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上学”,是一个西洋哲学中底名词。有时也译为玄学。民国八九年间,在中国曾有所谓科学与玄学的论战,其所谓玄学,即是形上学。
就最哲学底形上学说,科学与形上学没有论战的必要。因为科学与形上学,本来没有冲突,亦永远不会有冲突。最哲学底形上学,并不是“先科学底”科学,亦不是“后科学底”科学,亦不是“太上科学”。它不必根据科学,但亦不违反科学,更不反对科学。所以它与科学,决不会发生冲突。既不发生冲突,当然亦没有论战的必要。
科学的目的是对于经验作积极底释义(释义就是解释其中所涵蕴底义理。这是一个新词。其意义相当于英文interpretation一词,作名词用则曰释义,作动词用则曰义释)。其方法是实验底,其结论的成立,靠经验的证实。在人类的知识的进步过程中,人的知识中底有些理论,其目的亦是对于经验作积极底释义,但其方法,却不是实验底。这就是说,持这些理论底人,虽持这些理论,但却不以,或不能以,实验底方法,从经验上证实之。此种理论,就其目的说,是科学底;就其方法说,不是科学底。此种理论,可以说是“先科学底”科学。因为此种理论,就其目的说,是与科学一类底。但其方法,是人未知严格底科学方法以前所用底方法。所以我们说:此种理论是“先科学底”科学。
例如,就医学说,说传染病的病源是一种微生物,这是可以实验底方法从经验中证实底,这是科学的理论。说传染病的病源是“四时不正之气”,这是“想当然耳”,是不能以实验底方法,从经验中证实底。这是“先科学底”科学的理论。这种理论,虽是“想当然耳”,但亦是对于传染病的病源底一种比较合理底解释。比于说传染病是上帝降罚,或鬼神作祟,这种理论,已经是进步得多。
说传染病的病源是上帝降罚或鬼神作祟,是宗教的说法。说传染病的病源是“四时不正之气”,是“先科学底”科学的说法。说传染病的病源是一种微生物,是科学的说法。从宗教的说法,到科学的说法,是一种进步,是人的知识在医学方面底进步。
“先科学底”科学,有些人称为形上学。孔德说:人类进步,有三阶段:一、神学阶段;二、形上学阶段;三、科学阶段。他所谓形上学,正是我们所谓“先科学底”科学。如所谓形上学是如此底性质,则形上学只可于“无佛处称尊”,于没有科学的时候,此所谓形上学,在人的知识中占现在科学在现在人的知识中所占底地位。换句话说,此所谓形上学,就是那个时候的人的科学。于既有现在底科学以后,此所谓形上学,即应功成身退,将其地位让与现在底科学。如既有现在底科学,此所谓形上学,仍不退位,则即与现在底科学冲突。此等冲突,严格地说,是现在底科学与以往底科学的冲突。是进步底、好底科学,与落伍底、坏底科学的冲突。
照另有一部分人底说法,形上学可以说是“后科学底”科学。照这一部分人的说法,科学以实验底方法,义释经验。但现在底科学,尚不能以实验底方法,义释所有底经验。现在底科学所尚不能义释底经验,形上学可暂以另一种方法义释之。等到科学进步,形上学所义释底经验,科学亦能以实验底方法义释之。至此时,科学的释义替代形上学的释义。用另一套话说,形上学专讨论科学尚未讨论,或尚未能解决底问题。形上学的问题与科学的问题,是一类底。在这一类底问题中,有些问题是科学所不能以实验底方法解决者。形上学随科学之后,取此等问题,以另一种方法,试为解决。不过这种解决是临时底。将来科学进步,即能以实验方法解决此等问题,这是真正底解决。真正底解决将来即替代临时底解决。形上学专在科学后面,检拾问题。科学愈进步,形上学即愈无问题可检拾。至全无问题可检拾之时,形上学即没有了。有人说:哲学亦没有了。
照这一部分人的说法,形上学是“后科学底”科学。它亦是科学,因为它的问题,与科学的问题是一类底,形上学与科学,都以积极底义释经验为目的。形上学随科学之后,试以另一种方法解决科学以实验底方法所不能解决底问题。由此方面说,它是“后科学底”科学。但它必为将来底科学所替代。由此方面说,所谓“后科学底”科学,仍是“先科学底”科学。对于现在底科学说,它是“后科学底”科学。对于将来底科学说,它是“先科学底”科学。
或可说,形上学的问题,虽与科学的问题,是一类底,但并不是科学所尚不能解决底问题,而是科学所永不能解决底问题。形上学于科学之后,专检拾科学所永不能解决底问题,以另一种方法解决之。所以它只是“后科学底”科学,不是“先科学底”科学。例如在西洋哲学史中,所谓上帝存在、灵魂不灭、意志自由等问题,都是关于宇宙人生底根本问题,亦都是科学所永不能解决底问题。这一类底问题,正是形上学的问题。形上学专讨论这一类底问题,所以是“后科学底”科学。
亦有人认为科学的问题是无穷尽底,解决一个问题之后,随之就有别底问题发生。科学的进步,永远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情形。所以“后科学底”科学,不会没有。它是随着科学发展而发展底,不过它的领域,时时移动。
照另有一部分人的说法,形上学可以说是“太上科学”。照这一部分人的说法,形上学的目的,是求所谓“第一原理”。从“第一原理”可以推出人的所有底知识,中国古代有些人以为,《周易》一书就包涵有这一种底原理。现在虽有很少人持这种说法,但颇有些人以为,形上学的第一原理,可为科学中底原理之根据。它是一切科学原理的原理。例如海格尔所讲底辩证法,在他的形上学中,就是这一种底第一原理。在辩证唯物论的形上学中,马克思所讲底辩证法,也是这一种底第一原理。照此一部分人的说法,形上学是科学之母,也就是“太上科学”。
以上各部分人的各种说法,虽不尽相同,但有一相同之点,即均以为形上学的目的,与科学同是积极地义释经验。不过形上学的方法与科学不同。形上学不以实验底方法,从经验证实其结论,因此即可与科学冲突。因为积极地义释经验,而又不用实验底方法,从经验证实其结论,是为科学所不许底。
形上学不用实验底方法,不从经验证实其结论,如何可以解决有关于积极地义释经验底问题?这是很不容易回答底。在西洋现代哲学中,维也纳学派,即从此观点,以批评形上学。如所谓形上学是“先科学底”科学,或“后科学底”科学,或“太上科学”,则维也纳学派,对于形上学底批评,是很有理由底。他们说,形上学中命题是没有意义底,形上学是应该取消底。如所谓形上学是如上文所说者,形上学似乎没有方法,可以应付维也纳学派的批评。
不过最哲学底形上学,亦可说是真正底形上学,并不是“先科学底”科学,亦不是“后科学底”科学,亦不是“太上科学”。在哲学史中,有些哲学家的形上学,确不免有这些性质。但不能说“形上学”必需有这些性质。维也纳学派对于形上学底批评,可以说是对于西洋传统底形上学底批评。这些批评,对于真正底形上学,是无干底。
我们于以下,将要说明真正形上学的性质。本书主要底目的,是讲形上学的方法。一门学问的性质,与它的方法,有密切底关系。我们于以下希望,从讲形上学的方法,说明形上学的性质。
真正形上学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正底方法;一种是负底方法。正底方法是以逻辑分析法讲形上学。负底方法是讲形上学不能讲,讲形上学不能讲,亦是一种讲形上学的方法。犹之乎不屑于教诲人,或不教诲人,亦是一种教诲人的方法。孟子说:“不屑于教诲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世说新语》说:“谢公夫人教儿,问太傅:‘那得初不见公教儿?’答曰:‘我自常教儿。’”孟子、谢公此言,正可引以说明此义。讲形上学不能讲,即对于形上学的对象,有所表显。既有所表显,即是讲形上学。此种讲形上学的方法,可以说是“烘云托月”的方法。画家画月的一种方法,是只在纸上烘云,于所烘云中留一圆底或半圆底空白,其空白即是月。画家的意思,本在画月。但其所画之月,正在他所未画底地方。用正底方法讲形上学,则如以线条描一月,或以颜色涂一月。如此画月底画家,其意思亦在画月。其所画之月,在他画底地方。用负底方法讲形上学者,可以说是讲其所不讲。讲其所不讲亦是讲。此讲是其形上学。犹之乎以“烘云托月”的方法画月者,可以说是画其所不画。画其所不画亦是画。
正底方法,以逻辑分析法讲形上学,就是对于经验作逻辑底释义。其方法就是以理智对于经验作分析、综合及解释。这就是说以理智义释经验。这就是形上学与科学的不同。科学的目的,是对于经验,作积极底释义。形上学的目的,是对于经验作逻辑底释义。
我们所谓“逻辑底”,意思是说“形式底”。我们所谓“积极底”,意思是说“实质底”。在本书中,“积极底”是与“逻辑底”或“形式底”相对待底,并不是与“消极底”或“否定底”相对待底。所谓“形式底”,意思是说“没有内容底”,是“空底”。所谓“实质底”,意思是说“有内容底”。这种分别,我们于下文举例说明之。
《世说新语》谓:“钟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识嵇康。钟要于时贤俊之士,俱往寻康。康方大树下锻。向子期为佐鼓排。康扬锤不辍,傍若无人,移时不交一言。钟起去。康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简傲篇》)又传说:邵康节与程伊川闻雷声,康节“谓伊川曰:‘子知雷起处乎?’伊川曰:‘某知之,尧父不知也。’先生(康节)愕然曰:‘何谓也?’曰:‘既知之,安用数推之?以其不知,故待推而知。’先生曰:‘子云知,以为何处起?’曰:‘起于起处。’先生咥然。”(《宋元学案》引)在此二故事中,钟会及伊川的答案,都是形式底答案。这就是说,这种答案是空底,没有内容底。因为专凭程伊川的答案,我们并不能知道他所闻底雷果从何处起。专凭钟会的答案,我们并不能知道他果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若程伊川答说:雷从北邙山起。若钟会答说,他闻嵇康是个狂士,他见嵇康打铁。他们的答案,即不是形式底,而是有内容底。有内容底即是积极底。
钟会及伊川的答案,以前人却觉其颇有意思,这就是说都觉其有哲学底兴趣。为甚么如此?其原因约有三点:(一)这些答案几乎都是重复叙述命题。(二)就一方面说,这些答案可以说是对于实际都没有说甚么,至少是所说很少。(三)但就又一方面说,这些答案又都是包括甚广。形上学中底命题,就是有这种性质底命题。
为讨论方便起见,我们把钟会及伊川的答案,写成下列三个命题:“我看见我所看见底。”“我听见我所听见底。”“我们所听见底雷起于它所起底地方。”这三个命题,都几乎是重复叙述底。为甚么说“几乎”?因为这三个命题,都是肯定其主辞的存在。钟会肯定他是听见些甚么,看见些甚么。伊川肯定他所听见底是雷声,而且雷有其起处。这些就是他们所从以说起底事物。他们肯定其存在。这就是肯定其主辞的存在。肯定其主辞的存在底命题,不是重复叙述命题。不过这三个命题的客辞,只是重复叙述它的主辞。所以我们说它们几乎是重复叙述命题。我们说:钟会、伊川的答案,可以说是对于实际没有说甚么,至少是所说甚少。所以要加上末一句,就是因为他们并非全无所说。
重复叙述命题,不能是肯定其主辞的存在底命题,因为肯定其主辞存在底命题,不能是必然地真底。例如我们说:“现在底法兰西国王是现在底法兰西国王。”“那个使圆为方底人,是那个使圆为方底人。”这两个命题都是重复叙述命题。但照罗素在《数学原理》中,对于这两个命题底解释,这两个命题,都不是真底。因为这两个命题的主辞,都是不存在底。现在底法兰西没有国王,亦没有能使圆为方底人。照这种解释,这两个命题固不是真底,但同时它们亦失去重复叙述命题所有底性质。以为它们不是真底,而同时又是重复叙述命题,这是错误底。这两个命题,应解释为:“如果甲是现在底法兰西国王,甲是现在底法兰西国王。”“如果甲是那个使圆为方底人,甲是那个使圆为方底人。”照如此解释,则虽现在底法兰西没有国王,虽没有人能使圆为方,而这两个命题还是真底,因为它们意义是“如果甲,则甲”,并不肯定主辞的存在。
“我听见我所听见底”,“我看见我所看见底”,“我们所听见底雷声,起于它所起底地方”。我们当然亦可将其解释为重复叙述命题。我们可以将其解释为“如果我有所听见,我所听见底是我所听见底”;“如果我有所看见,我所看见底是我所看见底”;“如果我们所听见底是雷声,又如果雷声有其起处,它的起处是它的起处”。照这样解释,这三个命题,对于实际,都没有说甚么。它们都是重复叙述底命题。不过这样解释,显然不是钟会、伊川的意思。而形上学中底命题,也不是这一种底命题。
重复叙述命题,不可能是假底。上面所述三个命题,只有在一个情形下才可能是假底。只有在钟会没有听见甚么,没有看见甚么的情形下,钟会所说,才会是假底;只有在伊川没有听见雷声,或雷声根本无起处的情形下,伊川所说,才会是假底。
这三个命题,都是从实际底事物说起,所以不是逻辑中底命题。逻辑中底命题,不从实际底事物说起。讲逻辑底书中,亦常有关于实际底事物底命题,但此不过是为学人举例,并不是逻辑中有这一类底命题。钟会、伊川所说底命题,虽都从实际底事物说起,而对于他们所说底事物,除其存在外,均无所肯定,无所建立。钟会并没有肯定,他所听到底是甚么,他所见到底是甚么。伊川并没有肯定,他所听底雷声,从甚么地方起。就这一方面说,他们对于实际,是没说甚么,至少是所说甚少。
钟会虽没有肯定他所闻底是甚么,他所见底是甚么,但无论他所闻底是甚么,他所见底是甚么,他的这个答案,都可以适用。只要他是有所闻,有所见,他所说底命题,都是真底。伊川的答案亦是如此。于此我们又可见,这一种命题,与逻辑中底命题不同。严格地说,有许多逻辑中底命题,只是命题套子。从套子中可以套出命题。例如“甲是甲”,并不是个命题,只是个命题套子。从这个套子中,我们可以套出山是山,水是水。虽是如此,但“甲是甲”并不包括山是山,水是水。这就是说,从“甲是甲”,我们虽可以套出山是山,水是水,但山或水都不是“甲”的外延。甲不能有外延。“我听见我所听见底”,“我看见我所看见底”,“我所听见底雷声,起于它所起底地方”。这些是命题,并不是命题套子,从这些命题中,我们不能套出,钟会所听见底是甚么,所看见底是甚么,伊川所听见底雷声,起于甚么地方。但无论钟会所听见底所看见底是甚么,他所实际听见底或实际看见底,都是“我所听见底”或“我所看见底”这两个辞的外延。伊川所听见底雷声,无论起于何处,但它的实际起处(如果它有起处),就是“我所听见底雷声的起处”这个辞的外延。由这一方面说,这三个命题,所包括甚广。
这三个命题,并不是形上学中底命题,不过有上所述底三种性质。这三种性质是形上学中底命题所有底。因此,人觉这三个命题有哲学底兴趣,我们也以它们作例,说明形上学中底命题的性质。
形上学的工作,是对于经验作逻辑底释义。科学的工作,是对于经验作积极底释义。所以形上学及科学,都从实际底事物说起。所谓实际底事物,就是经验中底事物。这是形上学与逻辑学、算学不同之处。在对于实际事物底释义中,形上学只作形式底肯定,科学则作积极底肯定,这是形上学与科学不同之处。
逻辑学中,及算学中底命题,都是分析命题,所以不可能是假底。科学中底命题,是综合命题,可能是假底。形上学中底命题,仅几乎是重复叙述命题,所以也是综合命题,也可能是假底。不过形上学中底命题,除肯定其主辞的存在外,对于实际底事物,不积极底说甚么,不作积极底肯定,不增加我们对于实际事物底知识。所以它是假的可能是很小底。只有在它所从说起底事物的存在不是真底的情形下,它才能是假底。形上学是对于一切事物作形式底释义,只要有任何事物存在,它的命题都是真底。任何事物都不存在,如果是有这种可能,其可能是很小底。所以形上学中底命题,虽不如逻辑学、算学中底命题,是必然地真底,但亦近乎是必然地真底。
人的知识,可以分为四种。第一种是逻辑学、算学。这一种知识,是对于命题套子或对于概念分析底知识。第二种知识是形上学。这一种知识,是对于经验作形式底释义底知识。知识论及伦理学的一部分,亦属此种。伦理学的此部分,就是康德所谓道德形上学。第三种是科学。这一种知识,是对于经验作积极底释义底知识。第四种是历史。这一种知识,是对于经验底记述底知识。
真正形上学底命题,可以说是“一片空灵”。空是空虚,灵是灵活。与空相对者是实,与灵相对者是死。历史底命题,是实而且死的。因为一个历史底命题,所说者是一件已定底事实,亦止于此一件事实。科学底命题,是灵而不空底。科学底命题,对于经验作积极底释义,积极则有内容,所以不是空底。但一科学命题,可以适用于一类事实,不为一件事实所限,不沾滞于一件事实,所以是灵底。逻辑学、算学中底命题,是空而不灵底。因为逻辑学中底命题,其只是命题套子者,因其是套子,所以是空底。从套子中虽可以套出许多命题,但一个套子,只是一个套子,所以是死底。其是分析概念,以及算学中底命题,都只分析概念,不管事实,所以是空底。分析一个概念底命题,只是一个分析概念底命题,所以是死底。形上学底命题,是空而且灵底。形上学底命题,对于实际,无所肯定,至少是甚少肯定,所以是空底。其命题对于一切事实,无不适用,所以是灵底。
真正底形上学,必须是一片空灵。哲学史中底哲学家底形上学,其合乎真正底形上学的标准的多少,视其空灵的程度。其不空灵者,即是坏底形上学。坏底形上学即所谓坏底科学。此种形上学,用禅宗的话说,是“拖泥带水”底。沾滞于“拖泥带水”底形上学底人,禅宗谓为“披枷带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