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绪二十八年
“呜呼!自由自由,天下古今几多之罪恶,假汝之名以行。”此法国第一女杰罗兰夫人临终之言也。
罗兰夫人,何人也?彼生于自由,死于自由。罗兰夫人,何人也?自由由彼而生,彼由自由而死。罗兰夫人,何人也?彼拿破仑之母也,彼梅特涅之母也,彼玛志尼、噶苏士、俾斯麦、加富尔之母也。质而言之,则十九世纪欧洲大陆一切之人物,不可不母罗兰夫人。十九世纪欧洲大陆一切之文明,不可不母罗兰夫人。何以故?法国大革命为欧洲十九世纪之母故,罗兰夫人为法国大革命之母故。
时则距今百五十年前,实西历一千七百五十四年三月十八日,于法兰西之都,巴黎之市,般奴佛之街,金银雕工菲立般之家,有一女儿,扬呱呱之声以出现于此世界,是即玛利侬(名)菲立般(姓)女士,而未来之罗兰夫人也。其家本属中人之产,父性良懦,母则精明,有丈夫气。父母勤俭储蓄,为平和世界中一平和市民。以如此之家,而能产罗兰夫人如彼之人物,殆时势产英雄,而非种姓之所能为力也。稍长,受寻常社会之教育。虽然彼以绝世天才,富于理解力、想像力,故于规则教育之外,其所以自教自育者,所得常倍蓰焉。年十岁,即能自读一切古籍,每好读耶稣使徒为道流血之传记,亚剌伯土耳其内乱之剧本,文家旅行游历之日记,荷马、但丁之诗歌,而尤爱者,为布尔特奇之《英雄传》。按:布尔特奇(Plutarch),罗马人,生于西历纪元后四五十年顷。其所作《英雄传》,传凡五十人,皆希腊、罗马之大军人、大政治家、大立法家,而以一希腊人一罗马人两两比较,故共得二十五卷。每卷不下万余言,实传记中第一杰作也。其感化人鼓舞人之力最大,近世伟人如拿破仑、俾斯麦皆酷嗜之,拿破仑终身以之自随,无一日不读。殆与罗兰夫人等也。常置身卷里,以其中之豪杰自拟,每从父母到教堂祈祷,必手此书偷读焉。往往自恨不生二千年前之斯巴达、雅典,则掩卷饮泣,父母诧之而不能禁也。彼其兄弟姊妹六人,不幸悉殇夭,故夫人少年之生涯,极寂寞之生涯也。惟寂寞故,故愈益求亲友于书卷之中,感情日以增,理想日以邃。彼后日寄其夫罗兰一书有云:“妾之多感,殆天性然矣,生长于孤独教育之中,爱情集注一点,愈炽愈深,歌哭无端,哀乐奔会,当寻常儿女忙杀于游戏,衎衎于饮食之顷,而妾往往俯仰天地,常若有身世无穷之感。”云云。其少年奇气,观此可见一斑矣。
彼之热心先注于宗教。十一岁得请于父母,入尼寺(天主教之信女,不嫁者所居也)以学教理者一年。出寺养于外祖母家者又一年,乃始归家。以彼之慈爱、谦逊、敏慧,故举家爱之,亲友慕之,如是度平和之岁月者有年。
虽然,外界之生涯则平和也,而其内界之精神,忽一大革命起。当时法国政界革命之前驱所谓思想界革命者,已肤寸出没,起于此女豪杰有生以前,至是愈涨愈剧,无端而渗入此平和家庭之户隙,而彼神经最敏之一少女,已养成一种壮健高尚之原动力于不知不觉间矣。彼其日以读书穷理为事,己自悟遗传权威习惯等,为社会腐败之大本,日益厌之,日益思破弃之,常有一种自由独立不傍门户、不拾唾余之气概,于是乎其革命亦先自宗教起,彼于《新约》《旧约》所传摩西、耶稣奇迹首致诘难,以为是诞妄不经之说,教会神甫劝读耶教《证据论》等书,反覆譬解,彼一面读之,又一面读怀疑派哲学之学说,虚论不敌实理。彼女当十六七岁顷,终一扫宗教迷信之妄想,但不欲伤慈母之意,故犹循形式旅进旅退于教会。盖其磊落绝特之气概,苟认为道理所否定者,虽临经雷霆万钧之力,不能夺其志而使枉所信,彼之特性则然也。其后此所以能以纤纤一弱女之身,临百难而不疑,处死生而不屈。放一文明烂烂之花于黑魆魆法国大革命之洞里者,皆此精神此魄力为之也。
彼其读《布尔特奇》,《布尔特奇英雄传》省称布尔特奇,泰西学界之常语也。而心醉希腊、罗马之共和政治,又窃睨大西洋彼岸模仿英国宪法新造之美国,而惊其发达进步之速,于是爱平等、爱正义、爱简易之一念,渐如然如沸以来往于彼女之胸臆间。虽然,彼之理想则然耳,至于言实事,彼固望生息于革新王政之下,为王家一忠实之臣民。路易十六之即位也,彼以为维新之大业可以就,人民之幸福可以期。千七百七十五年,面包之乱,彼犹咎国人之急激,而袒政府之政策。盖彼慈爱之人,非残酷之人也;乐平和之人,非好暴乱之人也。呜呼!自古革命时代之仁人志士,何一非高尚洁白之性质,具视民如伤之热情,苟非万不得已,夫岂乐以一身之血,与万众之血相注相搏相糜烂以为快也。望之无可望,待之无可待,乃不得不割慈忍爱、茹痛挥泪以出于此一途。呜呼!以肫肫煦煦之罗兰夫人,而其究也,乃至投身于千古大惨剧之盘涡中,一死以谢天下,谁为为之,而令若此。
未几与罗兰(名)福拉底(姓)结婚。罗兰者,里昂市人,全恃自力自造福命之人也。十九岁,即孑身游亚美利加,复徒步游历法国一周,其后为亚绵士之工业监督官,常著书论工商问题,啧啧有名于国中。好旅行、好读书,宅心诚实,治事精严,操行方正,自奉质朴,然自信力甚强,气魄极盛,亦自幼心醉共和政治,故与玛利侬夙相契,至千七百八十年,乃举结婚之礼。罗兰四十五岁,玛利侬二十五,自此玛利侬以罗兰夫人之名轰于世。
罗兰夫人之生涯,以险急而终,以平和而始。结婚后二年,举一女子子。未几,罗兰迁里昂市工业监督官,举家移于里昂。罗兰之学识人物,大为此地所尊敬。时当里昂工商业衰颓之极,罗兰汲汲讲整顿恢复之策,常有所论著,发表己见,舆望益高。而夫人实一切左右其间,罗兰之著述,无一不经夫人之讨论笔削。犹复料理家事,抚育幼女,又以余力常从事于博物学、植物学。盖罗兰夫人之一生,最愉快最幸福者,惟此四五年。
虽然,天不许罗兰夫人享家庭之幸福以终天年也,法兰西历史、世界历史必要求罗兰夫人之名以增其光焰也。于是风渐起,云渐乱,电渐迸,水渐涌。嘻嘻出出!法国革命,嗟嗟咄咄!!法国遂不免于大革命!!!
其时之法国,承路易十四、十五两朝之后,所播之祸种已熟。新王路易十六,既有不得不刈其祖父余殃之势。火山大爆裂之期将近,此处见一缕之烟,彼地闻阴阴之响,大乱固已不可避。而新王之柔懦,不能调和此破裂而反激之,虽有贤相尼卡亚,见事不可为,引身而退。于是国王之优柔,内廷权奸之跋扈,改革之因循,赋敛之烦重,生计之窘迫,种种原因相煎相迫。人民之忍也,一次复一次,其待之也,一年复一年,卒乃于千七百八十九年,破巴士的之狱,解放罪犯,而革命之第一声始唱。
巴士的破狱之凯歌,即罗兰夫人出阵之喇叭也。夫人以慧眼观察大局,见尼卡亚之举动,国会之举动,无一可以踌躇满志者,乃距跃忽起。以为革命既起,平生所梦想之共和主义,今已得实行之机会,夫人非爱革命,然以爱法国故,不得不爱革命。彼以为今日之法国已死,致死而之生之,舍革命末由,于是夫妻专以孕育革命精神、弘布革命思想为事。罗兰首创一里昂俱乐部,夫人自著鼓吹革命之论说,撮集卢梭《人权论》之大意,印刷美国布告独立文,无夙无夜,自携之以散布于远近,于是所谓罗家小册子者,如雨如霰,散落于巴黎、里昂之间。友人布列梭,创一爱国报于巴黎,友人占巴尼,创一自由报于里昂,夫人皆为其主笔,呼风唤雨,惊天动地,号神泣鬼,骇龙走蛇。而法国中央之气象一变。
千七百九十一年,里昂市以财政困难之故,乞援助于国会,罗兰被举为委员,于是夫妻相携,留滞巴黎者七阅月。彼等之到巴黎也,其旅馆忽为志士之公会场,友人布列梭、比的阿布科、罗拔士比等,相率引同志以相介绍,每间日辄集会于罗氏之寓。夫人于彼时,其举动如何,彼尝自记曰:“余自知女子之本分,故虽日日于吾前开集会,吾决不妄参末议。虽然,诸同志之一举一动,一言一议,吾皆谛听牢记,无所遗漏,时或欲有所言,吾必啮吾舌以自制。”云云。呜呼!当此国步艰难之时,衮衮英俊,围炉抵掌,以议大计。偶一瞥眼,则见彼眉轩轩,目炯炯,风致绝世,神光逼人,口欲言而唇微啮,眼屡闪而色逾厉之一美人,监督于其侧。夫人虽强自制,而其满腔之精神,一身之魔力,已隐然举一世之好男儿,而卢牟之亭毒之矣。
此七月间,既遍交诸名士,加盟于所谓同胞会者,又屡听俱乐部之演说,与国会之讨论,夫人憾革命进行之迟缓也,则大愤激,乃致书于布列梭曰:“我所爱之士亚罗乎,按:士亚罗者,罗马民政之领袖也。当时罗兰夫人及其同志以心醉共和政治故,故往复书简常以希腊、罗马共和时代之名人相呼。盍投卿之笔于火中,翩然以入于草泽乎。今之国会,不过腐败压抑之一团块耳;今日之内乱,早已非凶事,我等固死也。有内乱或犹得而苏甦之,今也无内乱则无自由,我等犹惧内乱耶,犹避内乱耶?”此实夫人当时急进之情形也。夫人既怒国会之因循,遂愤然不复入傍听席。其年六月,路易第十六窃遁去,被捕而再归巴黎,夫人以为当时当实行革命而犹不实行,嗟惋益甚,窃叹息曰:“我等今日必不可无一度革命,虽然,人民其果犹有此魄力与否,吾甚疑之。”自是怏怏然偕其夫共归里昂,归途撒布罗拔士比之革命檄以激大众。
夫妻归里昂之月杪,解散国会,而别开所谓立法议会者,以七百十五名之新议员组织而成,同时工业制造官之缺裁撤。罗兰乃专从事笔舌,益尽瘁于爱国之业,十二月,举家移于巴黎。
彼时法国之大权,全在立法议会之手,而议会中实分三派。一为平原派,以其占坐席于议场平坦之地,故得此名。实平凡之人物所结集也。二曰山岳派,以其占议场之高席,故有此名。实极端急激派,而此后血涂巴黎之人,如罗拔士比、丹顿、马拉亚辈,皆此派之铮铮者也。三曰狄郎的士派,以其议员多自狄郎的士之地选出,故有此名,此派当时最有势力,布列梭,布科,鲁卡埃诸贤,皆出于此中。其人率皆受布尔特奇《英雄传》及卢梭《民约论》之感化,年少气锐,志高行洁,以如镜之理想与如裂之爱国心相结,而鼓吹之、操练之、指挥之者,实为罗兰夫人。狄郎的士派之党魁,名则罗兰,实则罗兰夫人。此历史家所同认也。
至是内外之形势益急,祸迫眉睫,彼奄奄残喘之路易第十六,乃不得不罢斥误国旧臣,而代之以民党。于是罗兰以舆望所归,被举为内务大臣。时千七百九十二年三月,夫妻受命移居于官邸,罗兰之入谒内廷也,服常服,戴圆帽,履旧靴,如访稔熟之亲友者然,宫中侍者,莫不失惊。
昔也地方一小商务官之妻,今也为将倾之路易朝内务大臣之夫人,罗兰夫人之势,至是益盛。其家常为狄郎的士党之集会所,夫人日则招集诸党派,夜则鞠躬尽瘁,以助良人之职务。罗兰每与其同僚有所计议,必请夫人同列其席;内务大臣公案上,狼籍山积之重要文牍,一一皆经夫人之手,然后以下诸秘书官;凡提出于议会及阁议之报告书,皆由夫人属草;凡政府出刊之官报,皆由夫人指挥其方针,监督其业务。使当时新政府之动力,日趋于共和理想者,皆罗兰夫人为之也。法国内务大臣之金印,佩之者虽罗兰,然其大权实在此红颜宰相之掌握中矣。
罗兰夫人以为改革之业,决非可依赖朝延,故他人虽或信路易,夫人决不信之。彼尝言曰:“吾终不信彼生于专制下以专制而立之王,能实行立宪政治。”罗兰之初为大臣也,见路易,则欣欣然有喜色,归语夫人。夫人曰:“君其被愚矣,政府不过一酒店耳,大臣不过王之一傀儡耳。”夫人不独疑王也,无论何人,凡与贵族党有关系者,皆疑之。时有一老练之外交家焦摩力者,引其友以见夫人,既退,夫人语人曰:“彼辈诸好男儿面有爱国之容,口多爱国之语,以吾观之,彼等非不爱国也。虽然,爱国不如其爱身,吾不愿我国中有此等人。”
以眇眇一罗兰夫人,驱其夫,驱其他诸大臣,驱狄郎的士全党,使日与王路易相远,至是年六月,而王与新政府之冲突,已达于极点。先是四月,已与奥大利宣战,战不利,人心汹汹,而国内顽固教士,多不肯誓守新宪法,事机愈纷纷岌岌。政府乃提出二大政策,一曰由巴黎各区,募新兵二万,以防内讧外敌,保卫都城。二曰凡不从宪法之教民,皆放逐之于境外。王路易不许,罗兰夫人以为狄郎的士党对于朝延之向背,当以此方案之行否为断。乃促罗兰联合阁员,上书于王,言若欲安国家利社稷,宜速实行此案。不然,则臣等惟有乞骸骨,不复能为王驰驱矣。此奏议文笔精劲,词理简明,论者谓法兰西史中公牍文字,以此为第一云,其属稿者实罗兰夫人也。果也路易第十六刚愎自用,至六月十一日,新政府遂总辞职。
革命之势愈剧愈急。至八月初十日,路易第十六终被废,幽闭于别殿。王政已倒,共和已立。立法议会一变为民选议院,遂新置行政会议,罗兰亦复任内务行政官之职。废王之举,倡之者,山岳党也,而狄郎的士党亦赞成之。
罗兰夫人之理想,今已现于实际,以为太平建设指日可待。岂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门拒虎,后门进狼。在上之大敌已毙,而在下大敌,羽翼正成。今也罗兰夫人,遂不得不投其身于己所造出之革命急潮中,而被裹被挟被卷以去。
河出伏流、一泻千里,宁复人力所能捍御。罗兰夫人既已开柙而放出革命之猛兽,猛兽噬王,王毙;噬贵族,贵族毙;今也将张牙舞爪以向于司柙之人。夫人向欲以人民之势力动议会,今握议会实权者,人民也;饮革命之醉药而发狂之人民也。夫人夙昔所怀抱,在先以破坏,次以建设,一倒专制,而急开秩序的之新天地。虽然,彼高掌达远蹠之革命巨灵,一步复一步,增加其速力,益咆哮驰突,以蹂躏、蹴踏真正共和主义之立脚地。不及一月,而罗兰夫人及狄郎的士党诸名士,皆渐不得不与巴黎之众民为敌。当此之时,其势力可以弹压众民者,唯有一人曰丹顿。丹顿者,山岳党之首领,而行政会议之一员,与罗兰同僚者也。其在民间,舆望最高,其资格正可以当此难局。虽然,罗兰夫人不喜其人,谓其太急激,不适于今日之用,以为必拒绝此同盟,然后狄郎的士党之党势,乃可以得安全。盖夫人乃单纯之理想家,暗于实用,故执拗若是,是亦无足为怪者。丹顿初时热心成就此同盟,每日必诣夫人之应接室,每官僚会集,常先期而至。至八月之末,共知同盟必不能就,遂相绝不复至。于是与暴民为敌之罗兰夫人党,不得不更敌暴民之友之山岳党。
彼法兰西史上以血题名之山岳党,以此年九月初旬,屠杀巴黎狱中王党之囚,人以为无政府魔神之牺牲。至是,罗兰夫人始知为山岳党所卖。月之五日,夫人与一书于友人曰:“我等今已在罗拔士比、玛拉等之刀下。”其九日,复致一书曰:“吾友丹顿君,革命之公敌也。彼以罗拔士比为傀儡,以玛拉为羽翼,握短刀持药线以刺爆国民。呜呼!妾之热心于革命,卿所知也。虽然,妾耻之,革命之大义为无道之竖子所污点,革命实可厌也。数十年所经营,而今日使我国终于此地位,吾实耻之。”可怜志高行洁而迂于世务之狄郎的士党,遂为山岳党所掩袭。自兹以往,巴黎乱民与山岳党以百丈怒潮之势,猛扑彼共和之城,其立于城上之罗兰夫人及狄郎的士党,遂不得不为此狂涛骇浪之所淘尽矣。
时势虽日非,而志气不稍挫,罗兰夫人愈奋力以鼓舞其麾下诸豪杰。常相语曰:“我等今日既不能自救。虽然,一息尚存,我等不可以不救我国。”其时在议院有布列梭等,在政府有罗兰等,皆以恢复秩序,确立共和,制止乱暴为主义。虽然,大事已去,不可复挽,罗兰夫人之名,为议院所唾骂,为玛拉等主笔之报纸所凌辱,屡构诬辞,以陷罗兰夫妻,常有刺客出入于彼夫妻之闼。至千七百九十三年一月二十一日,山岳党遂乘势馘路易第十六之首于断头台上,虽狄郎的士派为激烈之大反对,终不可得救。其明日罗兰遂辞职。
路易之死刑,实狄郎的士党覆没之先声也。彼山岳党既久蓄势力于巴黎市民中,立意先杀王,次刈狄郎的士党,以快其乱暴专制之志。乃于五月晦日之夜,遣捕吏于罗兰家,罗兰闻变脱遁,而夫人遂被逮,以温辞慰谕爱女及婢仆,乃入于遏比之牢。
夫人之在狱中也,曾无所恐怖,无所颓丧,取德谟逊之《咏史诗》,布尔特奇之《英雄传》,谦谟之《英国史》,西里顿之字典等,置诸左右,每日诵读著作,未尝或辍,时则静听巴黎骚扰之声。每到晨钟初报,起读其日之新闻纸,见国事日非,狄郎的士党之命迫于旦夕,则歔欷慷慨,泪涔涔下。此时夫人所以自娱者,惟书与花而已,夫人在狱中,粗衣恶食,所有金钱,尽散诸贫囚,惟花与书籍,则爱若性命,盖生平之嗜好然也。夫人幼时,每当读书入定之际,虽何人若不见,虽何事若不闻,惟屡屡以其读书之眼,转秋波以向花丛,此两种嗜好,至死不衰。
在狱凡二十四日,突然得放免之令。夫人从容辞狱囚,驱车归家。何图席尚未暖,忽复有两警吏蹑迹而来,出示一公文,则再逮捕之命令也。于是复入桑比拉志之狱。
凡知天命而自信笃者,举天下无不可处之境,举天下无不可为之时。罗兰夫人在此狱者凡四阅月,犹时时窃鼓舞其同志,气不少衰。尝致书于布列梭曰:“吾友乎,君其毋失望,彼布尔达士在腓列比之野,遂嗒然发‘不能救罗马’之叹,妾之所不取也。”夫人在狱中益以书与花自遣,又学英语,学绘画,时或从狱吏之妻假鸣琴,一弹三叹,听者泪下。时千七百九十三年秋,革命之狂澜轰天撼地,断头机咽人之血,布楞河塞人之肉,腥风飒飒、惨雨濛濛之时节。而此以身许国之一烈女,在桑比拉志狱中,日长如年,身世安危,久置度外,乃静念一身之过去,默数全国之将来,遂伸纸吮笔草著《自传》《革命纪事》《人物逸话》三书。时有英国维廉女史者,尝访夫人于狱中,归而记其事曰:
罗兰夫人在桑比拉志狱,于一身境遇,毫无所怨尤。在狭隘之狱室,为壮快之谈论,一如在大臣官邸时也。其案上有书数卷,当余入访时,适见其读布尔特奇《英雄传》,声出金石。余方欲有所慰藉,夫人以乐天知命洒然自得之义告余;及最后,余问及其十三岁之爱女之消息,则夫人忽饮泪,几哽咽不能成声。呜呼!夫孰知轰轰烈烈、威名震一世之罗兰夫人,其多情其慈爱有如此也。
十月三十一日,即狄郎的士党之名士二十人殉国之日。夫人自桑比拉志狱移于康沙士黎狱。自是受鞫讯者数次,其最后公判之前日,有某律师欲为夫人辩护者,访之于狱中,夫人以己之命运已定,劝以勿为无益之辩护,徒危其身,脱指环以谢之。
其明日为最后公判之日,夫人着雪白之衣,出于法廷。其半掠之发,如波之肩,澄碧之两眼,与衣相掩映,一见殆如二十许妙龄绝代之佳人。法官以种种之伪证,欲诬陷夫人,夫人此际之答辨,实法兰西革命史中最悲壮之文也。其大旨以狄郎的士党之举动,俯仰天地,无所愧怍,最后乃昌言曰:
凡真正之大人物,常去私情私欲,以身献诸人类同胞,而其报酬则待诸千载以后。余今者谨君之宣告,无所于悔。虽然,正人君子献身于断头台之日,是即正人君子置身于凯旋门之日也。今日此等污浊混乱以人血为酒浆之世界,余甚乐脱离之,无所留恋。余惟祝我国民速得真正之自由。苍天苍天,其眷然下顾,以救此一方民哉!
此热诚切挚之言,彼非法之法官闻之,皆咋舌不知所对。卒以预闻隐谋,不利于其共和政体,宣告死刑。夫人肃然起立曰:
诸君肯认余为与古来为国流血之大人物有同一价值乎?余深谢诸君,余惟愿学彼大人物从容就义之态度,毋为历史羞!
是日归至狱中,收摄万虑,作书数通,收遗亲友。其所与爱女书之末句云:“汝宜思所以不辱其亲者,汝之两亲,留模范于汝躬。汝若学此模范而有所得焉,其亦可以不虚生于天地矣。”
翌日为千七百九十三年十一月九日,罗兰夫人乘囚车以向于断头台。其时夫人之胸中,浮世之念尽绝,一种清净高尚、不可思议之感想,如潮而涌。罗兰夫人欲记之,乞纸笔而吏不许,后之君子憾焉。
泰西通例,凡男女同时受死刑,则先女而后男,盖免其见前戮者之惨状而战栗也。其日有与罗兰夫人同车来之一男子,震栗无人色。夫人怜之,乃曰:“请君先就义,勿见余流血之状以苦君。”乃乞刽手一更其次第云。呜呼!其爱人义侠之心至死不渝,有如此者。虽小节亦可以概平生矣。
刀下风起血迸,一个之头已落。夫人以次登台,猛见台上一庞大之神像,题曰:自由之神。夫人进前一揖而言曰:“呜呼!自由自由,天下古今几多之罪恶,假汝之名以行。”
如电之刀一挥,断送四十一年壮快义烈之生涯。于是罗兰夫人遂长为历史之人。夫人殉国后,其一婢一仆自投法廷,请从夫人以死。夫人殉国后,狄郎的士党名士布列梭,昏绝不省人事者经旬,夫人殉国后数日,由巴黎至卢安之大道旁,有以剑贯胸而死者,则罗兰其人也。
新史氏曰:吾草《罗兰夫人传》,而觉有百千万不可思议之感想,刺激吾脑,使吾忽焉而歌,忽焉而舞,忽焉而怨,忽焉而怒,忽焉而惧,忽焉而哀。夫法国大革命实近世欧洲第一大事也。岂惟近世,盖往古来今未尝有焉矣;岂惟欧洲,盖天下万国未尝有焉矣。结数千年专制之局,开百年来自由之治。其余波亘八十余年,其影响及数十国土,使千百年后之史家,永以为人类新纪元之一纪念物。嘻,何其伟也!而发起之者乃在一区区纤纤之弱女子。吾亦不解罗兰夫人有何神力,乃能支配狄郎的士全党,支配法兰西全国,且支配欧罗巴全洲百年间之人心也。呜呼!英雄造时势耶,时势造英雄耶?吾以为必有能造出“造时势之英雄”之时势,然后英雄乃得有所造。不然,罗兰夫人以如彼多情、如彼慈善之绝代佳人,当路易十六即位之始,且殷殷望治,讴歌政府政策者,何以卒投身于最惨最剧之场以不悔也。虽然,罗兰夫人竟以是死,夫既以身许国矣,则死国事者夫人之志也。乃其不死于王党,不死于贵族党,而死于平民党;不死于革命失败之时,而死于革命告成之后,则非夫人之志也。夫人能造时势,而何以能造之使动,不能造之使静;能造之使乱,不能造之使平。曰:是由民族之缺点使然,不足为夫人咎也。窃尝论之,法国千七百八十九年之革命,与英国千六百六十年之革命,其事最相类。其祸机伏于前王专制时代,相类也。英之有额里查白女皇,犹法之有路易十四也。其激变由于今王之伪改革,相类也。其动力起于王与议会之争,相类也。其王逃而被获,获而被弑,相类也。革命后改为共和政治,相类也。共和政治旋立旋废,相类也。惟其国民幸福之结果,则两国绝异。英国革命之后,则宪政确立焉,民业骤进焉,国威大扬焉。法国革命后,则演成恐怖时代,长以血迹污染其国史,使千百年后闻者犹为之股慄,为之酸鼻。若是者何也?英国人能自治,而法国人不能也。能自治之民,平和可也,破坏亦可也,平和时代,则渐进焉,破坏时代则骤进焉。条顿民族之自治力远过于拉丁民族,故能骤强,不独英法两国为然也。荷兰与比利时同居奈渣兰半岛,同经三十七年战争之乱,而荷兰人于战后民生日优、国运日强;比利时则凋落无复旧观。日耳曼与意大利同在南欧,其建国情形亦相类,而德国今为世界第一等强国,意国则薾然不能有所进。皆条顿拉丁两族得失之林也。不能自治之民,则固不可享平和,亦不可以言破坏。平和时代,则其民气惰而国以敝;破坏时代,则其民气嚣而国以危。孔子曰:“为政在人。”岂不然哉。故以无公德、无实力之人民,而相率以上破坏之途,是不啻操刀而割其国脉也。然则相率驯伏以求平和可乎?曰,是又安能。世界政治之进化,既已进入第二级,其风潮固欲避不可避,而岂能以一二人之力捍之?事机既迫于无可望,平和亦敝,破坏亦敝,此孔明所以有“与其坐以待亡,孰若伐之”之论也。不然,法国大革命之惨痛,虽以今日百年以后,我远东之国民闻之犹且心悸,岂其当时欧洲列国而无所鉴焉。而何以全欧洲纷纷步其后尘,直至十九世纪下半纪,而其风犹未息也。盖民智一开,人人皆自认其固有之权利,固有之义务,则有非得之非尽之而不能安者。使当时法之王、法贵族而知此义也,则法国何至有此惨剧;使后此欧洲各国之君主贵族而知有此义也,则后此欧洲各国何至有此惨剧。彼其君主,彼其贵族,既不知此义矣,使其民复相率驯伏以求平和焉,则欧洲各国,亦至今为中世之黑暗时代而已。乃往车已折,而来轸方遒,欧洲中原之各君主贵族,未尝不知查理士第一、路易第十六之事,而偏欲蹑其后以弄威福于一日,此所以扰攘亘七八十年而未艾也。呜呼!有读《罗兰夫人传》者乎。其在上位者,持保守主义者,当念民望之不可失,民怒之不可犯也如彼,苟其偷安苟且。弥缝掩饰,朘削无已,钳制屡行,则必有如法国一日中刑贵族王党千余人,断尸遍野,惨血塞渠,乃至欲求为一田舍翁而不得。上蔡黄犬,华亭鹤唳,能勿惊心,自造此因,自刈此果,岂人力之所能避也。其在下位者,持进取主义者,当念民气之既动而难静,民德之易涣而难结如此。苟无所以养之于平日,一旦为时势所迫,悍然投其身投其国于孤注一掷,则必有如法国当日互相屠杀。今日同志,明日仇雠,争趋私利,变成无政府之现象,虽有一二志芳行洁、忧国忘身之士,而狂澜又安能挽也。呜呼!破坏之难免也如彼,破坏之可惧也又如此,人人不惧破坏,而破坏遂终不能免矣。何也?上不惧破坏,则惟愚民焉,压民焉,自以为得计,而因以胎孕破坏;下不惧破坏,则以谈破坏为快心之具,弁髦公德,不养实力,而因以胎孕破坏。然则欲免破坏,舍上下交相惧其奚术哉。呜呼!念铜驼于荆棘,能不怆然;见披发于伊川,谁为戎首。罗兰夫人,罗兰夫人,魂兮有灵,当哀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