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旧录

刘先生讳宗周,字起东,学者称为念台先生。其学体认辛苦,无所不历。故先儒之敝,洞若观火。立朝危言危行,仕至左都御史。先生于馀有罔极之恩。馀邑多逆党,败而归家,其气势不少减。邑人从而化之,故于葬地、祠屋,皆出而阻挠。其时吾邑有沉国模、管忠圣、史孝咸,为密云悟幅巾弟子,皆以学鸣;每至越中讲席,其议论多袒党逆之人。先生正色以格之。谓当事曰:不佞白安先生之未亡友也。茍有相啮者,请以螳臂当之矣。戊辰冬,先生来吊,褰帏以袖拂其棺尘。恸哭而去。先生与陶石梁讲学,石梁之弟子授受皆禅,且流而为因果。先生以意非心之所发,则无不起而争之。馀于是邀一时知名之士数十馀人执贽先生门下,而此数十馀人者,又皆文章之士,阔远于学,故能知先生之学者鲜矣。先生诲馀虽勤,馀顽钝终无所得。今稍有所知,则自遗书摸索中也。乙酉六月□日,先生勺水不进者已二十日。道上行人断绝,馀徒步二百馀里至先生之家,而先生以降城避至村中杨塴,馀遂翻嶢门山支径入杨塴。先生卧匡床,手挥羽扇,馀不敢哭,泪痕承睫,自序其来。先生不应,但颔之而已。时大兵将渡,人心惶惑,馀亦不能久侍,复徒步而返,至今思之痛绝也。

文震孟,号湛持。公之入相也,天下以之望治,为温体仁所排而罢。庚午岁,馀自南都试回,遇公于京口,遂下公舟,以落卷呈公。公见馀后场,嗟赏久之;谓后日当以古文鸣世,一时得失,不足计也。坐舟中竟日,珍重而别。

何栋如,字天玉。两入诏狱,初以税事、后以辽事。住南都之乌龙潭,著周易,于君子、小人消长之际,三致意焉。为木牌蓬屋,上下于潭中。先生故与冯应京先生讲学,遇其寿日亦用优人。谓馀曰:馀不似念台先生担板子,勿讶也。先生虽困苦之后,不忘用世。一日暑甚,先生笑曰:如此酷暑,即以本兵起,我亦不赴也。

陈继儒,字仲醇,华亭人,以诸生有盛名。上自缙绅大夫,下至工贾倡优,经其题品,便声价重于一时。故书画器皿,多假其名以行世。岁戊辰,馀入京颂冤,遇之于西湖。画船三只,一顿幞被、一见宾客、一载门生故友,见之者云集。陶不退埏谓先生曰:先生来此近十日,山光水影,当领略遍矣。先生笑曰:迎送不休,数日来只看得一条跳板。馀时寓太平里小巷,先生答拜,乘一小轿,门生徒步随其后。天寒涕出,蓝田叔瑛即以袍袖拭之。馀出颂冤疏,先生从座上随笔改定。己巳秋,馀至云间。先生城外有两精舍,一顽仙庐、一来仪堂,相距里许。馀见之于来仪堂。侵晨,来见先生者,河下泊舶数里。先生栉沐毕,次第见之。午设十馀席,以款相知者。饭后即书扇,亦不下数十柄,皆先生近诗。书馀扇为吊熊襄愍诗:男儿万里欲封侯,岂料君行万里头。家信不传黄耳犬,辽人都唱白浮鸠。一腔热血终难化,七尺残骸莫敢收。多少门生兼故吏,孤坟何处插松楸。馀留信宿而别。明年书来,歉不曾过吊云:岂无田僮一束刍,彼磨镜者何人哉?许为先忠端公作传,寄于宋氏;后见宋子建集,有先忠端公传,不知即先生之文否?而以列之宋集,何也?

史盘,字叔考,徐文长之门人。其书画刻画文长,即文长亦不能辨其非己作也。长于填词,如兼钗、合纱、金丸、梦磊诸院本,皆盛行于世。馀十四岁时,于黄泥桥诸氏园中见之;须鬓皓然,年盖九十馀矣。

范景文,号质公,吴桥人。东阁大学士。甲申之变,投龙泉巷古井。公仪观甚伟,好自标致。在吏部考功时,逆奄以先忠端公八人姓名致公。公曰:此八司马故事也。某岂奸党之鹰鸇乎?投板而归。其为南大司马,颇留心于著述。刘振之之识大编、茅元仪之武备志,皆公所指授也。然其人皆非作手,猥杂不足观,而公之虚怀下士,末世所仅见耳。余谒公,馀出其书画,赏玩终日;有宋刻争坐位帖,神宗赐奄人以抵俸者,公欲钩勒重刻。公有家乐,每饭则出以侑酒。风流文采,照映一时。由是知节义一途,非拘谨小儒所能尽也。

倪元璐,字玉汝,上虞人。户、礼两部尚书。甲申之变,自磬而死;遗命大行殓后,方可收吾尸。初为庶告士,虞邑有二人,当出其一,其人欲攻先生出之;先忠端公倡言倪之人望,非词林不可,乃止。逆奄败后,其党杨维垣等反面攻奄,以为卷土重来之计。先生分别邪正,手障狂澜,维垣等为之折角。又请毁要典以为魏氏之私书;孙之獬抱要典而哭于朝,不能夺也。未几而许重熙之五陵注略出其中,有碍于诚意伯刘孔昭之祖父;时先生为司成,孔昭嘱毁其板,先生不听。孔昭遂以出妇讦先生去位。癸未,始召用。先生颇事园亭,以方、程墨调朱砂涂塈墙壁门窗。门生鲁元宠为徽州推官,多藏墨,先生索之;间数日,又索。元宠曰:先生染翰虽多,亦不应如是之速。既而知之,以为吾所奉先生者皆名品,不亦可惜乎!先生导馀登三层楼,正对秦望;其两旁种竹数千竿,磨戛有声。先生笑谓馀曰:竹固水产也。今托根百尺之上,子以为如何?先生殉节以后,馀再过之,其地已为瓦砾矣。此亦通人之蔽也。

附静志居诗话:倪尚书晚筑室于绍兴府城南隅,窗槛法式,皆手自绘画,巧匠见之束手。既成,始叹其精工。时方患目疾,取程君房、方于鲁所制墨涂壁,默坐其中。堂东飞阁三层,扁曰衣云。凭阑,则万壑千岩皆在舄一。适石斋黄公至越,施以锦帷,张灯四照。黄公不怡,谓国步多艰,吾辈不宜宴乐。尚书笑曰:会与公诀尔。既北行,遂殉寇难。

金铉,字伯玉,车驾司主事。每巡城,过御河,辄流连不能去;尝以语其弟。大行变闻,竟投御河而死。公居城之陋巷,馀常过之,杯酒脱粟,萧然如寒士,谈咏竟日。

施邦曜,字尔韬,馀姚人。以左副都御史守城。城破,贼充塞街道,不可返寓。公望门自缢,居人恐贻累,拒之。于是以砒霜投烧酒而饮,九窍血裂死。公为通政时,黄石斋先生下狱,诸生涂仲吉上书颂之。公批:只可存此一段议论,不为封进。仲吉劾公阻言路,公缴原疏;上见其批,大怒,闲住回籍。逾年,再召为南通政使。出京三日,遣中使召还。上曰:南京无事,留此为朕干些要务。迁为副院。辛巳之冬,葬我外舅叶六桐先生;公题主,馀祀后土。公言天下将危,吾辈不知税驾何所。癸未,太夫人五十寿诞;公将赴召,为文以祝云:余友黄太冲,蕺山之高第弟子也。每过馀谈学,知馀所评阳明文集,有所未尽。公之虚怀乐善如此。公一子,夭;其疏族欲窜继,馀为议立其弟之子以后公。

祁彪佳,字虎子,山阴人。其为苏松巡按,悉取打行火囤之流,杖杀之;列郡肃然。南渡,复巡抚苏松。乙酉,大兵将渡,公出居寓园,夜半,自沈于水。余尝与冯留仙、邺仙访之于梅市,入公书室;朱红小榻数十张,顿放书籍,每本皆有牙签,风过铿然。公知馀好书,以为佳否?余曰:此等书皆阊门市肆所有,腰缠数百金,便可一时暴富。唯夷度先生公之父所积,真希世之宝也。二冯别去,留馀夜深而散。

巩永固,字洪图,大兴人;尚光宗女乐安公主。城破,阖门自焚死。公貌如书生,喜结交文士。壬午,僧达闻说戒,馀与公同坐斋堂,议论相契,由是来往。

方震孺,字孩未,寿州人。巡按辽东,下诏狱。其出狱谢恩一疏,读之绝痛。辛巳,公在南都,馀往还久之。以谓馀文有师法,不落世谛。时饮六安茶,香色俱佳。因曰:此乃真六安;彼暴烈日中者烹之,其色如卤,只堪屠沽饮耳。

附明文授读注百家云:方公万历癸丑进士,官至广西巡抚,乙酉年卒。天启乙丑,逆奄兴大狱,募参公者赏。京堂郭兴治应募,论公河西赃;矫诏逮问。公自谓我与杨、左同被锻炼,一时

下狱者共十七人,今仅得两人在。白骨再肉、华表重归,若再作宦,海泊没之,想便是冥顽男子。两人,公与惠世扬也。

魏学濂,字子一;癸未庶吉士,忠节公之次子。颂冤阙下,奄党阮大铖犹把持残局;子一刺血上书,始丽于法。闯贼破城,子一与孙奇逢相约,欲以贼攻贼;久之不至,故其死独后。子一多艺,能为古文,字工章草,画有元人笔法。学兵法于王君重、学律吕于薄子珏,一时名骤起,而忌之者亦众。以其后死也,谤者纷然。馀以同难兄弟,过相规、善相劝,盖不异同胞也。

周延祚,字长生,吴江忠毅公之长子。戊辰,馀年十九,出学入京师,于世故茫然。时李实、李永贞、刘若愚、许显纯、崔应元、曹钦程皆逮到入狱,会审对簿。长生练达,凡事左提右挈;因以长锥锥彼仇人,血流被体。狱卒颜咨、叶文仲诸公,皆被其毒手。馀与长生,登时捶死。己卯,馀至其家。壬午,与之同试北场。乙巳,馀馆石门,意欲扁舟话旧而不果行,仅以长笺致之,长生未答而逝。

李孙之,字肤公,江阴忠毅公之子。好读书,钱东涧尝谓江阴季氏家多残本。甲申秋,馀见之于南都。甲辰,至其家,访之不遇。肤公无子,然所著三朝野记,足以传矣。肤公之舅蔡士顺纂傃庵野抄、同时尚论录,留心当世人也。亦因肤公见之。

周茂兰,字子佩。为人谨守忠介公规矩,不失尺寸;好二氏之学。济洞之争、天童三峰之讼,子佩于其中为调人。馀试南都,每相款接。甲辰,至其家。癸亥,子佩年七十九矣;千里来拜先忠端公之墓,登山如履平地。乙丑,馀至姑苏,子佩在僧舍,法东坡坐道堂四十九日,厚自养炼。因破关出见。其所著参同契,颇有心得;而汪钝翁但以神仙忠孝陈言序之,失其旨矣。

徐石麒,字宝摩,嘉兴人。官至吏部尚书,殉节危城。先忠端公在狱,公纳橐饘,募金抵诬赃,以此去官。公为司寇,崇祯末陈新甲、刘元斌、王裕民、张若麒诸大狱,无不自公手定。丁卯,渡江来吊,登堂拜母。公知馀家赤贫,凡可以周急者,无所不至。余读书泛滥,公训之曰:学不可杂,杂则无成。毋亦将兵、农、礼、乐以至天时、地利、人情、物理,凡可以佐庙谟、裨掌故者,随其性之所近,并当一路,以为用世张本。此犹苏子瞻教秦太虚多著实用之书之意也。今老而无所见长,深愧其言。

朱天麟,字震青,昆山人。崇祯时,为翰林编修。改革之后,间关而死。先生好深湛之思,极之至于恍惚。故所著易鼎三然,无有不河汉其言。先忠端公之难,最先渡江而来者,先生也。先生司理饶州,馀寄诗一卷,先生即为之延誉,令名手序之。壬午,在都中,馀遇先生。先生谈学,牵连不断,馀忽忽座中睡去,亦不怪也。

沉寿民,字眉生,宣城人,移寓南京。馀十七岁遭难,往来都中、邑中,党逆者陵侮孤儿,墓讼、祠讼纷纭不已;无暇更理经生之业,不读书者五年矣。庚午,至南京,邂逅眉生,为之开导理路,谆谆讲习,遂入场屋。癸酉,访我于黄竹,不遇而去。至武林,与馀同寓孤山,诗酒流连月馀。戊寅,余访眉生于宛陵;而眉生以保举入京,馀信宿其家。地名红林,去城半舍。阮大铖党祸起,眉生变姓名至金华,不相闻问。然余逢急难,必梦投眉生之家,痛哭而醒。戊戌,邹文江来,始得眉生消息,已返家园;作诗寄之。甲辰五月,遇文江于姑苏,约其共访眉生;而文江失约,予亦怅然而止。庚戌,得眉生手书,馀诗所谓「春尽来书岁暮收。从前犹胜竟沉浮」是也。乙卯,有客自长洲来,接眉生书云:知己之难久矣。梨洲先生之于弟,与弟之于梨洲先生,今世才一见耳。世路羊肠,局天蹐地,不敢逾咫尺。先生悉此情哉!初意道驾西来,不腆敬亭,愿撰杖履。自此陟黄鹤、渡渐江、下严濑,买舟而东,拜吾太夫人堂下,日复一日,好音不续。此志渐颓,眼中之人老矣;而弟尤甚,奈之何哉!道旨愧未亲承,然于诸时贤传诵,颇窥什一。古今生知惟尧、学知惟舜,大禹口口说艰说难,殆困知也。旨哉言乎,佩服!佩服!书筒上书,四月二十日濑江寄。而眉生之卒,在五月三日,相去仅十有二日,则此书是绝笔也。以数千里之遥,顾诀别不爽时刻,岂非冥契乎!

沉寿国,字治先,眉生弟也。庚午,同试南都。一日,月明如昼,馀与治先过文德桥,叩周元亮之门,同访崔昭,饮至夜半而散。戊寅,馀至宛陵,宿于市肆。明日,欲抵安庆,治先知之,来肆中,将馀幞被强搬去;拉馀同入城,则麻孟璇、梅朗三、徐律时忘其字、颜庭生十馀人,已角巾葛袍,出迎于路矣。遂寓徐乾岳律时父之家,款留近十日。将行,出宿治先家。馀卧后,治先发吾拜匣,空无所有,以五十金置其中,锁如故。迟明,馀始知之。谓治先曰:此子会银也。凡人窘则举会其壁上有会单奈何以饷馀乎?治先曰:子途中不比吾家中也。未几,宣令馀赓之致馈;馀曰:子可无虑矣。治先始已。以肩舆送至池洲,又寓书青阳吴空之钟馈金。其交情如此。

沉士柱,字昆铜,芜湖人。读书明敏,下笔千言。癸酉、甲戌来西湖,寓楼外楼,武林名士毕集,湖舫为之增价。薄暮,与余听丝竹管弦,所在掉小舟尾之。改革之际,累书招馀,馀未之赴。终以李大生一案受祸,昆铜收禁南都之大内,一年有馀,有前后宫词二十四首。余选数首记于此。前词云:三百年恩总未酬,宸居何意卧羁囚!先皇制就琉璃瓦,还与孤臣作枕头。落日昭阳半照灰,寒鸦犹带影飞来;上林无树堪留宿,唤醒羁人梦一回古木俱已斫尽。熏风只有五弦挥,彤管朝朝傍衮衣;便殿只今图史废,歌莺舞蝶不轻飞。后词云:赵瑟秦筝入选频,一年歌舞号长春;烟花金粉销沉尽,肠断南冠梦里人。方传内药宰臣贤,亲制蟾酥御苑前;剩得鼓吹鸣聒耳,蛙声又在曲池边。征马长江四面围,亲将骑射悦宫妃;那堪回首圜扉泣,落得倾城带笑归国亡后,故妃存者俱出嫁。鹦鹉金笼唤御名,贵妃亲教调郎情;只今苦雨凄风夜,却听鸺鶹四五声。移得豪家洛牡丹,幸姬争戴折花残;沉香亭北多烽火,系马谁怜旧倚栏。

附明文授读注百家云:昆铜先生与先君子交最厚,留都防乱揭首顾子方杲,次先君子,次左硕人国柱,左子直棅,沉眉生寿民,次即先生也。

周镳,字仲驭,金坛人。庚午,南中为大会,仲驭招馀入社。已东渡钱塘,见刘夫子;入甬,见百岁老人刘念庭,返棹访馀。与沈眉生读书茅山,务王佐之学。阮大铖招摇丰芑,以新声高会,网罗天下之士,人不知其为奄儿也。仲驭草南都防乱揭,以顾杲为揭首,列名士百馀人。大铖窘甚,于是,与仲驭为贸首之仇矣。己卯,馀入试南中,中途病疟;过句容,至仲驭家,谈至夜分,而疟不发。壬午,北上,又晤仲驭。言阳羡之出山,大铖哀求于东林诸君子云:所不改心以相事者,有如兹水。吴中诸君子颇欲宽之,但未知南中议论何如耳。因邀仲驭至虎邱,语以假借之意。仲驭毅然不可,阳羡亦不敢犯正议。以此复大铖。大铖涕泪交下,愿以其化身马士英代。已大铖得志,必欲杀仲驭。然无隙可乘,不得不借介生从贼之名,以及仲驭。初,仲驭与介生,以门人相高一邑,遂成朋党。两家之门人相见,则睚眦相向。仲驭之门人,以徐泽商为魁,闻李贼劝进之文有「比尧舜而多武功、方汤武而无惭德」,扬言出自介生之手。马士英竟以入告,大铖遂以大义灭亲,逮仲驭入狱,勒令自尽。泽商意欲杀介生,而反以害其师;大铖意在杀仲驭,而借名杀介生。仲驭在狱,馀欲入视之,而稽察甚严,徒以声相闻而已。负此良友,痛哉!

韩上桂,字孟郁,番禺人。以南京国子监丞,左迁照磨。庚午,馀奉祖母太夫人在经历官舍,与之为邻。有梧桐一株,盖一亩;余读书梧桐之东、孟郁读书梧桐之西,但隔一墙耳。孟郁始授馀诗法,遂引入社。孟郁寻移居,集南中诗人,赋新秋七夕诗,馀得秋字,诗成,为改数字。孟郁赠馀诗极多,失去可惜。孟郁豪爽不羁,其在五羊,伶人习其填词;会名士呈技,珠钗翠钿挂满台端,观者一赞,则伶人摘之而去。在旧院演所作相如记,女优傅灵修为文君取酒一折,便赉百金。好谈兵略,郁郁无所试而卒。钱东涧曰:孟郁为诗赋,多倚待急就。方与人纵谈大噱,呼号饮博,探题次韵,纸上飒飒然,如蚕之食叶;俄而笔腾墨饱,斐然可观。

林云凤,字若抚,长洲人;词人之耆旧也。是时南中词人汪遗民逸有钟伯敬批评集,张隆甫有朱之蕃张唱和集,闵士行景贤有快书,皆与馀往还;而若抚最亲,赠馀诗亦最多。吴子远道凝、周元亮亮工与馀同庚,若抚因作诗,有「谁家得种三株树、老我如登群玉峰」,流传诗社。其后出处殊途,元亮犹写此诗以见寄。若抚寓报恩寺,馀与之登塔九重及游城南七十二寺,皆有诗唱和。

陈元素,字古白。馀时作诗,颇喜李长吉。古白一见即切戒之;亦云益友。

韩如璜,字姬命,广之博罗人。好古文,有皇明文兹之选。癸酉,序馀制义。南中诗会,无有不赴。李小湾为南宗伯,故姬命久留南中,所著古文,自号为小韩文。

麻三衡,字孟璇。馀交之于南中,书简往来,无有间岁,必以古墨侑简。赠馀多古诗。后死难。临刑赋诗:誓存千丈发,笑看百年头。

林古度,字茂之,闽人。住南京,萧然陋巷,车马盈门。其先人曾被廷杖,馀赠诗有:痛君旧恨犹然积,而我新冤那得平!茂之读之,流涕。

梁稷,字非馨,南海人。庚午,何匪莪选皇明文征,非馨主其事。辛巳,馀复遇之于南中,游江湖间,尚未归南海也。

何乔远,字匪莪,闽人。为南司空,四方名士多归之。九日,大会于凤皇台,分韵赋诗。所著有万历集,固一代之作手也。钱东涧以其所纂国史,命名名山藏訾之。此盖不敢以私史窜国史,何可非也!

何楷,字符子,闽人。著五经解诂。馀入其书室,方为周易解诂。收罗甚博,百年以来,穷经之士,黄石斋、郝楚望及公而三耳。唐王时,公以左都御史叱郑芝龙于殿上,致政而归,芝龙使人戕其耳于途中。

吴应箕,字次尾,贵池人。复社国表四集,为其所选,故声价愈高。尝于西湖舟中,赞房书罗炌之文,次日杭人无不买之;坊人应手不给,实时重刻。其为人所重如此。次尾亦好收书,然未经考索,书贾多欺之;次尾不知也。辛巳,与冯跻仲同入大学,相得益彰。一日,礼部陶英人邀饮,次尾袖出一纸,欲拘顾媚。馀引烛烧之,亦一笑而罢。改革之际,起兵山中,未几而败。

刘城,字伯宗,贵池人。为人平易,无次尾之锋鋩。虽挂名防乱揭,阮大铖亦不忌之。戊寅,馀信宿其家;四壁图书,不愧名士也。

钱禧,字吉士,苏州人。每刻社稿,必遣使至馀家。馀知其崇尚先辈,不以平日之文应;拈题别作数首,吉士嗟赏。

吴馡,字众香,住城南委巷。举时文社于天界寺,集者近百人;拈题二首,未午而罢,设饮于寺之丹墀。刻孙樵皇甫湜文行世。馀别众香诗,有「一榻藏书君寂寞,半年旅邸我胡涂」句。

张自烈,字尔公,江右人。举国门广社,而社中与馀尤密者,宣城梅朗三、宜兴陈定生、广陵冒辟疆、商邱侯朝宗、无锡顾子方、桐城方密之及尔公,无日不相征逐也。朝宗侑酒,必以红裙。馀谓尔公曰:朝宗之大人方在狱,岂宜有此!尔公曰:朝宗素性不耐寂寞。馀曰:夫人不耐寂寞,则亦何所不至。吾辈不言,终为损友。尔公以为然。尔公选文辩,多驳艾千子定待。千子大怒,亦肆訾嗷。馀以为此场屋气习耳。以制义一途为圣学之要则,千子之作俑也。其所言极至,以欧、曾之笔墨,诠程、朱之名理。夫程、朱之名理,必力行自得而后发之为言;勃窣理窟,亦不过习讲章之肤说,尘饭土羹,焉有名理?欧、曾之笔墨,象心变化;今以八股束其波澜,承前吊后,焉有文章?无乃罔人昧己之论乎!其间先辈如杨复所等间有发明其心得,千子批驳不遗馀力。近溪复所之学,千子何曾梦见?即欧、曾之文章,千子但模仿其一、二转折,以为欧、曾在是。岂知其为折杨皇荂也。千子无论后来面墙之徒,读其批尾,妄谓理学文章,尽归于艾。于是猖狂妄诞,遂骂象山、骂阳明,不知天之高、地之远,遂化为时文批尾之世界。

梅朗中,字朗三,宣城人。世以诗名,前有圣俞、后有禹金;而朗三行住坐卧,无不以诗为事。禹金有文纪,自汉至隋;朗三纂赋纪以补之。冯汝言辑汉魏六朝诗纪,朗三搜其遗者逸句断章,亦二大帙。戊寅,馀登其家三层楼,禹金读书之所也;古木苍然,下临古冢。发其藏书,朗三以陈旅集赠我。辛巳,在南中,与共晨夕者数月,宿观音阁。夜半鸟声聒耳,朗三推馀起听曰:此非喧鸟覆春洲乎?如此诗境,岂忍睡去!薄暮,出步燕子矶,看渔舟集岸,斜阳挂网,别一境界。有言某家多古画,馀与朗三往观,二更而返;月明如昼,复上酒楼沽饮。遇崔昭病卧楼上,就其榻访之。

赵初浣,字雪度,泾县人。癸酉,偕一僧来湖上。吴次尾每于广座,议论锋起,即琐屑之争,亦不让人。雪度曰:焉有名士而终日妄言者乎?其后死于围城。

金浑,字宜苏,吴县人。先忠端公之难,最先至吾家痛哭而去。知英德县,亦死于难,无有表章之者。

张溥,字天如,太仓人。戊辰,相遇于京师。庚午,同试南都。为会于秦淮舟中,皆一时同年:杨维斗、陈卧子、彭燕又、吴骏公、万年少、蒋楚珍、吴来之尚有数人忘之。其以下第与者,沉眉生、沉治先及馀三人而已;馀宿于天如之寓。甲戌,馀与冯研祥同至太仓。值端午,天如宴于舟中,以观竞渡;远方来执贽者纷然。天如好读书,天姿明敏,闻某家有藏书,夜与馀提灯而往观之。其在翰苑,声价日高,奉之者等于游夏,门无益友。天如亦自恃其才,下笔丰艳,遂无苦功入细。尝以泥金扇面,信笔书稿;故所成就不能远到,为可惜也。

张采,字受先。其文质朴,过于天如。馀亦遇之于京师。甲戌,亦在其家往还;意气慷慨,不尽其才而止。

杨廷枢,字维斗。丙寅,捶死校尉、焚驾帖,维斗与焉;仅而得免。戊寅,刻先忠端公诗集;维斗过馀,见之,遂请为序。后死难。

陈子龙,字卧子,华亭人。为绍兴推官,撰先忠端公祠堂碑铭。馀邑有疑狱,馀一言卧子,遂出死罪二。其相信如此。吴胜兆之狱,卧子望门投止,牵连甚众,人以比之张俭焉。卧子少年之文,恃才纵横。艾千子与之论文,极口鄙薄,以为少年不学,不宜与老学论辩,自取败缺。海内文章家,无不右千子。以馀观之,千子徒有其议论。其摹仿欧、曾,摹仿王、李者,亦唯之与阿。卧子晚亦趋于平淡,未尝屑屑于摹仿之间,未必为千子之所及也。

陈贞慧,字定生,阳羡人。国门广业之社,定生与次尾主之,周旋数月。姚太夫人六十之诞,少保于廷、定生父子皆有诗。

黄居中,字明立,居金陵之芦䕠巷。庚午,何匪莪举诗社,馀与明立无会不与。辛巳,明立七旬,馀以宗人共坐一席。明立千顷斋藏书甚富,馀至金陵,必借读之。

方以智,字密之,桐城人;明敏多艺,吴子远之甥也。己卯,馀病疟,子远拜求茅山道士,得药一丸致馀。馀知其为绝疟丹也。念朋友之真切,不忍虚其来意,些少服之,而委顿异常。密之为我切脉,其尺脉去关下一尺取之,亦好奇之过也。壬午,在京师,言河洛之数,另出新意。后削发为僧,法名无可。

金光辰,字天枢,合肥人。馀至北京,寓万驸马之园,在城之极西。公时为佥院,相去几二十里,特来相访。谥典久稽,馀欲上疏催之。以稿呈公,公即袖之而去;其写本及投通政司,皆不烦馀也。公弟光房,字天驷;当己卯,馀试南都,方病疟,天驷以其天界寺私室寓馀。

朱荃宰,字咸一。在留都,为斗墨之戏,皆方正、邵格之、罗小华名品;方、程以下,不论也。知武康县,代者左硕人讦之。徐虞求先生致书于馀,往武康为解。时咸一方病,与韩道士讲坐功;及馀武康返,而咸一已死。韩道士者,住重阳观,一饭能尽斗米,闭户或一月不食。至庚寅犹在,重阳王尔禄拜之为师,不知所往。

陈元龄,字宗九,闽人。馀遇于金陵。著思问初编。其壬遁之学,得之于吾乡周云渊;惜其时未及受之也。

顾杲,字子方,泾阳先生之孙。南都防乱揭,子方为首。阮大铖得志,以徐署丞疏逮子方及馀。时邹虎臣为掌院,与子方有姻连,故迟其驾帖。福王出走,遂已。后死难。

陈宏绪,字士业,江右人。在南都,与余访求藏书之家。庚子,馀遇其舅氏于舟中,寓书士业;答言吾非故吾,若有惭德,何也?

万时华,字茂先,江右人。南宗伯李小湾出谘访谥册,皆拟谥于上。先忠端公之谥,茂先所拟也。

朱大典,字未孩。馀十四岁时,随先公至李皇亲园看牡丹,公方较射园中,得一见之。其后守金华,死最烈。有金无炼者,屠城之日,无炼知必死,立于庙门。屠者入庙三四番,在庙内者皆死;从无炼身旁往返,皆不见之,幸而得生。其弟,则受屠。先是,其弟尝于南镇求梦,神令其伸掌,书一「古」字于上,不能解。至是城外穴地,十人同埋一坎,方知古字之为十口也。

钱士升,字御冷,嘉善人。己巳,馀至其家,求墓文;公出一册,问东浙士大夫贤否?即书其上。此时已为入相张本。

李清,字心水,泰州人,为宁波推官。不甚知馀,久之而相契。先公同难之谥典,正当邪氛炽日,忽然并下,则公之力也。癸丑,馀寓书泰州,公答云:弟家居近三十载,行年七十三矣。旧时知识,零落山邱;忽一羽从空而下,启而视之,则先生大札也,且惊、且喜。已闻太夫人寿跻八旬,益叹为先老先生忠义之报,而大札到日,屈指即太夫人华诞,此亦一奇也。小刻数种奉上,亦令使先生知不肖三十载内,唯矻矻一卷书以消兹长日耳。

张国维,号玉笥,东阳人;官至大司马。馀更深见之论事;送馀下舟,声如洪钟。寻死国难。

张鼐,字侗初,松江人。己巳,馀见之于其家。时先生已病革,卧一坑上,以隐囊靠背而坐;谓馀气清,他年远到,勿忘老夫之言也。

黄端伯,字符公,江右人。为宁波司理,调杭州。馀登其舟,自丈亭谈至下坝;谘访民隐,出语直捷,无所回护。在杭州出堂,则士子与僧道环聚者数百人,一切以机锋行事。后死难甚烈。

徐汧,字九一,苏州人,死难。馀于戊寅往还。

吴志远,字子往,嘉善人。先生与高忠宪、归陶庵三人为林下之游,俱以澹泊明志。甲戌,馀会葬魏忠节先生,与刘夫子讲学,窃闻其绪言

龙正,号几亭,嘉善人。甲戌,刘夫子题忠节之主,馀同舟而归。几亭拜夫子于舟中,投书一卷。言天下之风气,操于绍兴;今之利病,无不操于书办。为六部各衙门书办者,皆绍兴人;书办之父兄子弟,皆在绍兴。使为郡县者,能化其父兄子弟,则在京之书办亦无不化矣。余览之曰,迂论。夫子曰,今之人谁肯迂者。余甚悔其失言。

彭期生,字观我,海盐人;亦拜夫子于舟中。后死赣州之难。丙辰,馀过其家,夫人年八十外,犹在。

林增志,字可任,温州人。壬午,北京往还,后嗣法石奇,改名法幢。

陈函辉,字木叔,临海人。馀初遇之严印持座上。庚辰,至其家。所居四面皆水,围以阑干,非舟不可登其堂。越中初立,木叔以少宗伯从事。其后死节。

刘同升,字孝则,江右人。癸未,来湖上。酒阑,与沉昆铜论荆溪,孝则颇右之,相争无已;馀解之,方散。

苏桓,字武子,江右人。其寿吾母四十岁诗,仿风雅体为之,甚美。

邓锡蕃,字云中,金坛人;嵊县知县。馀弟司舆补弟子员,为公所荐。馀至嵊,馆馀于寺,卧雪者数日。于是有「大雪封山城寂寞、老僧刺血字模糊」之句。

龚立本,字渊孟,常熟人。慷慨喜事。知崇德县;馀入其署中,谈时局甚悉。

吴炳,号石渠。长于填词,所著有西园情邮、画中人、疗妒羹、绿牡丹,虽多剿袭,而不落俗。徐虞求先生甚不喜之;曰:五院本,乃石渠之五经也。以三司首领,摄馀姚县事。先公谕祭,石渠董其事。后从亡而死。

徐枋,字昭法,九一先生之子。甲辰,馀上灵岩,继起馆于天山堂。一时来会者,周子洁、文孙符、王双白,而昭法后来。馀箧中有文数篇,昭法见之,嗟赏不已;以为此真震川也。因相与论著述,欲以通鉴为经、二十一史为纬,重翻局面;亦未知其后曾拈动否也?其苦节,当世无两。谢绝往来,当道闻其名者,无从物色。馈遗,一介不受。半菽不饱,以糠粒继之。其画神品;苏州好事者哀其穷困,月为一会,次第出银以买其画,以此度日而已。

汪渢,字魏美,武林人。改革后,不入城市,寄迹于僧寮、野店。丁酉,馀同宿于孤山,赠馀诗三首,馀次韵和之。同上山顶葛仙祠,三宜迹至,为设汤饼。已而山下待者奔来,言无处不寻和尚,有庵主轿十乘来。三宜曰:方欲与居士快谈,奈何以此俗事扰人?汝等宜即回之。馀曰:不然,庵主来,必有香信;公宜下山受之以供我辈,不亦可乎?三宜笑依馀言。己亥,笑鲁迎馀及魏美至其庵中,夜月明甚,笑鲁以卧榻让我两人;止有一被,五更不胜其寒,魏美与馀贴背相磨,少取暖气。明日,馀上云居,至城门而别。

巢明盛,字端明,嘉禾人。鼎革,不离墓舍,种匏瓜用以制器,香炉、瓶盒之类款致精密,价等金玉;为大匏赋以见志。乙巳,闻馀馆语溪,破戒相访。夏彝仲幸存录,言三案之事,得之山东张延登;是非刺谬,馀作汰存录以正之。彝仲死节,存此录,使后人致议,为不幸也。端明序汰存录,以为彝仲亡后,他人假托其名为之。使出自彝仲,则是非可信耳。癸丑,太夫人八旬,为文以祝。寓书曰:侍慈帏于迟暮,振家学于后昆。白首穷愁,亦复何憾!

顾大韶,字仲弓,常熟人。其文纵横似国策。月旦不稍假借,邑人甚畏其口。馀于己卯见之。其寻瞳使者说敬十八房文,于科举之敝,嘻笑甚于怒骂矣。

附明文授读注百家云:仲弓即大章,谥裕愍之弟;与裕愍孪生。

钱谦益,字牧斋,常熟人。主文章之坛坫者五十年,几与弇洲相上下。其叙事必兼议论,而恶夫剿袭;词章贵乎铺序,而贱夫凋巧:可谓堂堂之阵、正正之旗。然有数病:阔大过于震川,而不能入情,一也。用六经之语,而不能穷经,二也。喜谈鬼神方外,而非事实,三也。所用词华,每每重出,不能谢华启秀,四也。往往以朝廷之安危、名士之陨亡,判不相涉,以为由己之出处,五也。至使人以为口实,掇拾为正钱录,亦不以取之也。馀数至常熟,初在拂水山庄,继在半野堂绛云楼下;后公与其子孙贻同居,馀即任于其家。拂水时,只言韩、欧乃文章之六经也。见其架上八家之文,以作法分类,如直序、如议论、如单序一事、如提纲,而列目亦不过十馀门。绛云楼藏书,馀所欲见者无不有。公约馀为老年读书伴侣,任我太夫人菽水,无使分心。一夜馀将睡,公提灯至榻前,袖七金赠馀曰:此内人即柳夫人意也。盖恐余之不来耳。是年十月绛云楼毁,是馀之无读书缘也。甲辰,馀至,值公病革,一见即云以丧葬事相托。馀未之答。公言顾盐台求文三篇,润笔千金,亦尝使人代草,不合我意,固知非兄不可。馀欲稍迟,公不可。即导馀入书室,反锁于外。三文,一顾云华封翁墓志、一云华诗序、一庄子注序。馀急欲出外,二鼓而毕。公使人将馀草誊作大字,枕上视之,叩首而谢。馀将行,公特招馀枕边云:惟兄知吾意,殁后文字,不托他人。寻呼孙贻,与闻斯言。其后孙贻别求于龚孝升,使馀得免于是非,幸也。是时道士施亮生作法事,烧纸,惟九十二字不毁。公已八十有五,人言尚馀五年,亦有言九十乃卒字之草也。未几,果卒。

闻启祥,字子将。馀每至杭,舍馆未定,子将已见过矣。子将风流蕴藉,领袖读书社。

严调御,字印持;领袖读书社。忆与陈木叔饮其家,偶言宋之问诗「桃花红若绶」,只此一语。其无刻不忘富贵乃尔。

孙爽,字子度,崇德人。以其门士连染,受笞三十。子度不以为意也。桑间败屋,图书精致,吟咏自如。庚寅,馀自吴门返,访之;方欲与之剧谈,而陆丽京闻馀至,强之入城。

卓人月,字珂月,杭之塘栖人;蚤有时名。丙子,馀兄弟以应试寓涌金门黄家庄,珂月夜遇馀,索酒与泽望棹舟湖中,笑声震动两岸,犬声如豹。

陆培,字鲲庭,杭人。与陈元倩交恶。元倩无乡里之行,武林出檄攻之。鲲庭寓书于馀,欲东浙为应。余告同社,于是绍兴王元趾为首、宁波陆文虎为首,皆出檄。元倩几无以自容,而以死节一洒之。

陆圻,字丽京,鲲庭之兄也。为文长于俪体。乱时,避至东浙,馆于吾家。言当此兵戈载道,无不闭门听难;而宾客满座、盗贼不犯者,唯朱湛侯与黄氏两家耳。庚寅,同宿吴子虎家。夜半,推馀醒,问旧事,击节起舞。馀有怀旧诗:桑间隐迹怀孙爽,乐笼偷生忆陆圻;浙西人物真难得,屈指犹云某在斯。史祸之后,丽京以此诗奉还,云自贬三等,不宜当此,请改月旦。其后不知所终。人有见之黄鹤楼者,云已黄冠为道士矣。

章止宸,字羽侯。从刘夫子讲学东浙。为少宰,特疏荐馀。国亡遁去。骆宾王之遁于僧,名捕之也;羽侯无故而遁,加一等矣。

鲁■,字季■,会稽人。辛亥,邂逅论文,见馀所作,能得其意之至处,鉴赏不已。及论时之有名誉者,多所不满。问其何所师法,以为先人与徐文长同学数年,故能知文之首尾也。自后馀至郡城,必相过从。季■不以文名,而其所造如此;故知以名下为优劣者妄矣。

冯元扬,字尔赓,慈溪人。天津巡抚,以海船迎驾南迁。国亡,忧愤而卒。馀为弟泽望求婚于刘瑞当,瑞当夫人未允;公坐于帏外,与夫人言,无失此佳婿,乃定。先公建祠西石山,同邑之党逆者不利,公率其弟邺仙及冯元度、冯正则、冯自昭、陆文虎、万履安会哭祠下,祭文传播,党逆者咋舌而死。丙子,招馀入太仓阅卷;公以勤王行,馀始辞出。

冯元飙,字尔韬。以本兵回里;留仙病于武林,药铛溺器,公皆身亲之。留仙卒,公亦以忧愤相继卒。辛巳,公为南通政。塘栖卓大丙年十六、七,其妇翁引之见馀。馀言于公,即为致书杭司理宋璜。大丙由此得补弟子员。馀书僮冒馀书,中多别字,公以示诸子跻仲。跻仲曰:伪也。公曰:汝等学问浅,太冲所写,必有来历,无贻后日之笑也。哄堂而止。

姜思睿,字端愚,慈溪人。尝于公所相会时,有自省中归者,以前辈自居,高视浅揖;公曰:此姚江黄太冲也,公不识之乎?

刘应期,字瑞当。始与端愚齐名,人称曰姜、刘;后与元度齐名,人称曰刘、冯。此时溪上多名士,而瑞当裁量其间,不少假借,人亦畏其清议。冯正则曰:瑞当亦有疵处,然可件而尽也;吾等非无好处,然可件而尽也:吾等与瑞当相去远矣。是时一方名士,皆有录学使者至。以公书进之,大略准之为上下。余尝执笔,名士十数人列坐,皆无毫发私意,必众论相谐而后定。慈溪冯跻仲有盛名,馀以瑞当为首,跻仲次之。跻仲不悦,无以难也。

冯家祯,字吉人。长于度曲;丧乱之际,结为歌社。时慈人陈谟,以无赖委署宁绍道;好作声势,恐喝乡里。公登场宾白:黄和尚有成亲日,岂可人无得意时;莫笑陈谟今富贵,他年情事有谁知?谟闻之大怒,以他事构之下狱。狱吏待之颇慢,公即唱「西楼怪相逢」款待;疏节曼声按拍,无不绝倒,初不知其为患难也。然每对馀言,则无非新亭之泪。

华夏,字吉甫。其为制义简洁,自成一体。以黄斌卿事坐累死,其夫人亦自尽。余选同社之文,吉甫入于文统。

陆符,字文虎。为人慷爽,能面折人之是非。馀之交文虎也,吴来之言贵乡陆文虎志行之士,子何不友之?于是遂为登堂拜母之交。故馀之学始于眉生,成于文虎。馀之病痛,知无不言;即未必中,馀亦不敢不受也。家居无月不往来,北都同读书于万驸马北湖园中者半年,生平凡事不相隐。壬午,北榜将发,馀与王敬载、冯跻仲、冯沛祖及文虎饮园中;而徐心水监场,使人至,文虎出与耳语,还座复饮,斯时已知中式而不言也。其后向馀悔之。生平唯此一事耳。乙酉十月十日,从越城返而遇我,叹息事已莫可为。明年十月十日,奴子自小溪来言,见文虎坐轿中,用布束缚,将入城小敛也。其闻讣与相别同日,岂非冥契哉!

万泰,字履安,馀之交,犹文虎也。癸酉老母四旬,与文虎刻沉昆铜寿启,至期来祝。癸未,又来。己丑,至甬上,时履安丧失家道,抱疟未痊;相对秉烛,疟不复发。庚寅,晦木为冯跻仲连染,而固山之记室与履安有旧,由是得免。癸巳,老母六旬,文虎已故,履安踽踽独行,出其正气堂寿序,读之不觉失声而哭。甲午冬,馀嫁第三女于朱氏,入寓寒松斋;履安使其子任劳,余受成而已。履安游粤,馀两年频遭患难,望其返棹,一泄吾心之所甚痛,而履安已死于九江舟中矣。

董守谕,字次公。是时甬上知名者三人:文虎、履安、次公;而次公又为别调。东浙既亡,异时举人争先入仕之为浓官者,皆复会试于本朝,人谓之还魂举人。次公独称故官,不见当道。尝以朱子发卦义问馀,馀为之疏解于下。曾忆与之看戏,有演寻亲记者,哀动路人;次公指而谓曰:此钱美恭也。其父与此相类,顾忍而为此乎?盖美恭父钱士鷫仕滇中不返,故次公言之。其后美恭决志入滇,而身无一钱,乃买鼓板一副,市镇之处度曲,卒迎父柩而返。

瞿式耜,号稼轩。粤中立国,公鞠躬尽瘁,公殉节而不成为国矣。当公之赴粤也,馀送之于湖头。公欲强馀同去,馀以母老辞之。老母四十,公有诗数章为祝。

张肯堂,号鲵渊,松江人。尽节于滃洲。

吴钟峦,字霞州,武进人,知长兴时,刻社稿,名士品不过二十人,而馀在其列从亡海外,考试沿海有志之士,录为弟子员,饰以衣巾,率之拜王于舟中。馀问先生以为不急;先生曰:此与昔人行冠礼一意耳。觞馀于鲸背之上,落日狂涛,凄然相对;但觉从古兴亡,交集此时,何处容腐儒道得一句。及馀返棹,先生驾三板船送别三十里以外,至今恻恻。先生居闲补陀;闻滃洲将破,赴难。抱夫子栗主,自焚于庙。

馀煌,字武贞,会稽人。郡守于颖长初至,公与乡绅旅见;刺入,堂吏禀俟堂事毕而后见客。公大怒,索其原刺,拂衣竟出。及馀回寓,而公已见顾去矣。越城不守,公衣冠投度东桥下;出没久之,犹举首曰:忠臣难做。复力沉而死。

馀增远,字若水。改革以后,居城南破屋,床头屋漏,则以鳖甲承之。担粪灌园,似老农家。病将革,馀命儿子正谊切其脉。若水曰:吾祈死二十年之前,愿祈生二十年之后乎?余泫然而别。

熊汝霖,字雨殷,馀姚人。北变闻,馀从刘夫子于武林,寓吴山之海会寺,公徒步上山相晤。东浙之事,趋死不顾利害。从亡海外,为悍将所害。

孙嘉绩,字硕肤。大兵将渡,东浙郡县皆已献户口册籍,牛酒犒师;各官亦委署易置,人情蹜踖不敢动。公书生勃窣,起而创即墨之守,鸣钟伐鼓,号召其邑人。于是钱希声应于甬上,郑履公应于越城,张玉笥、陈寒山应于台、婺。然公本书生,应变非其所长,拱手以太阿授之方、王,而分地江上一隅。大兵数骑乘浅过江,列帅皆溃矣,公至滃洲而卒。营将章钦臣溃后,复起山中,见获。其妻金夫人,例入旗下,夫人强项不屈。问官始恐之以斩、再恐之以凌迟。夫人曰:吾岂怕凌迟者哉?磔毕,而行刑者暴死。夫人遂成神,以谓大金娘娘也。馀若水作传;其烈古今所仅见。

王毓蓍,字符趾。为人亢爽不羁,好声色;在先师弟子中,颇为逸群。及改革之际,上书请先生自裁,无为王炎午所吊;元趾亦自沈柳桥之下。先师曰:吾数十年来,止得此一门人。馀每至越城,元趾顷刻不离。其笃于友谊如此。

张煌言,字符箸。其父圭璋,字两如,甲子举人;尝教授馀家。元箸为人跃冶而明敏过人,故能就死从容,有文山气象。当其被获也,已散遣士卒、悬洲独处,亦如田横之在海岛也。而补陀僧有借之以媚大帅者,遂遇难。

王正中,字仲撝,北直人。其署馀姚,乱兵充斥,颇能镇定之,事解。丁亥,访馀于山中。辛卯,馀住柳下,又来。辛丑,馀迁化安山,又来。仲撝好天官、壬遁之学,皆馀所授也。己酉,馀在古小学,仲撝亦寓越城;生计消索,云将佃田五亩,卖卜以续食耳。未几而卒。

张岐然,字秀初,武林人。读书深细,其读三礼,字比句栉,宫室升降、器皿位设,皆所不遗;音乐,则自制十二律管,考验合否;区田,则入山中与老农种植。乱后嗣法三峰,蜀僧潭吉作五宗救,半出于秀初。欲申三峰之屈,然其言有失伦者,人皆笑之。

江浩,字道安,武林横山人。读书略见大意,而胸怀洞达,无尘琐纤毫之累。馀与之月夜泛舟,偶争一义,则呼声沸水,至于帖服。后亦从释氏,改名义月。

冯悰,字俨公,武林长桥人;为读书社领袖。余尝宿于其馆,偶论杨、左事,其门人顾豹文,问杨大洪何人也?俨公正色曰:读书者须知当代人物,若一向不理会,读书何用?三渡访馀。丁丑,值先公谕祭,俨公列于执事。

许元溥,字孟宏,长洲人。馀与刘伯宗及孟宏约为抄书社。是时藏书之家,不至穷困,故无轻出其书者;间有宋集一、二部,则争得之矣。丙子,来越城,张登子大会名士,孟宏与焉。

阎尔梅,字古古,徐州人。余游庐山遇之,坐五老峰顶,限韵赋诗;月色侵人,三鼓始罢。古古言自华山游返,然观其山行甚艰。人言华险,游者望崖而返。若古古能游,则知馀亦不难矣。

孙奇逢,字钟元,范阳人,移家百泉山。初以侠名,后讲理学,门人甚众。癸丑,寄所著理学宗传一部、老母寿诗一章。书云:汤孔伯来,知太冲为蕺山薪传。时年九十三。

顾炎武,字宁人,昆山人。不得志于乡里,北游不归。丙辰,寓书于馀云:辛丑之岁,一至武林,便思东渡娥江,谒先生之杖履;而逡巡未果。及至北方十有五载,流览山川、周行边塞,麄得古人之陈迹,而离群索居,几同伧父。年逾六十,迄无所成,如何、如何?伏念炎武自中年以前,不过从诸文士之后,注虫鱼、吟风月而已。积以岁月,穷探古今,然后知后海先河,为山覆篑;而于圣贤六经之指、国家治乱之原、生民根本之计,渐有所窥,恨未得就正有道。顷遇蓟门,见贵门人陈、万二君,具谂起居无恙。因出大著待访录,读之再三,于是知天下之未尝无人。百王之敝,可以复起;而三代之盛,可以徐还也。天下之事,有其识者未必遭其时,而当其时者或无其识。古之君子,所以著书待后。有王者起,得而师之。然而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圣人复起而不易吾言,可预信于今日也。炎武以管见为日知录一书,窃自幸其中所论,同于先生者十之六、七。但鄙著恒自改窜未刻,其已刻八卷及钱粮论二篇,乃数年前笔也;先附呈大教。傥辱收诸同志之末,赐以抨弹,不厌往复,以开末学之愚,以贻后人、以幸万世,曷任祷切!

陈确,字乾初,海宁人。于先师门下,颇能有所发明。余丙午至其家,访之;时已病疯,不能下床,信宿而返。乾初以大学层累之学,不出于孔子,为学者所哗,不知慈湖已有是言。古人力行所至,自信其心不须沿门乞火,即以图书为怪妄、大学为别传。言之过当,亦不相妨与剿袭成说者相去远矣。

朱朝瑛,字美之,海宁人。漳海之学通天地人,嗣之者无人。漳海曰:康流沉静渊郁,所目经史,洞见一方;茍覃精三数年,虽羲文阃奥,舍皆取诸其宫中,何必寠人之室乎?丙午,馀至其家访之。康流日发其所著五经,讨论终夜。越明年,复以其大凡见寄。海昌之学者,康流、乾初二人,恐从前皆不及也。

王猷定,字于一,江右人。其文如汤,琵琶传、李一足传、寒碧琴记,亦近日之铮铮者。但馀与之言,多附会不实,是其大疵也。

附明文授读注百家云:徐世溥字巨源,豫章人。崇祯间,江右一辈知名士,如艾千子、罗文止、陈大士、傅平叔、万茂先、王于一、黄雷岸、陈士业,连镳共为古文,巨源其亦铮铮者也。

施博,字约庵,嘉兴人。馀谓其学夹杂释氏。约庵言博。当甲申、乙酉,卧病两年。又以先人未葬,老母须养,偷生惜死,以至于今。每与出世者往还,自分不可为圣人之徙。蚩蚩以待尽,隐衷尚有馀愧。

管鑨,字乾三,姑苏人。中兴天台教。甲戌,馀至其家。其于一时名士、一时堂头皆讥贬。以天台之学,茧丝牛毛,非沉默者难以承当,拳拳于馀。别后寄诗三章,约馀重会;以为君不出家,亦是无尽无垢之流。诗失去。从其遗集得一首:越溪寒色入,之子意何深!太华三生梦,岷山一弄琴。评书秋雨集,趺坐竹光侵。可践重来约,相思不自禁。

熊开元,号鱼山,楚人。以直谏著名。出家,嗣法于继起。馀初遇于湖头。甲辰,至乌目三峰寺,其知客如田夫、侍者如牧童,无异于三家村庵也。

宏储,字继起。甲辰,馀上灵岩,馆于天山堂。同馆者七、八人,皆失职之士。故馀诗有:应怜此日军持下,同是前朝党锢人。徐昭法不受当事馈遗,继起、继粟焉非世法堂头所及也。

奯堂住净慈寺,馀与汪魏美访之。见其知客扇上诗:忽抛一点月当户,唤起几多人上楼。因索其诗稿观之,亦多佳句。与馀辈谈谐正熟,大众请其上堂。奯堂蹙额曰:汝辈为之,何与吾事?大众为之一笑。

本晰,字山晓。馀与李杲堂、高辰四、高元发入天童,山晓特为上堂,言韩文公来也;为馀而发。庚申秋暮,过访不值。询山童云,看花未归。题于壁而去。云:短杖拄泥深尺许,远随牛迹辨荒村;先生乘兴看花去,惆怅斜阳立板门。方外交游,如木陈初求□□文字,视若天人;继而指摘蹄尾纷然。石奇与文虎友善,助结雪瓢,喜其相近。

死而遂蹊其田。具德往馀丙舍,出而操戈相向。虽有交情,姑且略诸。

馀少逢患难,故出而交游最早。其一段交情,不可磨灭者,追亿而志之。开卷如在,于其人之爵位行事,无暇详也。然皆桑海以前之人,后此亦有知己感恩者,当为别录。

附录明文授读注:

尹民兴,字宣子,楚人。崇祯朝,任职方。国亡后出家,以灵岩继起储为师。其诗拗僻,奏疏多中时病。至文章别开生面,真有生龙活虎手段,艺苑中变局也。

何伟然,字仙曜,仁和人。学无本领,欲以冷艳字句点缀成篇;学陈仲醇,而才力不及者也。徽人闵景贤刻快书数十种,大概小品清话;伟然踵行之,亦刻快书数十种。馀遇景贤于南中,偶问伟然何状?景贤訾之不置。两人本好友,顾绝交于快书也。

谭宗初,字九子,后改公子;姚江人。善音律,为人不羁。馀于庚寅岁,见其与群少年登场演戏;九子扮绣襦,乐道德摹写帮间,情态逼肖。是后不相邂逅;闻其改窜唐诗,心窃笑之。近从邑丞田一峰处见其集,诗文俱有师法;自愧交臂失之。因选其古绘、吊落梅二赋入文案。

蒋德璟,字若椰,号八公;闽之晋江人。相庄烈,博物洽闻;召对时,凡九边兵马之书及道路远近、钱榖利弊,矢口而陈,无藉笏记。为文明爽,辨晰实用之学。晚年之学,如论黄钟古尺,有裨经学者;惜未寓目。

梨洲先生杂著,其见于浙江进呈书目者,有易学象数论深衣考水经;其见于家传者,有汰存、思旧、待访三录、宋史补遗、台宕纪游、匡庐纪游,皆秘本也。丙申夏,馀得张太史损持手钞汰存录,已校登新编矣。思旧录,则客岁于明文授读题识内,摘录成帙。今知不足斋主人复举二老阁刊本见贻,因参互其异同,汇为一编。当年承盖扶轮,气求声应,固历历如绘也。

丙午午日,震泽杨复吉识。

赣州失事纪行朝录之二

隆武二年丙戌三月二十四日,江西吉安失守。督师万元吉、都宪陈赓、兵曹王其宖议列栅守张家渡,而溃兵势不可止。陈赓收散亡入赣,万元吉退守皂口,惟安远营汪起龙兵三百人。苏观生以阁部督师于赣,冏卿李陈玉、杨仁愿、兵桓杨文荐、兵曹范六吉、周远、待诏刘季矿,皆请发师援皂口。观生止发新威营二百人,元吉以监纪程亮督之,下守绵津滩。楚帅曹志建以二千人至,一夕即噪而去。

四月六日,北师至,新威营先溃,汪兵继之。元吉守未数日,竟奔回赣。赣城仓皇争窜,元吉杀其妾之出署者,人心乃定。

十一日,杨文荐自任城守。命中书范康生乞师于南雄,旧赣督李永茂遣副将吴之蕃、游击张国祚率粤兵五千人至。

十七日,北师至赣,苏观生率所部退守南康。北势方张,滇、粤诸军,先后至南康者以数万计,皆惴恐莫敢即下。

二十九日,阁部杨廷麟,自雩都力促新抚阎总及张安各营兵四万馀至赣。江抚刘广胤自宁都召募二千人亦至。未经一战,俱以五月一日,先后溃散。刘广胤被执,所失士马器械无算。此后援兵益不敢前。

苏观生、陈赓多方鼓舞,六月十五日,吴之蕃、张国祚两营奋勇出战,与北师相遇于李家山、九牛之间,数战皆捷。北师疑援兵大至,遂撤城下之围,退屯水西;之蕃、国祚亦退守南康。时赣城守已两阅月;奉诏劳苦,改名忠诚府,加杨文荐右都御史。

二十四日,汪起龙率师数千,滇帅赵印选、胡一清率师三千,南安同知刘清名引兵三百,苏观生部下遗师三千,粤帅馀卒三千,杨廷麟收散亡数千,大司马郭维经、侍御姚奇胤召募滇、闽兵八千,阁部丁魁楚部下遣师四千,先后至,营于城外,不下四万馀人,皆欲一当敌。先是,中书袁从谔出募沙兵三千人,铨曹龚棻、兵曹黎遂球出募水师四千人,留滞南安。万元吉以为必待水师之至,并力一战,安危在此一举。王其宖曰:今水涸不能泛巨舟,且其帅罗明受,故海盗也,桀鷔不驯。龚、黎二公如慈母之奉骄子,岂能如约?

八月二十三日,将至,北师以是夜截之于江上,焚巨舟八十馀,兵士被杀者数百。罗明受遁,舟中火器皆为北人所获。列营无不丧气。

二十八日,北师破广营。

二十九日,破滇营。自是东南城外,遂无一卒。

九月三日,攻西门。北人将登,元吉、文荐缒死士格堕之。

九日,北人据南康。滇、广诸营既溃,人无固志,皆稍稍引去。城中所留者,汪起龙罢卒三百人,汪国泰、金昌振四百人,徐日彩招虔人二百馀,郭维经部下三千馀;城外,惟水师后营黄志忠二千馀而已。内外既单弱,给事中万发祥及王其宖招集乡勇,为不得已之计。而参将赵之良拥众万馀于雩都,粤西狼兵八千人逾岭亦不即至。赣人登陴日久,勉强支吾旦夕。

十月三日,城内有缒城出者。北人获之以为乡导,夜由小南门而上,乡勇犹巷战久之。

四日黎明,北兵大至。城上发炮皆裂,遂陷。杨廷麟投水死。万元吉出城登舟,已而叹曰:一城人,吾杀之也。巾帻赴水死。郭维经入嵯峨寺,焚死。此外,翰林院兼兵科给事中万发祥、太常寺卿兼守道彭斯生、吏部主事龚棻、御史姚奇胤、兵部主事于斯昌、周瑚、王其宖、黎遂球、柳昂霄、鲁嗣宗、钱谦享、户部主事林珽、中书舍人袁从谔、刘孟鍧、刘应泗、赣州推官署府事吴国球、同知王明汲、临江府推官胡缜、知县林逢春、监纪通判郭宁登、乡官卢象观、举人刘日佺、万兴明、马芝、贡生杨廷鸿、黄尚实、胡国伟、王明、管声元、戴绂、诸生段之辉、朱长应、刘斯镐、赖尚佑等数十人,不死于兵火,则自罄投水耳此篇全用范康生所记。

史臣曰:赣之守与死者,皆三百年以来国家之元气也。万元吉清苦绝伦,而自用颇专;杨廷麟志节之士,而见事迟、听事不广;郭维经称下士,而遴才太滥。赣事三人为政,然皆承平贤者;扶危定倾,非其所长也。

绍武争立纪行朝录之三

绍武皇帝讳聿镇镇系英宗讳,恐误,或曰聿𨮁,思文皇帝第四弟也。隆武改元,封唐王,以主唐祀。闽败,浮海至广州。

时,大学士丁魁楚、瞿式耜已奉桂王监国于肇庆。隆武大学士苏观生从赣入广,故与魁楚有隙,以为由隆武而言,则宜及其弟;乃与大学士何吾驺、布政司顾元镜、在籍侍郎王应华于丙戌十一月癸卯朔,请王监国。使主事陈邦彦通好桂王。初五日,王即帝位,以广州都司署为行在,改明年为绍武元年。自旧辅观生而外,何吾驺仍为大学士,顾元镜、王应华皆为东阁大学士,以军国事专属观生。邦彦至肇庆,桂王见于舟中,皇太后垂帘,丁魁楚侍立。言战与平孰便?邦彦曰:天潢之序,固应属王,何平之有?以言乎战,外患方殷,宁可寻踪谭尚,贻笑千古。不如早正大位,以属人心。魁楚然之。遂以是月十八日,桂王即位,加邦彦兵科给事中,赍诏至广州。邦彦至而唐王已正位号,遂不敢入。以诏致观生。观生颇不自安。

已而桂王命总督林佳鼎、武靖伯李明忠领兵至三水,帝使督师陈际泰御之非西江陈大士。二十九日,战于城西,唐兵大败。佳鼎兵昼夜兼行,十二月二日遇唐兵于海口。唐兵皆大舰,乘东南风发火箭、火球以焚桂舟。桂兵登岸,淖深三尺,人马陷,全军皆覆。林佳鼎中炮死,李明忠仅以数十骑免。

唐、桂方相持,而北帅佟养甲、李成栋自闽入广,潮、惠皆开门降。遂用两府印文移广州,报无警。观生泰然不为备。

当是时,广州陆寇则有花山砦;水寇则有石、徐、马、郑,谓之四姓兵。观生皆抚之为用。然桀鷔不听节制,白昼杀人市中,悬其肠于官府之门,莫敢向问。七门之外,号令不行。十五日,北帅李成栋遂以十七骑疾趋广州,门者纳之。帝方幸学阅射,群臣朝服行礼。俄报北兵至,观生曰:此妄言,为敌间者。斩之。既而汹汹,犹以为花山砦人。未几,红笠载道。宿卫万人,仓卒不及集。帝变服逾垣,匿王应华家。寻缒城遁至洛城里,为逻者所获,安置东察院。成栋使人馈食;帝不食;曰:吾若饮汝一勺水,何以见先帝于地下?自缢而崩。

观生遇吏科都给事中梁鍙问计。鍙曰:死耳。观生乃大书「大明忠臣义士固当死」九字于壁而缢死。太仆寺卿霍子衡、国子监司业梁朝宗、行人梁万爵死之。十八日,杀诸王之在广州者十六人。何吾驺、顾元镜、王应华皆降,而元镜尤丑。

史臣曰:唐、桂之构,外惧方张,又生内忧。苏观生之罪,又何逃焉!然观生受思文特达之知,其立绍武也,与荀息之不食言,可以并称矣;岂仅仅修丁魁楚之隙哉!若帝之从容遇难,追配毅宗,所谓亡国而不失其正者,宁可以地之广狭、祚之修短而忽之乎?

舟山兴废行朝录之五

舟山四面皆海,元为昌国州。昔越王勾践,欲置夫差于甬勾东,即此地也。今并入宁波之定海,设参将一员以镇之。

崇祯间,黄斌卿为其地参将三年。斌卿号虎痴,福建兴化卫人。少随其父于京邸,流落不能归。后以恩例当授把总,苦于无赀;有妓刘氏助之,得办。刘氏乃为其妻妒死。自参将升江北总兵。南都既亡,遁归。思文即位,斌卿得附劝进,上言:舟山为海外巨镇,番舶往来,饶鱼盐之利;西连越郡,北绰长江,此进取之地。上善之。封为肃卤伯,赐剑印,率兵屯舟山,得便宜行事。复上疏,乞周崔芝自副。斌卿为人猜忌,而崔芝慷慨下士,来者多归崔芝。由是与斌卿不合而归。

乙酉,出师窥崇明,战败。以周瑞,得还军。斌卿怯于大敌,而勇于害其同类。丙戌,副使荆本彻至舟山,屯小沙岙;斌卿奉乡民杀之。本彻,松江建义兵,败入海,其将士善射,斌卿忌之。本彻不能辑士卒,所至为民患。斌卿乘民怒,造为流言,民单里从斌卿以攻,本彻遂遇害。六月,浙东事败。富平将军张名振扈监国鲁王出海,投舟山,斌卿不纳。然名振故与斌卿为儿女姻,其兵势相倚藉。宁国王之仁、王鸣谦至舟山,斌卿诱击之,尽并其众。叛将张国柱,乃悉定海舟师以攻舟山。国柱有弓箭手五百名,号饶勇。斌卿知陆战不能胜之,使百姓乘城,而身率水师以出洋,力战三昼夜,犹不能当国柱;赖名振之水营将阮进精于水战,以四舟冲国柱营,秋涛方壮,乘之发炮,无不糜碎。国柱仅以身免,乃劫元妃、世子而去。斌卿得其楼船百号,声势益振。

阮进者,尝为海中小盗;名振拔之,使管水营,其德名振实甚。斌卿妒名振之有是人也,以计间之,使进背名振,取其船二十艘、军资器械数万,脱归闽海。

未几,而有吴胜兆之事。胜兆,守松江之北帅也;颇怀反正之志。吴中失职之士,相聚幕中,为之计划。内以招抚之名,结太湖义旅;外以蜡书求援于海上;斌卿犹豫不敢应,翰林张煌言、御史冯京第俱在舟山,劝名振以其兵就约,名振诺之。时斌卿已进爵肃卤侯,其肃卤伯故印犹在。名振请即以其印封胜兆为据。四月二十六日丁亥年,胜兆之聚谋者既众,人人谓事成在旦夕,肆言无忌;而所就抚之义旅,多不受约束,欲凌主兵出其上,主兵恨之刺骨。其未经招抚者,亦不忌北人而昵就之;捕之见胜兆,胜兆无以自解,辄斧鑕以徇。义旅且惑胜兆中变。名振渡海,至崇明而海啸,楼船丧失八、九,踉跄归舟山。煌言、京第,间道得脱。胜兆因海上之失约,区画无序,义旅遂劫胜兆,斩北官之不从者。而胜兆之部曲,既与义旅异志,又不见海上之兵,视湖中所抚,其力易制,于是詹世勋矫胜兆之命召义师次第入,斩之毕而执胜兆。北人杂治其狱,陈子龙、侯曾岐、沉廷扬、徐式谷、戴武功皆死之。有周长吉者,亦牵连入案。北人鞫之,长吉自承与詹世勋谋叛,非胜兆也。北人并杀世勋。

丁亥六月,斌卿又杀忠威伯贺君尧,劫其赀。君尧帅温州,尝贼杀礼部尚书顾锡畴,为众论所不与。温败入闽,复至温之玉环山,收其渔税,挟重赀入舟山。其标将欧兴有却于君尧,潜告斌卿。斌卿遣盗杀之中途。

十二月,攻宁波不克。甬诸生华夏、屠献宸、杨文琦、文瓒、董德钦、王家勤使人走舟山,约斌卿入为内应,斌卿诺之。夏等又约义旅之在沿海者王翊,其帛书为侦者所得,乡绅谢三宾又讦夏等以实之。夏等入狱,而岛师始至。斌卿固无攻城掠地之志,徒望内应成功,己享其利耳。楼船泊桃花渡,仰视城上,绝无动静;北人以大炮击之,即退。当事诘夏之同谋者,夏慷慨而对曰:此事更有何人。无已,则太祖高皇帝、崇祯先帝耳。当事曰:然则帛书所谓布置已定者何耶?夏曰:直为大言鼓动人心。当事利三宾财,亦诬以同谋,令夏引之。夏曰:若谢三宾者,龌龊鄙夫,建义之事,胡可假之?三宾在旁,搏颡以谢,夏等皆论死。杨文瓒妻张氏、华夏妻陆氏、屠献宸妻朱氏、杨文琦妻朱氏,皆自缢死。

斌卿既返,甚悔其一出。刻意为保聚之计,限民年十五以上,即充乡兵。男子死,妻不得守制,田即入官。年六十无子者,收其田产,别给口食。初,舟山田土,大半属之内地大户。至是不敢渡海,尽籍为官田。官居其二,民居其一。斌卿之意,并欲收其一分,如土司之法,为不侵不叛之岛彝而已。

张名振之丧师而归,斌卿每事侮之;遂去舟山,而别营于南田。平西将军王朝先亦失欢于斌卿,而别屯于鹿颈。两人皆恨斌卿,第孥帑皆在舟山,未得间也。

已丑七月,闽地尽陷。监国在沙埕,名振往迎之,与阮进同扈跸于南田,旋复建跳所以处监国。阮进军饥,恃昔日保全舟山之功,以百艘泊舟山,告急于斌卿,斌卿不应。斌卿喜收海盗用之,资其劫掠。有黄大振者,善劫,获番船数万全以馈,斌卿不餍。大振无以应,逃匿朝先营内,驾危言以动朝先。朝先遂与名振、阮进合谋,上疏监国,有旨进讨。斌卿遣将陆玮、朱玖御之,数战辄败;求救于安昌王恭𣘖、大学士张肯堂。上章待罪:所不改心以事君者,有如水。又议和于诸营曰:彼此皆王臣也,兵至无妄动,候处分。九月二十四日,胥会于海上。初,安堵无恐,俄而陆玮、朱玖背约出洋;阮进疑斌卿之逃也,纵兵大掠,砍伤斌卿,沉之水中。二女从死。

十月,监国驻跸舟山,历庚寅至辛卯。八月,发舟山。九月,北师破其城,以巴臣兴或作巴成功守之。

乙未十一月,延平王朱成功遣英义伯阮骏、总督陈雪之又作陈六御,一作云之率师围舟山,巴臣兴降。

丙申八月二十六日,北师复取舟山。阮骏、陈雪之俱赴海死。

丁酉,北人以舟山不可守,迁其民过海。追之海水,数日之间,溺死者无算。遂空其地。

史臣曰:当浙、闽立国之时,诚能悉发舟师,一屯于舟山、一屯于崇明,相为首尾,窥伺长江,断其南北之援;即需之岁月,亦可使疲于奔命矣。孙恩、徐海之徒,以盗贼之智尚能及此,而况国家之大计乎?逮夫闽、浙既亡,穷岛孤军,亦何能为?以此形胜之地,仅仅以田横岛结局,悲夫!

日本乞师纪行朝录之六

周崔芝,号九京,福清之榕潭人也。少读书不成,去而为盗于海。其人饶机智,侪辈听其指挥。尝往来日本,以善射名;与撒斯王玛结为父子。日本三十六岛,每岛各有王统之。其所谓东京者,乃国主也。国主曰京主,拥虚位而已。一国之权,则大将军掌之。其三十六国王,则如诸侯之职,撒斯玛即萨摩于诸岛为最强,王与大将军相为首尾。

崔芝既熟日本,故在海中,无不如意。微行至家,为有司迹捕;系狱三年,贿吏得解,乃变姓名为盗如故。久之,招抚以黄华关把总,稽察商舶。乙酉秋,思文皇帝加水军都督,副黄斌卿驻舟山。其冬,崔芝遣人至撒斯玛,诉中国丧乱,愿假一旅,以齐之存卫、秦之存楚故事望之。将军慨然,约明年四月发兵三万,一切战舰军资器械,自取其国之馀资,足以供大兵中华数年之用。自长琦岛至东京三千馀里,驰道桥梁驿递公馆重为修辑,以待中国使臣之至。崔芝大喜,益备珠玑玩好之物以悦之。参谋林钥一作学舞为使,期以四月十一东行。钥舞将解维,而斌卿止之曰:大司马馀煌书来,曰此吴三桂之续也。崔芝怒而入闽。

福州既破,郑芝龙劫众议降。安昌王恭𣘖、尚书张肯堂、侍郎朱永佑、忠威伯贺君尧、武康将军顾乃德,皆言不可。崔芝涕泣而谓芝龙曰:崔芝海隅亡命耳,无所轻重;所惜明公二十年威望,一朝堕地,为天下笑。请得效死于前,不忍见明公之有此举动也。抽刀自刎,芝龙起而夺之。后数日,芝龙竟去。丁亥三月,崔芝克海口、镇东二城。遣其义子林皋随安昌王至日本乞师,不得要领而还。

戊子,御史冯京第谓黄斌卿曰:北都之变,东南如故,并使其东南而失之者,是则借兵之害也。今我无可失之地,比之前者为不伦矣。斌卿于是使其弟孝卿同京第往。至长琦岛,其王不听登陆。始有西洋人为天主教者入日本,日本佞佛,教人务排释氏,且作乱于其国;日本勒兵尽诛教人,生埋于土中者无算,驱其船于岛口之陈家湖焚之,绝西洋人往来。于五达之衢置铜版,刻天主像于其上以践踏之。囊橐有西洋物,即一钱之微,搜得必杀无赦。方是时,西洋人复仇,大舶载炮而来,与日本为难;日本请解,始退。退一日而京第至,故戒严于外国。京第即于舟中,朝服拜哭不已。□东京遣官行部如东国巡方御史,秃顶坐蓝舆,京第因致其血书。撒斯玛王闻长琦王之拒中国也,曰:中国丧乱,我不遑恤,而使其使臣哭于我国,我国之耻也。与大将军言之,议发各岛罪人。京第还,日本致洪武钱数十万。盖其国不自鼓铸,但用中国古钱;舟山之用洪武钱,此由也。孝卿假商舶留长琦。长琦多官妓,皆居大宅,无壁落,以绫幔分为私室。当月夜,每室悬各色琉璃灯,诸妓各赛琵琶,中国之所未有。孝卿乐之,忘其为乞师而来者,见轻于其国。其国发师之意益荒矣。

己丑冬,有僧湛微自日本来,为荡胡伯阮进述请兵不允之故。且言金帛不足以动之,诚得普陀山慈圣李太后所赐藏经为贽,则兵必发矣。进与定西侯张名振上疏监国,以澄波将军阮美为使,上亲赐宴。十一月朔,出普陀。十日,至五岛山,与长琦相去一程。是夜大风,黑浪兼天,两红鱼乘空上下,船不知所往。十二日,见山,舵工惊曰:此高丽界也。转帆而南。又明日,乃进长琦。凡商舶至国,例拨小船讥出入,名曰班船。阮美喻以梵箧乞师,其王闻之大喜。已知船中有湛微者,则大骇。初,湛微之在日本也,长琦岛有三大寺:一曰南京寺,中国北僧居之;一曰福州寺,闽、浙、广僧居之;一曰日本寺,本国人居之。南京寺住持名如定,颇通文墨,国人重之;湛微拜其位下。湛微所能不若师,而狡狯多变,乃之一岛名■〈月斐〉泉者。其岛无中国人往来,不辨诗字之好丑,湛微得妄自高大,恶札村谣,自署金狮子尊者。流传至于东京,大将军见之,曰:此必西洋人之为天主教者,潜入吾国。急捕之,以其为江西僧,逐之过海。日本不杀大唐僧,有犯法者止于逐;再往,则戮及同舟。湛微欲以此举自结于日本,阮于是始知为其所卖也。遂载经而返。然日本自宽永享国三十馀年,母后承之,其子复辟,改元义明,承平久矣。其人多好诗书、法帖、名画、古奇器、二十一史、十三经,异日价千金者,捆载既多,不过一、二百金。故老不见兵革之事,本国且忘备,岂能渡海为人复仇乎?即无西洋之事,亦未必能行也。

史臣曰:宋之亡也,张世杰尝遣使海外某国借兵,陈宜中亦身至占城借兵,崖山既陷,两国之师同日至,遂不战而还。今日之事,何与之相类耶?忠臣义士,穷思极计,海水不足较其浅深;徒以利害相权如馀煌,真书生之见也。

四明山寨纪行朝录之七

四明山,在汉、晋以前,通谓之天台;其后,分裂天台以为四明。盖周围八百里,连山叠嶂,豁险之极。唐咸通元年,裘甫之裨将刘纵简率壮士五百,奔至大兰山,据险自守;诸将共攻破之。大兰山,即四明之山心也;则四明之为山寨旧矣。

丙戌六月,浙东师溃。宗羲时率师渡海,规取海盐、海宁二城;报至而还。十日,散遣馀众,愿从者归安茅瀚字飞卿、梅溪汪涵字叔度二帅。以五百人入四明,屯于杖锡。宗羲意结寨固守,徐为航海之计。因诫二帅连络山民,方可从事。二帅违宗羲节制,取粮近地。二十日,宗羲令二帅守寨,出行旁舍;山民相约数千,乘二帅不备,夜半焚杖锡寺。士卒睡中逃出,皆为击死,二帅被焚。

丁亥,馀姚人王翊、王江聚兵于沿海,为黄斌卿内应。斌卿攻宁波,不克而去,翊遂入四明。戊子三月,破上虞,杀摄印官,浙东震动。北人合两郡之师,由清贤岭入,义师屯丁山以待之。待久而弛,按甲空弮。北师骤驰之,义师狼顾失措,一时为所屠者四百人。有孙说者,闻丁山败,救之;中流矢死,其立不仆。御史冯京第自湖州军破,亦间行至四明,与王翊合军杜岙,守关禡牙,军容甚整。北抚勒兵东波下,教乡聚团练攻杜岙,破之。其别部邵不伦亦见获,京第匿民舍;翊以四百人走天台,依定远将军俞国望。翊谓诸将曰:是皆团练之罪也。北兵虽健,吾视其锐则避之、懈则击之,非团练为之乡导,彼敢行险地如枕席乎?然北兵团练岂能相守?吾卒虽残,其破团练尚有馀力。乃自天台至四明,击破乡聚之团练者;随道收兵,一月至万馀人,而京第亦出。

己丑春,又破上虞,走其知县,得县印。当是时,浙东山寨,萧山则石仲芳,会稽则王化龙、陈天枢,台州则俞国望、金汤,奉化则吴奎明、袁应彪,皆掳掠暴横;而平冈张煌言、上虞李长祥,又单弱不能成军。惟王翊一军,蔓延于四明八百里之内,设为五营、五内司。王江则专主饷,劝分富室,单门下户安堵如故。履亩而税,人亦无不能乐输者。平时不义之徒,立致重典。异时巡方访恶徒为故事;翊所决罚,人人称快。浙东列城,为之昼闭。胥吏不敢催租缚民,惴惴以保守一城为幸,皆荐陈忱讲解。翊计天下不能无事,待之数年,庶可以为中原之应也。自上虞出,东徇奉化。北师方攻吴奎明,奎明力不支而遁;北师追奔至河泊所,翊猝遇之而战,北师大败。

六月,上驻跸建跳所,分使使山寨拜官,授翊河南道御史、王江户部主事左副都御史。宗羲上言:诸营文则自称都御史、侍郎,武则自称将军、都督,未有三品下者。主上嘉其慕义,亦遂因而命之。惟王翊不自张大,仅授御史。御史在承平时,固为显要,而非所论于今日。诸营小或不及百人,大亦不过王翊一部;今品级悬殊,以之相陵,恐为未便。大学士刘江春、礼部尚书吴钟峦,皆以为然。定西侯张名振,持之不肯下。

初,诸营迎表,皆因名振以达,独翊不关名振。名振不乐曰:俟王翊之来,吾为上言之也。翊朝行在,睹其军容,升右佥都御史。翊曰:吾岂受定西侯钤键哉?山海久不宁,有为北人谋者曰:此皆失职之人所致。茍招抚而官之,无有不愿解甲者矣。会稽人严我公知之,伪为告身银印,曰请自隗始。遂俾以都御史,招抚山海。湖州柏襄甫、会稽顾虎臣,皆降。我公将渡海,发使者入四明山中,翊之前营黄中道曰:严我公动摇山海,宁可使之达行在哉?烹其使,分羹各营,敢受招抚者视此。我公踉跄遁。

庚寅三月,翊朝行在,升兵部左侍郎。八月,破新昌,拔虎山。九月,北帅将攻舟山,恶翊中梗,金帅由奉化入、田帅由馀姚入,会师大兰山,帐户三十里;游骑四出,以搜伏听者。翊避之于海。冯京第以病不能行,匿鹤顶山,为其降将所致,害于宁城。

辛卯七月,翊还山中,所留诸将降杀且尽。二十四日,大星坠地,野雄皆鸣;为团练兵执于北溪。过奉化,赋绝命诗。入见海道,海道欲观绝命诗,授笔于翊。其诗结句:平生忠愤血,飞溅于群卤。书毕,引笔以挝海道面而出。北师将会定海,系翊以待。每日从容束帻,掠鬓修容;谓北人曰:使汝曹见此汉官威仪也。

八月十三日,北师毕集,陈督讯之,翊坐地上曰:毋多言!成败利钝,天也。汝又何知?刘帅注矢射之中肩、田帅中颊、金帅中胁,翊不稍动,如贯植木。绝其吭,始仆。从翊者二人,掠之则跪而向翊。北人见之,皆为泣下;曰:非独王公之忠也,乃其从者亦义士也。

王江之母,为金帅所得,以招江。江削发为僧,见金帅于杭,问讯而已。安置省城,母以天年终。江买一妾,其妻日夜勃溪,邻居无不厌之。江怜妾而黜遣其妻,妻攘袂数江,登车而去,闻者莫不薄其为人。一日,江出,邻人以其妾在不疑;既而不反,始知向者以术脱其妻也。江既得逸,遂与张名振引师入长江,登金山,遥祭孝陵,题诗痛哭。丙申,江复与沉调伦聚众四明山,声势寖衰。调伦见获被害,江亦病创而卒。自此十有九年,山中无事。

甲庚冬,复啸聚半载而平。然皆偷驴摸犊之贼,徒为民害。其父杀人报仇、其子行劫,浸失其传矣。

史臣曰:四明山本非进取之地,其始之欲寨焉者,亦如田横与其徒属五百馀人入海居岛中之意;不意后遂踵其陈迹,割裂洞天。虽然,王翊之死,于田横何逊

沙定洲之乱行朝录之九

沙定洲,云南蒙自土司也;父源。崇祯间,与阿迷普名声同调徵水西。名声妻,沙源女也;无子,江右贾人万某有女,故倡也,名声嬖之,遂娶焉,生子祚远。已而名声、祚远俱死,归于沙氏,破数家;最后,及妻定洲。定洲之年,与其子祚远相若也。定洲遂兼有蒙自、阿迷二司,以万氏为谋主;日告讦诸土司,以兵掠之。滇中抚按与黔国公沐天波,不能审其曲直。兵势既盛,遂轻国公,以为可取而代也。

乙酉,与武定土司吾必奎、吾安世约,汝以武定叛,黔国必调我兵合攻,诸司莫敢难我者;必奎如约。黔国发诸司兵,檄蒙自二千;定洲以五千赴之。至则必奎已擒,定洲大失望。会黔国家奴阮韵嘉、徐中和有异志,参将张国用、都司袁士宏亦怨黔国。二憾密告,定洲许为内应。当是时,诸生于锡朋、饶希之用事于黔府,恣为不法,大横。兵官李天植征武定回,有二妹殊色,锡朋夺之。天波既犒定洲军,疏题参将。十二月朔日食,天波不受谒。二日,定洲入谢;阮奴伏甲于内、沙兵噪于外,以诛于锡朋为名,纵火沐府。天波持印逾垣出走,母陈太夫人、配焦夫人、弟天泽、天润皆遇害。定洲劫巡抚吴兆元具题,言沐天波叛,沙定洲起兵定之;应以定洲代天波,镇守云南。兆元不可;拘之别室,夺其印以伪疏入告福克。定洲遂行府事。

丙戌春,发兵围天波于楚雄。天波走永昌,以道臣杨畏知留守。而四将军之师自黔入滇,定洲大惧,截军弥勒,陈隔泥关。四将军以兵五万突之,沙兵大败。四将军者,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艾奇能也;皆献贼部曲。张献忠伏诛,去伪号,欲迎黔国以辅王室。既入曲靖,值思文皇帝遣太监孙兴祖调沙兵入卫;四人谓兴祖曰:「朝廷远不知滇事始末,今若征之,是奖乱也。不如讨平沙逆,迎还沐爵,使之引兵东向。」兴祖然之。传檄至云南,定洲杀故大学士王锡衮以宵遁。

丁亥四月十八日,城中人执阮韵嘉、袁士宏槛送楚雄,伏诛。二十四日,孙、李诸军入城,秋毫不犯。定洲据省,凡五百五十日。五月,李定国帅师向临安;庚申至壬戌,拔之。改阿迷曰开远、蒙自曰乐新。遣使至楚雄、永昌,杨畏知犹以流贼目之。六月,四将军入迤西,畏知迎战被执;四将军解其缚,坐之上坐,以为同奖王室,非有他也,俾作书通意于天波。七月,土司龙在田、许名臣来降。八月十八日,兵入鹤庆,又分兵入丽江,土知府木懿迎降。天波得畏知书,犹不敢信;遣其子显忠至营曰:「但得守永昌足矣,不敢复望故位。」刘文秀谓诸人曰:「沐世子来,犹沐国公来也;请以国公礼礼世子。」世子归,以二十骑送之,悉返所得沐国世宝,天波大喜过望。二十骑中,有两人历阶而上,显忠视之愕然;谓其父曰:「此即抚南刘将军及王将军某也。」天波乃同两将军还滇都,车裂于锡朋、徐中和以谢国人。文秀引兵讨佴革龙。

佴革龙者,定洲之老巢也。有九山最险,硐名溪乌,其外巢也;大庄夷目黑老虎据之。其战也,口衔双刃,手舞大刀,所向无前。文秀围之,久不下;定国益师往,诛黑老虎。十月四日,硐人多出降;破之,执万氏、定洲以归,磔之。

史臣曰:沙乱由于万氏,滇人疑其为夏姬;及献俘,魋墨奇丑,莫不大笑。嗟乎!亡国者,何必褒姒、骊姬哉?

附录

张玄箸先生事略

张玄箸先生即煌言,宁波举人,先从鲁监国。监国败,率残兵数百,飘荡海上。延平招之入岛,表为兵部尚书,俱至金陵。王谓煌言:芜湖上游门户,倘留都不旦夕下,则江、楚之援日至,控扼要害,非先生不可。

七月初七日,煌言率师至芜湖,驰檄郡邑,江之南北,相率来附。未几,延平败走,煌言趋铜陵,与楚师遇,兵溃,变姓名,从建德祁门山中,出走天台以入海,仍与延平同定台湾。见延平甘王扶馀,不复与太原公子角逐,为诗刺之曰:中原方逐鹿,何暇问虹梁?曰:围师原将略,墨守亦彝风。曰:只恐幼安肥遯老,藜床皂帽亦徒然。曰:寄语避秦岛上客,衣冠黄绮总堪疑。延平一笑而已。

未几,延平薨;会东宁有难,不能出海。年馀,郑经定位,益庸劣无比,不足与谋;乃散其部曲,拂衣竟去。浮海涉江,窜至杭州西湖上,觅山僻小庵隐焉;瞻望边藩,犹有所冀。为杭守臣觇得,与健仆杨贯玉、爱将罗自牧同被执两人皆万人敌。就逮之日,先生乌巾葛衣,不言不食。越数日,唯啜水而已。临刑,二卒以竹舆舁至江口。

先生从舆中出,见江上青山夹岸,始一言曰:大好山色。因索笔砚,赋绝命诗三首,付行刑者。端坐受刃,自牧、贯玉同斩。笑一振臂,绑索俱断;立受刃,尸不仆。刑者惟跪拜而已。正甲辰年中秋日也。故东庄闻而诔之。所著诗词,贮一布囊,悉为逻卒所焚。其绝命词曰:

义帜纵横二十年,岂知闰位在于阗!

桐江空系严光钓,笠泽难回范蠡船。

生比鸿毛犹负国,死将碧血欲支天。

忠贞自是孤臣事,敢望千秋青史传?

国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

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

惭将赤手分三席真不愧三贤,特为丹心借一枝。

他日素车东浙路,怒涛岂必尽鸱夷。

何事孤臣竟息机,鲁戈不复挽斜晖。

到来晚节惭松柏,此去清风笑蕨薇。

双鬓难容五岳住,一帆仍向十洲归。

叠山迟死文山早,青史他年任是非!

大学士机山钱公神道碑铭

有明朋党之祸,至于亡国。论者亦止谓其递胜、递负,但营门户,罔恤国是已耳。然所以亡之故,皆不能指其事实;至于易代而后明也。

烈皇既诛魏奄,列其从逆者,命宰臣司寇定为逆案。首辅韩爌伤弓之后,不敢任事;机山钱公,为物望所归,首辅倚以裁决。当时从逆之徒,险拙不同。拙者妒宠争妍,冰山富贵,累丸不止,为逆奄所用者也;险者去梯造谋,经营怨毒,豫留败著,资其卷土重来之计,盖用逆奄者也。例以渠魁胁从,但诛把持局面之险人不过十馀,听拙者之自去,则逆案可以不立。顾险人盖藏甚密,破心无路,遂使滔天括地之虐焰,滞固于鬼薪城旦之律文。公从票拟中为之点破,云以望气占风之面目,夸发奸指佞之封章。盖指杨维垣、贾继春等而为言也。此与黄琼于梁冀诛后,言群辈相党,自冀兴盛,腹背相亲,朝夕图谋,共构奸轨,临冀当诛,无可设巧,复记其恶以要爵赏,其议一也。逆党恨甚,割臂而盟,眈眈思以奇计中之。

亡何,而毛帅之事起。毛文龙者,钱塘人,辽抚王化贞之千总也。辽阳陷后,逃至皮岛,招流民、通商贾,数年遂为巨镇。然不过自营一窟耳;而掠沿海零丁、称为斩获,献俘欺朝廷,以牵制辽渖。参貂之赂贵近者,使者相望于道;官至都督,挂平辽将军印。索饷岁百二十万,稍不应,则跋扈恐喝曰:臣当解剑归朝鲜矣。而于广宁、旅顺、铁山之失,宁远、锦州之围,顾未尝有一䘇一䖟之劳也。其不能牵制明矣,识者无不谓为疆场之蠹。督师袁崇焕出山,公亦以为言。崇焕入皮岛,大阅军士,以计斩文龙。其奏报之疏云:臣出京时,已商之于辅臣钱龙锡矣。己巳之冬,大安口失守,兵锋直指阙下,崇焕提援师至。先是,崇焕守宁远,大兵屡攻不得志,太祖患之。范相国文程时为章京,谓太祖曰:昔汉王用陈平之计,间楚君臣,使项羽卒疑范增而去楚;今独不可踵其故智乎?太祖善之。使人掠得小奄数人,置之帐后,佯欲杀之。范相乃曰:袁督师既许献城,则此辈皆吾臣子,不必杀也。阴纵之去。奄人得是语密闻于上。上颔之,而举朝不知也。崇焕战东便门,颇得利,然兵已疲甚,约束诸将不妄战,且请入城少憩。上大疑焉,复召对。缒城以入,下之诏狱。上虽疑崇焕,犹未有指实,止以逗留罪之。而逆党之恨公者,以为不杀崇焕,无以杀公;不以谋叛,无以杀崇焕;不为毛帅颂冤,则公与崇焕不得同罪。于是出间金数十万,飞箝上下,流言小说,造作端末,不特烈皇证其先入,朝野传告亦为信然。崇焕之磔,酣讴竟路;逆党遂议一新逆案,以泄旧案之毒。以崇焕为大逆,比魏忠贤;公为次逆,比崔呈秀;以及东林诸君子,悉比魏广微、徐大化、刘志选之流。谋既定矣,乃逮公入狱。时相主其事者,恐公入廷辩,真伪不可掩;传语公其趣和药,毋为崇焕续也。公仰天叹曰:我无愧于心,若冒昧自裁,皆谓我实有罪,后世谁白我者。时相闻公就道,愕然曰:彼竟来耶?公至,廷辩侃侃,上密遣人詗其语。及谳入,芟公辩辞,而锻炼文内,拟不时处决。且令有司设厂于柴市,盖用夏文愍故事也。上见谳词与所詗异,持其疏未下。明年,右中允黄公道周自田间来,上疏救公。反复久之,黄公降级去,上亦无意杀公矣。是年六月,释公戍定海。崇焕为人粗豪,不持士节。然甲士精强,边备修举;自熊襄愍以后,未见其比。关兵之在城外者,闻其下狱,哄然称乱,矢集皇城,兵部从狱中出其手书止之。其得士心如此。顾使之诬死,从此精锐尽丧,士卒不可以经战阵矣。逆案虽未翻,而烈皇之胸中已隐然疑东林之败类;由是十馀年之行事,亲小人而远君子,以至于不救。然则有明之亡,非逆案之小人亡之乎?

公在戍九年,奉旨归里。南渡,始复原职,赐存问。乙酉春三月卒,年六十七。公讳龙锡,字稚文,号机山;松之华亭人。公大复,以举人知蓬莱县。公少从学于舅氏张以诚,登万历丁未进士第,以庶告士授编修。时年二十馀,深沉寡言笑,院中推为老成。历宫坊少詹,至南吏部侍郎。时百官皆捐金助大工,多颂逆奄;公以军输为言,遂遭削夺。崇祯初,起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寻进太子太保、文渊阁。烈皇好以耳目隐发为明,多任番役。公言东厂之设,所以防奸谋卒变也;使苛碎及于闾阎,民其堪命乎?惠安伯张庆臻提督京营,敕内有「兼管捕营」四字;提督郑其心以为旧敕所无,论之。

按其事为中书田嘉璧所增,下镇抚司鞫问,词连阁臣刘鸿训、周道登。上怒,不测;公五疏解之,二辅始生还。熊襄愍传首九边,御史饶京疏请收葬;上不开可。其子兆璧又请。公与韩公爌言,自有辽事以来,闒冗视日,廷弼不取一钱、不通一馈,焦唇敝舌,争言大计。逆奄窃柄,莫不阽身徼幸。廷弼一长系待决之人,终不改其强直自遂之性;以致独膺显戮,慷慨赴市:耿耿侠肠,犹未尽泯。枯骸虽冷,不宜长付狐狸。上为之悯然,听其归葬。崇祯初相长山勇于有为,及在际会,每乏温润之色。小人环而攻之,公为之撑拄。蒲州再出,颇失人望,小人不忌蒲州而忌公。上性严,而公济之以宽;上好动,而公持之以静。小人之必欲杀公,亦上有以启之也。

辛未岁,馀至新安,公之孙柏龄以碑铭见属,馀不辞而为之。后之君子,其考信于斯文。铭曰:史狐罪盾,君子赦止。大儒经注,尚多迁徙。见闻异辞,去三千里。汤汤冤血,沉埋故鬼。己巳之役,坐袁大逆。佥曰胁和,孤注一掷。爰书里喭,同者十百。岂有天朝,受汝绳尺。岛帅狡绘,皆曰可杀。辅臣大计,原无藤葛。奈何讳之,若恐相涅。云非公意,亦为饰说。烈皇在位,两大冤案:郑鄤之狱,督师之叛。马角不生,白虹不贯。水落石出,疑信犹半。反间之意,不在辅臣;小人之怨,不在于袁。瓦堕头碎,适尔无根。天之所遣,百尔魔君。

光禄大夫太子太保吏部尚书谥忠襄徐公神道碑铭

崇祯末,大臣为海内所属望、以其进退卜天下之安危者,刘蕺山、黄漳海、范吴桥、李吉水、倪始宁、徐隽里,屈指六人。北都之变,范、李、倪三公,攀龙髯上升,则君亡与亡。蕺山、漳海、隽里在林下不与其难,而次第致命:蕺山以饿死、漳海以兵死,隽里以自经死,则国亡与亡,所谓一代之斗极也。

隽里徐公,讳石麒,字宝摩,号虞求。家本秦川,宋南渡始迁嘉兴之画水。高祖端,曾祖向上,祖养蒙,父闻韶;自向上以下,皆赠宫保尚书。妣钱氏,封太安人,赠一品夫人。公少好学,有清才,强记博览。年十七,补其邑诸生,以家难弃去;再补青浦诸生,则年三十馀矣。

天启戊午,先忠端公分房南闱,始举公贤书。壬戌,登进士第,授工部营缮司主事,管节慎库。库与中人惜薪司交关,逆奄专权,有所调发,主者奉行惟谨,犹恐不得其欢心。公在事,多格之以令甲,逆奄不悦。中人冬衣靴料,初不过三万金,内操增至十二万,前司空钟羽正以稽留去官。至是逆奄欲预支,已得请于上;公又以故事持之,逆奄大怒。会先忠端公下诏狱,公纳橐饘,募金抵诬赃,思所以出之。逆奄知之,恨愈甚;遂以新城侯王升、博平侯郭振明之发葬价罪公,削籍。

烈皇登极,诛逆奄,起南京礼部郎中,改吏部文选司。崇祯乙亥,改考功司。冢宰郑三俊、掌院范景文主南计,公佐之;奏免七十八人。是时主北计者谢升,乌程私人无不庇之;而南计反是,乌程无以难也。转尚宝司卿、应天府丞,署尹事。其地为民患苦者,无如佥报马户一事。应天九驿,使命徵发无时。出农里以役衙前,无不立困。而又奉旨裁减驿递,缩食缩马,本足相当;当事者不权轻重,食缩而马如故时:民益困。公以为救之莫如召募,且句其胥吏之所乾没者,其赀有馀。积年之患,一日而除。

戊寅,入贺元旦。郑司寇以轻比失上意,下狱,黄少詹道周、黄庶子景昉言之于经筵,上怒未回。公言:皇上御极以来,丽丹书者多大臣朝士,即使尽皆情法允协,己是幽阴景色;而况威严之下,株连蔓引,九死一生。今皇上以轻拟之故深督三俊,恐将来必有承顺风旨,以锻炼为能事、以钩棘为精神,非复皇上慎狱之本意矣。疏上三日,上御门,口传出三俊。国家典故,未有御门之日有宣谕者;即上所摄逮大臣,亦未有六日即释之者。非公忠诚悟主,何以有此!公起废籍,历官南京十二年,至是始入为左通政,转光禄寺卿,晋通政使。天子治尚综核,弃子斥臣,莫不造作端末,妄生首尾,萃于纳言。主者几若承行之吏,不然则绞讦相摩,叫呼已及之矣。公廋情匿奸,悬见立剖,必使之词穷意竭,而后冰骇风散。自公作纳言,告讦之风少息。

寻升刑部右侍郎。会推阁员,冢宰李日宣先后推至二十馀人,公与焉。上召对与推诸臣于中极殿,公称疾不至。时上已入陈演之谮,越翼日,下日宣于理,及与推三人;始服公之先几也。转左侍郎,署部事,旋即真为尚书。公言:迩年以来,刑官擅背条律,严文克剥,遂使各司上下其手,胥吏因缘为奸。刑狱繁兴,乾和召愆。侥幸茍免之徒,关节贿营之盛,虽日诛之而不能止矣。因纠近日附会律文之谬者数十事。时贯城滞狱不下万人,重文横入,多穷怒之所迁及。清狱之议,发自宜兴;而宜兴簠簋,人不见信。公理问端,其冤嫌久讼,莫不曲尽情诈,压塞群疑;即被罪而去者,亦缘道讴吟。然公未尝尽主姑息。一时关系大案,俄顷而定。陈新甲下狱,政府六卿无不为之营救。公言:俺答阑入,而丁汝夔伏诛;沉惟敬盟败,而石星论死。国法炳如,彼此网纪陵夷。沦开、陷渖、覆辽、蹙广,仅诛一、二督抚以应故事,中枢率置不问。故新甲一则曰有例、再则曰有例者,此也。不知亲藩膏刃、百城流血,夔、星之罪,若是烈乎!春秋之义,人臣无境外之交。战款二策,古来通用;然未有身在朝廷,不告君父而专擅便宜者。辱国启侮,莫此为甚。上览疏心动。宜兴面奏:国法,大司马兵不临城不斩。上曰:犯边疆,即勿论;僇辱我亲藩七,不甚于薄城乎?即日弃市。中人刘元斌监军讨贼,御史王孙蕃劾其淫掠,逮问。司礼王裕民漏泄,疏未抄而元斌辩至。上并下裕民于狱;言裕民职任提督,禁旅杀掠,代为欺隐,法难轻纵。公上爰书,言隐人之恶,与身自为恶者有间,终不可以元斌为首而裕民为从。律内「奏事诈不以实」条,止拟一配注,以其欺君也。然则绳欺之法,亦止此矣。加等至烟瘴已极;过此以往,非守法之臣所敢擅入也。上召公面谕而始决之。洪督救锦州之围,束马未动。职方张若麒以司马私人,出关督战,洪督不得已从之。进而兵溃,若麒从渔舟遁还,关外精锐,丧失俱尽。若麒就理而有奥援,司官迁延不谳。时本司韩一臣出守,公批此案未结,竟不听。新除爰书:以本案为例,王朴倡逃诛矣,倡倡逃者岂可缓诛?陈新甲误国辟矣,误误国者胡能延辟?欲彰军政,宜赴槁街。上宽秋后。他如刊定丁督、许帅,不假借以温笔。或从或不从,而公之不为燥湿轻重则一也。最后而有熊、姜之狱,卒以执法去位。

当是时,宜兴当国;兴化后起,而声价稍高。一时台省各相依附,为反复憸滑之术,以构两相。于是附宜兴者为南党、附兴化者为北党,章疏诡绐激讦,莫不有谓;上亦心知言官之横而恶之。有无名子疏二十四气,达之御前。上益信,手敕申戒。给事中姜采,言上中谣言单辞,厌薄言官;行人熊开元,屏人密奏宜兴过失。上皆疑为捭合故智,下之诏狱。且欲赐死狱底。蕺山于召对,犯颜救之;蕺山革职。公言:皇上欲求变通趋时之臣,举朝不乏;若欲求廉顽立懦、维风易俗之臣,舍宗周无与归矣。不听。然上亦凛于公论,收回密诏,改下刑部。公轻拟不徇上意,奉旨闲住。公去而国事益急,旁徨一旅,冀赴贼俱死,而北变已至。

江左嗣兴,起公为右都御史;未至,改吏部尚书。大业草创,人心未附,闻公与蕺山、漳海之出,天下始无寡弱之忧。公以国家之败,由官邪也。方欲条品人物、简落狐狸,易危亡之辙;而马、阮传通奸赂、毁裂恩仇,孽勋悍将、宫奴市侩,时相为市。中旨贤于部推、私门热于庙堂,黔首嚣然。公犹以祖宗之法,汰彼已甚;不因流极之运,刓其方圆也。马士英希心列侯,中人韩赞周请加恩定策,五等延世。公覆:世宗以外藩入继,拟封辅臣杨廷和、蒋冕伯爵,皆谦让不遑;方今国耻未雪,扼腕拊心,诸臣岂肯裂土自荣?俟神京克复,大统告定之后,议之未晚。又言福王殉难,先帝尚遗一勋臣、一黄门、一内侍,验审含敛;今先帝梓宫何处?封树若何?仅遣一健儿应故事,则群臣之悲思大行,祗具文耳。士英苦其折让,凡公所上考选年例,少所称可。御史黄耳鼎恨公例转,蹄尾纷然,谓公杀枢臣以败款局。公历叙和议始末,从前小人闪揄卖国情状始露。公与蕺山先后去国;黄童白叟,皆知南都不能立矣。

乙酉四月,馀过嘉兴,劝公避地四明山。公曰:不可。吾东向一步,则马、阮谓我拥立潞王;西向一步,则马、阮谓我与卧子将兴晋阳。惟有死此一块土耳。别后三月,干戈满地。嘉兴城守将破,公在城外,至城下呼曰:吾大臣不可野死,当与城存亡。城上人哗曰:我公来矣。开门纳之。越宿而城陷。公朝服自缢死,闰六月二十六日也。僧真实藏之柜中;逾二旬收敛,颜色如生。其时蕺山在越城,饿经七日。曰:此降城,非我死所,乃出城而死。两公死相反,而其义则一。海内为作「降城叹」、「我公来」乐府以美之。

烈皇拨乱反正之才,有明诸帝皆所不及。承熹宗芜秽之后,锐于有为。向若始事,即得公等六、七人而辅之,开诚布公,君臣一体,全不堤防,其于致治也何有!自蒲州出而失望,见制于小人。所谓君子者,往往自开破绽。烈皇遂疑天下之士,莫不贪欺;颇用术辅其资好,以耳目隐发为明。陆敬舆曰:驭之以智则人诈、示之以疑则人偷,然后上下交战于影响鬼魅之途。烈皇之视其臣工,一如盗贼,欲不亡也得乎?故蕺山进告,先欲救其心术。公随事消息,归于忠厚,虽累逢投杼,而过后思之不置。盖其性原不与小人合也。乌程、韩城、武陵、井研,能亡烈皇之天下,而不能使猜忌刻薄之名加于烈皇者;观两公之遇合,而可以解于后世矣。南渡沸鼎,斗筲而叨天业;茍非公等数人虚名润色,讵能免于闰位,亦犹文山之存德佑也。公清修绝俗,造次布素;官物贮库,苞苴戒门。通籍二十馀载,位至冢宰,所馀不过谈尘歌钟而已。宏奖后进,士有纤芥之长,依以成名;尤急人之患难,虽侧踵焦原,不忘援手。竹亭败后籍没,公力言当事,止没其田产而卷握之物不与。雠竹亭者,又欲窜其子弟于许都叛党之内;公复理而出之。孝廉祝渊上书颂蕺山,缇骑逮问;公嘱吴金吾勿杀义士。渊得生出狱户。一门之内,孝友濡染,义尽情至。兄弟三人,惟伯兄一子,相埋者言当迁;公曰:有兄在,吾不敢为主也。母党式微,公折契田庐曰:俾无忘太夫人之德。公初以疏属尔榖为子,已二十六年;甲申,始立柱臣为后。或问后与子异乎?曰:然。子可私也,后不可私也。子惟父之所爱即子之;后非荐于祖祢而祖祢用馨、告于宗族而宗族不疑,不敢后也。故诗曰:螟蛉有子,蜾蠃负之;即人皆可为子之证也。传曰:鬼不馨非类、神不馨非族;是人不可皆后之证也。其议礼之精如此。公条贯经史,而尤熟于朝章国纪。故其章奏尺牍,见闻周洽,凿然皆可施行,非经生是古非今之腐谈也。而又旁通九流之学;尝推施公子禄命,谓人曰:施四明佳人,奈何此郎不任香火!已而果绝。

公生于万历戊寅,殁于宏光乙酉。年六十八。娶顾氏,继冯氏,俱赠一品夫人。子尔榖、柱臣;女五人,唐尧臣、潘涣、张守、虞景尧、祝文管,其婿也。孙二人,功燮、申。

馀覆巢孤露,公以稚弟畜之。所不至陨越于沟壑者,繄公是赖。且少不知学,泛滥无根,公每训之曰:学不可杂,杂则无成。亦无将兵农礼乐,以至天时地利、人情物理,凡可佐庙谟、裨掌故者,随其性之所近,并当一路,以为用世张本。此犹苏子瞻教秦太虚多著实用之书之意也。公死生师友之谊,过于彭宣;馀感伤旧恩,不能及李燮之于王成,能无愧乎?公葬海宁园花镇之龙山;馀两过墓下,丰碑未立,但有腹痛。辛酉,距公之殁已三十七年矣,功燮来求铭。白发青灯,回理前绪,尚可旁佛其六、七也。铭曰:国之兴亡,岂以事功。曰诚曰术,何途之从。吁嗟烈皇,求治太急。一念刑名,佥壬斯集。公亦有言,王道平平。至诚透露,即是机权。行其所学,以匡烈皇。帝虽曰俞,举国若狂。南渡爝火,专树饕餮。公于其间,六月霜雪。大厦将倾,犹抽梁栋。泛泛沟中,以俟一哄。御儿鸳水,黑云压城。蓑城毅魄,耿耿孤城。血碧龙山,魂骑箕尾。千秋万岁,光芒斧扆。

文渊阁大学士吏兵二部尚书谥文靖朱公墓志铭

公讳天麟,字游初,别号震青;以沈天英举乡试,后始复姓。世居吴江之太湖滨,为农家;至公而徙昆山。幼好学,家贫,无力从师。年十岁,随父素庵之黎里。其地有道士陆逸庵,公之亲也。精舍幽雅,公欲留而读书。素庵不可,携之还家。越二日,里人有鬻薪于黎里者,公不告于家,附舟而往。家人迹之使归;公曰:吾不欲以农夫没世。逸庵亦劝学甚力,聘名师教之,历八寒暑而学成。

万历戊午举贤书,出先忠端公之门。登崇祯戊辰进士第,授饶州府推官。政事之暇,唯务谈学。所谓豫章四子者,陈际泰、艾南英、罗万藻、章世纯皆从之。何心隐传泰州之学,为江陵所害;弇州据其爰书作传,人遂以游侠外之。公观其遗录,有所发明,刻之,众毁之。中兼官摄印,皆有惠政。建祠者三地。

戊寅,上御中左门,召考选诸臣,问兵食之计;拔公为翰林院编修。庚辰,充武经大全纂修官。

甲申正月,差祭淮王;至山东而京师陷,一恸几不起。大兵南渡,公欲为即墨之守,而人心已去,航海而南。至定海登陆,复自浙之闽。遇闽立国,公以少詹事兼侍读学士署国子监祭酒,诸生亦千馀人。隆武廷试贡生,选十二名为萃士,其冠服比庶常,三年后赐同进士出身;以公为教习。未几,公见郑芝龙跋扈,乞假至粤。

闽事败,又自东粤至西粤,入土司安平州。桂王立于肇庆,移梧、移桂、移全永;丁亥四月,依刘承胤于武冈,遣官以礼部侍郎召公。公上疏,请上自将为前锋,毋徒踵辙承平;今日拜一相,明日设一官,坐失事机。戊子四月,王在南宁,升礼部尚书,寻兼东阁大学士;召入直,公力辞:今何时也,营官晋秩,臣实耻之;愿押选土兵,勤略江、闽。不听。公不得已,至行在。会李成栋请幸肇庆,公扈跸过浔州。浔帅陈邦傅请世守粤西,如黔国故事;公票拟不允。邦傅意在必得,以印剑掷公胁之;公仍不允。时两粤新复、豫章通款,何腾蛟、堵胤锡经略三楚,肇庆晏然以小朝廷自处。公上言:为今之计,亲贤选将,询尔仇方,夙缵旧服尔。乃惟听孔壬諓諓,日以口舌快忿;即旰日横经,榷商繁牍,亦奚以为?顾议者谓何必亲征,我以地方官官彼、人以地方饷饷各兵,即我官、我兵也。汉高所云马上得天下者,欲以笔端收之。臣望皇上效周宣自将,以世臣元老姜曰广、黄景昉、瞿式耜、何腾蛟、堵胤锡等为今莅止荆淮之穆公、方、召。即以迎銮诸勋镇兵合为王旅,仿旧制京营、神枢等十二以隶众师,内以神机一营,领兵一万二千五百人属中枢,戎政辖之;使表里策应,悉听命于行阙。亟颁亲征之诏,舍此更无他道。王优诏答之而不能行也。

未几,而五虎之门户起。五虎者,左都御史袁彭年、副都御史刘湘容、吏科都给事中丁时魁、兵科都给事中金堡、户科都给事中蒙正发也;皆以李成栋之子元胤为主。堡在桂林,拟上十事,参马吉翔、陈邦傅、庞天寿、李成栋及大学士王化澄、严起恒。至肇庆行朝以示时魁等,时魁削其牵连成栋者二事,而以八事上之。成栋见其所论之人,皆己之所不悦者,故使其子亲之。化澄、起恒俱欲辞位;公言二辅历尽颠沛,所谓同患难之臣也,不宜听其去。首辅瞿式耜当令回朝,内定纷嚣,外资发纵。十二月二日,召对,王谕:肇基伊始,百尔功臣方赖中外拮据;科臣弗悉艰难,说现成话,或寒其心,岂不误事?日来改票,朕与辅臣再三商确,岂不容朕改一字?何云中旨?公奏:科臣金堡,前朝卓竖风裁;纪纲初立,方赖纠绳。用舍人材、谟画军国,倘有故违佥论,出自斜封墨敕者,方为中旨。今虽无此,言官防微杜渐,言之未始不可。袁彭年条陈宪规,察御史履历;适陆枢回道,刺书下御。彭年劾请逮问,上批未允;彭年随劾起恒。而丁时魁、金堡单疏、公疏,劾起恒及马吉翔、庞天寿者无已时。太后召公票拟,面谕:当武冈危难之时,今日诸臣安在?非马吉翔等二、三人左右圣躬,焉有今日?先生严加票拟,不可隐徇。公奏:武冈扈从,大功固不可泯;然宪垣所争,亦是职所当言。还望皇太后、皇上宽宥,以开言路。太后复谕:先生只管严拟来看。随命内臣笔札赐坐,公票拟两解;太后不允。改票至再,内有「那得如许更端聚讼」语。彭年大怒。疾呼于朝堂曰:当时不惜铁骑三千,犹得作此景象耶?起恒遂抹前旨,以逢其意。彭年怒犹未平。二十三日立春,王令诸大臣盟于太庙,而后入贺。顾水火愈甚。己丑正月,陈邦傅愤金堡参之也,上疏言堡谓臣无将、无兵,滥冒封爵,请即遣堡为臣监纪,以观臣十万铁骑。堡昔为临清知州降贼,受官逃回;今日湖南来,未必非北人间谍。公与起恒在直,得邦傅疏,抵几大笑曰:金道隐善骂人,今亦被人骂倒耶道隐者,堡之字也?遂拟票:金堡辛苦何来?朕所未悉;所请监纪,著即会议。其谓「辛苦何来」,用杜子美「喜达行在所,辛苦贼中来」成语,非有他意;而堡以为讥其从贼。时魁等率科道官青衣哭于朝,掷印免冠,入阁大噪。公曰:公等岂以小朝廷,遂无君臣之礼耶?彭年曰:不关我事。公曰:总宪者,总朝廷之法也;公为总宪,法纪荡然,焉所谢责!王召诸臣,勉之收印视事;时魁等不从,令李元胤给之。初,时魁等以票拟出自起恒,欲进阁殴之。是晨侍郎刘远生至公舟,阻其入朝;询其故,远生以告。公曰:不知可以不入;既知矣,事不辞难。遂至阁自认,魁等为之稍阻。公随乞去;王遣鸿胪卿何骧敦趣入直,不可。陛辞涕泣,王亦垂泪曰:卿去,朕益孤矣。二月初六日也。此与唐昭宗欲相韩渥,朱温欲害之而出,昭宗握渥手流涕曰:左右无人矣。又何殊也。

公栖迟庆远。九月,王复敕入觐;跂予悬望,更勿久延。公言:两粤兵民,情涣势促,路人能言之。好建言者,绝置不论。须知近地可危,方克谋及御远;知迩形可惧,奚遑漫采浮言?而乃琐屑一人、一事,掉头以争,矫命还封,曰:我古遗直也。今而后,毋以四方无利害之章奏悻悻见面,认为极痛、极痒而哄焉。使我一人终日知危、知惧,仅知此焉而已。王念之不置,俾返棹端溪。公自庆远至象州,而王已退跸梧州。上疏言:端州终岁偷视,兹因一番震荡,毅然有为。自今日为始,东省勤奋,各有寨兵汛艇曾举义于昔者,自可号召于今。高、雷、廉、琼额解两广盐利,土弁、客兵禅其根括,有兵而不知发、有饷而弃诸人。毋若向之谋国者曰:义兵可散归农也、土狼寨岛兵不可用也;终日以毛锥从事,一惊、再惊,至有今日。又言:宋高宗渡江航海,偏安一隅,有退地也。今日之事,退地何居?卞无行台、上无行阙,中露、中泥,无地非战场也,无日非战期也。可云此为三公九卿属内欤?彼为使相调将属外欤?二、三年间,摇惑内权,麾之难去;轻畀外爵,招之莫来。皇上当奋然自将,勿判内外文武诸臣,悉擐甲将兵以从。臣请持经略江南、岭南使节,拣砦兵、择土豪、抽峒丁、募水手,自近逮远,招集四方流徙之人,训阅以充御兵,佐我皇上云集龙斗之力。否则,徒责票拟,调停文武水火,以为主持政本;呜呼!今日政本何在乎?

庚寅七月,以文渊阁大学士、吏兵二部尚书入直梧州,赐图书曰「理学名臣」。先是,云南督师杨畏知说滇寇孙可望反正,同乡官龚彝赴肇庆,进可望表,请王封。金堡首言本朝异姓止有赠王,三百年定制,不宜坏自今日。众皆以为然。畏知曰:不与无益,彼固已自王也。一旦降号公侯,而能欣然受命者,此纯臣之节,宁可望于若辈?今因其向义,使之感恩,庶几收助于万一。且法有因革,时异势殊;土宇非故,而犹执旧法乎?议数月不决。临发,乃赐一字亲王章,而无封号。畏知西行过梧,遇堵胤锡曰:可望业自王云南,今赐之印而无国名,是犹靳之也。激猛虎而使噬人,奈何?胤锡然之,为补牍入,始封定辽王。武康伯胡执恭者,故陈邦傅中军,驻防泗城洲;地与滇近,闻可望求封,先以书约封秦王,可望悦。执恭即具疏闻,且谓机不容缓,臣已便宜铸印,填空敕赍执行矣。执恭至滇,可望郊迎甚恭,所部额手交贺,俨然以秦王临其下矣。比畏知回,始知其诈,顾深耻之;曰:为帝、为王,我所自致,何藉于彼?而屑屑更易,徒为人笑欤!遂不受朝命。至是,可望复遣使至梧,自称秦王,且以不愿改号为请。从官集议,公与王化澄以为许之便,严起恒、文安之、郭之奇以为不当许。公厉色争之,而起恒等持之益坚。及两广俱破,大兵日迫,王奔南宁;辛卯,始封可望为秦王,而可望已视之甚轻。

五月,可望请移跸云南,从亡诸臣议之;阁臣吴贞毓、御史王光廷、徐极等议幸钦州,依李元胤。公言:元胤屡败之馀,众不满千,栖依海滨,其不足恃明矣。云南山川险阻,雄师数十万,北通川、陜,南控荆、楚;可望既怀好音,必弗遽萌他志。不若因其迎而依之,亦推诚之道。佥议未协,迁延者累月。公忧扈从单薄,奉命经略左、右两江土司。兵众未集,大兵已迫南宁。王踉跄入滇,公扶病随行。壬辰正月,至广南府,病剧不能前进,暂寓西板村,土官侬绍周架屋居之。是年八月十八日卒。有「孤忠未展、遗恨无穷」疏,遣人至安隆所上之。王览疏悲泣,赐祭十一坛,赠少保建极殿大学士,谥文靖。

粤稽永历立国,筚簬篮缕,自救无暇;与宋之二王无异。惟肇庆之时两、三年间,可以进取有为,而又为五虎所把持,薄文细故,事事争执,以法祖制、慎名器,依傍为题目,庙堂之上,流矢影风,救过不遑;而于兵食战守绸缪呼吸之大计,一切置之不讲。夫未进呈曰票拟,既落红即圣旨;圣旨一不当意,即追究票拟之人而欲殴之。此与「狗脚朕」之詈何殊?袁彭年等不足责,金堡颇持士节,顾乃昵近凶慝、取谋豺虎,与之共济乎!明朝异姓不封王,犹汉之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一也。孙可望之求王于明,亦犹韩信之求王于汉也。顾汉未尝不王信,堡执承平之言以绳创业,得乎?彼求我则我重,我求彼则我轻;我不能操重之权,直至零丁失所,我出其下而后奉之,则为其所轻也固宜。不王异姓与谏南迁之议,皆愚儒不知通变者也。文靖公之学,所谓积榖做米、把缆放船,其于儒门尚未臻于自得;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堡则深契禅宗,佞口銛笔,一以机锋出之;坏人家国,视为堕甑。而又别开生面,挝鼓上堂。〔入〕世、出世间,总属无情。于此可以知儒、释之分矣。

公端志读书,栖心重仞,即行街术间,亦不彻吟诵。壬午,在京师,馀每过之,谈学亹亹,汗漫恍惚,非章句之所轨辙。著有道统、治统二录、七观斋文集、雉城诗、集孝诠、一弦草藏于家。娶沈氏,封一品夫人。子二人:宿垣,监察御史。斗垣,给事中;册封巩昌王行至板桥,孙可望犯跸,抗节而死。孙之铨,甲子武举人。某某。

康熙壬寅,丧车还里。癸丑,葬于雉城之湖滨。又十年,馀至昆山,之铨以墓铭为请。先忠端公之难,门人唯徐冢宰石麒职纳橐饘,公与金知县浑仓惶奔赴;馀时童稚,执手而号。徘徊家国存亡之故,执笔泫然。浑字宜苏,吴县人,亦死节于英德。铭曰:国之兴亡,虽曰天数,天之所废,由人摧仆。鼎悬一丝,啮之未错。景炎新造,危如朝露。犹以台谏,排论宿素。蕞尔两粤,乃兴朋党。咫尺堂陛,殷雷扰攘。昔之台谏,奉行宰相;今之宰相,台谏厮养。于唯文靖,争此呼吸。群枉哗然,卷堂相逼。寄命舟航,时危复入。朝服搵泪,桐棺瘴湿。一家百口,寄处蛮巢。经年十九,存者寥寥。故乡昼锦,丹旐飘颻。死而不亡,视此霜毫。

兵部左侍郎苍水张公墓志铭丁巳

语曰: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所谓慷慨、从容者,非以一身较迟速也。扶危定倾之心,吾身一日可以未死。吾力一丝有所未尽,但不容已;古今成败利钝有尽,而此不容已者,长留于天地之间。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常人藐为说铃,贤圣指为血路也。是故知其不可而不为,即非从容矣。

武林张文嘉、甬水万斯大与僧超直葬苍水于南屏之阴。余友李文胤谓:文山属铭于邓元荐,以元荐同仕行朝也。今行朝之臣无在者,苍水之铭非子而谁?馀乃按公奇零草、北征录及公族祖汝翼世系,次第之以为铭。

公讳煌言,字玄箸,别号苍水。宋相张知白之裔也。曾孙集贤修撰袭,自沧州徙平江;集贤子吁,又自平江徙鄞。九传至景仁,避元末之乱,泛海至高丽;洪武初,始返乡里。又四传,而张氏以雍睦名。长伯祥,举成化癸卯贤书;次珽,次玠,次璟,里人以孝友名之。玠生锡,锡生淮,淮生尹忠,尹忠生应斗。应斗生圭章,字两如,天启甲子举人,仕至刑部员外郎;公之父也。妣赵氏,封宜人。公幼颇跅弛不羁,好与博徒游,无以偿进,则私斥卖其生产;刑部恨之。然风骨高华,落落不可一世。年十六为诸生。时天下多故,上欲重武,试文之后试射。诸生从事者,新射莫能中;公执弓抽矢,三发连三中,暇豫如素习者。观者以为奇。崇祯壬午,举乡试。

东江建义,公与钱忠介同事,授翰林院编修;出筹军旅,入典制诰。丙戌,师溃,公泛海依肃鲁于滃洲。明年,松江吴胜兆反,□以右佥都御史持节监定西侯军以援之;至崇明,飓风覆舟,公匿于房师故诸暨令家以免,得间道归海上。又明年,移节上虞之平冈山寨,与王司马相犄角;焚上虞、破新昌,浙东列城为之昼闭。庚寅,滃洲为行在,公复从之滃州;随扈跸至闽海。时闽事主于延平,遥奉桂朔,监国为寓公而已;公激发藩镇,改鷁首而北之。癸巳冬,返浙。明年,复监定西侯军,入长江,登金山,遥祭孝陵,三军皆恸哭失声;爟火通于建业,题诗兰若中。以上游师未至,左次崇明。顷之,再入长江,掠瓜、仪,抵燕子矶,南都震动;而师徒单弱,中原豪杰无响应者,亦遂乘流东下,联营浙海。

戊戌,滇中遣使授兵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延平北伐,公监其军;碇羊山,孽龙为祸,海舶碎者百馀,义阳王溺焉。羊山者,海中小岛,群羊乳其上,见人了不畏避,然不可杀;杀之,则风涛立至。军士不信,执而烹之,方熟而祸作。于是返旆。

明年五月,延平全师入江,公以所部义从数千人并发。至崇明,公谓延平:崇沙,江海门户,悬洲可守,不若先定之为老营;脱有疏虞,进退自依。不听。将取瓜州,延平以公为前茅。时金、焦间铁索横江,夹岸皆西洋大炮。炮声雷鍧,波涛起立,公舟出其间。风定行迟,登柁楼,露香祝曰:成败在此一举。天若祚国,从枕席上过师;否则,以馀身为虀粉,亦始愿之所及也。鼓棹前进,飞火夹船而堕,若有阴相之者。明日,延平始至,克其城。议师所向,延平先金陵,公先京口。延平曰:吾顿兵京口,金陵援骑朝发夕至,为之奈何?公曰:吾以偏师水道,薄观音门,金陵将自守不暇,岂能分援他郡?延平然之,即请公往。未至仪真五十里,吏民迎降。六月二十八日,抵观音门。延平已下京口,水师毕至。七月朔,公哨卒七人,掠江浦,取之。五日,公所遣别将以芜湖降书至。延平谓芜城上游门户,倘留都不旦夕下,则江、楚之援日至;控扼要害,非公不足办。七日,至芜湖,相度形势,一军出溧阳以窥广德、一军镇池郡以截上流、一军拔和阳以固采石、一军入宁国以逼新安。传檄郡邑,江之南北相率来归:郡则太平、宁国、池州、徽州,县则当涂、芜湖、繁昌、宣城、宁国、南宁、南陵、太平、旌德、贵池、铜陵、东流、建德、青阳、石埭、泾县、巢县、含山、舒城、庐江、高淳、溧阳、建平,州则广德、无为、和阳,凡得府四、州三、县二十四。江、楚、鲁、卫豪杰,多诣军门受约束,归许禡牙相应。当是时,公师所过,吏人喜悦,争持牛酒迎劳。父老扶杖炷香、挈壶浆以献者,终日不绝。见其衣冠,莫不垂涕。

亡何,而金陵之败闻。公方受新安之降,乃返芜湖。初,公语延平:师老易生它变,宜遣诸师分巡郡邑。留都出援,我则首尾邀击;如其自守,我则坚壁以待。倘四面克复,收兵麇至,金陵如在掌中矣。廷平不听;自以为功在漏刻,士卒释冰而嬉,樵苏四出,营垒为空。大兵谍知,以轻骑袭破前屯,延平仓卒移帐;质明,军灶未就,大兵倾城出战。兵无鬪志,大败。延平亦遂乘流出海,并彻京口之师而去。公之闻败也,亦谓军虽挫,未必遽登舟;即登舟,未必遽扬帆;即扬帆,必且退守镇江。故弹压列城,无有变志。遣人至延平,请益百艘,天下事尚可图也。已而知其不然。大兵千馀艘截于下流,归路已梗;引舟趋鄱阳,以集散亡。八月七日,次铜陵,与楚师遇,兵溃。有言英、霍山寨可投者,乃焚舟登陆,士卒尚数百人。十七日,入霍山界。县有阳山寨,寨在山巅,可容万人,饶水泉,故义师所据,彼受招抚。闻公至,拒之。英山有将军寨,转而至;已渡东溪岭,追师奄至。士卒皆窜,公相依只一僮、一卒,迷失道;土人止之,么赂土人为导,变服夜行。天明而踪迹者众,导脱身去,踪迹者得赂乃解。然茫然不知去向,念有故人卖药于安庆之高河埠,求一人导至其所。至则故人他往,而故人之友识公为张司马,怜其忠义,导公由枞阳湖出江,渡黄盆,抵东流之张家滩。陆行建德、祁门两山中,公方病疟,力疾零丁;至休宁,买棹入严陵。浙人熟公面目,改而山行,自婺之东、义,出天台,以达海壖。树纛鸣角,散亡复集。

庚子,驻师林门。辛丑冬,入闽海,遣客罗子木至台湾,责延平出师。时延平方与红夷构难,殊无经略中原之志。公作诗诮之云:中原方逐鹿,何暇问虹梁?明年,滇事败,延平师既不出,公复归浙海。

甲辰,散兵居于悬岙。悬岙在海中,荒瘠无居人;山南多𣿭港通舟,其阴巉岩峭壁。公结茅其间,从者为罗子木、杨冠玉,馀惟舟子、役人而已。于时海内承平,滇南统绝,八闽澜安;独公风帆浪楫,傲岸于明、台之间。议者急公愈甚,系累其妻子族属以俟。公之小校降,欲致公以为功;与其徒数十人,走补陀,伪为行脚僧。会公告籴之舟至,籴人谓其僧也,眤之。小校出刀以胁籴人,令言公处,击杀数人,而后肯言。曰:虽然,公不可得也;公畜双猿以候动静,船在十里之外,则猿鸣木杪,公得为备矣。小校乃以夜半出山之背,缘藤逾岭而入,暗中执公,并及子木、冠玉、舟子三人。七月十七日也。十九日,公至宁波。方巾葛衣,轿而入;观者如堵墙,皆叹息以为昼锦。张帅举酒属公曰:迟公久矣。公曰:父死不能葬、国亡不能救,死有馀罪;今日之事,速死而已。后数日,送公至省,供帐如上宾。公南面坐,故时部曲皆来庭谒。司道郡县至者,公但拱手,不起;列坐于侧,皆视公为天神。省中人赂守者得睹公面为幸。翰墨流传,视为至宝;每日求书者,堆积几案。公亦称情落笔。九月七日,幕府请公诣市。公赋绝命诗:我年适五九,复逢九月七,大厦已不支,成仁万事毕。遂遇害。子木、冠玉、舟子三人,皆从死。子木名纶,溧阳人。冠玉鄞人。公生于万历庚辰六月初九日,年四十五。娶董氏,子万祺,先公三日戮于镇江。今以再从子鸿福为后。

公精于六壬,兵屯东溪岭,占得四课空陷;方大惊,而追骑已及。籴舟未返,占课大凶,主有非常之变;徘徊假寝,卒遭束缚。闻尝以公与文山并提而论,皆吹冷焰于灰烬之中,无尺地一民可据;正凭此一线未死之人心,以为鼓荡。然而形势昭然者也,人心莫测者也;其昭然者不足以制,其莫测者亦从而转矣。唯两公之心,匪石不可转;故百死之馀,愈见光彩。文山之指南录、公之北征录,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文山镇江遁后,驰驱不过三载;公丙戌航海、甲辰就执,三度闽关、四入长江,两遭覆没,首尾十有九年。文山经营者,不过闽、广一隅;公提孤军,虚喝中原而下之。是公之所处为益难矣。

公父刑部尝教授馀家;馀诸父皆其门人,至馀与公则两世之交也。念昔周旋鲸背蛎滩之上,共此艰难;今公已为千载人物,比之文山,人皆信之。馀屈身养母,戋戋自附于晋之处士,未知后之人其许我否也?

铭曰:庐陵之祠,四忠一节。文山自许,俎豆其列。谁冠貂蝉,增此像设!曰惟信公,终焉是揭。西湖之阳,春香秋雾。北有岳坟,南有于墓;公亦有言,窀穸是附。同德比义,而相旦暮。前之庐陵,后之甬水;五百馀年,三千有里。一时发言,俱同谶语。天且勿违,成人之美。

硕肤孙公墓志铭

顺治丙戌六月二十四日,孙公硕肤卒于海外之滃洲。滃洲寻为界外,殊绝内地。康熙乙丑,还滃洲于定海;其孙讷渡海,载公柩归葬烛湖。盖公墓之不作寒食者,四十年矣。馀与公共事时,膂大方刚;今癃残顽鄙不死,始得铭公之墓。

公讳嘉绩,字硕肤,烛湖先生孙应时之后。五世祖燧,巡抚江西右都御史;死宸濠之难,谥忠烈。高祖墀,尚宝司卿。曾祖□,上林苑监丞。祖如游,文渊阁大学士,谥文恭。父□,工部郎中,妣胡氏、屠氏,俱封太淑人。公刻苦为学,业举子,以才称。登崇祯丁丑进士第,授南京工部主事。时徐忠襄为应天府丞,为公分别邪正,开张闻见,公从捧手而受之。本兵闻其名,调为职方司郎中。适有风尘之警,傅城闭垒,皆不测其进止。公曰:此不难知,当俟后队南下耳。既而果然。高奄起潜求世荫,公覆疏格之。起潜恨甚;烈庙于观德殿较阅军器,谗之下狱。会石斋先生逮入,上怒其面折,意欲杀之,廷杖而入狱门;幞被药裹,一切摭拦,公彻己服用,遇之甚谨。稍间,从而受易。凡与先生通往来者,杨嗣昌皆指之为福党。因取同狱黄文焕、文震亨等及公杂治之,多睚眦戟手以分泾渭;公独曰:昔黄霸之在狱,受经于夏侯胜,史传以为美谈。今又何必讳乎?同事者皆愧其言。

清狱诏下,司寇徐忠襄遂出公。逾年,起为九江道佥事。未上而国变。乙酉,大兵东渡,郡邑望风迎附。然数百年故国,一旦忽焉。当是时,人心恇扰未定,但观望未敢先发。公方买书筑室,欲老泉石,而书卷横胸,利害智力,仓卒不暇较量。闰六月九日,于空然无恃之中,创为即墨之守。黄钟孤管,遂移气运,东浙因之立国一年,顾不可谓无益兴亡之数。血路心城,岂论修短?陈寿即仇诸葛,不能不纪蜀汉;宏范虽逼崖山,未尝不称二王。从来亡社虽加一日,亦关国脉。此说盖在成败利钝之外者也。

当公丁丑赴试,县令梁佳植梦公廷对第一,榜发不验;及卒滃洲,适葬张信墓道之南,信固明初之第一也,前定之矣。东浙历官左佥都御史、东阁大学士。

公生万历甲辰九月十四日。配陈氏,封夫人。子延龄,中书舍人;从亡海外,历官司农。孙男六人:讷,州同知;训、谔,诸生;诚、谥、诠。孙女几人;其一嫁太学生黄正谊,即馀子也。公诗法孟、王,其文集散失,止存数十首。此外,则五世传赞、存直录。

铭曰:越唯忠烈,抗节武庙。嘉靖名臣,文恪为邵。万历三宰,正色清简。光、熹之际,文恭是显。大厦已倾,一木血指。明之世臣,呜呼孙氏!

户部贵州清吏司主事兼经筵日讲官次公董公墓志铭乙巳

尝读宋史所载二王之事,何其略也!夫其立国亦且三年,文、陆、陈、谢之外,岂遂无人物?顾闻陆君实有日记、邓中甫有填海录、吴立夫有桑海遗录,当时与文、陆、陈、谢同事之人,必有见其中者;今亦不闻存于人间矣。国可灭,史不可灭;后之君子,能无遗憾耶?乙酉丙戌,江东草创,孙公嘉绩、熊公汝霖、钱公肃乐、沉公宸荃,皆闻文、陆、陈、谢之风而兴起者。一时同事之人,殊多贤者;其事亦多卓荦可书。二十年以来,风霜销铄,日就芜没!此吾序董公之事,而为之泫然流涕也。

公讳守谕,字次公;汉孝子黯之裔,由慈溪徙鄞。曾祖澜、祖晔。父世登,赠户部主事;母陶氏,赠太安人。公以孤童,自奋身于学。十七岁,补弟子员。其为制义不茍袭蹈,排奡边幅之外。甲子,举于乡。于时文体一变。浙所指名者,翁鸿业、姜思睿,其一公也。七试南宫,不第。然达官高第,海内庸有不知,而无不知甬中董次公者。东江初建,公犹偃息衡门。李司农白春谯政府曰:今小朝廷殊非多士,如董某者,宁可听其不出乎?国命倚于饷司,非董某不可。乃以户部贵州司主事召之。

当是时,孙、熊二公皆书生,不知兵;迎方、王二帅,拱手而授之国成。凡原设营兵卫军,俱隶方、王,而召募奇零之街卒田儿,则身领之。方、王既自专,反恶诸公之参决,而分饷、分地之议起。分饷者,以诸公之师谓之义兵,食义饷;以方、王之师谓正兵,食正饷。正饷田赋所出;义饷,劝分无名之徵也。分地者,某正兵支某邑正饷,某义兵支某邑义饷也。有旨会议,方、王司饷者皆至,殿陛哗然。公厉声进曰:公等今日所为何事?而不为咫尺天威地乎?于是跪奏王前曰:分饷、分地非也,当以一切正供悉归户部,核兵而后给饷,核地而后酌给之先后。所谓义饷者,虽有其名,不可为继。义兵食义饷,是散遣义兵之别名。王以为然。方、王诸帅虽怒,无以难也。

无何,王帅请税渔舟。谓其客胡中书曰:今日所恃者,人心耳。科及渔舟,其细已甚,民弗堪也。昔吴越王有西湖渔税,由罗隐之诗而罢,至今以为美谈。传语武宁,使某得继隐之后尘可乎?王帅又请塞鄞之金钱湖为田,又请行税人法,又请官卖大户祀田。三疏既上,兵士抽刃公门以待覆。公疏湖不可塞,祀田不可官卖,税人必至激变。王帅大怒,谓行朝大臣尚不敢裁量幕府,何物竖儒,乃尔事事中格乎?上言:得孟轲百,不如得商鞅一;得谈仁讲义之徒百,不如得鸡鸣狗盗之雄一。遂折简召公。王虽惜公甚,不能为力,阴使公避之。公慷慨对曰:饷司命吏,生杀听于主上,非武宁所得端。桓温、刘裕,何许奸雄,亦必托言晋阳之甲,无敢擅出一檄,执朝臣而去者。臣归死上前,武宁能以臣血溅丹墀则可。举朝忿忿,皆言若武宁杀饷司,直反耳;何复义旗?王帅亦迫大义而止。

丙戌三月十九日,思陵大祥,廷议寂然。公请朝堂哭临,三军缟素;君子以为知礼。武林陆行人培、王同知道焜皆死节,廷议谥培不及道焜。公争曰;两人同死,何由分其优劣?岂以道焜非进士乎?今之进士而卖国者,累累也。道焜乃得谥节愍。王累欲迁公官,而难于代者,乃兼公经筵日讲。

江东内附,异时宦为大官者,皆自削去。举人则复求会试;公曰:嘻!吾故司农也,焉能为还魂举人哉?扫轨著书。一日,滃洲破,张相国之俘入;其孤欲还里,无有为之保者。公作而曰:此吾事也。入言于监司。公之干涉当道者,二十年中,惟此而已。

公生于丙申十月初四日,卒于甲辰十二月二十日,年六十有九。两娶皆陈氏,赠封安人。嗣子诸生道权。女子二,长字庠生馀遵生,先卒;次适贡生邱承嗣。孙一,孙符。女孙三,长字戴煊,馀幼。

启、祯间,社文盛行,甬中知名者,公与陆符文虎、万泰履安三人。而公之议论,务不欲与人同;故虽与文虎、履安同里相好,其意见时有出入。海内望之者,亦知三公之俱为正人;然文虎、履安则牵连而举,公则孤行。岂知公之不欲同同社者,其后即不欲同方、王,不欲同诸失职者之所为乎?公自此远矣。公苦心易学,聚古今言易数十家,考其异同。甲午冬十二月,余访公。公自言丙戌以前所读书,不脱场屋馀习;丙戌以后,始知有读书一事耳。已又以草庐易纂言为问,馀疏其卦下之义答之。以馀之固陋,而公不弃之如此,则无以见公之不欲与人同也。所著有读易一抄、二抄、卦变考略易韵补遗、春秋简秀集、公车录;公车录仅存,董□□集藏于家。

某年某月某日,将葬公于某处。道权撰次行实,介万言贞一以志铭见属。馀虽不足以知公,犹冀传其十一。后之君子,网罗放失,必有取乎此也。铭曰:北都巍巍,温、陈屠之;南国渠渠,马、阮俘之。于时董公,七上公车。蕞尔江东,公理军输。人身虎齿,环以武夫;履而不咥,易道不孤。翠华不返,沧海为桔。公侯卿相,直视如奴。董公突兀,故官旧儒;非官为重,重此身躯。曰董□□,春秋特书。

邓起西墓志铭

君名大临,字起西,别号丹邱;常熟人,邓黻曾孙。黻举于乡,以母老不上春官;及母殁服阕,黻仍不上。曰:吾向以母在不往,今往,是利母之殁也。时称为真孝廉。起西幼孤,稍长,即能力学,从游于江阴黄介子毓祺。

岁乙酉,江阴城守不下,介子与其门人起兵竹塘应之;起西募兵于崇明。事败,介子亡命淮南,以官印印所往来书,为人告变,捕入金陵狱;起西职纳橐饘。狱急,介子以其所著小游仙诗、圜中草授起西,坐脱而去。当事戮其尸,起西号泣守丧锋刃之中,赎其首联之于颈,棺殓送归;有汉杨匡之风。当时称介子之门有徐趋、邓大临;趋则抗节而死者也。

起西师死之后,遍走江湖,欲得奇才剑客而友之,卒无所遇;遂侘傺而死。闻者伤之。

当辛丑,余读书双瀑院,起西来访。双瀑万山之中,人迹殆绝。起西何以知之?问其所自。曰:甬东。视其所肩之行橐,累累有道士印数十颗。曰:吾已窜身为黄冠矣。唱和旬日,与之偕至武林,起西上玉皇山去。甲辰,馀至虞山,起西以其精舍馆我。款对数人张雪崖、顾石宾,皆其道侣也。随访熊鱼山于乌目、访李肤公于赤岸,皆起西导之。比余返棹,起西送至城西杨忠烈祠下,涕零如雨。馀舟中遥望,不可为怀。然不意其从此不再见也。

嗟乎!桑海之交,士之不得志于时者,往往逃之二氏。此如缚虎之急,势不得不迸裂而倒行逆施。顾今之逃于释氏者,钟鼓杖拂,投身浓艳之火;是虎而就人之豢,其威尽丧。起西之在元门,苦身持力,无异于全真之教;有死之心、无生之气,以保此悲天悯人之故我,无愧师门。即邓牧张雨,亦不愿为是谷音中人物。然而世眼易欺,禅师语录,流通颇不寂寞。世无杜清碧,起西名氏已自销沉。

乙丑,馀过昆山,顾景范以所作邓丹邱传属余志之。当今日而有举及起西者,恐此外更无人矣。铭曰:门生守丧,不避犴狴。东汉以来,此风如洗。谁其嗣之?黄门高弟。防风一节,足概全体。

移史馆熊公雨殷行状

熊公讳汝霖,字雨殷,世居馀姚之天花街。祖某,父某。公登崇祯辛未进士第,授同安知县。为政不避强御,直行己意。红毛入寇,公渡海败之于下门。考选户科给事中。辛巳,江南荒疫,人死且半;米价四两有馀,转运不至。命给事中七人催督漕粮,公当江南上江,黾勉从事,不使病民。辽练正耗二百四十一万石,如期而集。沿途见闻,无不入告。

上以朝臣不足任使,所用文武逾绳越契,而左官外附之徒,竞张空虚以邀荣路。公以为破格不如循常,听声不如采实。武臣只用甲科行伍,凡叙功御览名色,一切报罢。会推大将,亦须保举。事败,连坐举主,庶杜债帅之门。又言时值艰难,安危省括,悬于督抚;以臣裁量,多不可以备仓卒也。关督范志完,事口舌而习调欺;顺抚潘永图,何所优长,况当军旅;宣督江禹绪,阳和兵噪,风裁扫地;宣抚李鉴,忸忧小利,不持士节;保督侯恂,凡偶近器;凤督马士英,妪𡟥名势;秦抚蔡官治,威恩浅薄;襄藩陷而楚抚晏然,南阳破而郧抚无恙;皖抚黄配玄,仅百里之才;保抚杨进,非锁钥之选。臣非敢薄待天下士,谓方今督抚,尽皆非人;大声疾呼,欲使其内乎扪心、量力自陈耳。力言孙传庭不宜急战;不听而败。京师戒严,公分守齐化门,随时条陈。四月之间,三十馀疏,皆切中机宜,多所弹治。上亦嘉其敢言,召对咨诹。公言:行间诸臣,去彼数百里而军,不敢一望颜行;大约南去则我随其后,北返则我出其前。如厮隶之于贵官,负弩前驱,望尘靡及耳。兵士一闻督战,便汹汹欲叛。如此则将不能御兵,何名为将?督师不能用将,何名督师?兴言及此,督将之肉,其足食乎?巡按陈昌言奏:淄川乡官孙之獬,梦关壮缪语之:尔等安心守城,我以神兵出战。迟明瞻像,汗下如雨。公言:山东州县十去七八,而独效灵一缁川;壮缪正神,而独降梦一之獬,此何为者乎?之獬逆案中人,士论弃之;岂神偏鉴之乎?为此言者,不过欲借神异之说达其姓名于御前,以为异日燃灰之地。县官从而和之,奇矣。按臣不加驳正,而据以入告,何异梦中说梦也!窃谓淄川之梦、涿城之守,同一机关;远法王钦若之闭门诵经、近类杨嗣昌之华严退蝗,可怪也。公于朝廷,举动失当,知无不言,言无不痛。熊开元、姜采两给事之狱,蕺山、全椒之去,齗齗廷诤,不肯但已。当时号为能谏者,亦必揣摩宛转,以纳其说,而公之发言粗梗,有敌以下所不堪受者。有犯无隐,盖其天性然也。止以降谪而去,烈皇可谓之能容谏臣矣。公言:杨嗣昌负国,尚未处分,谁为嗣昌画练饷之策,驱中原百姓为盗者,沉迅也;谁为嗣昌运筹,以三千守襄而贼以十七骑入城遂出逃者,馀爵也。谁为嗣昌援引乙榜,开府受事即败者,宋一鹤也。情面贿赂,断送封疆,二祖列宗之灵,能无饮泣地下乎?执政既苦其诮让,上以饮泣一语致怒,降福建按察司照磨。

南渡,起补原官,转吏科。公言:诸臣争夸定策,罔计复雠;处堂未已,旦为斗穴。始之武与文争,继而文与文争,殿廷之上,无人臣礼。其言起阮大铖也:阴阳消长,间不容发。宁博采广搜,求奇材于草泽;胡执私违众,翻铁案于丹书。阁臣此举,无乃负先帝、负皇上乎?其言四镇也:一镇之饷至六十万,势必不供。即仿古藩镇法,亦当在大河以北,开屯设府,永此带砺;曾堂奥之内,而遽亦藩篱视之。其言复厂卫也:厂卫之害,横者借以树威,黠者因而牟利。人人可为叛逆、事事可作营求,缙绅惨祸,所不必言;小民鸡犬,亦无宁日。先帝十七年忧勤,曾无失德,止有厂卫一节,未免府怨臣民。新建每事持正,其待同官,尝乏温润之色。马士英恨之,使其门客朱统𨰥造作飞条,跳梁大叫。公言:么么小臣,为谁驱除?听谁指使?上章不由通政,内外交通,神丛互借;飞章告密,墨敕斜封,端自此始。可不严行诘究,用杜将来?又言先帝笃念宗藩,而闻寇先逃,谁死社稷?先帝隆重武臣,而叛降跋扈,肩背相踵;先帝委任勋臣,而京营锐卒,徒为寇藉;先帝旁寄内臣,而开门延敌,反在禁旅;先帝不次用人,而边材督抚首鼠两端,超迁宰执,罗拜贼庭。思先朝之何以失,即知今日之何以得。

九月出差陛辞,言朝端之上,议论日新;宫府之间,揣摩日熟。自少宰枢贰,悉废廷推。四品监司,竟晋詹端之席;追赃定罪,无烦司寇之章。虽然睿断之无私,未免群情之共骇!况乎蹊径叠出,谣诼繁兴。一人未用,便目满朝为党人;一官外迁,辄訾当事为可杀。市井狡狯,眈眈得官。呈身应募,以备推刃上变之用者,环伺而待发。逐客之令时闻,翩翩之邻未已。假然而只手足,戡祸乱,群小可致太平,即使驱除异己,别用同心,吾辈自然退听,其奈缌缌报复、切切更张、置国恤于罔闻,逞私图而得志。黄白充庭、青紫塞路,打成一片富贵世界。六朝佳丽,复见今时,昧却晋、宋、梁、陈后来一段公案也。其时黄耳鼎、陆朗方以例转,倾侧孽臣、灌晓冢宰。郎出饯公,适邸抄传至。朗读公疏,一字一系节;及至「一官外迁」二语,声忽中止,相对默然。

会稽之守,画江而营,公之意欲令诸师毕渡,沉舟破釜,为不返之计。如其不济,则亦八千子弟,岂复东还?五百岛人,不脱剑鋩而已。身提孤旅,不满千人,从小亹渡江,札乔司,倡率群帅;而皆契需观望,无一应者。公进至海宁,集其父老豪杰,激扬忠义,辞酸泪血,闻者莫不感动,旅拜辕门者且万人。别营伍,分汛地,以本邑进士俞元良司饷,指挥姜国臣主兵;浙西尘起,沿海烽燃,一时号之为熊兵。公大小数十战,亲临矢石;累经覆没,志气不为之少衰。加兵部右侍郎兼左副都御史,总督义师。

亡何,而闽使刘中藻至,欲以江上之师受其约束;行朝汹汹,且议开读之礼。鲁王亦将退就藩服。独公持不可;言:主上原无利天下之意,唐藩亦无坐登大宝之理。有功者王,定论不磨。若我兵而复杭城,便是中兴一半根脚;此时主上早正大号已是有名,较之闽中乘时拥戴、奄有闽、越者,规局更难例论。千秋万世,公道犹存。若其不能,而使闽兵克伐武林、直趋建业,功之所在,谁当与争?此时方议迎诏,亦未为晚。自公此议出,人心始定,闽使始返。

丙戌六月朔,浙河兵溃。公扈监国由海道至闽,而隆武走死,郡县已皆降附;王以公为东阁大学士,会兵于长垣,分道攻取,先后得三府、一州、二十七县。戊子,王在闽安镇。时国事皆专于郑彩;彩暴横,公每折之以礼。彩与定远伯周瑞交恶,公票拟恒右瑞;彩积恨之。既而彩与义兴伯郑遵谦争商舶,尝恐谦之袭己。公自闽安至琅琦休沐,守琅琦者,彩之裨将李茂也;与公奴子争口。元夕,熊、郑两家同郡相问遗,茂即以合谋告彩。公遂为彩所害,并其幼子投海中。公报国之心,九裂不恨;然吴钩枉矢,飞火狂涛,皆鉴公之忠。全躯横海之鲸,而受制于蝼蚁,谓之何哉?

夫神器流离,草创未有成绪。公何不引闽师为助,而分唐、分鲁自开瑕隙,议者以公为暗。昔梁元帝以简文制于贼臣,太宝改元,卒不遵用。逮侯景授首,而后焚柴颁瑞。隆武之制于郑氏,犹侯景也。公而奉诏,亦岂能转其斗粟、发其一甲乎?徒使江上离心,行间之精神,徒为福京之媚悦耳。此举固与元帝无异也。然则公何不劝监国即真,以系波荡之人心?议者以公为迂。昔光武既贰更始,迟之一年,河北既平而后受命,事之无成,天也。天若假其始愿,焉知即非白水?嗟乎,踵百王之末,当阳九之会,帝昰、帝昺,何益于运数?监国不称位号,涉川龛暴,力绝而亡;留此无利天下之心,皎然千古,其视受终如敝屣也,公之所虑,不亦远乎?

公子茂鼎,介馀族叔应蛟求序公事。公魄不返,公魂无庙。幽铭阳碣,无地可施。爰撰行状一通,移之史官,以为列传之张本也。

移史馆吏部左侍郎章格庵先生行状

会稽章誉持格庵先生家传,以馀为先生同门友也,再拜乞行状,将以上之史馆。先生在崇祯间,为一代眉目,岂可令其遗事舛驳零落乎?谨以故所闻见状之。

先生讳正宸,字羽侯,别号格庵,会稽人也;为道虚望族。祖□、父□。先生为子刘子内侄,从而禀学。为人诚朴近道,深为子刘子之所契许。举崇祯庚午乡试。归至济宁闻报,同舟有李科者,先生师也;先生不忍其失意独归,偕返而后北辕。明年,登进士第,选庶吉士,授礼部给事中。

上求治太急,乌程复以功利导之。先生言:伏见陛下洞照群情,有先事为察之哲;钤束百辟,有以力胜残之威;登咸三五,有其臣莫及之圣。是以合意者为忠良,睿算曾无改变;以至急赋之开衅、锢罪之失情、追往之稔恶、告密之府奸,群心嗟叹,盗贼披猖:求治愈急而愈远矣。亦惟是语默、动静之间,日求放心;以周、孔仁义为必当遵,以管、商富强为必当黜,以臣邻吁咈为必不可厌、以亿兆耳目为必不可蒙。谨喜怒之端,灼善恶之别,则太平宏业,自然各得其所。盖先生之言治必本于学术,读者不问而知其为大儒之弟子也。巴县,乌程之衣钵也;癸酉,入相。先生奏弹应熊刚愎自用,纵横为习;小才足以覆短,小辩足以济贪。一旦大用,必且芟除异己、驱除善良,报复恩仇,混淆毁誉;且讹言何所不至,夤缘左右,士论所耻。从此熏心捷足之徒,飙驰而起矣。疏入,下狱。马世奇、王邵为先生过巴县曰:章长科此举,成就老先生为潞公矣。巴县艴然曰:这个皇上,某如何做得潞公。然上亦不深罪,放还田里。

丙子冬,起户科。先生言:方今大臣持禄养交,刻深难犯;揣摩宫府,张设爪牙,知护一官。小臣习为恬默,冀以自完;盱豫邀求,随机观望,知护一身。通国臣僚,尽为声名利禄,无一人为陛下者。陛下以孤危之身,居臣民之上,受人欺绐,衅兆百出,臣窃伤心。大抵为乌程而发。

戊寅五月,火星示变。时田贵妃与中宫不协,上久不见中宫,武陵故以田畹进;上疏微及后宫,为给事中何楷所驳。先生亦言:火于五德为礼。陛下未尝以沽名市恩疑大臣也,而大臣揭救郑三俊、钱谦益倡为是言,疑陛下甚矣:是谓无礼。史𡎊辨疏,一曰时局、再曰时局;理玄黄之说,开群枉之门:亦无礼也。朝廷每一番令甲,即增一番径窦;张柽芳京察不谨,借城工以复铨职:亦无礼也。灾异频仍,陛下方发罪己之诏,而李凤鸣称善言不可退星,犹挥戈不可却日:亦无礼也。然则荧惑焉得不垂象乎?

时厂卫横甚,先生又言:西厂虽革,而西厂之实尚存;西厂之任虽虚,而昔日把持西厂之人尚在。昔云陛下不知,则宫掖之间、肘足之际,尚且迷罔天听,而况于三辅郡县乎?上令中官自行回奏,气势为之少衰。

辛巳,贼陷洛阳,福王被害。上召对群臣于乾清宫;先生奏:闯贼从四川来。奏未毕,枢臣陈新甲从旁急应曰:贼自秦来,不从川来。言至再。督师杨嗣昌奏:流贼九股,已抚其八,只张献忠与曹操逃入蜀。闯贼在献忠一股之内,今从川来,所过地方,不见拦截,则嗣昌之欺君露矣;新甲表里为奸,故不禁其辞之暴也。

寻长吏垣,先生言治之盛衰,由于言路之通塞。臣为六垣之长,茍一垣不言、一事不言,皆臣之责也。一日召对,上厉声曰:言官须是设身处地,奈何茍且塞责。先生对:设台谏,本以求言;宁言不当,无使其畏而不言,愿皇上勿生厌薄!

宜兴再召,悉反前政:引用正人,撤回差璫;停止缉事,蠲租清狱;行间赏罚,朝报夕可。天下仰望丰采,刻期太平;而门多杂宾,性少刚节。先生故宜兴之门人也;谓其一时之君子曰:吾辈当夹持相公,以成就其功名;无徒将顺,以为臧氏之美疢也。会推宣大总督,宜兴欲以门生江禹绪陪之;先生不可。冢宰承宜兴意,江为正推;先生劾冢宰私易不道。宜兴欲起江陵令史调元,先生于其名下注一钻字,遂止。宜兴之起,涿州之力也;宜兴无以报之,欲借守涿之功,复其冠带。先生与金光辰、孙晋固执不可,亦中格。且上言:阁臣先格君而后事功可建,亦必先积诚而后君心可格。人主菲薄朝士,必因外廷无一人、一事足称意旨;茍能不与中官作缘,不凭恩怨起见,不以宠利居成功,不以爵禄私亲昵,自起皇上敬信矣。宜兴虽恨先生,然终先生在朝,形格势禁,亦不至大段放倒、贿赂如后时也。先生又举史可法、范景文、孙传庭、蔡懋德可任司马。以为国事日坏,皆由司马之不忠;贿赂不绝,情面不除,推诿不屏,欺朦不破,恩仇不化,躯命不捐,以致刑赏倒置,功罪混淆。臣不知兵,安知人之知兵,所可信者,诸臣夙具肝胆,自矢忠义,愈于蠹国欺君、寡廉鲜耻之陈新甲耳。

壬午五月,会推阁员,先生与冢宰李日宣、河南道张瑄共事。先推十三人;上命再推,又列十一人。六月辛酉,召对中左门,上怒徇私滥举,如房可壮、宋玫、张三谟何故得与?日宣对毕;先生奏:日宣平日游移少执持,臣曾有公疏纠之。第此番推举,实无徇私;即房可壮三人,未必果堪辅弼,论其生平,颇知自好。上怒未解,下先生等于狱,遣戍均州。先是,无名子效东林点将录故智,以二十四气分配朝官,达之御前。于是阁员两推所不及者,流言以实之。上聪明旁寄,遂以为然。

南渡,以原官召。先生上疏:一曰勤学。春秋为孔氏要典,宜选方闻之士,朝夕进讲;高皇帝祖训,备历艰难,尤宜时时省览。一曰辨官。易言开国承家,小人勿用。其乘时射利、侥幸显荣、口舌得官者,不宜轻开滥门。一曰肃纲纪。肘腋之间,威令不行,四海生心。今于藩镇之中,忠勇可任,观望不前,速宜分别,以就钤键。一曰正人心。天启之季,丧心媚逆,馀孽犹存,熏蒸弥甚。今兹附贼,岂缓刑章?又疏:陛下宜缟素帅师,亲临淮甸,声灵所震,人切同仇。而乃不称行在,粉饰仪文,志在偏安;窃恐偏安之业,亦未易也。马相将起阮大铖,举朝为难;铨衡不敢任其责,欲假中旨起之。司空缺,先以中旨升张有誉;先生封还诏书,不听。上言:臣于有誉,非争其人,争其事也。传升一途,非所以待正人君子。有誉贤者,未必即受;是用有誉者,乃所以斥有誉也。魏国公徐宏基公疏荐张捷,有旨部议。先生曰:何议为?因言:勋臣无荐举文臣例;使其人果贤者,必耻受勋臣荐举。已而以安远侯柳祚昌疏,遂起大铖。先生言:朝廷如此举动,邸报流传,第见微臣姓名尚挂仕版,必且相顾惊骇,谓臣负先帝之经纶、负陛下之明诏、负铨选之权衡、负琐垣之职掌,罪当万殛,穴地难容。伏望早赐罢斥,以为不忠之戒。盖先生大指以亲君子、远小人为立国根本,不以小朝廷而少有阿邑。故与群小争射齗齗,犹冀稍延国命。而无如天生妖孽,非人力之所能为乎!旋以大理寺左丞归。

江上之役,以先生为吏部左侍郎署部事。事败,先生溺水不死,自刭又不死,行脚不知所往。吴市抱关,曾乾封事;灵隐续句,以避扬觯:固先生之高致也。

先生从子刘子讲学,最重风节。余尝闻其评品人物曰:太守张有誉、蔡屏周入觐,送监督户、工二部内官文册,长揖不跪;天下郡县,只此二公。又曰:关中一细民与冯少墟讲会,从此口不二价。一日过县治,见学会中二缙绅入谒县令,愕然曰:渠亦为此耶?终身不屑入会。嗟乎!使先生而首邱念重,当时何以称此细民乎!余尝念阳明之学,得门人而益彰。刘夫子之学,尚大行于天下,由门人之得其传者寡也。已而思之,彰阳明之学者,不在讲席遍天下之门人,而在孤高绝俗之门人,如两峰、念庵之徒是也。吾夫子之门人,当金石变声,金弦、吴麟徵、祁彪佳、叶廷秀、王毓蓍死为列星,而先生力固首阳,又参错于其间。他日追溯渊源,以求其学,即无龙溪、心斋一辈庸何伤?其过阳明远矣。谨状。

钱忠介公传

钱忠介公肃乐,字希声,别号虞孙;浙之鄞人也。祖若赓,隆庆辛未进士,知临江府。临江三子,长靖忠,举万历戊午乡试;次益忠,瑞安县学训导;次敬忠,己未进士,知宁国府。公,瑞安之子也。母杨氏,继母傅氏。公登崇祯癸丑进士第。是时场屋之文,虽宗大家,而无所根柢。独公沈湛于大全,以欧、曾之法出之,故一时号为名家。授太仓知州。二张负人伦之鉴,吏于其邑者,瑕疵立见。公下车未几,二张交口赞诵。公每谓人曰:我若得罪天地,当令子孙斩绝。自揣归家,量口炊米、裁身置屋;书生门户,如斯而已。迁刑部员外郎。丁瑞安忧。

浙东议降附,公大会缙绅士子于城隍庙,痛哭敷陈,建立义旗。鄙夫恐为祸阶者,阴致书定帅王之仁;谓潝潝訿訿,起自一、二庸妄书生;须以公之兵威胁之,方可无事。庸妄书生者,指公而言也。已而定帅至宁,陈兵教场,亦受公约。出鄙夫之书,雒诵坛上。鄙夫戟手欲夺之,定帅色变。公令之任饷而止。

画江之守,公分汛瓜沥。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寻升右副都御史。上言:国有十亡而无一存,民有十死而无一生。贤人肥遯,不肖攘臂:一也。宪臣刘宗周之死,关系宗社,密章太牢,朝典未备:二也。外戚张国俊权倾中外,共指神丛:三也。台省直谏,发言盈廷,无伤群枉:四也。朝章令甲,委诸草莽:五也。狎邪小人,借推戴以呈身;闒茸下流,冒举义而入幕:六也。楚藩江干开诏,息同姓之争,李长祥面加斥辱:七也。咫尺江波,烽烟不息,而越城裒衣博带,满目太平,燕笑漏舟之中、回翔焚栋之下:八也。所与托国者,强半宏光故臣。鴞鸟怪声,东徙尤恶;飞蛾灭烛,至死不改:九也。民为根本,七月雨水,庐舍漂没,以水死;西成失望,以饿死;执干戈以卫社稷,以战死;文武衙门,绛标寸纸一日数至,以供应死;越人衣食,取办于舟楫,调发既多,民皆沉舟束手,以无艺死;比户困于诛求,此营未去,彼营又来,以财死;富室输财,亦以义动之,非有罪也,而动加榜掠牢囚,以刑死;大兵所过,沿门供亿,怒骂及于妇女,以辱死;甲献乙之货,丙报丁之怨,百毒齐起,以忧恐死;今竭小民之膏血,不足供藩镇之一吸;将来合藩镇之兵马,不能卫小民之一发,恐以发死:十也。若不图变计,不知所税驾矣。户部主事邵之詹画地分饷,以绍兴八邑,各有□师,专供本郡;宁波专给王藩。公言:臣师二千,既无分地,理须散遣。但臣自举义而来,大耻未雪,终不敢归安庐墓。散兵之日,单丁入伍,济则君之灵也,不济以死继之。

浙师既溃,泛海入闽,思文授以原官。闽亦寻破,隐于福州之化南。鲁王航海至闽,从亡者文臣熊汝霖、孙延龄,武臣建国郑彩、平夷周崔芝、闽安周瑞、荡胡阮进;汝霖为东阁大学士,建国署兵部尚书事。公朝见,建国举以自代。王谓诸臣曰:江上之师,不能成功,病在不归于一。公请以建国为元戎,诸镇皆受其节制,则兵出于一矣。又言:兵贵精炼;然炼兵非旦夕事也,今命建国挑选敢死善战之士,不论某营、某营,另为一军。自今一切封拜挂印,暂行停止;悬金印于此,令曰:有能将建国挑选之兵先锋破敌,不论守、把等官,即以印佩之。议者曰:不然。各藩以私钱养其私兵,孰肯令其挑之以去?公言、无已,则改前法。今自建国以下六大营,每营挑选敢死善战之士,另为六军;悬金印六于此,令曰:有能将建国挑选之兵先锋破敌,即不论守、把等官,各以印佩之。王以为然。自是之后,兵威颇振。

王之初入闽也,次中左所。中左所者,赐姓所营之地也。赐姓不肯奉王,以丁亥岁为隆武二年;故王改次长垣。建国自以其军,连破郡邑,赐姓不与焉。是年十月,公拟诏颁明年鲁三年戊子大统历。于是海上遂有二朔。时,刘沂春、吴钟峦皆隐遯不起;公疏荐沂春为右副都御史、钟峦为通政司使。又寓书两公:时平则高洗耳,世乱则美褰裳;急病让夷,前哲训也。司徒女子,犹知君父;东海妇人,尚切报仇。嗟乎!公等忍负斯言!二公翩然就道,而思文遗臣无不出矣。

戊子,王次闽安镇。公请立史官,言:近者主上遣使访求隆武;又议为宏光发丧;长乐知县郑以佳,科臣劾之,主上悯其清苦,又重违言官,姑降级消息之,旋与湔雪。即此三事,皆可传远,岂以艰难遂泯庶绩?晋东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疏辞者四、面辞者三,王终不听。与马思理、刘正亨同入直。当是时,以海水为金汤、以舟楫为宫殿。公每日系河艍于驾舟之次,票拟章奏,即于其中接见宾客;票拟封进,牵船别去,匡坐读书。其所票拟,亦不过上疏乞官、部覆细小之事;大者则建国主之,王亦不得而问也。

先是,大学士刘中藻起兵福安,攻福宁州。将破,其帅涂登华欲降,第谓人曰:岂有海上天子、船中国公?公致书谓将军独不闻有宋末年,二王不在海上,文、陆不在船中乎?后世卒以正统归之;而况于不为宋末者乎?今将军死守孤城,以言乎忠义,则非其人也;以言乎保身,则非其策也。依沸鼎以称安、巢危林而自得,计之左矣。登华遂诣建国降。建国欲使其私人守之,刘相不可;建国反掠其地。公与刘相书,每不直建国。建国闻之恨甚。公固有血疾,至是忧愤,疾动而卒。六月五日也。年四十三。王遣官致祭,赠太保,谥忠介。后六年,而闽人叶成晟葬之黄蘖山。

旧史曰:自会稽而航海者,孙硕肤、熊雨殷、沉彤庵与公四人,皆相行朝。孙殒于滃洲,沈沉于南日,公与熊皆因郑彩而死。在昔文谢孤军,角逐于万死一生之中,空坑、安仁之败,亦是用兵非其所长,其进止固得自由也。未有一切大臣,听命于武夫之恣睢排奡,同此呼吸之死生而蠢然不得一置可否,如幕客、如旅人。闽有平国,浙有方、王,海上则建国、赐姓、定西,不啻一邱之貉。公与雨殷稍欲有所发舒,朝怀异议、暮入黄墟;忠臣之热血,不洒于疆场之钟鼓,日染夫睚眦之干戈。虽由遇此厄会,然推原其故,有明文武过分,书生视戎事如鬼神,将谓别有授受。前此姑置,当其建义之始,兵权在握,诸公皆惶恐推去,不敢自任武人大君,而悔已无及矣。

公之从子鲁恭,欲馀次公二十年来乘桴之事;若灭、若没,停笔追思,不知流涕之覆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