,故有戰國末期儒家之宇宙論。《易傅》曰:“乾天,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坤爲地,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成象之謂乾,效法之謂坤。”《小戴·樂記》曰:“著而不息者,天也,著而不動者,地也。”《大戴·曾子天圆篇》云:“天道曰圆,地道曰方,方曰幽,圆曰明。”皆非指實物而言,乃言其理,非以表質,乃以表德,非從自然之本身明自然,而以人事之德性表自然。仲舒承戰國儒家之天人相應說,以自然之德性爲人事之规律,人爲之禮義法度成爲天經地義。自秦滅學以來,漢初諾需雖竭力提倡之,恢復之,而未有具體之说明,仲舒既尊六經以明史统,開學校以廣教化,於禮法度數自宜新加说明。《春秋繁露·人副天數篇》云:“人有三百六十節,偶天之敷也,形體骨肉,偶地之厚也,上有耳目聰明,日月之象也,體有空理服,川谷之象也,心有哀樂喜怒,神氣之類也。”《同類相動篇》云:“天將陰雨,人之病故爲之先動,是陰相而起也,天将欲雨,又使人欲睡队者,陰氣也,有曼亦使人队者,是陰相求也,有喜使人不欲队者,是陽相索也。”《五行之義篇》云:“是故木受水而火受木,土受火,金受土,水受金也,諸授之者皆其父也,受之者皆其子也,常因其父以使其子,天之道也。是故木已生而火養之,火樂土而養以陽,水克金而喪其陰,土之事天竭其忠,故五行者乃忠臣孝子之行也。五行之爲言也,猶五行败,是故以得辭也,聖人知之,故多其爱而少其,厚着生而謹送终,就天之制也,以子而迎成着,如火之樂木也,喪父如水之克金也,事君如土之敬天也,可謂有行人也。”《陽尊陰卑篇》曰:“三王之正随陽而更起,以此見天之贵陽而賤陰也,故数日者據書而不據夜,数歲者據陽而不據陰,不得迷之義也。是故《春秋》之於昏禮也,達宋公而不達纪侯之母,纪侯之母宜稱而不達,宋公不宜稱而達,達陽而不達险,以天道制之也。丈夫雖賤皆爲陽,婦人雖貴皆爲陰。”其言君臣父子夫婦之道皆本於陰陽五行,其餘一切亦皆如此,故董子言天不變道亦不變。後人徒见漠人喜言陰陽五行,從而非之,不知其所以言陰陽五行者固自有道也。
自董仲舒以後,政治問题、社會問题,思想問题,已大體解决,經學成吾國之大章,以後即在向经學所昭示者前進,合之则治,違之则亂,遂無大思想家出现,然此時必须有衛道者出而宣揭之。諸子之學未绝則有揭雄,佛老大盛則有王通、韓愈。故理學未成功以前,皆以孟、苟、揚雄、王通、韓愈並稱。(唐人以孟、荀、揚並稱,北宋人以孟、荀、揭、王、韓並稱,或以揭雄在孟、苟之上,至程子始特尊孟子。)揭雄之地位在朱子以後始大降。薛敬軒之論吕黎曰:“當韓子之時,異端顯行,百家並侣,孰知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孟朝爲相傅之正统,又孰知孟柯氏沒而不得其傅,又孰知仁義道德合而言之,又孰知性有五而情有七,又孰知尊孟子之功不在禹下,又孰敢排斥释氏濱於死而不顧?若此之類,大網大節,皆韓子得之遣經,發之身心,見諸事業,而伊洛諸儒之所稱許而推重者也。後學因見先儒有责備之言,遂拾其說,妄議韓子若不足學者。設使此革生韓子之時,無先覺以啟其迷,無定論以一其志,吾見淪於流俗惑於異端之不暇,又安敢窥韓子之門牆哉!”持薛氏之論以論揚雄,即知揚雄之所以見重於後世也。一切學術能影警於後人者,以後人能尊信其说,尊信之程度愈高,則其影響亦愈大。(衛道者亦须有真知灼见,始有意義,否则徒事叫而已。學術贵承繼而不贵因襲,承则日以光大,因襲则日以枯息。孟,苟之於孔子,其尊孔與揚雄同,承繼者也,揚雄则因襲而已。然在學術史上亦有持绪之功,薛敬軒之於程、朱,亦猶播雄等之於孔子,故能深明此颠人物之功绩。)《法言·吾子篇》云:“古者楊、墨塞路,孟子辭而之,廓如也。後之塞路者有也,竊自比於孟子。”雄何敢妄比孟子,其所爲者,與當時復古之風氨無有高下,(揚雄亦長於古。)實無新義,惟有隆古而已。《法言·吾子篇》云:“好書而不要諸仲尼,書肆也,好而不見諸仲尼,說鈴也。”《修身篇》云:“治己以仲尼。”《神篇》云:“書不經,非書也,言不經,非言也,言書不經,多多赘矣。”《吾子篇》又云:“捨舟航而濟乎者,末矣。捨五經而清乎道者,末矣。棄常珍而嗜乎異颜者,恶睹其識味也。委大皇而好乎諸子者,忠睹其識道也。山陘之蹊,不可勝由矣。向墙之户,不可人矣。曰:‘悲由人。’曰:‘孔氏。孔氏者,户也。’”大抵尊型宗經而諸子,其餘若本仁義隆禮樂,重學親師,尊王賤霸,皆一出於正,所謂不惑於異端者也。
漠代思想,自淮南出而諸子结束,自董仲舒出而孔學大光,自揚雄出而孔學之宜扬完成。獨世俗虚妄之言,迷信之辭,充塞人心,故王充起而摧陷之,滌濯之,《論衡·佚文篇》曰:“《論衡》篇以十數,亦一言也,曰“疾虚妄’。”《對作篇》曰:“是故《論衡》之造也,起眾言並失實,虚妄之言勝真美也。故虚妄之語不黜,则華文不見息,華文不放流,则實事不见用,故《論衡》者所以銓輕重之言,立真僞之平,非苟調文飾醉爲奇偉之觀也,其言皆起人間有非,故盡思極心以世俗。世俗之性好奇怪之語,锐虚妄之文,何则?實事不能快意,而華虚驚耳動心也。是故才能之士,好談論者,增益實事爲美盛之語;用筆墨者,造生空文爲虚妄之傅。聽者以爲真然,說而不舍;覽者以爲實事,傅而不绝。不絕則文竹帛之上,不舍則誤入賢者之耳,至或南而稱師,赋姦僞之说,典城佩紫,讀虚妄之書,明辨然否,疾心傷之,安能不論?”然其書流行未廣。(蔡邑之故事雖不必然,其書不流行则可想见。)於當時諒無大影響也。束漢諸子多規時政,已於政治思想中論之。束漠末年延篇、曹植論仁孝,劉梁辨和同,應瑞、阮瑀論文質,宋衷、陸績注《太玄》,抽象之理論始作,此則魏、晋玄學之先聲也。
周末諸子多變古,惟儒家法古,諸子多不重文獻之傳统,惟儒家以六藝爲教,歴史傳統遂爲懦家所專有。《荀子》言:“《禮》《樂》法而不説,《詩》《書》故而不切,《春秋》的而不速。方其人之習君子之說,则尊以矣,周於世矣。故曰:學莫便乎近其人。”是戰國儒者傳經,已不專於訓解經文,而在引發其義。漠興以来,儒者遂以已意附之於經,伏生之《尚書大傅》、董生之《春秋繁露》皆然。使在戰國,宜在諸子之科,在漢則爲經之附庸。漢初諸師亡佚之書,宜亦此類。經爲古史,經説爲諸子,二者合流,遂成西漠之經學。其所言者不盡合於本經,而經生重之,甚於經文。劉《移太常博士書》,謂其“信口説而背傳記,是末師而非往古”,此真今文博士之家法,口说者傳經者之醉,末師指傳经者,往古傳記则指經之本文。古文學者重訓釋经文,其度本舆今文博士反異。(今文家以哲學度治經,古文家以歷史態度治经。)宜其非之也。今文先師所論重在制度,如明堂、辟雍、封禪、井田、巡狩諸事,皆其政治理想所寄託,而欲爲漢家成一王大法,顧諸師所論亦不能盡同,故经有數家,家有數说。武帝時置五經博士,宣帝又有增益,至束漠遂爲十四博士,所傅之經,皆今文也。(其原本當亦爲古文。)以其所傅爲今文,故其醉说稱爲“今學”。其政治思想能爲漠廷采用者已多用之,其與君主相抵觸者,不敢顯言,久而失真。宣帝之石渠會議,稱制臨决,其中即宜有去取於其間,故元、成以來之經生,即無漢初諸師之宏偉,獨有言災異以節制君權,言復古以尊隆其所學而已。自别校書,多見古籍,遂欲立《毛詩》《佚禮》《古文尚書》《左氏春秋》於學官,《左氏春秋》爲春秋時代歷史,其餘諸文亦可以校正文字補其道,而博士抱殘守,黨同伐異。(今文博士本非相同,以對諸未立學官者言,则爲同耳。古文諸經未立學官者亦猶是。)劉歆晚年又得《周官》,见今文博士雖各经分立,而言制度之大端如封建,井田官制之類,各家師大體同於《王制》,而諸古文经亦不能不聯合,遂以《周官》與《王制》抗,《王制》既爲今文經説之中心,《周官》爲古文經説之中心。(廖先生《今古學考》以《周官》统古學,以《王制》统今學是也,惜其未分經與經说,如以經言,则《王制》不能统今文經,《周官》亦不能统古文经。又廖先生言今學爲哲學,古學爲歷史,亦當分析言之,谓今文學者治经之熊度為近於哲學,古文學者治经之熊度為近於歷史耳。)王莽時古文諸经曾立博士,光武中興,凡王莽所爲,一切變革,故古文諸經亦。章帝時以贾逵入講南宫,颇重古文,雖未立學官,曾選高才生受古文经。柬漠制度多沿西漠,今文博士沿自西京,古學雖盛,僅傳於民間。然自劉歆以來,諸古文師,皆博學通才,非今文師所及,又長於訓故名物,便於訓釋文字,於經文爲有功,而今文學已著效於西漢,四時之運,成功者退,束漢今文如夕陽餘照耳。(僻之地,仍守今文,英、蜀之经學皆是。)自鄭玄以古文治經之法兼采今文,徧注群經,人情樂於简易,故今古諸儒之作皆亡,漢學遂统於鄭學,然古學藉今學而起。(《尚書》《禮經》佚篇,今文所無者,古文家亦不作注,可證。)鄭玄又以古學取今學,故今古諸儒之説雖多就快亡,而經義固長存於中國,後人能知古事法先王,漠儒注釋之功不可没也。(清人搜亡佚之害,與專理一家之學,於經學皆無所增损,今文學者每攻擊鄭玄,亦大可不必)漠儒於經學、諸子而外,在學術上承前後之功極大。(古文经说專重注釋整理,亦属此频。)六藝爲古史,然不相連屬。司馬遷采六藝經傅、《世本》《戰國策》著成通史,(其古史系统根據《五帝德篇》,世經古史系统则根據《易傳》,爲古史两大系统。)爲後人吉古史者所依。其於書籍之整理,則有别向、歆父子校書,(古書多劉向父子所编。)開校之學。(王充之疑古事,與鄭玄之注經,皆有校考订之法。)文字之學,則有《爾雅》、(漢人所完成。)《說文》。(金石文字之學,張敞已開其端。)前人所以傳後,後人所以識古,皆赖於此三者,漢人在學術上承先後之功爲各代所不及,亦時會然也。漠代文學,不獨醉赋爲列朝之冠,一切著述文體,皆爲後人所取法。(以廣義之文學觀之。)史學著述尤多,《史記》爲通史之祖,《漢書》爲代之祖,《漢紀》爲编年之祖,其餘記制度、典禮、法律、磨法、天象、地志、水经、古史、雜史、記注,靡不有之。(详见大昕、侯康、姚振宗、曾模所補《後漢·藝文志》。)清人所謂漢學,特其中之一部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