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子墨子曰:“万事莫贵于义。今谓人曰:‘予子冠履,而断子之手足,子为之乎?’必不为。何故?则冠履不若手足之贵也。又曰:‘予子天下,而杀子之身,子为之乎?’必不为。何故?则天下不若身之贵也。争一言以相杀,是贵义于其身也。故曰:万事莫贵于义也。”
子墨子自鲁即① 齐,过② 故人,谓子墨子曰:“今天下莫为义,子独自苦而为义,子不若已。”子墨子曰:“今有人于此,有子十人,一人耕而九人处,则耕者不可以不益急矣。何故?则食者众而耕者寡也。今天下莫为义,则子如③ 劝我者也,何故止我?”
【注释】
①即:去,往。
②过:拜访。
③如:宜。
【译文】
墨子说:“万事没有比义更珍贵的了。假如现在对别人说:‘给你帽子和鞋子,但是要砍断你的手、脚,你愿意吗?’那人一定不愿意。为什么呢?因为帽、鞋不如手、脚珍贵。又说:‘给你天下,但要杀死你,你愿意吗?’那人一定不愿意。为什么呢?因为天下不如自己的生命珍贵。因争辩一句话而互相残杀,是因为把义看得比自身珍贵。所以说,万事没有比义更珍贵的了。”
墨子从鲁国到齐国,拜访了一位老朋友。老朋友对墨子说:“现在天下没有人追求道义,你何必独自苦苦地追求道义,不如就此停止吧。”墨子说:“现在这里有一个人,他有十个儿子,但只有一个儿子耕种,其他九个都闲着,那么耕种的这个人就不能不更加努力啊。为什么呢?因为吃饭的人多而耕种的人少。现在天下没有人追求道义,你应该勉励我追求道义,为什么还制止我呢?”
【原文】
子墨子南游于楚,见楚献惠王。献惠王以老辞,使穆贺见子墨子。子墨子说穆贺,穆贺大说① ,谓子墨子曰:“子之言,则成② 善矣!而君王,天下之大王也,毋乃曰‘贱人之所为’,而不用乎?”子墨子曰:“唯其可行。譬若药然,草之本,天子食之,以顺其疾,岂曰‘一草之本’而不食哉?今农夫入其税于大人,大人为酒醴粢盛,以祭上帝鬼神,岂曰‘贱人之所为’,而不享哉?故虽贱人也,上比之农,下比之药,曾不若一草之本乎?且主君亦尝闻汤之说乎?昔者汤将往见伊尹,令彭氏之子御,彭氏之子半道而问曰:‘君将何之?’汤曰:‘将往见伊尹。’彭氏之子曰:‘伊尹,天下之贱人也。若君欲见之,亦令召问焉,彼受赐矣。’汤曰:‘非女③ 所知也。今有药此④ ,食之则耳加聪,目加明,则吾必说而强食之。今夫伊尹之于我国也,譬之良医善药也。而子不欲我见伊尹,是子不欲吾善也。’因下彭氏之子,不使御。彼苟然,然后可也。”
【注释】
①说:通“悦”。
②成:通“诚”,确实。
③女:通“汝”。
④药此:当为“药于此”。
【译文】
墨子南游到了楚国,去见楚惠王。惠王借口自己年老推辞不见,派穆贺会见墨子。墨子游说穆贺,穆贺非常高兴,对墨子说:“你的主张确实好啊!但君王是天下的大王,恐怕会认为这是一个普通百姓的主张而不加采用吧!”墨子答道:“只要它能行之有效就行了,比如药,是一把草根,天子吃了它,可以治愈自己的疾病,难道他会认为是一把草根而不吃吗?现在农民缴纳租税给贵族,贵族大人们以此来准备各种酒食祭品,用来祭祀上帝、鬼神,难道他会认为这是普通百姓做的而不享用吗?所以虽然是普通百姓,对上把他比作农民,对下把他比作药,难道还不如一把草根吗?况且大王也曾听说过商汤的传说吧?过去商汤去见伊尹,叫彭氏的儿子给自己驾车。彭氏之子半路上问商汤:‘您要到哪儿去呢?’商汤答道:‘我要去见伊尹。’彭氏之子说:‘伊尹,只不过是天下的一位普通百姓。如果您一定要见他,只要下令召见他来问话,这对他来说已是蒙受恩遇了!’商汤说:‘这不是你所知道的。如果现在这里有一种药,吃了它,耳朵会更加灵敏,眼睛会更加明亮,那么我一定会喜欢而努力吃药。现在伊尹对于我国,就好像良医好药,而你却不想让我拜见伊尹,这是你不想让我好啊!’于是叫彭氏的儿子下去,不让他驾车了。如果惠王能像商汤这样,以后就可以采纳普通百姓的主张了。”
【原文】
子墨子曰:“凡言凡动,利于天、鬼、百姓者为之;凡言凡动,害于天、鬼、百姓者舍之。凡言凡动,合于三代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者为之;凡言凡动,合于三代暴王桀、纣、幽、厉者舍之。”
子墨子曰:“言足以迁行者,常之;不足以迁行者,勿常。不足以迁行而常之,是荡口也。”
子墨子曰:“必去六辟① 。嘿② 则思,言则诲,动则事,使三者代御③ ,必为圣人。必去喜,去怒,去乐,去悲,去爱,而用仁义。手足口鼻耳④ ,从事于义,必为圣人。”
子墨子谓二三子曰:“为义而不能,必无排⑤ 其道。譬若匠人之斫而不能,无排其绳。”
子墨子曰:“世之君子,使之为一犬一彘之宰,不能则辞之;使为一国之相,不能而为之。岂不悖哉!”
【注释】
①必去六辟:当移至“必去喜”之前。辟:通“僻”,邪僻。
②嘿:即“默”。
③代御:交替使用。
④耳:当为“耳目”。
⑤排:诋毁。
【译文】
墨子说:“一切言论、一切行动,有利于天、鬼神、百姓的,就去做;一切言论、一切行动,有害于天、鬼神、百姓的,就舍弃。一切言论、一切行动,合乎三代圣王尧、舜、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之道的,就去做;合乎三代暴君夏桀、商纣、周幽王、周厉王之道的,就舍弃。”
墨子说:“言论足以付诸行动的,就经常说;不足以付诸行动的,就不要常说。不足以付诸行动,却要常说,那就是信口胡言了。”
墨子说:“沉默之时就能思索,说话就能教导人,行动就能从成事。如果这三者交替进行,一定能成为圣人。一定要去掉六种邪僻:去掉喜,去掉怒,去掉乐,去掉悲,去掉爱,以仁义作为一切言行的准则。手、脚、口、鼻、耳、目,都用来从事仁义之事,一定会成为圣人。”
墨子对几个弟子说:“奉行道义而不能做好之时,一定不能诋毁道义本身。好像木匠砍削木材不能砍削好,不能归罪于墨线一样。”
墨子说:“世上的君子,让他去做宰狗杀猪的屠夫,如果干不了就推辞;让他做一国的国相,干不了却照样去做,这难道不很荒谬吗?”
【原文】
子墨子曰:“今瞽曰:‘钜① 者白也,黔者黑也。’虽明目者无以易之。兼白黑,使瞽取焉,不能知也。故我曰瞽不知白黑者,非以其名也,以其取也。今天下之君子之名仁也,虽禹、汤无以易之。兼仁与不仁,而使天下之君子取焉,不能知也。故我曰天下之君子不知仁者,非以其名也,亦以其取也。”
子墨子曰:“今士之用身,不若商人之用一布② 之慎也。商人用一布布③ ,不敢继苟而雠焉④ ,必择良者。今士之用身则不然,意之所欲则为之,厚者入刑罚,薄者被毁丑,则士之用身,不若商人之用一布之慎也。”子墨子曰:“世之君子欲其义之成,而助之修其身则愠,是犹欲其墙之成,而人助之筑则愠也。岂不悖哉!”
【注释】
①钜:疑“银”字之误。
②布:古代钱币。
③一布布:后一“布”字当作“市”,购买之意。
④继:疑“纵”字之误。雠:通“售”,买。
【译文】
墨子说:“现在有一个盲人说:‘银是白色的,黔是黑色的。’即使是眼睛明亮的人也不能更改它。把白色的和黑色的东西放在一块儿,让盲人分辨,他就无法知道了。所以我说,盲人不知白色和黑色,不是因为他不知道它们的名称,而是因为他无法择取。现在天下的君子给‘仁’下定义,即使禹、汤也无法更改它。但把符合仁和不符合仁的事物混杂在一起,让天下的君子择取,他们就不知道了。所以我说:天下的君子不知道‘仁’,不是因为他不知道仁的名字,而是因为他无法择取。”
墨子说:“现在士人以身处世,还不如商人使用一个钱币慎重。商人用一个钱币购买东西,不敢任意马虎地购买,一定选择好的。现在士人以身处世却不是这样,随心所欲地胡作非为。过错严重的陷入刑罚,过错轻的蒙受非议羞辱。可见,士人以身处世,不如商人使用一个钱币慎重。”墨子说:“当代的君子,想实现他的道义,而帮助他修养身心却心怀怨恨。这就像要筑成墙,而别人帮助他却很生气一样,难道不很荒谬吗?”
【原文】
子墨子曰:“古之圣王,欲传其道于后世,是故书之竹帛,镂之金石,传遗后世子孙,欲后世子孙法之也。今闻先王之遗① 而不为,是废先王之传也。”
子墨子南游使卫,关中② 载书甚多,弦唐子见而怪之,曰:“吾夫子教公尚过曰:‘揣曲直而已。’今夫子载书甚多,何有也?”子墨子曰:“昔者周公旦朝读书百篇,夕见漆十士③ ,故周公旦佐相天子,其修至于今。翟上无君上之事,下无耕农之难,吾安敢废此?翟闻之:‘同归之物,信有误者。’然而民听不钧④ ,是以书多也。今若过之心者,数逆于精微。同归之物,既已知其要矣,是以不教以书也。而子何怪焉?”
子墨子谓公良桓子曰:“卫,小国也,处于齐、晋之间,犹贫家之处于富家之间也。贫家而学富家之衣食多用,则速亡必矣。今简⑤ 子之家,饰车数百乘,马食菽粟者数百匹,妇人衣文绣者数百人,吾⑥ 取饰车食马之费,与绣衣之财,以畜士,必千人有余。若有患难,则使百人处于前,数百于后,与妇人数百人处前后,孰安?吾以为不若畜士之安也。”
【注释】
①遗:“道”字之误。
②关中:指车上横阑之内,即车中。
③漆:“七”之借音字。
④钧:通“均”。
⑤简:阅。
⑥吾:“若”字之误。
【译文】
墨子说:“古时候的圣王,想把自己的学说传给后代,因此写在竹、帛上,刻在金、石上,传留给后代子孙,要后代子孙效法它。现在听到了先王的学说却不去实行,这是废弃先王所传的学说了。”
墨子南游到卫国去,车中装载的书很多。弦唐子见了很奇怪,问道:“老师您曾教导公尚过:‘书不过用来衡量是非曲直罢了。’现在您装载这么多书,有什么用处呢?”墨子说:“过去周公旦早晨读一百篇书,晚上见七十个士人。所以周公旦辅助天子,他的美名传到了今天。我上没有承担国君授予的职事,下没有耕种的艰难,我如何敢抛弃这些书呢?我听说过:天下万事万物殊途同归,流传的时候确实会出现差错。但是由于人们听到的不一致,所以记载其事的书就多起来了。现在像公尚过那样的人,对于事理已达到了洞察精微。对于殊途同归的天下事物,已经能够把握要领了,因此就不用把书中的东西教给他了。你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墨子对公良桓子说:“卫国是一个小国,处在齐国与晋国之间,就像穷家处在富人家之间一样。穷人家如果学富人家的穿衣、吃饭及大手大脚花钱,那么穷人家一定很快就破败了。现在看看您的家族,以纹彩装饰的车子有数百辆,吃菽、粟的马有数百匹,穿文绣的妇人有数百人。如果把装饰车辆、养马的费用和做绣花衣裳的钱财用来供养士人,一定可以供养一千多人。如果遇到危难,就命令几百人在前面,几百人在后面,这与几百个妇人站在前后,哪一个更安全呢?我以为不如供养士人安全。”
【原文】
子墨子仕人于卫,所仕者至而反① 。子墨子曰:“何故反⑪ 7?”对曰:“与我言而不当。曰‘待女以千盆② ’,授我五百盆,故去之也。”子墨子曰:“授子过千盆,则子去之乎?”对曰:“不去。”子墨子曰:“然则非为其不审③ 也,为其寡也。”
子墨子曰:“世俗之君子,视义士不若负粟者。今有人于此,负粟息于路侧,欲起而不能。君子见之,无长少贵贱,必起之。何故也?曰:义也。今为义之君子,奉承先王之道以语之,纵不说而行,又从而非毁之,则是世俗之君子之视义士也,不若视负粟者也。”
子墨子曰:“商人之四方,市贾信徙④ ,虽有关梁⑤ 之难,盗贼之危,必为之。今士坐而言义,无关梁之难,盗贼之危,此为信徙,不可胜计,然而不为,则士之计利,不若商人之察也。”
【注释】
①反:通“返”。
②女:通“汝”。盆:指俸禄的数量。
③审:疑为“当”字之误。
④贾:通“价”。信:“倍”字之误。徙:当为“蓰”,五倍。
⑤关梁:关卡和桥梁。
【译文】
墨子推荐一个人到卫国做官,这个人到卫国后却回来了。墨子问他:“为什么回来呢?”那人回答说:“卫国国君与我说话不算话。说‘给你千盆的俸禄’,实际只给了我五百盆,所以我离开了卫国。”墨子又问:“如果给你的俸禄超过千盆,你还离开吗?”那人答道:“不离开。”墨子说:“既然这样,那么你不是因为卫国说话不算话,而是因为俸禄太少。”
墨子说:“世俗的君子,看待行义之人还不如一个背米的人。现在这里有一个人,背着米在路边休息,想站起来却起不来了。君子见了,不管他是少、长、贵、贱,一定会帮助他站起来。为什么呢?说:这就是道义。现在行义的君子奉行先王的道义来告诫世俗的君子,世俗的君子即使不喜欢、不实行就算了,却又加以非议、诋毁。这就是世俗的君子看待行义之士,还不如一个背米的人了。”
墨子说:“商人到四方去,买进和卖出的价钱相差一倍或数倍,即使有重重关卡那种艰难以及碰见盗贼那种危险,也一定去做买卖。现在士人坐谈道义,没有重重关卡的艰难,没有遇到盗贼的危险,即使这样还不去做。那么士人计算利益,还不如商人明察。”
【原文】
子墨子北之齐,遇日者① 。日者曰:“帝以今日杀黑龙于北方,而先生之色黑,不可以北。”子墨子不听,遂北。至淄水,不遂而反焉。日者曰:“我谓先生不可以北。”子墨子曰:“南之人不得北,北之人不得南,其色有黑者、有白者,何故皆不遂也?且帝以甲乙② 杀青龙于东方,以丙丁杀赤龙于南方,以庚辛杀白龙于西方,以壬癸杀黑龙于北方,若用子之言,则是禁天下之行者也。是围③ 心而虚天下也,子之言不可用也。”
子墨子曰:“吾言足用矣,舍言④ 革思者,是犹舍获而攟⑤ 粟也。以其言非吾言者,是犹以卵投石也。尽天下之卵,其石犹是也,不可毁也。”
【注释】
①日者:古时候根据天象变化预测吉凶的人。
②甲乙:指甲日和乙日。下同。
③围:当作“圉”,阻止。
④舍言:当作“舍吾言”。
⑤攟(jùn):古同“捃”,拾取。
【译文】
墨子往北到齐国去,遇到一个占卦先生。占卦先生说:“历史上的今天,黄帝在北方杀死了黑龙,你的脸色发黑,不能向北去。”墨子不听,继续向北走。到淄水边,没有渡河就返了回来。占卦先生说:“我对你说过不能向北走。”墨子说:“淄水之南的人不能渡淄水北去,淄水之北的人也不能渡淄水南行,他们的脸色有黑的、有白的,为什么都不能渡呢?况且黄帝甲乙日在东方杀死了青龙,丙丁日在南方杀死了赤龙,庚辛日在西方杀死了白龙,壬癸日在北方杀死了黑龙,假如按照你说的话,这是禁止天下所有的人来往了。这是困蔽人心,使天下如同虚空无人迹一样,所以你的话不能听。”
墨子说:“我的学说足够用了!舍弃我的学说主张而思虑别的,这就像放弃收割而去捡拾别人遗留的谷穗一样。用别人的言论否定我的言论,这就像用鸡蛋去碰石头一样。用尽天下的鸡蛋,石头还是这个样子,并不能毁坏它。”
【解析】
本篇取首句“贵义”二字作为题目,各段都以语录体形式记载墨子与他人的对话,当出于其弟子之手。
本篇主要说的是“义”的问题。墨子提出,万事没有比义更珍贵的了,人们的一切言论行动,都要从事于义。墨子批评世俗君子,光嘴上道说仁义,实际上却不能实行。
墨子尤其批判了那些满嘴仁义,实则所为却与仁义相悖的人,认为其无异于只知黑白之名,而不辨黑白之实的盲者。可见,墨子认为“足以迁行”之言才是当言者,如果是不足以付诸实践的言论就是“荡口”。
全文分段较细,各段间无必然联系,结构较为分散,但中心明确。作者认为“义”本身是绝对正确的,若不能行义,只能归咎于自己,而不能“排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