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于辛弃疾一派的词人,有陆游刘过刘克庄

陆游,他是南宋极有名的一个诗人,同时又是一个词人。字务观,越州山阴人,生于北宋宣和七年。范成大帅蜀时,陆游为参议官。嘉泰初,诏同修国史兼秘书监,以宝章殿符制致仕,卒于嘉定三年(公元一一二五年至公元一二一〇年)。游为人颇浪漫不羁,人讥其颓放,因是号放翁。有《剑南集词》一卷。

我们在表面上,只认识了放翁是一个颓放的文人,殊不知他骨子里真是一个有心肝有血气的男子。他晚年虽依附于韩侂胄,似乎不能证明他是失节了。不过他的好名心的确很重,这也是文人的通病。从放翁晚年的词里面,可知他也是一个很可惋惜的埋没了的志士。看他的《双头莲》词:“华鬓星星,惊壮志成虚,此身如寄。萧条病骥,向暗里消尽当年豪气……”又如:“……回首杜陵何处?壮心空万里,人谁许?”(《感皇恩》)“……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夜游宫》)“封侯万里”本不算奇,然在词里面有这么一团豪气,自是可喜的。《夜游宫》的全词是:

雪晓清笳乱起,梦游处不知何地。铁骑无声望似水。想关河,雁门西,青海际。

睡觉寒灯里,漏声断月斜窗纸。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夜游宫·记梦》)

“英雄的梦”,只是偶然的回忆吧!放翁普通的词,常有萧疏之致:

茅檐人静,蓬窗灯暗,春晚连江风雨。林莺巢燕总无声,但月夜常啼杜宇。

催成清泪,惊残孤梦,又拣深枝飞去。故山犹自不堪听,况半世飘然羁旅!(《鹊桥仙·夜闻杜鹃》)

一竿风月,一蓑烟雨,家在钓台西住。卖鱼生怕近城门,况肯到红尘深处?

潮生理棹,潮平系缆,潮落浩歌归去。时人错把比严光,我自是无名渔父。(《鹊桥仙》)

一春常是雨和风,风雨晴时春已空。谁惜泥沙万点红?恨难穷,恰似蓑翁一世中。(《忆王孙》)

云千重,水千重,身在千重云水中,月明收钓筒。

头未童,耳未聋,得酒犹能双脸红,一尊谁与同?(《长相思》)

参见(清)永瑢等编《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雄快处”。 《剑南集词》也是被刘克庄讥为与辛弃疾同样有“爱掉书袋”的癖。杨慎在他的《词品》里面则说:“其纤丽处似淮海,雄爽处  似东坡。”纪昀在《提要》里面说:“……驿骑于二家之间,故奄有其胜,而皆不能造其极。”据我看来,一部分《放翁词》可以适用毛晋的批评——“豪爽处似稼轩”;一部分的词,可以适用宋徵璧的批评——“陆务观之萧散,而或伤于疏”。

刘过,字改之,号龙洲道人,襄阳人(或作太和人,或作新昌人)。曾上书请光宗过宫,并致书宰相陈恢复方略。不用,乃放浪湖海,啸嗷自适,宋子虚称他为天下奇男子。有《龙洲词》一卷。

改之,系辛弃疾的热烈崇拜者(其词有“古岂无人,可以似若稼轩者谁?”)。他曾为弃疾的幕客,英雄的志趣既略相同,常相与饮酒填词相酬唱。一部分的《龙洲词》,便是受辛词的感染极深的产品(集中效稼轩体很多)。这种作品虽然也有“恣肆自由”的力量,终究不是改之的体裁与风格。不过改之的才气颇大,不致陷溺于摹仿的域中而埋没了个性,他那宏阔的气宇,在词里画出显然的轮廓来。

镇长淮,一都会,古扬州。升平日,朱帘十里,春风小红楼。谁知艰难去,边尘暗,胡马扰,笙歌散,衣冠渡,使人愁!屈指细思,血战成何事?万户封侯。但琼花无恙,开落几经秋,故垒荒丘似含羞。

怅望金陵宅,丹阳郡,山不断绸缪。兴亡梦,荣枯泪,水东流,甚时休?野灶炊烟里,依然是宿貔貅。叹灯火,今萧索,尚淹留。莫上醉翁亭,看濛濛细雨,杨柳丝柔。笑书生无用,富贵拙身谋,骑鹤东游。(《六州歌头》)

改之的词体,除了受辛弃疾的感染外,在他词集一部分的词,很能够有种娟秀的风致。

别酒醺醺浑易醉,回过头来三十里。马儿不住去如飞,牵一憩,坐一憩,断送杀人,山与水。

参见(清)康熙皇帝御定编《御选历代诗余》卷一百十八:“别酒醺醺浑易醉,回过头来三十里。马儿不住去如飞,行一憩,牵一憩,断送杀人,山共水。是则功名真可喜,不道恩情抛得未?梅村雪店酒旗斜,去也是,住也是,烦恼自家烦恼你。” 是则青山终可喜,不道恩情拼得未?雪迷材店酒旗斜,去则是,往则是,烦恼自己烦恼你。  (《天仙子·别妾》)

晓入纱窗静,戏弄菱花镜。翠袖轻匀,玉纤弹去,小妆红粉画行人。愁外两青山,与尊前离恨。

参见(宋)刘过《龙洲集》:“晚入纱窗静……小妆红粉靓行人……笑把香肩并。” 宿酒醺难醒,笑记香肩并。  暖借莲腮,碧云微透,晕眉斜印,最多情。生怕外人猜,拭香津微揾。(《小桃红·咏美人画扇》)

参见(宋)刘过《龙洲词》:“忔憎憎地”。 忆憎憎地  ,一捻儿年纪,待道瘦来肥不是,宜著淡黄衫子。

唇边一点樱多,见人频敛双蛾。我自金陵怀古,唱时休唱西河。(《清平乐·赠妓》)

在这些词里面,改之那一团“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的豪气,不知哪儿去了。毛晋说:“《稼轩集》中能有此纤秀语耶?”但改之有些词如《沁园春》咏美人指甲、咏美人足数词,则未免太纤丽而无气骨了。

刘克庄,字潜夫,号后村,莆田人。淳祐中,以“文名久著,史学尤精”,受理宗的特识,赐同进士出身。因此负一代盛名,官至龙图阁直学士。词有《后村别词》一卷。

后村也是一个很想做点事业的人,虽然终于没有什么成就。在他的许多词里面,抒发了不少的感怀和愤慨,可以看得出来:

……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披衣起,但凄凉感旧,慷慨生哀。(《沁园春》)

参见(明)陈耀文《花草粹编》:“……都如昨梦……难到新邱……平生客独羊昙一个……” ……怅名姬骏马,都入昨梦。只鸡斗酒,难道新丘。天地无情,功名有数,千古英雄只么休。平生独羊昙一个,泪洒西州。  (《沁园春》)

两河萧索惟狐兔,问当年、祖生去后,有人来否?多少新亭挥泪客,谁梦中原块土?算事业须由人做。应笑书生心胆怯,向车中、闭置如新妇。空目送,塞鸿去。(《贺新郎》)

……高冠长剑都闲物,世上切身惟酒。千载后,君试看,拔山扛鼎俱乌有,英雄骨朽!问顾曲周郎,而今还解,来听小词否?(《摸鱼儿·感叹》)

说起刘克庄来,仿佛他与辛弃疾很不同调,他说辛词“爱掉书袋”。究竟克庄受辛词的影响,委实不少,如“老子年来颇自许,铁石心肠,尚一点消磨未尽……”“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和“有个头陀形等枯株,心犹死灰……”这样的句调,却很有辛词的风格。以下举几个非辛词体的例:

甚春来冷烟凄雨,朝朝迟迟芳信?蓦然作暖晴三日,又觉万殊娇困。天怎忍,潘令老不成,也没看花分。才情减尽,怅玉局飞仙,石湖绝笔,孤负这风韵。

参见(清)康熙皇帝御定编《御选历代诗余》卷九十三:“……朝朝迟了芳信……又觉万株娇困……懊恼佳人薄命……漫绿叶成阴……” 倾城色,懊悔佳人薄命。墙头岑寂谁问?东风日暮无聊赖,吹来胭脂成粉。君细认,花共酒,古来二事天犹吝。年光去迅,谩绿成阴,苍苔满地,做取异时恨。  (《摸鱼儿·海棠》)

纸帐素屏遮,全似僧家。无端霜月闯窗纱,唤起玉关征戍梦,几叠寒笳。

参见(明)陈耀文《花草粹编》:“惊起玉关征戍梦……鬓发苍华……诗酒近来都减价……” 岁晚客天涯,短发苍华;今年衰似去年些。诗酒新来都减价,孤负梅花。  (《浪淘沙·旅况》)

朝有时,暮有时,潮水犹知日两回。人生长别离!

来有时,去有时,燕子犹知社后归。君行无定期!(《长相思·寄远》)

风萧萧,雨萧萧,相送津亭折柳条。春愁不自聊!

烟迢迢,水迢迢,准拟江边驻画桡。舟人频报潮。(《长相思·舟上饯别》)

参见(宋)黄升《花庵词选》:“小鬟解事高烧烛,群花围绕摴蒲局。” 小嬛解事高烧烛,群花围绕樗蒱局。  道是五陵儿,风骚满肚皮。

玉鞭鞭玉马,戏走章台下;笑杀灞桥翁,骑驴风雪中。(《菩萨蛮·戏林推》)

对于后村的批评,有的称他“壮语可以立懦”,有的称他“雄力足以排奡”,有的讥他“直致近俗,效稼轩而不及”,有的讥他“虽纵横排宕亦颇自豪,然于此事究非当家。如赠陈参议家姬《清平乐》词:‘贪与萧郎眉语,不知舞错伊州。’集中不数见也”。这不是中肯的批评,后村虽不是第一流的词人,总要算是站在水平线以上的词的作家。他的词有很激愤的,有很悲壮的,有很纤秀的,有很萧疏有情致的,都可以说是成功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