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聂耒 [1] 》

公元768——770年

夔州—江陵—江陵公安—岳州—潭州—衡州—耒阳—潭州

[1] 杜甫《聂耒阳以仆阻水,书致酒肉,疗饥荒江。诗得代怀,兴尽本韵,至县呈聂令。陆路去方田驿四十里,舟行一日,时属江涨,泊于方田

杜甫的传记作家一般都认为我们的诗人从夔州顺流而下的时间是中国农历的第一个月,到达江陵的时间是三月。即使杜甫一家是在一月的最后一天离开,三月的第一天到达,由公历来算的话,就是768年2月22日到3月23日——从夔州到江陵的航程,尽管顺江而下253英里,也不可能需要三十天。杜甫在一首描述归州船夫驾船技艺的诗中曾经这样说:“朝发白帝暮江陵,顷来目击信有征。” [1] 即使算上沿途观赏风光的时间,下水船的行程也不会超过一个星期。【255】

如果我们意识到杜甫一家较晚离开夔州、较早到达江陵,这就能解开谜团了。从一首系年有误的诗篇中我们得知,因为一场暴雨,船夫认为江水暴涨,不利于行船,因此行程耽搁了两周左右。当船到达江陵附近,月亮正接近盈亏之交。旅程中,我们的诗人在巫山停留,参加了一个告别宴会(《巫山县汾州唐使君十八弟宴别兼诸公携酒乐相送率题小诗留于屋壁》),舟次峡州,又整夜在津亭中宴饮(《春夜峡州田侍御长史津亭留宴得筵字》)。因此我猜想,杜甫在三月中旬到达江陵,而他离开夔州的时间应该是此前一周之内 [2] 。

从夔州穿过峡谷到峡州的旅行者无一例外会被沿途壮丽的景色所震撼。杜甫只写了一首八十四行的长诗(《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久居夔府将适江陵漂泊有诗凡四十韵》),描述一路所见的景色,抒发自己由于疾病和挫折带来的沮丧心情。这首诗很难翻译,因为其中描述景色的部分十分简洁,没有详尽的注释很难理解,而其中叙述的部分包含了大量典故,博洽之士也难以一一剖析。不过,有一首短诗《旅夜书怀》[338] ,可以用来代表江陵附近春天的景象和杜甫的感受 [3] 。【256】

旅夜书怀[338 ]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因老病休。飘零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一旦杜甫下定决心放弃仕途的希望,他就不再急于奔赴长安。在江陵,他弃船登岸住下 [4] 。他似乎并不关心会在这里住多久,而且又开始饮酒。在这里杜甫还遇到了老朋友郑审,郑审此时正在江陵附近居住,处于退休状态。他还遇到老朋友李之芳(此人我们在前面的章节中遇到过),李之芳在被吐蕃羁留两年之后回归,被提拔为礼部尚书,现在江陵作数月逗留——可能向朝廷告假了。三个老朋友聚首,相互写诗唱和,在胡侍御的书堂饮酒。那一天是768年4月6日。夜里满月。

书堂饮既夜复邀李尚书下马月下赋绝句[339 ]

湖水林风相与清,残罇下马复同倾。

久拼野鹤如霜鬓,遮莫邻鸡下五更。

春天的馀下时间,以及整个夏天和初秋,我们诗人都待在江陵。他邀请远方堂弟杜位,现在是那位奢华的节度使卫伯玉——如今已经升为阳城郡王——手下的一名军事参谋。杜位可能也邀请杜甫参加了一些节日宴会,但除了两首写给节度使的马马虎虎的诗篇,我们的诗人似乎有意选择尽可能少地与这位华而不实的权贵打交道。杜甫写了好几首关于饮酒和作诗的宴集诗篇,这些集会总有郑审或李之芳、或两人同在的身影。《夏夜李尚书筵送宇文石首赴县联句》[342] 是杜甫现存作品中唯一的联句体,这一形式在我们诗人同时代的诗人中相当普遍。在这首诗中,杜甫首先写了前两句。然后李之芳和另一个诗人崔彧,每人跟写两句。三人类次写来,最终写成了十六句诗。联句体必须呈现出思想的一致,不同的诗句之间一定要讲求声律和意义的对仗。这一技巧正是游戏吸引人的地方,但在翻译中就难以表现出来了。【257】

归雁》[340] 和《短歌行赠王郎司直》[341] 都作于春天。我们不清楚王郎是何许人。诗中提到的仲宣楼正是当阳的城楼,尽管在1008年—1016年间这个名字被赋予江陵的一座建筑。似乎我们的诗人曾前往西北方向50英里外的当阳旅行。也许,杜甫及其一家到那里去拜访杜观一家,尽管这次拜访在现存诗篇中并未留下任何证据。至于说到《归雁》,一些注家认为杜甫在诗中预言了即将到来的战争。中国文人的传统思想总是认为自然界的不寻常现象是人类社会吉凶的预兆。杜甫也不例外。767年12月20日,驻节广州的节度使上表奏说岭南地区出现了大雁,这是一个好兆头,预示着唐帝国的普遍和平。现在我们的诗人听说768年春天这些大雁离开了广州,他自然会借这个机会说,这是个不祥之兆,预示着战争。

归雁[340 ]

闻道今春雁,南归自广州。见花辞涨海,避雪到罗浮。

是物关兵气,何时免客愁。年年霜露隔,不过五湖秋。

短歌行赠王郎司直[341 ]【258】

王郎酒酣拔剑斫地歌莫哀,我能拔尔抑塞磊落之奇才。

豫章翻风白日动,鲸鱼跋浪沧溟开。

且脱佩剑休裴回,西得诸侯棹锦水。

欲向何门趿珠履,仲宣楼头春已深。

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吾老矣。

夏夜李尚书筵送宇文石首赴县联句[342 ]

爱客尚书重,之官宅相贤。酒香倾坐侧,帆影驻江边。翟表郎官瑞,凫看令宰仙。

雨稀云叶断,夜久烛花偏。数语欹纱帽,高文掷彩笺。兴饶行处乐,离惜醉中眠。

单父长多暇,河阳实少年。客居逢自出,为别几凄然。

《登舟将适汉阳》[343] 可能作于仲秋,杜甫正计划往东南顺流而下190英里前往岳州;再转向东北前行233英里去到沔州;然后改道汉水,往西北方向溯流而上440英里,前往襄阳。诗中提到“中原戎马盛”可能与吐蕃入侵有关,在10月7日吐蕃进至灵武,从10月11日起至11月11日止,长安处于军事戒严状态 [5] 。

我们不知道杜甫的这次旅程行进了多远。《哭李尚书》[344] 表明他很快回到江陵。很可能是李之芳的死讯使他赶回江陵。两人一生的友谊使得生者一定要在死者的棺椁前为永远的离别致哀。杜甫正是这样做的,有两首诗为证。【259】

登舟将适汉阳[343 ]

春宅弃汝去,秋帆催客归。庭蔬尚在眼,浦浪已吹衣。

生理飘荡拙,有心迟暮违。中原戎马盛,远道素书稀。

塞雁与时集,樯乌终岁飞。鹿门自此往,永息汉阴机。

哭李尚书[344 ]

漳滨与蒿里,逝水竟同年。欲挂留徐剑,犹回忆戴船。

相知成白首,此别间黄泉。风雨嗟何及,江湖涕泫然。

修文将管辂,奉使失张骞。史阁行人在,诗家秀句传。

客亭鞍马绝,旅榇网虫悬。复魄昭丘远,归魂素浐偏。

樵苏封葬地,喉舌罢朝天。秋色凋春草,王孙若个边。

因为吐蕃的入侵,北方正在准备战争、到处一片惊慌的消息很容易就会改变我们诗人的原定计划。难道朝廷军队无力阻止吐蕃的前进,甚至远在长安东南621英里的襄阳也不是一个安全的隐居之地了吗?但是杜甫一家暂时能去哪里避避风头呢?《移居公安敬赠卫大郎》[345] 表明,由于遇到一些困难——可能是盗贼——杜甫一家得到了卫大郎的盛情招待,此人爱好文学,并非仕宦中人。公安是江陵管辖下的一个县,位于江陵南边约30英里处的扬子江的一条支流旁 [6] 。【260】

《久客》[346] 可能不是作于此时此地。不过,此诗有助于使我们理解写给卫大郎(钧)的那首诗的最后两句。“富贵多交友,贫贱弃于邻”,这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不是新发现。只要杜甫还可能在朝廷中获得一席之地,那些老于世故的聪明人总会出于投资的长远打算向他表示慷慨。但是现在,他不但贫困潦倒、年老多病,而且看不到前途,因为他已经放弃了一切仕途的想法。因此,他的朋友就仅限于那些因为他的为人或诗艺而喜欢和尊重他的人了。他在诗中提到的大多数小官员都是那些属吏或为权贵服务的扈从。他们都是官僚体系中的流外之人。

移居公安敬赠卫大郎[345 ]

卫侯不易得,余病汝知之。雅量涵高远,清襟照等夷。

平生感意气,少小爱文辞。河海由来合,风云若有期。

形容劳宇宙,质朴谢轩墀。自古幽人泣,流年壮士悲。

水烟通径草,秋露接园葵。入邑豺狼斗,伤弓鸟雀饥。

白头供宴语,乌几伴栖迟。交态遭轻薄,今朝豁所思。

久客[346 ]

羁旅知交态,淹留见俗情。衰颜聊自哂,小吏最相轻。

去国哀王粲,伤时哭贾生。狐狸何足道,豺虎正纵横。【261】

《宗武生日》[347] 可能作于晚秋时节,当时杜甫一家仍在卫钧处做客 [7] 。如果我对这个孩子生日日期的猜测没有错的话,他现在的年龄正好十二岁。在《晓发公安》[348] 中,杜甫说,“数月憩息此县。”这样看起来,768—769年之间,杜甫一家在公安不只度过了秋天,而且还逗留了大半个冬天。在《留别公安太易沙门》一诗,杜甫说自己将要前往江州(在沔州东边194英里)的庐山去寻找一块隐居之地,他还说公安的雪尚未化冻时,江州的梅花已经绽放了。这次离别可能发生在春天开始之前的几天内——换句话说,769年2月7日之前几天。不过,在真正出发的那天早上所写的诗中,杜甫并未再提到江州。他是否已经在踌躇真的要去到江州那么远的地方吗?不管怎么说,我们很快发现杜甫出现在洞庭湖东畔的岳州。在这里他写了《岁晏行》[349] 和《登岳阳楼》[350] 。他这是第二次登上岳阳楼,这一次春草在湿润的土地上生长。杜甫说自己想要去往东南。看起来他和家人在岳州度过了新年。

宗武生日[347 ]

小子何时见,高秋此日生。自从都邑语,已伴老夫名。

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熟精文选理,休觅彩衣轻。

凋瘵筵初秩,欹斜坐不成。流霞分片片,涓滴就徐倾。

晓发公安[348 ]

北城击柝复欲罢,东方明星亦不迟。

邻鸡野哭如昨日,物色生态能几时,

舟楫眇然自此去,江湖远适无前期。

出门转眄已陈迹,药饵扶吾随所之。

岁晏行[349 ]【262】

岁云暮矣多北风,潇湘洞庭白雪中。

渔父天寒网罟冻,莫徭射雁鸣桑弓。

去年米贵阙军食,今年米贱太伤农。

高马达官厌酒肉,此辈杼轴茅茨空。

楚人重鱼不重鸟,汝休枉杀南飞鸿。

况闻处处鬻男女,割慈忍爱还租庸。

往日用钱捉私铸,今许铅锡和青铜。

刻泥为之最易得,好恶不合长相蒙。

万国城头吹画角,此曲哀怨何时终。

登岳阳楼[350 ]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从岳州出发,杜甫度过洞庭湖往南约43英里,进入湘江。逆流而上约2英里,在白沙驿过了一夜,并在诗中提到了水面上无限的月光。接着,他来到了湖南地区,这一天大约是在769年2月25日。杜甫一路往南溯流而上,在这里停一停,那里待一待,一边游览,一边也参加朋友们举办的宴饮集会,据杜甫自己说,朋友们都为他的容颜老去而感到遗憾。他不断地停留,也因为风向和水流的变化不利于行船。《北风》[351] 一诗中提到因为南风的缘故,他的船不得不在新康江口停留了两天——这里离湘江入洞庭湖口53英里,离潭州19英里。

杜甫可能在潭州待了两三天。《岳麓山道林二寺行》[352] 写的是两个著名的地点,它们在江畔数英里之外,潭州城的西边。诗中提到的橘洲在潭州附近的江中,我们的诗人用这个词来表示潭州附近地区。他把自己这首诗写在岳麓山寺的墙壁上,紧挨着宋之问的诗。大约半个世纪之后,别的文人们也相继在这堵墙上题诗。他们一致赞扬杜甫的诗篇,其中一位还对杜甫的书法称赏有加。【263】

《宿凿石浦》[353] 大概作于3月14日,在潭州上游约65英里的地方。诗中提到的客人(“俊异”)可能是指途中搭乘便船的旅客,他们也许可以在逆流而上时帮助撑船。其中有些没准儿是乔装打扮的强盗,而河汊中的小浦和外界隔绝,因此诗中提到了忧患。《南征》[354] 和《早发》[355] 可能也作于这段航程中。溯流而上49英里,船只抵达晚洲,这里江岸较高,水流湍急,风景优美。在《过津口》[356] 中,杜甫提到对岸就是衡山东边——湘江向北流去,再次于此回转,转而流向东边数英里。我们的诗人并未探访附近的衡山。在另一首诗中,他说会在回程中前去探访。但是没有证据表明他这样做了。

我们粗略地知道杜甫什么时候到达衡州(离潭州186英里远,离衡山55英里远)。在769年年初,衡州刺史兼湖南都团练观察使韦之晋是我们诗人的朋友。4月3日,他调任潭州刺史,因此湖南军也移居潭州。韦之晋大约在这年夏天去世于潭州;因为8月9日,朝廷命令澧州刺史崔瓘为潭州刺史兼湖南都团练观察使。在悼念韦之晋逝世的诗篇(《哭韦大夫之晋》)中,杜甫提到自己因为疾病缠身,耽误了韦之晋的邀请,当他真的向南前往衡州时,很惊讶地发现他们相聚的时间很短,当他希望前往潭州与韦之晋重聚时,韦之晋去世的消息已经传来。从这一点可以猜测,在韦之晋离开衡州、前往潭州之前不久,我们的诗人已经抵达衡州,时间是在4月3日之后不久。

杜甫待在衡州好几个月,这可以由他的病情加剧、需要医生照料加以解释。《咏怀二首》(其二)[357] 可能作于五月中旬,诗中表示自己希望身体好起来,以便能够向南前行,去往岭南海岸。也许,当杜甫真的康复到足以再次旅行之时,他又再一次改变了计划,转而向北。也许在他从衡州到潭州的回程中,杜甫访问了衡山的文宣王庙,并称赞县宰在此修建新学堂的举措(《题衡山县文宣王庙新学堂呈陆宰》) [8] 。【264】

到达潭州之后,杜甫可能在江畔租了一所房舍。贫穷驱使杜甫不得不把家人留在这里,自己独自乘船前往稍远一些的地方去拜望朋友,寻求资助。《水宿遣兴奉呈群公》[358] 似乎适合系于769年夏天从潭州出发的旅途,而不是通常所认为的前一年夏天从江陵出发的旅途——那时杜甫尚未以船为家,并且处境也不像现在这样受到限制。尽管杜甫并未在诗中提到具体的城市,但这可能是洞庭湖南岸附近一条由西向东流淌的小河旁的城市之一。这次短短的旅行显然收获不大,可能就是在回去之后,杜甫写了《江阁卧病走笔寄呈崔卢两侍御》[359] 。

北风[351 ]

春生南国瘴,气待北风苏。向晚霾残日,初宵鼓大炉。

爽携卑湿地,声拔洞庭湖。万里鱼龙伏,三更鸟兽呼。

涤除贪破浪,愁绝付摧枯。执热沉沉在,凌寒往往须。

且知宽疾肺,不敢恨危途。再宿烦舟子,衰容问仆夫。

今晨非盛怒,便道即长驱。隐几看帆席,云山涌坐隅。

岳麓山道林二寺行[352 ]

玉泉之南麓山殊,道林林壑争盘纡。

寺门高开洞庭野,殿脚插入赤沙湖。【265】

五月寒风冷佛骨,六时天乐朝香炉。

地灵步步雪山草,僧宝人人沧海珠。

塔劫宫墙壮丽敌,香厨松道清凉俱。

莲花交响共命鸟,金榜双回三足乌。

方丈涉海费时节,悬圃寻河知有无。

暮年且喜经行近,春日兼蒙暄暖扶。

飘然斑白身奚适,傍此烟霞茅可诛。

桃源人家易制度,橘洲田土仍膏腴。

潭府邑中甚淳古,太守庭内不喧呼。

昔遭衰世皆晦迹,今幸乐国养微躯。

依此老宿亦未晚,富贵功名焉足图。

久为野客寻幽惯,细学何颙免兴孤。

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鸟山花吾友于。

宋公放逐曾题壁,物色分留与老夫。

宿凿石浦[353 ]

早宿宾从劳,仲春江山丽。飘风过无时,舟楫敢不系。

回塘澹暮色,日没众星嘒。缺月殊未生,青灯死分翳。

穷途多俊异,乱世少恩惠。鄙夫亦放荡,草草频卒岁。

斯文忧患馀,圣哲垂彖系。

南征[354 ]【266】

春岸桃花水,云帆枫树林。偷生长避地,适远更沾襟。

老病南征日,君恩北望心。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

早发[355 ]

有求常百虑,斯文亦吾病。以兹朋故多,穷老驱驰并。

早行篙师怠,席挂风不正。昔人戒垂堂,今则奚奔命。

涛翻黑蛟跃,日出黄雾映。烦促瘴岂侵,颓倚睡未醒。

仆夫问盥栉,暮颜䩄青镜。随意簪葛巾,仰惭林花盛。

侧闻夜来寇,幸喜囊中净。艰危作远客,干请伤直性。

薇蕨饿首阳,粟马资历聘。贱子欲适从,疑误此二柄。

过津口[356 ]

南岳自兹近,湘流东逝深。和风引桂楫,春日涨云岑。

回首过津口,而多枫树林。白鱼困密网,黄鸟喧嘉音。

物微限通塞,恻隐仁者心。瓮馀不尽酒,膝有无声琴。【267】

圣贤两寂寞,眇眇独开襟。

咏怀二首

(其二)[357 ]

邦危坏法则,圣远益愁慕。飘飖桂水游,怅望苍梧暮。

潜鱼不衔钩,走鹿无反顾。皦皦幽旷心,拳拳异平素。

衣食相拘阂,朋知限流寓。风涛上春沙,千里侵江树。

逆行少吉日,时节空复度。井灶任尘埃,舟航烦数具。

牵缠加老病,琐细隘俗务。万古同死生,胡为足名数。

多忧污桃源,拙计泥铜柱。未辞炎瘴毒,摆落跋涉惧。

虎狼窥中原,焉得所历住。葛洪及许靖,避世常此路。

贤愚诚等差,自爱各驰骛。羸瘠且如何,魄夺针灸屡。

拥滞僮仆慵,稽留篙师怒。终当挂帆席,天意难告诉。

南为祝融客,勉强亲杖屦。结托老人星,罗浮展衰步。

水宿遣兴奉呈群公[358 ]【268】

鲁钝乃多病,逢迎远复迷。耳聋须画字,发短不胜篦。

泽国虽勤雨,炎天竟浅泥。小江还积浪,弱缆且长堤。

归路非关北,行舟却向西。暮年漂泊恨,今夕乱离啼。

童稚频书札,盘餐讵糁藜。我行何到此,物理直难齐。

高枕翻星月,严城叠鼓鼙。风号闻虎豹,水宿伴凫鹥。

异县惊虚往,同人惜解携。蹉跎长泛鹢,展转屡鸣鸡。

嶷嶷瑚琏器,阴阴桃李蹊。馀波期救涸,费日苦轻赍。

支策门阑邃,肩舆羽翮低。自伤甘贱役,谁愍强幽栖。

巨海能无钓,浮云亦有梯。勋庸思树立,语默可端倪。

赠粟囷应指,登桥柱必题。丹心老未折,时访武陵溪。

江阁卧病走笔寄呈崔卢两侍御[359 ]

客子庖厨薄,江楼枕席清。衰年病只瘦,长夏想为情。【269】

滑忆雕胡饭,香闻锦带羹。溜匙兼暖腹,谁欲致杯罂。

《对雪》[360] 《蚕谷行》[361] 《朱凤行》[362] 通常被杜诗编纂者放在杜甫769年冬天的潭州诗中。诗中并没有证据可以证实这一系年。另一方面,也没有任何证据能够反驳。

对雪[360 ]

北雪犯长沙,朝云冷万家。随风且开叶,带雨不成花。

金错囊徒罄,银壶酒易赊。无人竭浮蚁,有待至昏鸦。

蚕谷行[361 ]

天下郡国向万城,无有一城无甲兵。

焉得铸甲作农器,一寸荒田牛得耕。

牛尽耕,蚕亦成。不劳烈士泪滂沱,男谷女丝行复歌。

朱凤行[362 ]

君不见潇湘之山衡山高,山巅朱凤声嗷嗷。

侧身长顾求其群,翅垂口噤心甚劳。

下愍百鸟在罗网,黄雀最小犹难逃。

愿分竹实及蝼蚁,尽使鸱枭相怒号。

如果我们对杜宗武的生日的推测正确,《元日示宗武》[363] 和《又示宗武》[364] 可能写于770年2月1日。我们还能记起,前一个新春之日,我们的诗人给两个儿子宗文和宗武写了诗。这次,他只对宗武有话要说。我们不免猜想大儿子不在身边。在几个月后写的一首诗中,我们的诗人提到有个孩子从很远的地方回来,这可能就是指宗文。是不是我们的诗人派他去寻找失散在东边的杜丰呢? [9] 【270】

元日示宗武[363 ]

汝啼吾手战,吾笑汝身长。处处逢正月,迢迢滞远方。

飘零还柏酒,衰病止藜床。训喻青衿子,名惭白首郎。

赋诗犹落笔,献寿更称觞。不见江东弟,高歌泪数行。

又示宗武[364 ]

觅句新知律,摊书解满床。试吟青玉案,莫羡紫罗囊。

假日从时饮,明年共我长。应须饱经术,已似爱文章。

十五男儿志,三千弟子行。曾参与游夏,达者得升堂。

771年2月21日,杜甫翻检过去的信函,检出了高适在761年2月16日寄给他的一首诗,那时高适担任蜀州刺史,而我们的诗人住在成都的草堂。765年2月17日,高适在长安去世,其时任散骑常侍(正第三品)。我们的诗人如今写下这首迟到的答诗,在前面附上一篇标明了日期的自序,序中说现在海内的忘形故人只剩下汉中王李瑀和昭州刺史敬超先二人。杜甫并未提及岑参,769年时岑参正在成都,这使得现代学者推断岑参在770年2月21日之前不久就已经去世了 [10] 。

《小寒食舟中作》[365] [11] 很可能作于770年4月4日。另外两首诗通常也被系于同年春天的晚些时候,即《风雨看舟前落花戏为新句》[366] 和《江南逢李龟年》[367] 。只是关于前者有一点小小的疑问。记得我们诗人最近刚写给宗武的诗中教他不要迷恋诗中的漂亮玩物(“莫羡紫罗囊”),我们会疑惑诗歌中漂亮、好玩的想象怎样能成为一个为年轻人设定的好例子?然而,诗歌可以蕴含隐藏的、讽喻性的意义,它们在一定时候会被理解,可是现在我们还不能分析它们。后一首诗则引发了一个大得多的麻烦。若干世纪以来,这首诗的真实性一直被某些人质疑,又被某些人捍卫。诗人说他曾经经常在洛阳两位名人的宅府中遇见李龟年。由于这两人都在726年就去世了,那么杜甫跟他们交往时是不是有些太年轻了呢?另一方面,杜甫在《壮游》[211] 中说过自己十四五岁时就已经出游翰墨场了,没有理由认为他不可能于725年在洛阳当地名人的宅府中遇见李龟年。【271】

但是,第二首诗的下半部分还有一个文本上的难点。如果杜甫于770年春天在潭州遇见李龟年,他为什么说,“正是江南好风景”?他在其他诗篇[369] [373] [374] 中更喜欢用湖南,而不是江南。原文就写作“江南”吗?如果是这样,那么这首轻快的小诗可否系于杜甫年轻时期前往东南的壮游途中呢?要不就是原文作“湖南”,传抄期间被讹改为“江南”?然而,在一位九世纪的文人那里,文本就已经写作“江南”了。据文献记载(《云溪友议》),年老而悲哀的李龟年那时确实身在潭州地区。也许,我们暂时最好把这首诗的文本、编年、地理以及传抄诸问题放在一边,这里本来就没有问题需要解决 [12] 。

在继续讨论杜甫770年夏天的行踪之前,我们也许应该停下来面对这样一个问题,即他有没有在春天从潭州前往洞庭湖之外的某个地方?这个问题是由两首经常引用的诗歌引起的,或者确切地说,是其中一首的一部分。这两首诗是《清明》,它们通常被系于769年4月4日,因为清明节总是在冬至之后106天。但这两首诗看起来像是伪作,因为某些诗行——如果不是全篇——的艺术性太差。而且,它们描述说杜甫乘舟渡过洞庭湖;但是在769年4月4日并不在洞庭湖,那时他正在南边很远的衡州附近。其中一首诗描述杜甫的左肩左臂瘫痪,他只能用右手书空(“右肩偏枯半耳聋……悠悠伏枕左书空”)。这似乎不可能是真的。就在769年2月25日和3月14日之间的某个时候,杜甫还能在岳麓山寺的墙壁上题诗呢。770年2月1日,他还能为儿子宗武写诗。再说了,在杜甫的集子中,有一首奉答郭受的诗篇(《酬郭十五判官》),郭受的诗也附在前面。杜甫的答诗一定作于770年春天在潭州时。但是郭受的诗还描述了我们的诗人想要亲自驾船呢!(“莲叶舟轻自学操”)【272】

在我看来,二十四行的《清明二首》,只有最后两行诗句是杜甫的作品。杜甫之后一辈的唐代诗人中,有人(刘禹锡)引用了这两句,表示钦佩:

春水春来洞庭阔,白蘋愁杀白头翁。

也许后来有好事者捡起这两行诗句,凑上二十二句,伪造了两首诗,托名给我们的诗人。结果这两首诗被杜甫的诗歌选本和传记广泛地选用!

但是上引二句据说最初属于一首佚诗《过洞庭湖》。这与清明节毫无关系。如果这首佚诗是真的,我们就可以推断诗人在770年暮春和初夏之交曾经再次渡过洞庭湖。

小寒食舟中作[365 ]

佳辰强饮食犹寒,隐几萧条带鹖冠。

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

娟娟戏蝶过闲幔,片片轻鸥下急湍。

云白山青万馀里,看云直北是长安。

风雨看舟前落花戏为新句[366 ]

江上人家桃树枝,春寒细雨出疏篱。【273】

影遭碧水潜勾引,风妒红花却倒吹。

吹花困癫傍舟楫,水光风力俱相怯。

赤憎轻薄遮入怀,珍重分明不来接。

湿久飞迟半欲高,萦沙惹草细于毛。

蜜蜂蝴蝶生情性,偷眼蜻蜓避伯劳。

江南逢李龟年[367 ]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如果杜甫真的在770年4月末有过一次度过洞庭湖的短暂旅行,那他回来之后,就不可能在潭州待太久。5月7日,这里出了麻烦。观察使崔瓘被兵马使臧玠所杀。潭州被叛军占领,而另一场叛乱也在酝酿当中。和通常一样,杜甫一家不得不逃难。《白马》[368] 记录了这场战斗开始的悲哀场面,这一场面在另一首诗《入衡州》[369] 中也有描述。在讲述了这场突然爆发的叛乱的缘由之后,我们的诗人简单地描述了避开那些野兽般的叛乱者的艰难旅程。“远归儿侍侧”,可能是指宗文,他也许刚从东部海岸回来。“犹乳女在旁”,可能是指在潭州逗留期间生下的一个婴儿,很可能这个孩子在离开江畔房舍的混乱中就遗失了。在描述了一家人逆流而上,得到了衡州刺史杨济的热情款待之后,杜甫接着鼓励杨济在苏生的帮助下,组织力量反击潭州的叛军。这位苏生就是野心勃勃而才干卓越的年轻的苏涣,杜甫此前在潭州遇到过他。诗的最后一段讲到杜甫一家漂泊的目的地。他们正在前往郴州,杜甫的舅舅崔伟,可能只是他母亲的堂兄,正在那里摄州事。

白马[368 ]

白马东北来,空鞍贯双箭。可怜马上郎,意气今谁见。

近时主将戮,中夜伤于战。丧乱死多门,呜呼涕如霰。【274】

入衡州[369 ]

兵革自久远,兴衰看帝王。汉仪甚照耀,胡马何猖狂。

老将一失律,清边生战场。君臣忍瑕垢,河岳空金汤。

重镇如割据,轻权绝纪纲。军州体不一,宽猛性所将。

嗟彼苦节士,素于圆凿方。寡妻从为郡,兀者安短墙。

凋弊惜邦本,哀矜存事常。旌麾非其任,府库实过防。

恕己独在此,多忧增内伤。偏裨限酒肉,卒伍单衣裳。

元恶迷是似,聚谋泄康庄。竟流帐下血,大降湖南殃。

烈火发中夜,高烟焦上苍。至今分粟帛,杀气吹沅湘。

福善理颠倒,明征天莽茫。销魂避飞镝,累足穿豺狼。

隐忍枳棘刺,迁延胝趼疮。远归儿侍侧,犹乳女在旁。

久客幸脱免,暮年惭激昂。萧条向水陆,汩没随鱼商。

报主身已老,入朝病见妨。悠悠委薄俗,郁郁回刚肠。【275】

参错走洲渚,舂容转林篁。片帆左郴岸,通郭前衡阳。

华表云鸟埤,名园花草香。旗亭壮邑屋,烽橹蟠城隍。

中有古刺史,盛才冠岩廊。扶颠待柱石,独坐飞风霜。

昨者间琼树,高谈随羽觞。无论再缱绻,已是安苍黄。

剧孟七国畏,马卿四赋良。门阑苏生在,勇锐白起强。

问罪富形势,凯歌悬否臧。氛埃期必扫,蚊蚋焉能当。

橘井旧地宅,仙山引舟航。此行厌暑雨,厥土闻清凉。

诸舅剖符近,开缄书札光。频繁命屡及,磊落字百行。

江总外家养,谢安乘兴长。下流匪珠玉,择木羞鸾皇。

我师嵇叔夜,世贤张子房(原注:彼掾张劝)。

柴荆寄乐土,鹏路观翱翔。

从衡州向东南溯耒水而上到郴州,路程是271英里。当杜甫及其一家行进了大约100英里,他们不得不抛锚停靠数日,因为大雨导致江水横流,行舟太过危险 [13] 。

聂耒阳以仆阻水,书致酒肉,疗饥荒江。诗得代怀,兴尽本韵,至县呈聂令。陆路去方田驿四十里,舟行一日,时属江涨,泊于方田[370 ]【276】

耒阳驰尺素,见访荒江眇。义士烈女家,风流吾贤绍。

昨见狄相孙,许公人伦表。前期翰林后,屈迹县邑小。

知我碍湍涛,半旬获浩溔。麾下杀元戎,湖边有飞旐。

孤舟增郁郁,僻路殊悄悄。侧惊猿猱捷,仰羡鹳鹤矫。

礼过宰肥羊,愁当置清醥。人非西喻蜀,兴在北坑赵。

方行郴岸静,未话长沙扰。崔师乞已至,澧卒用矜少。

问罪消息真,开颜憩亭沼。

唐代的史学家并未留下完整的记录,告诉我们潭州的叛乱是如何被平定的。我们只知道澧州刺史杨子琳、道州刺史裴虬、衡州刺史阳济一齐起兵征讨臧玠,而杨子琳在索贿之后就返回澧州了。从杜甫那里我们得知,当他还在耒阳的时候,他的一个在崔瓘手下任职的表弟崔潩,已经从洪州借来兵马,抵达袁州北面。在一首写给阳济和其他有意派遣军队扑灭潭州叛乱的官员的诗中,杜甫提到他听说裴虬的部队已经抵达潭州,偏裨部下代表叛将臧玠三次上表。诗人提请阳济和岭南节度使李勉注意这样一个事实,太多类似的事情在帝国的不同地区频频发生,而谋害篡位者则以这种手段强迫朝廷宽恕并给予他们任命。他希望李勉和阳济两人能够恢复法律秩序,亲见潭州的叛乱者得到惩罚。我倾向于认为杜甫在耒水之上遇到了从岭南赶来的李勉及其部队 [14] 。我们不清楚杜甫是否到达郴州。他的舅舅摄郴州事崔伟,很有可能随着军队沿着耒水进发。他们和我们的诗人自然一起顺流而下,与阳济在衡州会面。那时他们得知裴虬正率领一只水军从湘江上游的道州赶来,现已越过衡州,逼近潭州。【277】

如果杜甫写了更多的诗篇,讲述几支不同的队伍最终如何结束潭州叛乱,那么这些诗篇都没有保存下来。我猜测,在部队开始进攻潭州之前,朝廷的宽恕和委任状就已经抵达潭州了,照旧是将叛乱头子调换到其他地区。无论如何,唐代历史记载,6月19日,羽林大将军辛京杲被任命为潭州刺史兼湖南观察使。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关于臧玠和这次叛乱的记载了。

也许,在夏天结束之前,潭州之乱就已经平息了。《江阁对雨有怀行营裴二端公》[371] 表明杜甫一家已经回到潭州,我们的诗人现在正在想念率领水军回到道州的刺史裴虬 [15] 。

因此我们看到在暂时避难耒阳几天之后,杜甫又回到了潭州江边的房舍中。然而,在九世纪中叶,流传着一个故事说,当杜甫在耒阳的时候,“宰遂牛炙白酒以遗。甫饮过多,一夕而卒。集中犹有赠聂耒阳诗也” [16] 。945年,《旧唐书》编撰时,这个故事变成了:“寓居耒阳。甫尝游岳庙,为暴水所阻,旬日不得食。耒阳聂令知之,自棹舟迎甫而还。永泰二年,啖牛肉白酒,一夕而卒于耒阳。”看起来似乎是因为杜诗编集的失序,造成杜甫写给聂耒阳的诗被放到集子最后,加上对此诗的读解比较粗疏,因此使得关于杜甫死于耒阳的传说愈加兴起。【278】

但是,反驳耒阳诗是杜甫最后作品的最明显证明是《长沙送李十一衔》[372] 。耒阳诗的上下文语境显示它作于770年夏天,在潭州之乱平息之前的六月。写给李衔的诗作于潭州,时间是770年秋天,因为其中提到自从两人在同谷相遇之后(659年),到这次潭州会面已经十二个秋天了。

《暮秋将归秦留别湖南暮府亲友》[373] 可能写于杜甫听说吐蕃又一次入侵之前,这年10月5日,吐蕃进攻了邠州。而杜甫最终未能成行可能就是因为听到这一消息。或者是因为考虑到他的疾病,以及幼女的去世。这些事情无疑加重了杜甫原来的病情。《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374] 极可能是杜甫的绝笔——也许他死于热病。当杜甫写下这首诗时,已经是冬天了。他可能卒于770年11月或12月。

江阁对雨有怀行营裴二端公[371 ]

南纪风涛壮,阴晴屡不分。野流行地日,江入度山云。

层阁凭雷殷,长空面水文。雨来铜柱北,应洗伏波军。

长沙送李十一衔[372 ]

与子避地西康州,洞庭相逢十二秋。

远愧尚方曾赐履,境非吾土倦登楼。

久存胶漆应难并,一辱泥涂遂晚收。

李杜齐名真忝窃,朔云寒菊倍离忧。

暮秋将归秦留别湖南暮府亲友[373 ]【279】

水阔苍梧野,天高白帝秋。途穷那免哭,身老不禁愁。

大府才能会,诸公德业优。北归冲雨雪,谁悯敝貂裘。

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374 ]

轩辕休制律,虞舜罢弹琴。尚错雄鸣管,犹伤半死心。

圣贤名古邈,羁旅病年侵。舟泊常依震,湖平早见参。

如闻马融笛,若倚仲宣襟。故国悲寒望,群云惨岁阴。

水乡霾白屋,枫岸叠青岑。郁郁冬炎瘴,濛濛雨滞淫。

鼓迎非祭鬼,弹落似鸮禽。兴尽才无闷,愁来遽不禁。

生涯相汩没,时物自萧森。疑惑尊中弩,淹留冠上簪。

牵裾惊魏帝,投阁为刘歆。狂走终奚适,微才谢所钦。【280】

吾安藜不糁,汝贵玉为琛。乌几重重缚,鹑衣寸寸针。

哀伤同庾信,述作异陈琳。十暑岷山葛,三霜楚户砧。

叨陪锦帐座,久放白头吟。反朴时难遇,忘机陆易沉。

应过数粒食,得近四知金。春草封归恨,源花费独寻。

转蓬忧悄悄,行药病涔涔。瘗夭追潘岳,持危觅邓林。

蹉跎翻学步,感激在知音。却假苏张舌,高夸周宋镡。

纳流迷浩汗,峻址得嶔崟。城府开清旭,松筠起碧浔。

披颜争倩倩,逸足竞駸駸。朗鉴存愚直,皇天实照临。

公孙仍恃险,侯景未生擒。书信中原阔,干戈北斗深。

畏人千里井,问俗九州箴。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

葛洪尸定解,许靖力还任。家事丹砂诀,无成涕作霖。

就这样,中国最伟大的诗人走完了一生。

[1] 引自杜甫《最能行》。

[2] 关于杜甫实际从夔州出发的时间,见《敬寄族弟唐十八使君》《巫山县汾州唐使君十八弟宴别兼诸公携酒乐相送率题小诗留于屋壁》(《九家注杜诗》198/13/35,524/33/11)。第一首诗表明唐十八从巫山写信给身在夔州的杜甫,而杜甫在诗中回复说,因为江流情况不佳,行程有所耽搁。第二首诗《巫山县汾州唐使君十八弟宴别兼诸公携酒乐相送率题小诗留于屋壁》说明杜甫最后到达了巫山,并与唐使君及其朋友参加了宴会,见仇兆鳌卷21.25a—27a。黄鹤注《敬寄族弟唐十八使君》说:“前有《唐十八使君宴别》诗,盖下峡时,与唐相别于巫山。此是既别之后,唐寄书而公赋诗以简之,时犹未出峡也。”黄鹤刚好把两首诗写作的时间前后颠倒了。提到残月的那首四十八韵的长诗是《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久居夔府将适江陵漂泊有诗凡四十韵》(《九家注杜诗》522/33/10.36)。关于杜甫整夜待在峡州津亭,见《春夜峡州田侍御长史津亭留宴得筵字》(《九家注杜诗》524/33/12)。

[3] 因为此诗地形上的描述,它一般被系于765年杜甫从忠州到云安之间的时期,见仇兆鳌卷14.36a,杨伦卷12.11b。但那时是在夏天,季节和诗中所说的“细草”不太吻合,这个辞杜甫一般都用来描述春天(参见《晚晴》[207]及《九家注杜诗》289/18/30)。我相信此诗很契合杜甫于768年3月15日在江陵附近扬子江上的夜航。

[4] 关于杜甫在江陵有一座房舍的猜想,见诗篇《登舟将适汉阳》[343]。《江陵县志》(66卷,1877年)卷23.11a指出,在沙市城有一条杜甫巷,沙市是江陵旧址,在今江陵东南约5英里处,杜甫曾经在这条巷子住过数月。这一传闻无法确定其真实性。我们也无从知道为何杜甫要在此居留并有一所房舍。很可能是杜甫的朋友岑参和李之芳劝说他这么做的。

[5] 关于此诗的系年,注家的意见并不统一:到底是在潭州的769还是770年?见朱鹤龄卷20.8a,张溍卷20.7b—8a,卢元昌卷32.20b,仇兆鳌卷23.51a,浦起龙5D.19a,杨伦卷20.7a;参见闻一多第711页。对我而言,在768—770年之间,杜甫停留过几个月的四个地点——江陵,公安,潭州和衡州中,只有江陵符合此诗的前两行,“春宅弃汝去,秋帆催客归”。公安和衡州不符合春天到秋天的季节条件,潭州则不符合769或770的时间要求,原因有二:(1)在潭州,杜甫一家居住在江阁的上层,而不是一个可以种植蔬菜的院子。(2)769年,船只并未被弃置,因为在春天还要用它从潭州驶往衡州,然后在夏天再返回潭州;时间不是在770年,因为在夏天杜甫一家正驶往衡州和耒阳。关于吐蕃入侵,见《新唐书》卷224.6b—7a。

[6] 注家和传记作者常常在杜甫的行踪中插入一段在公安山馆居停的时期,见仇兆鳌卷22.5a、杨伦卷19.14a,闻一多第708页。这一错误似乎始于蔡梦弼卷36.1a,《移居公安山馆》。但是诗中对地形的描述——陡峭的山路——并不符合公安。而此诗的标题,根据《九家注杜诗》400/25/32、《王状元集百家注编年杜陵诗史》卷30.19a、《分门集注杜工部诗》卷12.7a,仅仅简单作《山馆》。《九家注杜诗》将此诗置于764年春天,从阆州到成都的山行途中,这并非没有说服力。《王状元集百家注编年杜陵诗史》将此诗置于以《移居公安之岳阳》为标题的一组诗之首。有一段时期的某些诗题就以蔡梦弼本的文本重复出现。然而,《公安县志》(8+1卷,1874年)卷1.19b记载在杓湖提岸上有杜甫休息过的亭子,即所谓“杜甫公安山馆”。县志的编纂者还全文引用了《移居公安山馆》一诗。我一直在疑惑这一可笑的讹误是如何产生的。看上去并没有编者知道卫钧是何许人也。闻一多第707页说,此人是卫伯玉的儿子,住在江陵,杜甫在前往公安之前写了这首诗给他。我不清楚闻一多是如何得出这一结论的,我还是倾向于对此表示怀疑。

[7] 此诗引起三个问题。(1)宗武是杜甫此前诗歌所说的骥子吗?此诗题下注称:“宗武小名骥子。”这不是杜甫的自注。《王状元集百家注编年杜陵诗史》卷16.4b认为是王得臣所为,《分门集注杜工部诗》卷9.26b认为是〔伪〕王洙所为。我倾向于认为宗武是诗篇《得家书》[81]所说的熊儿,参见我对该诗的注释。(2)这一天父亲和儿子是否在一起?赵子栎把第一行读作“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小儿子”。因此他将此诗置于762年秋天,杜甫那时和成都的家人分开,正在梓州。我赞成仇兆鳌卷17.14a对此的反驳:第一行应该理解为“儿子是哪一天出生的”。这一提问由第二行诗句回答。最后两行诗句则很清楚地表明父亲出现在小小的生日聚会上。(3)第三行诗句说:“自从都邑语。”都邑指哪里?仇兆鳌认为是指成都,将此诗置于767年秋天夔州时期。但在成都时,杜甫一家住在江村,而不在城中。而且,767年秋天,杜甫身体状况不错,不像此诗第九、十行所描述那样。看起来768年杜甫一家在江陵居停的那几个月的情况与此诗比较吻合。江陵在760年被定为南都。

[8] 关于杜甫访问衡山孔庙的情形,见《九家注杜诗》249/16/14。多数注家将此诗系于770年夏天(如仇兆鳌卷23.45a)。我认为769年夏天更吻合。第32行所说的“杀伐灾仿佛”就是诗篇一开始所说的“金甲相排荡”,并非指臧玠叛乱。关于衡山孔庙,见《衡山县志》(55卷,1823年)卷15.14a。

[9] 主要是因为杜甫提到过宗武对诗歌的爱好(见《宗武生日》[347]),以及早期的注家错误地以为骥子(见《遣兴》[74])就是宗武,一个传说因此形成,即杜甫的两个儿子之中,长子宗文比较适合体力劳作,例如修缮鸡栅(见《催宗文树鸡栅》[274]),而次子宗武则于诗歌很有天分。《诗薮》(胡应麟,6卷,续编4卷,三编6卷,约1588年;《广雅丛书》本)续编卷3.18b引用了一个传说,“杜甫子宗武做诗示友人,友人以斧答之。宗武曰:‘欲使我斤正吾父耶?’友人云:‘令若自断其臂耳。不尔,天下诗名又在杜家矣。’”胡应麟感到疑惑的是为什么杜宗武的诗篇并未流传下来。事实上,这个故事源于《云仙杂记》(10卷,《四部丛刊》续编)卷7.3b。《云仙杂记》据说是十世纪唐人所作,但实际上它是十二世纪一个作者所纂辑的驳杂之作,其中很多引述都出自他的想象(见《四库全书总目》卷140.5b)。如果胡应麟知道这个故事的出处,那他会毫无疑问地认识到这一传说的赝伪。《蜀典》(张澍,12卷,1818年,1876年)引述说,宗武在十一岁时就能在黑暗中熟练地背诵父亲的诗篇。他告诉别人说,他能看见这些诗篇,它们仿佛用金字写就。尽管我无法查证这一引述的可信性,但我还是倾向于对此表示怀疑。

[10] 关于岑参之死,见闻一多《岑嘉州系年考证》(《清华学报》第八卷,1933年)第47页。

[11] 【译者按】《小寒食舟中作》、《风雨看舟前落花戏为新句》和《江南逢李龟年》三首诗原文此处编号皆误(后面引诗不误),译者径次改之。

[12] 关于此诗文字校勘上的讨论,见《苕溪渔隐丛话》卷14.5a,《西溪丛语》(姚宽,2卷,1153年)卷1.31b—32a;仇兆鳌卷23.33b—34b;闻一多《少陵先生年谱全笺》第192—193页。

[13] 此诗最后一行有注说:“闻崔侍御潩乞师于洪府,师已至袁州北,杨中丞琳问罪将士皆自澧上达长沙。”(《九家注杜诗》255/16/20)尽管《王状元集百家注编年杜陵诗史》卷32.19a、《分门集注杜工部诗》卷11.29b认为此注出于〔伪〕王洙,我还是相信赵子栎的说法,即此注出自杜甫本人。

[14] 关于李勉,见《旧唐书》卷131.1a—4b、《新唐书》卷131.4a—7a、《全唐文》卷482.12b;参见《九家注杜诗》564/36/26。

[15] 仇兆鳌卷23.44a错误地遵循黄鹤的意见,将此诗置于衡州时期,认为裴虬正率领水军向潭州进发,攻击叛军。黄鹤和仇兆鳌都忘了江阁在潭州(见诗篇[359])。并且,如果水军正在驶往潭州,而不是返回道州,为什么杜甫没有表达一下对胜利的希望呢?

[16] 现存最早记载此事的是唐人郑处诲的《明皇杂录》。 【译者按】宋人已经指出此说未妥。如北宋诗僧德洪《次韵谒子美祠堂》:“死犹遭谤诬,谓坐酒肉馑。荒祠丛筱间,下瞰湘流浚。”(《全宋诗》23册第15190页)北宋末年诗人李彭《次山谷答范信中韵》:“少陵未筑耒阳坟,尚喜宗文有环堵。”(《全宋诗》24册第1590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