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知道北宋初期的文学,虽有盛唐与西昆之争、古文与时文之争,但自欧苏享盛名以后,占了文坛的中枢势力,这种门户的党见渐渐被消灭了。欧阳修的事业不专在文学,而苏轼则隐隐成了文坛的中心。如黄(庭坚)、秦(观)、张(耒)、晁(补之),号为苏门四学士;李之仪、陈师道、程垓或以才受知于苏轼,或以词得轼之激赏,虽然他们的词,不一定是苏轼一样的风格情调,总可以说是苏门的词人。
第一个我们要说的是黄庭坚:
庭坚字鲁直,号山谷老人,洪州分宁人(公元一〇四五年至公元一一〇一年)。官为秘书丞。他生平在文学上的努力,成功于诗歌一方面。世号苏黄,为江西诗派之宗。他的词也拟似他的诗。晁无咎谓“鲁直自是著腔子唱好诗”,讥其不是当行也。有《山谷词》二卷。
自然山谷的词,受苏词的影响不少。看他的《念奴娇》:
断虹霁雨,净秋空,山染修眉新绿。桂影扶疏,谁便道,今夕清辉不足?万里青天,姮娥何处,驾此一轮玉。寒光零乱,为谁偏照醽醁。
年少从我追游,晚凉幽径,绕张园森木。共倒金荷,家万里,难得尊前相属。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笛。孙郎微笑,坐来声喷霜竹。
这种词自是从苏子瞻《念奴娇》“大江东去”词得来的,颇有豪放之致。陈后山则举其“春未透,花枝瘦,正是愁时候”,谓峭健非秦观所能作。按此词《蓦山溪》调《赠衡阳妓陈湘》中句。其词如下:
参见(清)康熙皇帝御定编《御选历代诗余》卷五十一:“婷婷袅袅”。 鸳鸯翡翠,小小思珍偶。眉黛敛秋波,尽湖南山明水秀,娉娉袅袅 ,恰近十三余。春未透,花枝瘦,正是愁时候。
参见(清)康熙皇帝御定编《御选历代诗余》卷五十一:“每不自由人”。 寻芳载酒,肯落谁人后。只恐晚归来,绿成阴,青梅如豆。心期得处,每自不由人 。长亭柳,君知否?千里犹回首!
这还不能算山谷的好词。山谷词的特点,是在描写男女间的恋爱,就是俗所诟病他的喜为淫艳之词。我们现在正要介绍山谷的艳词:
参见(宋)黄庭坚《山谷词》:“添憔悴,镇花销翠减,玉瘦香肌。” 把我身心,为伊烦恼,算天便知。恨一回相见,百方做计,未能偎倚,早觅东西。镜里拈花,水中捉月,觑着无由得近伊。憔悴镇,花销翠减,玉瘦香肌。
奴儿又有行期。你去即无妨,我共谁?向眼前常见,心犹未足,怎生禁得真个分离。地角天涯,我随君去,掘井为盟无改移。君须是,做些儿相度,莫待临时。(《沁园春》)
对景还消瘦,被个人把人调戏。我也心儿有,忆我又唤我,见我,嗔我,天甚教人怎生受?
看承幸厮勾,又是樽前眉峰皱。是人惊怪,冤我忒撋就,拼了又舍了,定是这回休了!及至相逢,又依旧。(《归田乐引》)
不见片时霎,魂梦相随着。因甚近新无据?误窃香深约。
参见(宋)黄庭坚《山谷词》:“思量模样忔憎儿”。 思量模样忆憎儿 ,恶又怎生恶?终待共伊相见,与佯佯奚落。(《好事近》)
参见(清)康熙皇帝御定编《御定佩文韵府》:“泥犁地狱”。 山谷这些词,完全引当时俚语白话入词,大胆地描写男女间裸赤的情爱,描写得生动和精致,这都是山谷艳词的特色。论者每以猥亵为山谷词之病,法秀且谓其“以笔墨诲淫,于我法当堕犁舌地狱 ”,实则我们并不觉得《山谷词》如何猥亵,也不觉得男女间火热的爱不可以描写出来。“淫艳”二字不足以为《山谷词》病。可是《山谷词》却另有大可诟病的地方在:
山谷最爱集古诗,或括古词以组成词及新词。如《浣溪沙》一例:
参见(清)康熙皇帝御定编《御选历代诗余》卷六:“惊鱼错认月沉钩”。 新妇矶头眉黛愁,女儿浦口眼波秋,惊鱼错误月沉钩 。
参见(清)康熙皇帝御定编《御选历代诗余》卷六:“斜风细雨转船头”。 青箬笠前无限事,绿蓑衣底一时休,斜风细雨轻船头 。
这还要算一首好词,以水光山色替却玉肌花貌,真有渔父家风。但自己既没有自创意境,只截取古人字句,即算能借以组合成一首好词,也不能算是创作,何况山谷往往点金成铁呢?如《西江月》“断送一生唯有,破除万事无过”,从对仗方面看,诚引得很巧;若就文学论,这是很笨拙的句子。又如《两同心》调里的“你共人女边著子,争知我门里挑心”,把好字写为“女边著子”,把闷字拆成“门里挑心”,这是猜字谜,哪里有什么意思?山谷并且复用这两句在他的几首词里面,岂爱其造语之工耶?
晁补之,与黄鲁直同时的词人,字无咎,钜野人(公元一〇五三年至公元一一一〇年)。官至著作郎,国史编修官。为苏门四学士之一。《宋史·文苑传》记其“才气飘逸,嗜学不知倦。文章温润典缛,其凌丽奇卓,出乎天成。尤精《楚辞》,论集屈、宋以来赋咏为《变离骚》等三书”。其诗文著为《鸡肋集》七十卷。有词《琴趣外篇》六卷。
补之虽属苏门,而他的词却绝不与苏轼同调。他所最服膺的词人,一个是秦少游,他说“近世以来,作家皆不及秦少游”;一个是柳耆卿,他说“耆卿词不减唐人高处”。他自己受秦柳的影响也很大。
参见(清)康熙皇帝御定编《御选历代诗余》卷六十六:“余霞散绮,回向烟波路,使人愁。” 黯黯青山红日暮,浩浩大江东注。余霞散绮,回向烟波,问路使人愁。 长安远,在何处?几点渔灯小,迷近坞;一片客帆低,傍前浦。
参见(清)康熙皇帝御定编《御选历代诗余》卷六十六:“一千里伤平楚。怪竹枝歌”。参见(清)康熙皇帝御定编《御选历代诗余》卷六十六,该词牌名为《迷神引》。 暗想平生,自悔儒冠误!觉阮途穷,归心阻,断魂萦目,千里伤平楚。怪竹技歌 ,声声怨,为谁苦?猿鸟一时啼,惊岛屿;烛暗不成眠,听津鼓。(《惜奴娇》 )
谪宦江城无屋买,残僧野寺相依。松间药臼竹间衣,水穷行到处,云起坐看时。
一个幽禽缘底事?苦来醉耳边啼。月斜西院愈声悲,青山无限好,犹道不如归。(《临江仙·信州作》)
补之的生平,很有许多佳话。如《生查子·感旧词》,便是描写他和一个贵族的女子恋爱,后来他自己的夫人知道了,逼他回去,过了十余年重来访时,已经是“一水是红墙,有恨无由语”了。补之不比柳永一样,他很不看重功名。他自悔“儒冠曾把身误!弓刀千骑成何事?荒了邵平瓜圃。君试觑,满青镜,星星鬓影今如许。功名浪语,便似得班超封侯万里,归计恐迟暮!”(《摸鱼儿》)补之完全是一个文学者的性格,他说功名事业不如花下樽前。《八声甘州》的小半阕:“莫叹春光易老,算今年春老,还有明年。叹人生难得常好是朱颜。有随轩金钗十二,为醉娇一曲踏珠筵。功名事,算如何此,花下樽前。”读了这一段词,便知道与柳永的“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是一样的意思。晁词之受柳词之影响,由此可见。
论者谓补之词神姿高秀,与轼实可比肩。这种比例,甚不伦类。补之与东坡无论体裁风格,均相反趋。陈直斋谓“无咎词佳者固未多逊秦七、黄九”。无咎实少游之流也。毛晋言“无咎虽游戏小词,不作绮艳语”,又非确论。不过无咎词境颇高,如《浣溪沙》:
江上秋风高怒号,江声不断雁嗷嗷,别魂迢递为君销。
一夜不眠孤客耳,耳边愁听雨萧萧,碧纱窗外有芭蕉。
这一类的词,真有唐人诗境。
与黄鲁直、晁补之同时的,又有陈师道。
陈师道,字无己,一字履常,号后山,彭城人。生于公元一〇五三年。得苏轼荐,为徐州教授。历秘书省正字。卒于公元一一〇二年。有《后山词》二卷。为苏门词人之一。但他的成功也和黄鲁直一样,在诗不在词,与其说是词人,不如说是诗人。虽然他自己说,他“文未能及人,独于词不减秦七、黄九”。这只是自矜之论。试举他的几首词为例:
哀筝一弄湘江曲,声声写尽湘波绿。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
当筵秋水慢,玉柱斜飞雁。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菩萨蛮·咏筝》)
晴野下田收,照影寒江落雁洲。禅榻茶炉深闭阁,飕飕,横雨旁风不到头。
登览却轻酬,剩作新诗报答秋。人意自阑花自好,休休,今日看时蝶也愁。(《南乡子·九日用东坡韵》)
娉娉袅袅,芍药枝头红样小。舞袖低回,心到郎边客已知。
金尊玉酒,劝我花前千万寿。莫莫休休,白发簪花我自羞。(《减字木兰花》)
藏藏摸摸,好事争如莫。背后寻思浑是错,猛与将来放著。
吹花卷絮无踪,晚妆知为谁红?梦断阳台云雨,世间不要春风。(《清平乐》)
后山是一个怪癖的文人。当他创作时,恶闻人声,猫犬皆逐去,婴儿稚子,亦抱寄邻家。每得句,即急归卧一榻,呻吟如病人,或竟累日不起,须俟诗成,始复常态。如此苦吟成诗,纵极工丽,实缺自然。这是后山诗词的大缺点。后山诗在当代颇受知音,词则无闻。或者后山因为诗已有定论,故自抑其诗而扬其词,以求世人之激赏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