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常称无韵者为笔,有韵者为文(《文心雕龙》),今则统言之曰文。原夫两周金刻,散文、韵文各异其体,散文句法不拘字数,韵文则四言居多,散文之末,又可参入韵文(如宗周锺、叔弓镈、齐氏锺等)。在古经中,《易》之韵文常是卦辞,《左传》散、韵相杂者多是繇辞(皆即后世签语之类),此当别论。次之如屈原《卜居》,前后段都为散体,中间一段自“吾宁悃悃款款朴以忠乎”起,至“谁知吾之廉贞”止为韵文,又《渔父篇》之中间,插入韵文“举世皆浊”两句及“圣人不凝滞于物”八句,篇末之前,缀歌辞四句,其余起、收及中间都是散体。最显著者莫如《山海经·西山经》之一节,兹录全文如下:

又西北四百二十里曰峚山。其中多丹木,员叶而赤茎,黄花而赤实,其味如饴,食之不饥。丹水出焉,西流注于稷泽,其中多白玉,是有玉膏,其源沸沸汤汤,黄帝是食是飨。是生玉,玉膏所出,以灌丹木。丹木五岁,五色乃清,五味乃馨。黄帝乃取峚山之玉荣,而投之锺山之阳,瑾瑜之玉为良,坚栗精密,浊泽而有光,五色发作,以和柔刚。天地鬼神,是食是飨,君子服之,以御不祥。自峚山至于锺山四百六十里,其问尽泽也,是多奇鸟、怪兽、奇鱼,皆异物焉。(峚音密。凡_表韵。)

此后《史记》、《汉书》之传及赞,其格局大致与金文相类。唐代传奇或于末段作结论,并附入别人韵文(如李公佐南柯太守传》附李肇赞),又如白居易作《长恨歌》,陈鸿同时作《长恨传》,无非对先秦文字之模仿,且承袭初唐两人合作之体裁(见下文),如认为受印度文学之影响,实属皮毛之论。

从语言学观之,吠陀成语,常为两字,然彼一字率两音或两音以上,我国则一字一音,衍为四言,颇极自然之发展;例如“张三李四”、“张冠李戴”及吴粤方言之“五颜六色”等,句调葆于今弗衰。近人或谓六朝四字句为受译梵影响,非也。下逮六朝,无韵之“四言”大侵入散文领域,智识日进,四言不能尽其意,再增两字为六言,是成骈四俪六之体;至隋及唐初,发达臻于极点,碑志等除间插散句外,都以骈俪出之,辞滞而旨晦,于斯极矣。

帝王得国,要靠人民支持,宗教推行,要靠人民信仰,同一样道理,文艺的演变亦取决于社会进步的要求能够表达真意的文字(见上节),如果无视此一点而归功几个人或甚至一个人(如韩愈),显有背于唯物论。

陈子昂生高、武间,承四杰之敝(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初唐四杰,今存四杰集皆骈文),虽诗序小品仍参用骈俪,然大致能恢复古代散文之格局,唐文起八代之衰,断推子昂为第一。(今存《陈伯玉集》,又称《陈拾遗集》)唐人推崇之者极多;如李华萧颖士文集序》:“君以为……近日陈拾遗子昂文体最正,以此而言,见君之述作矣。”(《全唐文》三一五)李舟《独孤常州集序》:“天后朝广汉陈子昂独泝颓波,以趣清源,自兹作者,稍稍而出。”(同上四四三)梁肃《补阙李君(翰)前集序》:“唐有天下几二百载,而文章三变,初则广汉陈子昂以风雅革浮侈。”(同上五一八)韩愈《送孟东野序》:“唐之有天下,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皆以其所能鸣。”(《昌黎集》一九)又杜甫《陈拾遗故宅》诗:“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杨、马后,名与日月悬。”(《少陵集》一一)韩愈《荐士》诗:“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白居易《唐衢》诗:“致吾陈、杜间,赏爱非常意”(陈、杜即子昂及甫)。皆后来负有文名者之公评,非夫阿私标榜之语。(见《辅仁学志》十四卷一、二期拙著《陈子昂及其文集》一—二页)

继起者有:

张说(今存《张说之集》。说封燕国公,苏颋封许国公,开元时号燕、许大手笔,唯现存颋文都是四六之制诏)

张九龄(今存《张曲江集》,岭南人专集以此为最古)

吴少微及富嘉谟有声中、睿间,号富吴体(存文不多,参拙著《续贞石证史》二三三—二三四页)

李邕(终北海太守,天宝初被杀,世号李北海,尤以书知名)

李华(开、天间人,与萧颖士齐名)

萧颖士(存文不多,参前引《续贞石证史》二四七—二四八页)

李翰(见前引梁肃《序》,今无集)

独孤及(存《独孤常州集》,及官常州刺史,故名)

颜真卿(存《颜鲁公集》,尤以书法见称)

元结(存《元次山集》)

梁肃(卒贞元初)

符载(曾佐杜佑幕,以上二人都无存集)

皆子昂为之导也。

韩愈(字退之)与柳宗元(字子厚)齐名;韩有《昌黎集》,柳有《河东集》(河东系其郡望,言其终官则曰《柳州集》)。二人之文,已由平易而进于锤炼,注重“仿古”,是为“散文中之古文”。然而“真古文”是上古的真语言,时代悬远,语言经过变化,后人轻易模仿不来,勉强做去,便成非驴非马,画虎类犬,唯求其“仿”,于是佶屈聱牙之涩体随之而生。宋姚铉唐文粹》自序云:“陈子昂起于庸蜀,始振风雅”,未尝不知拾遗为迎合革新之先锋。但其下又云:“惟韩吏部……首唱古文,……于是柳子厚……从而和之。”遂开九百多年来韩愈为文章革命家之错觉。按同时之文家,白居易少于愈四岁,柳宗元少五岁,韩登进士第仅先柳一年(贞元八),散文之年序可考者,柳始贞元元年,韩始贞元四年(据《韩柳年谱》),柳为文绝非受韩所鼓动,姚盖未深考而以意臆之者。欧阳修作文注重省(如《新唐书》)炼(如《醉翁亭记》),居洛阳时,与尹师鲁辈共效韩体,称曰“古文”,于是学者非韩不学,盛极一时。(见《昌黎集》八)近年人或更以革命巨子推韩,其实唐文革命,早在百余年前,韩、柳只集其大成耳。唐李肇《国史补》云:“元和之后,文章则学奇于韩愈,学涩于樊宗师”,裴度《寄李翱书》评愈文为“奇言怪语”,当时人所评如此,是知韩之作品,已走入好奇一途,并不能适应社会要求,作显浅革新的尝试,后世称为“古文”,义殊无当。誉以载道,更名实不符。总之,循着社会的演变,“真古”已不宜复,“仿古”更在所排除,唯文学界失去正确的方针,遂令千百年间陷于泥途而不拔。

与韩柳同时而有存集者为权德舆(《权载之集》)、吕温(《吕衡州集》)、李观(《李元宾集》)、李翱(《李文公集》)、皇甫湜(《皇甫持正集》)、欧阳詹(《欧阳行周集》)等。其较以诗鸣者别见于篇。

锤炼之极,入于艰涩,乃必然之势,而艰涩最著者又莫如樊宗师之《绛守居园池记》,然宗师早岁行文不如是也。自是之后,如刘轲(《刘希仁文集》,《云溪友议》一以为韶州人)、刘蜕(《文泉子集》)、孙樵(《孙可之集》)、沈亚之(《沈下贤集》)、皮日休(《皮子文薮》,黄巢之翰林学士)、黄滔(《黄御史集》)等,则皆强弩之末矣。

抑当日散体改革,只行于一般文字,若朝廷授官之制敕,则终唐代以迄两宋,皆用骈俪行之。长庆初年,元稹、白居易同知制诰,曾一度提倡复古,卒不能变。盖当日制诏体裁,迁擢者须铺叙其资历、政绩,降谪者须指斥其罪过,散文难于措辞,骈体易得含糊而已。

初唐文字又有两人合作之体裁,其中更可分为两类:(甲)各作一部分,如《宗圣观记》,欧阳询撰序,陈叔达撰铭;《窅冥君古坟记铭序》,陈子昂作序,薛稷作铭。《元希声碑铭》,崔湜作碑,张说作铭。《开凿大庾岭路序》,张九龄作序,苏诜作铭,是也。(乙)完全合作,如近世出土之《安平公崔志》,由吴少微、富嘉謩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