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英字君特,号梦窗,四明人,生于孝宗隆兴年间,卒于淳祐十一年(公元一二五一年)。词集有《梦窗稿》甲乙丙丁四卷,在宋词人中保存下来的词料,要算梦窗的最为丰富了。梦窗被称为古典派里面很有名的一个作家,后人对于他的词的批判很不一致。恭维他的呢,说是求之于宋人词中,北宋只有清真,南宋只有梦窗(尹惟晓语)。这种批评自然是不忠实的,周清真在北宋已不能算是杰出的作家,南宋到了吴梦窗则已经是词的劫运到了。又有人说:“词家之有吴文英亦如诗家之有李商隐。”(纪昀语)这也是耳食之论。唐诗至李商隐别开生面,创立新的体裁与风格,造成晚唐诗之新趋向,远非在词域里面没有新成就的吴梦窗所能比拟的。至于攻击梦窗如张玉田之言:“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炫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这原来是一般旧文人的通病。平心而论,吴梦窗虽是显著的古典派,但他的词也不只限于雕琢与堆砌,也有描写活泼的作品,也有用白话创作的词,虽说是不纯的。举几个例: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谩长是,系行舟。(《唐多令》)
灯火雨中船,客思绵绵。离亭春草又秋烟,似与轻鸥盟未了,来去年年。
参见(宋)周密《绝妙好词笺》:“凌波香断绿苔钱”。 往事一潸然,莫过西园。凌波香断绿苔外 ,燕子不知春事改,时立秋千。(《浪淘沙》)
枝袅一痕雪在,叶藏几豆春浓。玉奴最晚嫁东风,来结梨花幽梦。
香力添薰罗被,瘦肌犹怯冰绡。绿阴青子老溪桥,羞见东邻娇小。(《西江月·青梅枝上晚花》)
迷蝶无踪晓梦沉,寒香深闭小庭心。欲知湖上春多少,但看楼前柳浅深。
参见同上:“几阵东风晚又阴”。 愁自遣,酒孤斟,一帘芳景燕同吟。杏花宜带斜阳看,几阵东风吹又阴 !(《思嘉客》)
梦窗这一类的词,完全脱下了古典的衣裳,成为很清蔚的小词。只惜这种词在《梦窗四稿》里面,只占百分之三四的统计,未免太稀少了。
梦窗的词,大半是作于淳祐间的,那时梦窗已经很老了,故所作词多经历感慨之语。如《莺啼序》一词,便是追想当年、哀感今朝的自叙诗,长至二百余字,虽不免隶事粉饰之处,要为一首有声色有内容的作品。今录其词于下:
残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绣户。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
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暝隄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
幽兰渐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萎,瘗玉埋香。几番风雨,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淡尘土。
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苧。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亸凤迷归,破鸾慵舞。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沉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
梦窗词有最大的一个缺点,就是太讲究用事,太讲求字面了。这种缺点,本也是宋词人的通病,但以梦窗陷溺最深。唯其专在用事与字面上讲求,不注意词的全部的脉络,纵然字面修饰得很好看,字句运用得很巧妙,也还不过是一些破碎的美辞丽句,绝不能成功整个的情绪之流的文艺作品。此所以梦窗受玉田“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炫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之讥也。
梦窗的作词,虽宗白石,在他词里面虽也多赠白石,怀忆白石的词,然而在实际上梦窗与白石作词绝不同调。
白石格调之高,可从他的性情孤傲,耻列身于秦桧当权之下的朝廷,看得出来;梦窗之生平,虽疏缺无闻,而从他那些寿贾似道诸词看来,品格殆远不及白石,词品亦因之斯下矣。介存评梦窗说:“梦窗词之佳者,天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斁,追寻已远。”这是评白石不是评梦窗。周济选四家词列梦窗为四家之一,与周邦彦、辛弃疾、王沂孙合为四家,以领袖一系统,并称“梦窗奇思壮采,腾天潜渊,返南宋之清泚,为北宋之浓挚”,这真是夸张而又夸张了。梦窗词本缺乏“奇思”,更无“壮采”,哪里能够腾天潜渊呢?至谓“返南宋之清泚,为北宋之浓挚”,不过表明梦窗只是一位复古的典雅派词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