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文》“义”字下云:己之威仪也,从我从芊。又“仪”字下云:仪,度也,从人义。是义仪二字,上古相对为文。义字从我,谓己身恪守其威仪也。仪字从人,谓与他人交尽其威仪也。如《礼·冠义》云:凡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所云礼义,乃古礼仪字之未改者。又《周礼·肆师》传注云:古者礼仪字作礼义。其说最精。
盖礼义与礼仪不同。《左传》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是以有礼义动作威仪之则。礼义与威仪不同,此其确证。礼义者,谓己身恪守其威仪也。即宋儒慎动说之所从出。然己身不可一日无检束也。礼仪者,谓与他人互尽其威仪也,乃威仪之现于外者也。故《左传》言,有义而不象谓之仪。若《说文》训仪为度,则《诗》毛传有曰:咨礼义为度,是仪训为度,即取法他人威仪之谓也。度字当读为揣度之度,乃虚用之字,非读为法度之度也。
若仁义之字,古文作谊。《说文》“谊”字下云:谊,宜也。而《礼·中庸》篇复训义为宜,又案:《礼记》“义”云,义者,宜此者也。《贾子新书》曰:行充其宜之谓义。韩愈曰:行而宜之谓之义。则谊义古通,惟谊字从宜,以谐声而兼会意,则为义字之本体无疑。后世之儒不辨礼义礼仪之分,于礼义二字悉改为礼仪,如《中庸》礼仪三百威仪三千,礼仪即礼义。
若夫《大传》、《乐记》、《缁衣》篇所言礼义,乃汉儒未改之字也。后儒以仁义之义释之误甚。而仁谊二字复悉改为仁义,由是,三礼之文,凡古文有作礼义者,悉使之与礼仪相淆,其未改之文,复以仁谊之谊解礼义之义,而古人造字之精义沦矣。自谊字易为义字,而后儒之解义字者,解为事得其宜,盖行为之自由固为己身之权利,然自由不能无所限,故有益于人之谓仁,无损于人之谓义。义也者,勿为所不当为也。勿为所不当为,即能持人己之平,裁抑一己之自由而不复损人益已。
情得其平与事得其宜之义同。周子《通书》亦曰:爱曰仁,宜曰义。《礼记·表记》篇有言,义者,天下之制也。制与限同,所谓无形之裁制也。《易·文言传》亦曰:义以方外。方外者,即砥砺廉隅之义,砥砺廉隅见《儒行》亦即《乐记》所谓义以正之也。黄氏《经训比义》曰:义者,宜也,心能裁断其是非而措之得宜也。曰正,曰制,谓义之能裁断也,此义之正诂也。
天下惟正直之人守躬严肃以谿刻自处,谿刻二字见《荀子》。以克己励行为归,如伊尹一介不以取诸人,孟子言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以及汉黄宪、徐孺子,宋张横渠,明吴康斋、李二曲诸人是。故能裁抑己身,使之不能自逞。
善夫,董仲舒《春秋繁露》之论仁义也!谓春秋之道以义正我,故义之为言我也。义之法在正我,不在正人,我不自正,虽能正人弗予为义。又言义者宜在我者也,且在我而后可称义也。盖义字即《论语》正身之义。案:《公羊》与昭子之为善而爵之,于齐桓之执袁涛涂,则疾齐桓之不正。又言春秋大一统之义,在于正朝廷以正百官,欲其先于正己也。此即董子所本。自正其身,即能不纳于邪,身能不纳于邪,即能不加损害于他人。盖夺人财产、侵人自由、伤人名誉,皆为不义之一端,反是则为义。观《论语》言君子义以为质,黄式三曰,事得其宜之谓义。《中庸》所谓时措之宜也。质字与规律之义同,亦隐含裁制之意。心能裁断谓之义,孟子言心之同然者谓理义。程子释之曰:处物为义。处物者即裁断之谓也。又孟子以羞恶之心为义,心有羞恶,亦由于心有裁断也。而心能裁制己身,亦谓之义。如孟子言浩然之气配义与道,又言大人惟义所在。义也者,皆处事各得其宜之谓也。故义之为德,所以限抑一己之自由,而使之不复侵犯他人自由也。古人义利并言,《易·文言》曰:利者,义之和也。又言利物足以和义。《左传》言义以生利,又言信戴义而行之之为利。皆义字与利字并言,非两字为对词也。盖无害于人之谓义,无害于人则人己咸得其益,故利即由义而生。若《论语》言君子喻义小人喻利,孟子言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董仲舒亦曰正其谊,不谋其利,谊与义同盖喻利谋利之人不能裁制己身,因扩张一己之权利,致侵夺他人之自由,故利复与义相反。然衡以公例,则不加损害于人,即为由义。由义见《孟子》。杨朱有言,力之所贱,侵物为贱。《列子·杨朱》篇侵物者,即以权力加人之谓也。故为不义。若宋儒言克己断私,其大旨见《论语朱子集注》。近世毛西河、阮芸台皆斥之。于一己之自裁制极严,不侵他人之权利致并失一己之自由,即明儒邹南皋所谓后儒以己身为桎梏也。夫古人之所谓义,乃于自由之中加以制限,非因裁制己身之故而并失身体之自由也。惜宋儒之不明此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