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史之乱,近年史学界有种种看法,或以为对国内部落和种族实施军事镇压和民族压迫的政策所酿成,或以为唐统治阶级内部的斗争,或认为无数农民参加了那个造反[144],其中亦已有人提出异议[145]。余尝细思之,此一动乱实深关乎中外之大防,应先分清敌我,勿庸轻易作公式的断论也。

要抉出禄山谋叛的动因,先须明了东北发展及其住民之历史。周代燕国领地达于朝鲜,汉元帝以后乃渐收缩(见前《隋史》十七节),然辽水以西营、平、燕诸州,自汉至隋,皆吾有也。

隋文时,粟末靺鞨有厥稽(突地稽)部渠长率数千人内附,处之柳城郡(营州)北,炀帝为置辽西郡,(《通典》一七八)后改燕州[146]。开皇初又置玄州,处契丹李去闾部落。(《旧书》三九)入唐以后,增设尤多,如:

慎州 武德初置,处涑沫(即粟末)靺鞨乌素固部。

威州 武德二年置,处契丹内稽部。

崇州 武德五年置,处奚部。

鲜州 同上。

昌州 贞观二年置,领契丹松漠部。

师州 贞观三年置,领室韦部。

瑞州 贞观十年置,处突厥乌突汗达干部。

带州 贞观十九年(《新书》作十年)置,处契丹乙失革部。

夷宾州 乾封中置,处靺鞨愁思岭部。

归义州 总章中置,以处新罗人,后废,开元中复置,处契丹李诗部。(此条参《新书》四三下)

黎州 载初二年置,处粟末靺鞨乌素固部。

沃州 载初中置,处契丹松漠部。

信州 万岁通天元年置,处契丹乙失活部。

归顺州 开元四年置,处契丹松漠府弹汗州部。

凛州 天宝初置,处降胡。(以上均《旧书》三九)

其中又多向南移动,如突地稽部先迁幽州昌平,(《旧书》一九九下)其孙李秀又住范阳,(《云麾将军碑》)秀父谨行有家僮数千,以财力雄于边塞。(同上《旧书》)

综览上表,可知东北在百余年间,已招致许多外族(契丹、奚、靺鞨、室韦、新罗、突厥、胡人等)入居,大有喧宾夺主之势,此等人原为照顾其有家可归,特辟地安顿,与开皇末之突厥情形相同,但与久处边疆非新近迁入之弱小民族有异;既属托庇,自应服从主人,若其诡谋弄兵,阴期夺国,直是侵略举动,岂能视为敌对斗争?如果把安史之乱如此处理,则武德、贞观间突厥之对我侵略,亦得以振振有辞矣,乌乎可。

图七 大食东侵的形势

以如是复杂之边区,分应慎选忠诚爱国之干才,为之监护,玄宗老年昏愦,溺宠艳妻,信任黠胡,遂启狄人之贪惏,累民生之涂炭。《旧唐书》三九云:“自燕以下十七州,皆东北蕃诸降胡散处幽州、营州界内,以州名羁縻之,无所役属,安禄山之乱,一切驱之为寇,遂扰中原。”(参《寰宇记》七一)其为胁从作乱而非农民起义,事迹甚明。正如桑原藏所指出,从禄山者孙孝哲、李怀仙等为契丹人,阿史那承庆、阿史那从礼为突厥人,安忠志、张孝忠为奚人,达奚珣为鲜卑人,苟读李泌“今独虏将或为之用,中国之人惟高尚等数人”(《通鉴》二一九)之语,则知贼军之中坚,大半为外来异族[147]。再从官军干部检之,高仙芝、王思礼均高丽人,哥舒翰,突骑施人,与郭子仪齐名之李光弼,契丹人,浑惟明、浑释之、仆固怀恩均铁勒人,荔非元礼,西羌人,论惟明,吐蕃人,白孝德,龟兹人,对安史之乱,均曾在官军下建立相当功绩[148]。由此观之,其能简单地公式地承认为民族压迫之后果耶?必持此论,则是溃中外之防篱而为敌作伥也。陈珏人曾大致说,农民决不能是这回主要参加造反的人,禄山所凭藉的兵马,依《新书》本传,养同罗、降奚、契丹曳落河八千人为假子,是最基本的队伍,后来又并吞了阿布思的部落,故兵雄天下,主要是以畜牧为生的,不会都是汉人[149]。吾人试再看颜真卿辈振臂一呼,河北响应者十五郡,求诸公私史乘,并未见农民乐意参加禄山行列之痕迹,主张农民起义说者亦可以休矣。

说至此,吾人可进行审查禄山之履历。九姓胡于后汉为粟弋,北魏为粟特(Sogd),言语属吐火罗语系,与月氏无关,惟五胡之羯,从其以石为姓及多须两点观之,可能属于此一种,羯(古读kiät)之语原则未详。俗呼其战士曰柘羯或赭羯,但非必善战之军队,吾人研究安史之乱,首须要廓除此类误会及成见[150]。

禄山胡父而突厥母,生于突厥,开元初逃来,为互市牙郎(即今之经纪),给事幽州。廿四年失律,幽州节度张守珪请诛之,大约武惠妃、高力士受其贿,为之缓颊(详说见拙著《通鉴唐纪比事质疑》),幸免于戮。性狡黠,常厚赂往来,为之延誉,天宝元年,遂擢为平卢节度,初无赫赫之边功也。越二年,递升范阳节度,交结内宠,请为杨贵妃养儿。七载赐以铁券,进封东平郡王。九载兼河北采访,听于上谷铸钱五垆,十载入朝,求为河东节度,又许之,权兼三道,阴作反计。国忠及太子屡奏禄山必反,玄宗不听,反授以陇右群牧等都使,十年不调。十四载(七五五)十一月,反于范阳,以讨国忠为名。先三日,集大将观绘图,起燕至洛,山川险易攻守悉具;又下令,有沮军者夷三族,可见其蓄反谋非一日。陈寅恪谓:“安史叛乱之关键,实在将领之种族[151]”,未尝无片面之理由;然封建时代将领称兵以反抗其统治阶级者,常多为同族之人,而当时异族派兵援唐者数却不少(见下文),则亦未可一概论也。窃谓中亚胡族自古习于贩贸,东来者多唯利是图(可参看下卅二节九姓胡之屡屡生事),禄山本出身市侩,复加以玄宗不次超擢,宠任无间,遂欲效法王世充而作统治汉土之计。突厥可汗之击波斯(见前《隋史》五节),成吉思汗之西征,均以中亚胡商为发动原因之一;更观禄山事起,阿史那从礼说诱六胡州诸胡数万,拟寇朔方,武威九姓商胡安门物等合河西兵马使共杀节度使周泌,武威大城中七小城,胡据其五,(《通鉴》二一八—二一九)事前则“潜于诸道商胡兴贩,每岁输异方珍货百万数”,(《禄山事迹》上)又肃、代间曾官安南都护之商胡康谦被告谋叛,(《新书》二二五上)此种潜势力,吾人不应忽视。禄山既抱野心,其亲信部属热中利禄,当然乐听驱策,但以异族之故,汉将随附者无多,(《新》一三九《李泌传》)且承开元之盛,农民经济,尚属优裕,非群众所归,所以亡不旋踵而唐祚得延也。简言之,国内阶级矛盾,未算尖锐,故引不起农民起义,从另一面看,经济尚属繁荣,故惹起禄山之野心(参注393引傅安华说),其情况恰可互相说明。

于时承平日久,民不知战,六军宿卫皆市人,不能受甲,高仙芝、封常清等师出均败。十二月,陷东京,前锋西至陕郡。玄宗使哥舒翰“为副元帅,领河、陇诸蕃部落奴剌、颉跌、朱邪、契苾、浑、林、奚、沙陁、蓬子、处密、吐谷浑、思结等十三部落[152],督蕃、汉兵二十一万八千人,镇于潼关。”(《通鉴考异》引《安禄山事迹》)十五年(即至德元)正月,禄山建国曰燕,改元圣武。六月,郭子仪、李光弼出土门路(井陉)攻常山(恒州)禄山窘急图却。同月,哥舒翰军覆没,潼关不守,玄宗幸蜀,至马嵬驿,军士鼓噪,杀国忠,缢贵妃,众遮留太子亨(即肃宗),太子于是收兵灵武,长安遂陷。至德二年(七五七)正月,禄山被其宠人杀之于东京,子庆绪继。

庆绪懦弱,政不自主。唐遣仆固怀恩请援于回纥,是年八月,回纥以四千骑至。九月,广平王俶(后改名豫,即代宗)领蕃、汉之众收西京,战屡胜。庆绪奔回邺郡(相州),乾元元年(七五八)九月,郭子仪等九节度之师合攻之,贼大溃,求救于史思明(时方驻范阳),子仪等九节度围相州,数月未下。二年(七五九)三月,思明引兵来援,子仪等大败,解围而南,思明入邺,杀庆绪及其四弟;安氏起事,未足四年而灭。

思明亦突厥杂种胡人,与禄山同为牙郎。天宝十一载,禄山奏授平卢节度都知兵马使。(据《旧书》二〇〇上)十五载正月,受禄山命,攻拔颜杲卿所守之常山,郭、李军自土门来,思明屡败(据《事迹》中,十五年六月八日,郭、李败思明于嘉山),光弼进围之于定州(博陵)。潼关失守,光弼解围去,思明军势复振,河北悉陷。至德二年正月,思明进围光弼于太原,会禄山死,奉庆绪召归范阳,寖与庆绪贰,十二月,遂以范阳降。唐授为河北节度使,奈肃宗、光弼图思明过急,未发而谋泄,明年(乾元元)二月复叛。二年四月,自称大燕皇帝,改元顺天。九月,再陷洛阳。上元二年(七六一)正月,又改元应天。二月大败光弼等军,进围陕州。三月,为其子朝义所弑。宝应元年(七六二)十月,雍王适(即德宗)会诸道节度及回纥兵马于陕州,数路并入,朝义败,走幽州。二年(七六三即广德元)正月,朝义部将李怀仙擒朝义于莫州,枭首送阙下;自思明僭号至朝义之灭,亦未足四年。

唐代处置安史之失策,先误于光弼之引还。方光弼收常山,子仪取赵郡(赵州),进围思明于博陵,于时饶阳(深)、河间(瀛)、景城(沧)、平原(德)、乐安(棣)、清河(贝)、博平(博)诸郡,犹能募兵自固,众达廿万(《事迹》中称,广平等十五郡归国),复有颜真卿辈联络于其间(李萼说真卿力言清河之富),贼后空虚,乘胜而前,不难覆其巢穴;根据既失,贼势自摇,所谓围魏救赵之法也。计不出此,引军遽退,既不能远解西京之危,复使河北多郡陷于水火[153]。原夫郭、李初意,本主张北取范阳,固守潼关,后来竟不能坚持其说,李泌说肃宗先取范阳,亦不见纳,(《新》一三九)此一失也。

用兵最要有统一之指挥,如各自为政,则军队愈多,溃败愈易。九节度之师(朔方郭子仪,淮西鲁炅,兴平[154]李奂,滑濮许叔冀,镇西、北庭李嗣业,郑蔡季广琛,河南崔光远,河东李光弼,关内、泽潞王思礼),因郭、李皆元勋,难相统属,不置元帅,已现必败之征;又复使昧于军旅、毫无功绩之阉人鱼朝恩为观军容宣慰处置使以牵率之,更非败不可。且当日九节度之师,号称六十万,转饷者南自江淮,西自并、汾,势以速战为利,光弼主张分军逼魏州,阻思明南下,期早日拔邺,本是上策;奈被妄人朝恩所阻,使思明得觊官军之弱点,以少破众,此二失也。

思明入邺,杀庆绪而夺其位,贼军根本未固,(见《通鉴》二二一)使唐朝当日能收拾残旅,专任大将,乘其未定,再行急击(据《通鉴》,光弼、思礼全军以归),未始不可雪丧师之耻。而乃任其从容整军,致洛阳再陷,此三失也。

安史虽乱,唐代过去之声威,犹未尽落,外方入援者除回纥外,尚有于阗(至德元)、安西、北庭、拔汗那、南蛮、大食(至德二)、吐火罗及西域九国(乾元初)。回纥之对唐,与突厥无异,止贪财货而非贪土地,诚能利用回纥兵力,对幽州策乱地,扫穴犁庭,忍一朝之痛,仍可易百年之安,乃见不及此,此四失也。

讨叛须拣忠诚之将,代宗竟毫无抉择,入宦官程元振、鱼朝恩之言而任仆固怀恩,发端已错。及朝义授首,所余李怀仙、田承嗣、薛嵩、张忠志辈,乘战胜之威,本可更易,即曰赏功,予以一州足矣;更不然则废去节度名称。而乃一误再误,听怀恩言(李抱玉、辛云京已上言怀恩有贰心),各授大节(如怀仙授幽州节度使,承嗣擢魏、博、德、沧、瀛五州都防御使),承嗣辈俱图自固,修缮兵甲,署置官吏,户版不籍于天府,税赋不入于朝庭,河北三镇非复唐有,此五失也。

总言之,肃、代昏暗,辅弼无谋,安、史虽死,而安、史之乱却未定,于是形成晚唐藩镇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