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曰:经有奥义,有大义,研奥者必以传注分究而始精,玩大者止以经文汇观而自足。诸子书无不各从其类,故《汉・儒林传》言费直《易》无章句,惟以《彖》、《象》、《文言传》词解《易》,而《汉书·儒林·叙》亦曰:“古之学者耕且养,三年而通一经,存其大体,玩经文而已。”况《论语》、《孟子》显白之文,至今如侍辟咡而闻诏告,非《典》、《谟》、《盘》、《诰》②聱牙噩诘之比,奚必待传注而后明哉!

自明以来,学者争朱、陆③,自本朝以来,学者争汉、宋,今不令学朱学陆而但令学孔、孟焉,夫何诤?然近日治汉学者,专务记丑,屏斥躬行,即论洙、泗渊源,亦止云定、哀间儒者之学如是,在子思、孟子以前;其意欲讬尊《论语》以排思、孟,甚至训一贯为壹行,以诂经为生安之学,而以践履为困勉之学,今即以孔、孟、曾、思之书条贯示之,其肯相从于邹、鲁否,尚未可知也。

①选自《魏源集上》中华书局1983年版,145—174页。

②皆为《尚书》篇名,其文晦涩难懂。

③指南宋以朱熹为优表的“理学”和陆九渊为代表的“心学”。

夫圣人之道,大而能博,贤人学之,各得其性所近。故圣人之言必引而就卑,不如此则人不亲;贤人之言或亢而自高,不如此则道不尊。且教法因人、因时,原无定适。孔子动教求仁,而孟子则独标集义,仁之气浑然,义之气浩然,其得之天授已不尽同。孔子教人专主博文约礼而仁在其中,故不言心而心自存,此合德性、问学为一者也;孟子直指人心体验,扩充存养。孔子动言礼乐,造就成德;孟子则不但无一言及乐,亦从无琴瑟弦歌之事。陶融礼乐之化,即博学详说之语,七篇中亦仅一偶及焉,不必下学而自能上达。且孔子并学夏、殷、周之礼,孟子则诸侯之礼未学,周室颁爵禄不知其详,此尊德性多于道问学者也。然圣人言近而指远,虽不示中人以上,而“天何言哉”之训,“无行不与”之训,“知我其天”之训,则直以天自处。且吸道体于逝川昼夜,悟性天于朝闻夕死,彻上彻下,精义入神,故曰:“子罕言利、与命、与仁。”盖元亨利贞,性与天道,皆寄于假年学《易》,得闻者惟颜子一人,故《易系》以颜子与箕、文同列,岂仅《诗》、《书》、执礼之雅言所能尽者乎?孟子一生惟以上继《春秋》自任,旁引《诗》、《书》而无一言及于《易》,亦无一言及于天道,此其精微之同异。盖孔子自诚明而孟子自明诚者也;孔子天下至诚,而曾子、孟子皆“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者也;曾子以鲁得之,子思、孟子皆以高明得之。

然则后世学圣人者宜如之何?曰:自以学孟子为易简直捷而适于用,学曾子为笃实严密而切于体,于圣门为好仁、恶不仁之分,虽万世无弊可也。然圣门中四科七十子,狂简斐然,极一时之盛,孟子则一生所造就仅乐正子一人,此外公孙丑、万章、咸丘蒙之徒,以问答相接,无一言及于身心砥砺之事,且其所问如舜臣尧、瞍及舜父杀人、窃负逃海,皆五尺童子所不愿问。问其所不必问,答其所不必答,直当在不屑教诲之列。不知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终日追随,所为何事?岂其学专宜中人以上欤!遂使后世有“轲死不得其传”之叹①,正犹陆、王之学皆不再传而决裂,远不如程、朱源流之久远,又何说也?谨质所疑,俟知德君子折衷焉。

①见唐韩愈《原道》意为儒家道统至孟子而失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