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风雅正变95
迩及商王,不风不雅。何者?论功颂德,所以将顺其美;刺过讥失,所以匡救其恶。各于其党,则为法者彰显,为戒者著明。
周自后稷播种百谷,黎民阻饥,兹时乃粒,自传以此名也。陶唐之末,中叶公刘亦世修其业以明民共财。至于大王、王季,克堪顾天。文、武之德光熙前绪,以集大命于厥身。遂为天下父母,使民有政有居。其时诗,风有《周南》《召南》,雅有《鹿鸣》《文王》之属。及成王、周公致大平,制礼作乐,而有颂声兴焉,盛之至也。本之由此风雅而来,故皆录之,谓之诗之正经。
后王稍更陵迟。懿王始受谮亨(烹)齐哀公。夷身失礼之后,邶不尊贤。自是而下,厉也,幽也,政教尤衰,周室大坏。《十月之交》《民劳》《板》《荡》,勃尔俱作;众国纷然,刺怨相寻。五霸之末,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善者谁赏?恶者谁罚?纪纲绝矣。故孔子录懿王、夷王时诗讫于陈灵公淫乱之事,谓之变风变雅。以为勤民恤功,昭事上帝,则受颂声,弘福如彼;若违而弗用,则被劫杀,大祸如此。吉凶之所由,忧娱之萌渐,昭昭在斯,足作后王之鉴,于是止矣。
这一番议论有许多来历。第一是审乐知政,本于《左传》季札观乐的记载(襄公二十九年)和《礼记·乐记》96。第二是知人论世,本于《孟子》97。第三是美刺,本于《春秋》家98和《诗序》。这些都只承用旧说,加以发挥和变化。最后是“变风变雅”,本于《诗大序》。《大序》云:
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
孔颖达《疏》云:
变风变雅之作,皆王道始衰,政教初失,尚可匡而革之,追而复之;故执彼旧章,绳此新失,觊望自悔其心,更遵正道,所以变诗作也。以其变改正法,故谓之变焉。
“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变风变雅”原义只是如此;“变风变雅”的“变”就是“达于事变”的“变”,只是常识的看法,并无微言大义在内。孔《疏》以“变改正法”为“变”,“正”“变”对举,却已是郑氏的影响。郑氏将“风雅正经”和“变风变雅”对立起来,划期论世,分国作谱,显明祸福,“作后王之鉴”,所谓风雅正变说,是他的创见。他这样综合旧来四义组成他自己的系统的诗论。这诗论的系统可以说是靠正变说而完成,不过正变说本身并没有能够圆满地完成。他所谓“风雅正经”和“变风变雅”,有些并无确切的分别。如《郑谱》云:“武公又作卿士。国人宜之,郑之变风又作。”《秦谱》云:“至[非子]曾孙秦仲,宣王又命作大夫,始有车马礼乐侍御之好。国人美之,翳(秦)之变风始作(翳,伯翳也,秦是伯翳的后人)。”“宜之”“美之”自然是美诗了,怎么也会是“变风”呢?《雅》诗里也有同样的情形,《小大雅谱》曾解释道:
《大雅·民劳》《小雅·六月》之后,皆谓之变雅。美恶各以其时,亦显善惩过,正之次也。
这个解释不能自圆其说是显然的。而《豳谱》叙《七月》诗曲折更多:
周公……思公刘、大王居豳之职,忧念民事至苦之功,以比序己志。……大师大述其志,主意于豳公之事,故别其诗以为豳国变风焉。
更曲折的,郑氏将《七月》诗分为风、雅、颂三段;一诗备三体,这是唯一的例子。风雅正变说本身既不完密,后世修正的很多,但到底不能通而无碍99。也有根本怀疑这一说的,如叶适的话:
言《诗》者自《邶》《鄘》而下皆为变风,其正者《二南》而已。《二南》王者所以正天下,教则当然,未必其风之然也。《行露》之“不从”,《野有死麕》之“恶”,虽正于此而变于彼矣。若是则诗无非变,将何以存!季札听诗,论其得失,未尝及变。孔子教小子以可群可怨,亦未尝及变。夫为言之旨,其发也殊,要以归于正尔。美而非谄,刺而非讦,怨而非愤,哀而非私,何不正之有?后之学诗者不顺其义之所出,而于性情轻别之,不极其“志之所至”,而于正变强分之——守虚会而迷实得,以薄意而疑雅言,则有蔽而无获矣。
(《习学记言序目》卷六)
这番话甚为有理,但郑氏立说,也有他的背景在那里。
《说文》三下《攴部》:“变,更也。”《淮南子·泛论》篇“夫殷变夏,周变殷,春秋变周”,高诱注:“变,改也。”《荀子·不苟》篇“变化代兴”,杨倞注:“改其旧质谓之变。”这是“变”的通义。但是“变”还有许多别义,最重要的,就是“变化”,“变”就是“化”100。不过“变化”一词中的“变”和“化”原来也有些分别,上面举的《荀子》的话便是例子101。还有《易·系辞传》里的“变化”,据虞翻和荀爽的注,“在天为变,在地为化”102,也是大同小异。“在天为变”这看法关系很大。《庄子·逍遥游》:“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郭庆藩《庄子集释》里道:“辩与正对文,辩读为变。《广雅》:‘辩,变也。’辩、变古通用。”这是不错的。正辩就是正变。《管子·戒》篇也有“御正六气之变”一语。正变对文,这两处似乎是最早见。六气,司马彪说是阴阳风雨晦明103。郭象注这几句有道:“天地以万物为体,而万物必以自然为正。自然者,不为而自然者也。……故乘天地之正者,即是顺万物之性也;御六气之辩者,即是游变化之涂也。”阴阳风雨晦明都关于气象;“天有不测风云”,所以要“御”变。郭象“以自然为正”,言之成理;但牵及万物,似乎不是原语意旨所在。原语上文说“列子御风而行”,“天地”似乎就指气象,跟“六气”同义异词。郭注又道:“夫唯与物冥而循大变者为能无待而常通。”似乎以为六气虽变化而失自然,只要随顺就成。但是以失自然为变,不如以失常为变。《素问·六节藏象论》云:“苍天之气,不得无常也。气之不袭(承袭也),是谓非常;非常则变矣。”王冰注:“变谓变易天常。”这似乎明白些。可是《白虎通·灾变》篇也道:“变者,非常也。”接着却引《乐稽耀嘉》曰:“禹将受位,天意大变。迅风靡木,雷雨昼冥。”这就复杂起来。《系辞传》《庄子》《白虎通》都说的“在天为变”,但《系辞传》以变为正为常,《庄子》以变为非正,《白虎通》以变为非常,各不相同。《庄子》里的看法也许比《系辞传》早;前者似乎是一般常识,后者实在是一派哲学。《白虎通》代表汉儒的看法,虽然也从常识出发,而经过当世盛行的阴阳五行说渲染了一番,便另是一副面目。
汉儒以为天变由于失政,是对于人君的一种警告。《汉书》二十六《天文志》论得最详:
经星常宿……伏见蚤晚,邪正存亡,虚实阔狭;及五星所行,合散犯守,陵历斗食;彗孛飞流,日月薄食;晕适背穴,抱珥虹霓;迅雷风祆,怪云变气:此皆阴阳之精,其本在地而上发于天者也。政失于此,则变见于彼,犹影之象形,乡(响)之应声。是以明君睹之而寤,饬身正事,思其咎谢,则祸除而福至,自然之符也。
祸福“昭昭在斯”,足作人君之“鉴”。但天变有时也不一定告警,如上引《乐稽耀嘉》所谓“禹将受位,天意大变”,《宋书·礼志》(十四)说“以明将去虞而适夏也”,便是的。不过禹是圣王,当看作例外;后世天变总以示灾为主,所以“灾变”连为一词,《白虎通》专篇讨论。注意天变,并不始于汉代,《天文志》道:
春秋二百四十二年间,日食三十六,彗星三见,夜常星不见、夜中星陨如雨者各一。当是时,祸乱辄应。周室微弱,上下交怨……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自是之后……并为战国,争于攻取。兵革递起,城邑数屠。因以饥馑疾疫愁苦。臣主共忧患,其察祥、候星气尤急。
春秋时已经候察天变,而战国以来更急。兵革、饥馑、疾疫使人民愁苦不能聊生。“臣主共忧患”,急着要找出路。天变示警,可以让“明君睹之而寤”,正是一条出路。这原是适应实际的需要的,后来便凝定为一种学说,作为人君施政的指针了。“变”对“正行”而言。《天文志》又云:
夫历者,正行也。……荧惑主内乱,太白主兵,月主刑。自周室衰,乱臣贼子、师旅数起,刑罚失中。虽其亡(无)乱臣贼子、师旅之变,内臣犹不治,四夷犹不服,兵革犹不寝,刑罚犹不错。故二星与月为之失度,三变常见。及有乱臣贼子、伏尸流血之兵,大变乃出。甘、石氏[《星经》]见其常然,因以为纪,皆非正行也。《诗》云:“彼月而食,则惟其常。此日而食,于何不臧!”(《十月之交》)《诗传》曰:“月食,非常也,比之日食犹常也;日食则不臧矣。”谓之小变可也,谓之正行非也。
这里说荧惑、太白二星和月的失度不是“正行”,是“变”。甘氏、石氏以二星失度为“逆行”,和月的失度为月食一样,都是历纪的“常然”,可以推算出来;《志》里却以为“逆行”总是“变”,总因“政治变于下”而然。“正行”与“变”对举,原来也该本于常识,跟《逍遥游》相同;只是这里加上历算家和阴阳五行说的涵义罢了。
《诗谱序》的风雅正变说显然受了六气正变的分别和天象正变的理论的影响;特别是后者,只看《序》里归结到“弘福”“大祸”“后王之鉴”,跟论灾变的人同一口吻,就可知道。阴阳五行说是当代的显学,郑氏曾注诸《纬书》,更见得不能自外。但“变”还有一个重要的别义,也是助成他这一说的。《榖梁传·僖公五年》:
夏……公及齐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许男、曹伯会王世子于首戴。……秋八月,诸侯盟于首戴。无中事(中间无他事也)而复举诸侯,何也?尊王世子而不敢与盟也(诸侯夏“会”王世子,秋始自相“盟”)。尊则其不敢与盟何也?盟者,不相信也,故谨信也。不敢以所不信而加之尊者。(齐)桓,诸侯也,不能朝天子,是不臣也。王世子,子也,块然受诸侯之尊己而立乎其位,是不子也。桓不臣,王世子不子,则其所善焉何也?是则“变之正”也。天子微,诸侯不享觐。桓控大国,扶小国,统诸侯,不能以朝天子,亦不敢致天王。尊王世子于首戴,乃所以尊天王之命也。世子含王命会齐桓,亦所以尊天王之命也。
“是则变之正也”,范宁《集解》云:“虽非礼之正,而合当时之宜。”又襄公二十有九年:
夏……仲孙羯会晋荀盈、齐高止、宋华定、卫世叔仪、郑公孙段、曹人、莒人、邾人、滕人、薛人、小邾人城杞。古者天子封诸侯,其地足以容其民,其民足以满城,以自守也。
杞危而不能自守,故诸侯之大夫相率以城之。此“变之正”也。
《集解》云:“诸侯危弱,政由大夫。大夫能同恤灾危,故曰变之正。”又昭公三十有一年:
冬,仲孙何忌会晋韩不信、齐高张、宋仲几、卫太叔申、郑国参、曹人、莒人、邾人、薛人、杞人、小邾人城成周。天子微,诸侯不享觐,天子之在者惟祭与号。故诸侯之大夫相率以城之。此“变之正”也。
诸侯“城杞”“城成周”都是越俎代庖,“非礼之正,而合当时之宜”,所以称为“变之正”。这就是《公羊传》所谓“权”。《公羊传》桓公十有一年称美郑祭仲废君为“知权”“行权”,说道:“权者,反于经然后有善者也。”“经权”又称“经变”104,其实也就是“正变”。这“正变”是据礼而言105。《礼记·曾子问》:
曾子问曰:“葬引至于(道涂也),日有食之,则有变乎?且不乎?”孔子曰:“昔者吾从老聃助葬于巷党,及,日有食之。老聃曰:‘丘,止柩,就道右,止哭以听变。’既明反而后行。曰:‘礼也。’”
后来孔子请教老聃。老聃说柩当见日而行,不可见星而行,见星而行的只有罪人和奔父母之丧的人。他说日食的时候也许会见星的,所以得改变常礼,将柩停住;君子不能只顾行礼,使别人的亡亲受辱。这也是“行权”,也是“变之正”,所以老聃说“礼也”。郑氏注“则有变乎”一句道,“变谓异礼”,就是这个意思。这是“变”的别义,也对“正”而言。变而失正就是“乱”。《太史公自序》引《公羊》家董仲舒说“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就将“乱”与“正”对举。郑氏曾作“起[《榖梁》]废疾”,注《三礼》,并作“发[《公羊》]墨守”,他那风雅正变对立的见解,也该多少受到这一义的影响。
“正”,《说文》二下:“是也。”有时又是“善”的同义词,见于郑氏的《仪礼注》106。从消极方面解释,便是“行无倾邪也”;这也是郑氏的话,见于《周礼注》107。“正”与“邪”对举,早见于《逸周书》,《王佩解》道:“见善而怠,时至而疑,亡正处邪,是弗能居。”孔晁注:“邪,奸术也。”贾谊《新书·道术》篇也道:“方直不曲谓之正,反正为邪。”《礼记·乐记》以“中正无邪”为“礼之质”,也是“正”“邪”对举。《乐记》论乐,又有“正声”和“奸声”的分别,本于《荀子·乐论》。《乐论》云:
凡奸声感人而逆气应之,逆气成象而乱生焉;正声感人而顺气应之,顺气成象而治生焉。唱和有应,善恶相象。故君子慎其所去就也。
乐是象征治乱善恶的,关系极大。奸声又称“邪音”或“淫声”,都见于《乐论》;《乐记》又称为“淫乐”,说“世乱则礼慝而乐淫”——孔颖达《疏》:“淫,过也。”《吕氏春秋·古乐》篇论乐“有正有淫”,直以“正”与“淫”对举;高诱注:“正,雅也;淫,乱也。”《乐记》载子夏对魏文侯语,论“古乐”和“新乐”,称前者为“德音”,后者为“溺音”,也就是“正”“淫”之辨。子夏说古乐“和正以广”,新乐“奸声以滥,溺而不止”。又道:
夫古者天地顺而四时当,民有德而五谷昌,疾疢不作而无妖祥,此之谓大当。然后圣人作为父子君臣,以为纪纲。纪纲既正,天下大定。天下大定,然后正六律,和五声,弦歌诗颂。此之谓德音。德音之谓乐。……今君之所好者,其溺音乎?
文侯“问溺音何从出”,他答道:
郑音好滥淫志,宋音燕女(许维先生疑当作“安”字)溺志,卫音趋(促)数(速)烦志,齐音敖(傲)辟乔志。此四者皆淫于色而害于德,是以祭祀弗用也。
古代诗教与乐教是分不开的。古乐衰而新乐盛,正声微而淫声兴,是在春秋、战国之交,正是《汉书·天文志》说的“饥馑疾疫愁苦”的时代,《乐记》所谓“世乱”。这对于郑氏的诗正变说当给予若干的影响。不过诗的正变在乎所美刺的政教,“风雅正经”固然“为法者彰显”,“变风变雅”也“为戒者著明”——这并不减少诗本身的价值,跟新乐的生乱、害德是大不相同的。
但是对于诗正变说的最有力的直接的影响,也许是五行家所说的“诗妖”。《汉书》二十七中之上《五行志》引刘向《洪范五行传》云:
言之不从,是谓不乂。厥咎僭,厥罚恒阳,厥极忧。时则有诗妖。……
《志》里解释道:
“言之不从”,从,顺也。“是谓不乂”,乂,治也。孔子曰:“君子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况其迩者乎?”
(《易·系辞上》)《诗》云:“如蜩如螗,如沸如羹。”(《荡》)言上号令不顺民心,虚哗愦乱,则不能治海内。失在过差,故其咎僭,僭,差也。刑罚妄加,群阴不附,则阳气胜,故其罚常阳也。旱伤百谷,则有寇难,上下俱忧,故其极忧也。君炕阳而暴虐,臣畏刑而口,则怨谤之气发于歌谣,故有诗妖。
《开元占经》一一三“童谣”节也引《洪范五行传》云:
下既非君上之刑,畏严刑而不敢正言,则北(别?)发于歌谣,歌其事也。气逆则恶言至,或有怪谣,以此占之。故曰诗妖。
《荀子》将“奸声”和“逆气”相提并论,这里将“恶言”和“气逆”相提并论,正见出乐教、诗教的相通。据《五行志》,“妖”和“夭胎”同义,是兆头的意思108。逆气生恶言的见解,春秋末年已经有了。《国语·周语下》单穆公谏周景王铸钟,曾道:
夫耳内(纳)和声而口出美言,以为宪令而布诸民,正之以度量。民以心力,从之不倦。成事不忒(原作“贰”,依王引之校改),乐之至也。口内味而耳内声,声味生气。气在口为言……若视听不和而有震眩,则味入不精,不精则气佚。气佚则不和,于是乎有狂悖之言……民无据依,不知所力,各有离心。上失其民,作则不济,求则不获,其何以能乐?
这番话原也是论乐教的。“气佚”,韦昭注:“气放佚,不行于身体。”这气就是气质的气。《乐记》说到“逆气”,接着说“君子……惰慢邪辟之气不设于身体”,可见“惰慢邪辟之气”就是“逆气”。孔颖达《疏》以“逆气”为“奸邪之气”,刘向以“逆气”为“怨谤之气”,其实都是气质的气。刘向的话,和单穆公是相通的。单穆公说的是人君,“狂悖之言”指教令,刘向所谓“言之不从”说的也是在上位的人。不过他所谓“诗妖”却专指民间歌谣而言。单穆公似乎只据常识立论;刘向有阴阳五行说作背景,说得自然复杂些。“诗妖”既指民间歌谣——那些发泄“怨谤之气”的歌谣或“怪谣”——而歌谣也是诗,那么,诗也有发泄“怨谤之气”的作用了。这种诗就是所谓“刺诗”,“刺”也就是“怨谤”。依《毛诗》小序,刺诗的数量远过于美诗(刺诗一百二十九篇,美诗二十八篇)——所以“变风变雅”也比“风雅正经”多得多(变诗二百零六篇,正诗五十九篇)。郑氏给《毛诗传》作《笺》,面对这事实,自然而然会转念头到“诗妖”上去。借了“诗妖”说的光,他去理会《诗大序》中“变风变雅”的所谓“变”;他说“弘福如彼”“大祸如此”,将祸福强调,显然见出阴阳五行说的色彩。他又根据天文和气象的正变,礼的正变,以及乐的正淫,将那表见“旧俗”——旧时美俗——的风诗雅诗,定为“风雅正经”,来和“变风变雅”配对儿,这样构成了他的风雅正变说。这一说确是他的创见。
风雅正变说和“诗妖”说的渊源,前人已经有指出的。清初汪琬给俞南史和汪森选的《唐诗正》作序,曾道:
诗风雅之有正变也,盖自毛、郑之学始。成周之初,虽在途歌巷谣而皆得列于“正”。幽、厉以还,举凡出于诸侯、夫人、公卿、大夫闵世病俗之所为,而莫不以“变”名之。“正变”云云,以其时,非以其人也。……观乎诗之正变,而其时之废兴治乱、污隆得丧之数可得而鉴也。史家传志五行,恒取其“变”之甚者以为“诗妖”诗孽、“言之不从”之证。故圣人必用“温柔敦厚”为教,岂偶然哉?
这里虽未明说风雅正变说出于“诗妖”说,但能将两者比较着看,已是巨眼。“以其时,非以其人”一句话说“正变”最透彻。说到“温柔敦厚”的诗教,是说“变风变雅”虽“变而不失正”,还可以“正人心,端世教”,正是《诗大序》所谓“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和“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的意思。惟其“变而不失正”,所以“变风变雅”并不因“变”而减少诗本身的价值。风雅正变说原只为解诗,不为评诗。不过在解诗方面,郑氏并没有能够自圆其说,如前所论。至于作诗方面,本非他意旨所及,正变说自然更无启发人处。他又说:“孔子录懿王、夷王时诗讫于陈灵公淫乱之事,谓之变风变雅。”陈灵公以后为什么连变风变雅也没有了呢?孔颖达《毛诗正义序》里的话也许可以补充他的意思。孔氏道:“成、康没而颂声寝,陈灵兴而变风息。”所谓“变风息”者,他在《诗大序疏》中道:
太平则无所更美,道绝则无所复讥,人情之常理也。故初变恶俗,则民歌之,风雅正经是也。始得太平,则民颂之,《周颂》诸篇是也。若其王纲绝纽,礼义消亡,民皆逃死,政尽纷乱——《易》称“天地闭,贤人隐”,于此时也,虽有智者,无复讥刺。成王太平之后,其美不异于前,故颂声止也。陈灵公淫乱之后,其恶不可复言,故变风息也。班固云“成、康没而颂声寝,王泽竭而诗不作”(《两都赋序》),此之谓也109。
这番话将诗的发展看得太死了,有些强词夺理。但孔氏本于班固,班固又本于孟子。孟子道:“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离娄》下)110孟子说“诗亡”,班固说“诗不作”,郑氏不提“孔子录”以后的诗——陈灵公以后的诗,自有他们的理由。孟子正生在古乐衰而新乐盛的战国时代,诗已不歌,新乐又不雅,而新的诗的传统也还没露一点芽儿,所以说是“诗”亡。班固跟着孟子说话,郑氏似乎也相信孟子的意见。郑氏生在东汉末年。四言诗从《三百篇》后一蹶不振,中间虽有拟作,也甚稀罕;到这时候才有新的乐府诗的传统建立起来。可是乐府诗原来大部分是“街陌谣讴”111,后来也只是文人争相拟制;若说个人创作的抒情的五言诗,那要等到建安时代才诞生,等到正始时代的阮籍的手里才长成。因而评论作诗的工拙的风气也到建安时代才创始。郑氏不会想到作诗方面,也是自然而然。正变说既不能圆满地解诗,后世引用的便少。上文引过的汪琬的《唐诗正序》却声明由正变说以读唐诗,他道:
有唐三百年之间,能者间出。贞观、永徽诸诗,正之始也。然而雕刻组缋,犹不免陈、隋之遗。开元、天宝诸诗,正之盛也。然而李、杜两家联衽接踵,或近于跌宕流逸,或趋于沉着感愤,正矣,有变焉。降而大历以讫贞元,典刑具在,往往不失承平故风,庶几乎变而不失正者与?自是以后,其词愈繁,其声愈细,而唐遂陵夷以底于亡,说者比诸《曹》《郐》“无讥”焉。凡此皆时为之也。
当其盛也,人主励精于上,宰臣百执趋事尽言于下,政清刑简,人气和平。故其发之于诗率皆从容而尔雅。读者以为正,作者不自知其正也。及其既衰,在朝则朋党之相讦,在野则戎马之交讧,政繁刑苛,人气愁苦。故其所发又皆哀思促节者为多,最下则浮且靡矣。虽有贤人君子,亦尝博大其学,掀决其气,以求篇什之昌,而卒不能进及于前。读者以为变,作者亦不自知其变也。是故正变之所形,国家之治乱系焉,人才之消长、风俗之隆污系焉。后之言诗者顾惟取一字一句之工以相夸尚,夫岂足以语此?
汪氏论正变,只是说诗反映时代,毫不带阴阳五行说的色彩;这就跟郑氏大不相同。我们现在也还是这种意见——一切文学反映时代。汪氏说“读者以为正,作者不自知其正”,“读者以为变,作者亦不自知其变”,可以补充郑氏的理论;提出“作者”,他的正变说便不专为解诗,而是兼为评诗了。他说李白“跌宕流逸”,杜甫“沉着感愤”,又说“最下则浮且靡”,“虽有贤人君子……卒不能进及于前”,都是在评诗。诗到唐代,个人创作的传统已几经递嬗,“作者”和诗本身的价值的重要,早经公认。论唐诗不但要“以其时”,还要“以其人”、以其诗。汪氏由正变说以读唐诗,而不能不牵涉到评诗,也还是个自然而然112。他又提到初唐诗“雕刻组缋,犹不免陈、隋之遗”,这又牵涉到作诗方面;又提到“后之言诗者顾惟取一字一句之工以相夸尚”,是兼论评诗和作诗。按他的正变说,陈、隋“雕刻组缋”跟后来作诗求“一字一句之工”也该是“变”,不过变而“失正”罢了113。这样将正变说引用到评诗和作诗两方面,是郑氏想不到的。这两方面的引用,起源远在六朝,后来逐渐发展。汪氏自然也受到影响。这可以称为诗体正变说;从郑氏的风雅正变说出来,却不是直线的发展,而是“旁逸斜出”的发展。
二 诗体正变
六朝论文,可以梁昭明太子和元帝兄弟为代表。昭明《文选序》别裁经、子、辞、史,以为都不是文;他注重“综缉辞采”,“错比文华”,举“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为文的标准。“事”是事类,就是典故;“藻”指譬喻,也兼指典故。“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是善于用事,善于用比的意思114。元帝《金楼子·立言》篇说“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又说:“文者,惟须绮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所谓“绮纷披”,也当指用事用比而言。六朝论诗,可以锺嵘和刘勰为代表。《诗品序》指出:“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可是当时的诗:
颜延、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抄。近任昉、王元长等,辞不贵奇,竞须新事。尔来作者浸以成俗。遂乃句无虚语,语无虚字,拘挛补衲,蠹文已甚。但自然英旨,罕值其人。词既失高,则宜加事义;虽谢天才,且表学问,亦一理乎?
《文心雕龙·明诗》篇也道:
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竞也。
“竞须新事”明指用事,“辞必穷力而追新”似乎也指的用事用比,都可见当时风气。但由锺、刘两家的话,知道求“新”更为当时作者所重。
“新”是创造,对旧而言是“变”;隋、唐以来,“新变”往往连称。《南齐书》五十二《文学传论》道:
习玩为理,事久则渎。在乎文章,弥患凡旧。若无新变,不能代雄。
这里说能求“新变”才能独自成家,雄长一代。《梁书》四十九《庾肩吾传》道:
齐永明中,文士王融、谢、沈约,文章始用四声,以为新变。至是转拘声韵,弥尚丽靡。
用事用比之外,声律也是求得“新变”的一条路。又《梁书》三十《徐传》说他:
属文好为新变,不拘旧体。
当时不满这类“新变”的,或以为“拘挛补衲”而失自然115,或以为“转拘声韵”而“伤真美”116;但“不拘旧体”也该是贵古者的一种口实。《隋书》十五《音乐志》道:
开皇中……有曹妙达、王长通、李士衡、郭金乐、安进贵等,皆妙绝弦管,新声奇变,朝改暮易,持其音技,估炫王公之间,举时争相慕尚。高祖病之,谓群臣曰:“闻公等皆好新变,所奏无复正声,此不祥之大也。……”
这里“正声”与“新变”对举。乐尚“新变”,“无复正声”;文好”新变”,“不拘旧体”,道理是一样的。隋高祖以“无复正声”为病,也该有人以“不拘旧体”为病。《文心雕龙·通变》篇就有这个意思,下文详论。
风雅正变的“变”,指的“政教衰”“纪纲绝”,指的时世由盛变衰。这里并不曾应用那影响巨大的《易传》的“变”的哲学。《易·系辞传》道:
《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下)。
这似乎是“变”的哲学的纲领。“变”与“通”是连着的,而“通”与“穷”是对着的。“通”才能“久”,“久”便无穷117。《系辞传》又道:
变通莫大乎四时(上)。
荀爽注:“四时相变,终而复始也。”(《周易集解》十四)这似乎是一种循环论。但是无论如何:
变通者,趣(趋)时者也(下)。
“趣时”就不至于固执了。又道: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举而错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上)。
道与器都可以“变”“通”而成事业,所以:
变而通之以尽利(上)。
通交之谓事(上)。
“变”的作用如此之大,风雅正变的“变”显然跟这种“变”不相干。“新变”的“变”倒似乎有意无意间在应用着这种哲学。我们可以说梁、陈以至隋、唐之际,文论开始采用了这种“变”的哲学。
通变说的应用固然可以解释求新,而在求新成为风气之后,这一说却也可以帮助复古论者张目。《文心雕龙·通变》篇就有这个倾向。
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诗赋书记,名理相因,此有常之体也。文辞气力,通变则久,此无方之数也。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故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然绠短者衔渴,足疲者辍涂。非文理之数尽,乃通变之术疏耳。……榷而论之,则黄、唐淳而质,虞、夏质而辨,商、周丽而雅,楚、汉侈而艳,魏、晋浅而绮,宋初讹而新。从质及讹,弥近弥澹。何则?竞今疏古,风味气衰也。
今才颖之士刻意学文,多略汉篇,师范宋集。虽古今备阅,然近附而远疏矣。夫青生于蓝,绛生于,虽逾本色,不能复化。桓君山云:“予见新进丽文,美而无采,及见刘、杨言辞,常辄有得。”此其验也。故练青濯绛,必归蓝;矫讹翻浅,还宗经诰。斯斟酌乎质文之间,而栝乎雅俗之际,可与言通变矣。……若乃龌龊于偏解,矜激乎一致,此庭间之回骤,岂万里之逸步哉!
文中承认“文辞气力,通变则久”,“数必酌于新声”。但像当时那样“竞今疏古”,蔽于偏而不知全,便不免千篇一律,“风味气衰”。文中论“宋初讹而新”,“讹”,化也,又有“妖”义118;“新”而不“雅”,“新”而失正,“新”得过了分,便是“讹”。“讹”自然不会“淳”,“淳”是浓,是厚119,不淳就薄了,“澹”了。这时候好像“文理之数尽”,走投无路;其实也不然。只要“矫讹翻浅,还宗经诰”,“斟酌乎质文之间,而栝乎雅俗之际”,还可通变起去,路还是“无穷”的。清代纪昀评这一段道:
彦和以通变立论。然求新于俗尚之中,则小智师心,转成纤仄。……故挽其返而求诸古。盖当代之新声既无非滥调,则古人之旧式转属新声。复古而名以通变,盖以此尔。
这番话透彻地说出复古怎样也是通变,解释刘氏的用意最为确切。
刘氏以复古为通变,虽然近于循环论,但确是创见;他针对当时的情形,给指出了一条新路。不过他的意见在当时似乎没有发生什么影响,他的影响直到唐代才显著。首先以复古号召的是陈子昂,他在《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的叙里劈头便道: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窃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
(《陈伯玉文集》一)
他要将诗还到风雅,还到汉、魏;他作《感遇诗》三十八章,是学阮籍的。卢藏用给他的文集作序,说道:“道丧五百岁而得陈君……卓立千古,横制颓波;天下翕然,质文一变。”又说:“至于感激顿挫,微显阐幽,庶几见变化之朕,以接乎天人之际者,则《感遇》之篇存焉。”(《全唐文》二三八)所谓“质文一变”,所谓“变化之朕”,正是《文心·通变》的意思。李白继子昂之后提倡诗“复古道”,他说“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与!”(《本事诗·高逸》第三)他的古风第一首论得更详: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玄古,垂衣贵清真。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
(《李太白集》三)
“大雅久不作”,“正声何微茫”,“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也将“正”“变”对举。所谓“正声”,就是《诗谱序》的“风雅正经”;不过“废兴万变”的“变”,却是“以其人”兼“以其时”,“宪章已沦”也如此。“绮丽”似乎侧重“其人”,侧重诗体的“变”,但也还是“时为之”,所以说“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诗末说唐代“复玄古”,“贵清真”;“清真”就是《诗品序》所谓“自然”,也就是太白《赠江夏韦太守良宰》诗里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集》十一)。“绮丽”是“文胜质”,他要的是“文质相炳焕”,《文心》所谓“斟酌乎质文之间”。他虽然说过“兴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本事诗·高逸》第三),可是还只作五七言诗,而七言更多;七古和七绝两体且都成立在他手里。他的复古其实是革新,其实也是通变。
韩愈是提倡古文的第一个人。他在《与冯宿论文书》里将“应事”而作的“俗下文字”与“古文”对立(《韩昌黎集》十七);又在《答刘正夫书》里说为文“宜师古圣贤人”(《集》十八)。他所师的古圣贤人,《进学解》列出详目:
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
(《集》十二)
这就是《答李翊书》中所谓“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集》十六)。他“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所谓“通其辞”,便是“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题欧阳生哀辞后》,《集》二十二)。他虽说过要“直似古人”(《与冯宿书》),但“取其句读不类于今”,其实正是“惟陈言之务去”(《答李翊书》),是自造新语。《旧唐书》一六〇本传说得好:
[愈]常以为自魏、晋已还为文者多拘偶对,而经诰之指归,迁、雄之气格不复振起矣。故愈所为文务反近体,抒意立言,自成一家新语。
李翱《祭吏部韩侍郎文》也道:“六经之学,绝而复新;学者有归,大变于文。”(《李文公集》十六)韩愈的复古还只是通变。后来到了宋代,古文已成正宗,所以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说“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东坡先生全集》十七)。在唐为变,在宋却成“正”了。通变而以复古号召,就是利用这种循环论,以便取得正宗的地位。韩愈门下还有个皇甫湜,论文尚奇,更见出“务反近体”、自造新语的师传。他有《答李生第二书》道:
夫谓之奇,则非正矣,然亦无伤于正也。谓之奇,即非常矣;非常者,谓不如常者,谓不如常,乃出常也。无伤于正而出于常,虽尚之亦可也。……夫文者非他,言之华者也。其用在通理而已,固不务奇,然亦无伤于奇也。使文奇而理正,是尤难也。
(《皇甫持正文集》四)
“奇正”本是兵家语,《孙子》卷五《势》篇道:
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孰能穷之?
所以“变”有“奇”义,《文选·西京赋》“尽变态乎其中”,薛综注:“变,奇也。”六朝论文,就有“奇变”的话。《宋书》六十九《范晔传》《狱中与诸甥侄书》道:“‘赞’自是吾文之杰思,殆无一字空设,奇变不穷。”可见皇甫湜尚奇,也不外乎求变。
唐代古文虽一直以复古为通变,诗却从杜甫起多径趋新变,而且“奇变不穷”。杜甫并不卑视齐、梁,而是主张“转益多师”120;又颇用心在新兴的律诗上,他要“遣辞必中律”(《桥陵诗》三十韵,《杜少陵集详注》三),并且自许“晚节渐于诗律细”(《遣闷呈路曹长》,《集》十八)。他“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集》十),明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四说他“以独造为宗”,是不错的。作诗这样“以独造为宗”的,杜甫以后,得推韩愈。欧阳修《六一诗话》道:
退之笔力无施不可,而尝以诗为文章末事。故其诗曰:“多情怀酒伴,余事作诗人”(《和席八十二韵》,《集》十)也。然其资谈笑,助谐谑,叙人情,状物态,一寓于诗。
“资谈笑,助谐谑”,已经是“独造”了,而《荐士诗》称孟郊“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集》三十二),也是自白,更见出他“独造”的工夫。他虽“以诗为文章末事”,可是狮子搏兔,还是用全力的。杜、韩两家影响宋诗最大。但宋人有说韩诗是“押韵之文”的121,有说他“以文为诗”的122;似乎他的“独造”比较杜为甚,他是更趋向新变些。杜、韩两家却都并“不自知其变”;得等到宋代才有以他们为变的读者。第一个能察变的人该推苏轼。他《书黄子思诗集后》道:
余尝论书,以谓锺、王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至唐颜、柳,始集古今笔法而尽发之,极书之变。天下翕然以为宗师。而锺、王之法益微。至于诗,亦然。苏、李之天成,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盖亦至矣。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然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衰矣。
(《全集》六十七)
又曾说道:
书之美者莫如颜鲁公,然书法之坏自颜始。诗之美者莫如韩文公,然诗格之变自韩始。
(《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十七引)
所谓“天成”“自得”“超然”“高风绝尘”,只是自然和浑成的意思,跟书法的“萧散简远,意在笔画之外”相通。苏氏看出李、杜、韩极诗之变,恰如颜、柳“极书之变”一般;但那“高风绝尘”的衰息,他还是在低徊惋惜着的。文体的变是有意的复古的主张,所以他说“复归于正”;诗体的变只是自然的求新的趋向,所以他不免怀古的口吻。后来朱子也论到诗体的变,他《答巩仲至(丰)书》(四)道:
古今之诗凡有三变。盖书传所记,虞、夏以来下及魏、晋,自为一等。自晋、宋间颜、谢以后下及唐初,自为一等。自沈、宋以后定著律诗下及今日,又为一等。然自唐初以前,其为诗者固有高下,而法犹未变。至律诗出而后诗之与法始皆大变,以至今日,益巧益密,而无复古人之风矣。
(《朱文公文集》六十四)
所谓“古人之风”,也指的“高风远韵”123。但他以“高风远韵”为“根本准则”124,便和苏氏有些出入。他说“坡公病李、杜而推韦、柳,盖亦自悔其平时之作而未能自拔者”(《答巩书》三,《集》六十四),就指的是《书黄子思诗集后》那一篇里的话。“病李、杜”显然不合苏氏原意;说他“自悔其平时之作”,似乎也出于成见。
不过这种以“高风远韵”为正宗的意见,后来却成了一般的意见。如刘克庄的《韩隐君诗序》道:
后人尽诵读古人书,而下语终不能仿佛风人之万一,余窃惑焉。或古诗出于情性,发必善,今诗出于记问博而已。自杜子美未免此病。
(《后村先生大全集》九十四)
又《竹溪诗序》道:
唐文人皆能诗,柳尤高,韩尚非本色。迨本朝则文人多,诗人少。三百年间,虽人各有集,集各有诗,诗各自为体,或尚理致,或负材力,或逞辨博,少者千篇,多至万首,要皆经义策论之有韵者,亦非诗也。
(同上)
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
(《诗辨》)
所谓“仿佛风人”,所谓“一唱三叹之音”,都就是“高风远韵”。这种意见又是复古的倾向,但也还是为的通变。原来宋诗自黄庭坚以来,有意地求新求变求奇。他指出“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的法门,说是“举一纲而张万目”,并且说这是“诗人之奇”(《再次韵杨明叔诗》引,《山谷诗内集》十二)。又倡所谓夺胎换骨法,说道:
诗意无穷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虽渊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窥入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
(《冷斋夜话》一)
这又是“以故为新”的节目。黄氏开示了这种法门,给后学无穷方便;大家都照他指出的路子“穷力追新”,这就成了江西诗派——惟其有法门可以传授,才能自立宗派。但宗派既成,沿流日久,又不免刘勰说的“龌龊于偏解,矜激乎一致”,“竞今疏古,风味气衰”。于是乎从朱子起又有了复古论。这回的复古的理论到了明代实现,所谓“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但也造成了一种新风气。
文到六朝成为专科之学。范晔作《后汉书》,创立《文苑列传》,锺嵘定《诗品》,刘勰论《文心》,都在此时。而刘氏更注重文体的代变。《时序》篇开端道:“时运交移,质文代变,古今情理,如可言乎?”接着就从陶唐叙到江左,作一断语:
故知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原始以要终,“虽百世可知也”。
《文心》上篇论列各体,也都详述源流迁变。在前沈约已经论到文体的变,《宋书》六十七《谢灵运传论》中道:
自汉至魏四百余年,辞人才子,文体三变。相如工为形似之言,二班长于情理之说,子建、仲宣以气质为体,并标能擅美,独映当时。
以下直叙到宋代的颜、谢为止。但刘氏论文,专门名家,详备自然远在沈约之上。他们这些文字却都是我国文学史的开山之作,见出独具手眼。根柢在他们能识变;而这又是跟当时追求“新变”的风气相应的。刘勰以后,论“文变”的便多起来。唐人修六朝史书,多有文苑传或文学传,传各有序或论,皆论“文变”;并且多引《易传》“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二语(《贲卦彖辞》,《周易》三)为论据,正见出六朝以来的风气。文士著作中也有论的,前引卢藏用的《陈子昂集序》末云“故粗论文变而为之序”,便是一例。这些都是通论历代“文变”;至于专论一代的,似乎从宋祁《唐书》二〇一《文艺传序》创始。他说“唐有天下三百年,文章无虑三变”,王、杨是一变,燕、许是一变,韩愈又是一变。专论诗体的变的也有通论和断代的分别。严羽《沧浪诗话》有《诗体》一篇,辨析历代诗体最细:他分唐诗为“唐初”“盛唐”“大历”“元和”“晚唐”五体,是至今通行的“四唐”说的源头。
“文变”是指诗文体的变;这个“变”是“患凡旧”,是“化而裁之”,是“趣时”。复古也罢,求新也罢,“变”的总是新的;“变”能成体,这新的就是好的,即使未必是更好的。“变则通,通则久”,“变”是可喜的。明白了通变的道理,便不至于一味地隆古贱今,也不至于一味地竞今疏古,便能公平地看历代,各各还给它一副本来面目。分体或分期,就为的看清楚这些个本来面目。唐代的诗比历代盛,也比文盛,所以严氏分体最多。后来论诗体的也特别注重唐代。元时杨士弘选录唐诗,成《唐音》一集,叙目里说唐人选唐诗多载中晚唐人诗,盛唐诗甚少,宋人选唐诗也多载晚唐人诗。他原来也只能读到这些选本,后来才得着人家收藏的许多初唐、盛唐诗,“于是审其音律之正变,而择其精粹,分为‘始音’‘正音’‘遗响’,总名曰《唐音》”。他将严氏的五体并为“唐初”“盛唐”“中唐”“晚唐”四体;所谓“中唐”,包括“大历体”“元和体”,是杨氏新立的名目。这样就见得整齐了。唐、宋人选诗侧重中晚唐,正是《文心》所谓“近附而远疏”;杨氏采取严羽的理论,分期精择,便公平得多。他特别注重音律,所以集名《唐音》,又以“音”“响”标目。叙目里道:
夫诗之为道,非惟吟咏情性、流通精神而已,其所以奏之郊、庙,歌之燕、射,求之音律,知其世道,岂偶然哉?
律体新创于唐代,古诗和律诗的分别就在音律上;重音律正是唐诗的面目。杨氏看清楚了这副面目,所以说“审其音律之正变”,又说“求之音律,知其世道”,“世道”就是“时”。“韵律之正变”虽“以其时”,更“以其人”、以其诗,所以他的“正音”里有“唐初”和“盛唐”,也有“中唐”和“晚唐”,前二者为一类,后二者又为一类。他说“世次不同,音律高下虽各成家,然体制声响相类”,可见所重在“其人”、其体、其诗。他的“始”“正”之分是“以其人”兼“以其时”;“正”“遗”之分是以其诗、“以其人”兼“以其时”。
明初高的《唐诗品汇》承《唐音》而作,《总叙》里说得明白;他也采取严羽的诗论,并见《总叙》中。《总叙》论唐诗的变道:
有唐三百年诗,众体备矣,故有近体、往体长短篇,五七言律、绝句等制。莫不兴于始,成于中,流于变,而之于终。至于声律、兴象、文词、理致,各有品格高下之不同。略而言之,则有初唐、盛唐、中唐、晚唐之殊。
“详而分之”:“贞观、永徽之时”是“初唐之始制”,“神龙以还,洎开元初”是“初唐之渐盛”。“开元、天宝间”是“盛唐之盛”。“大历、贞元中”是“中唐之再盛”。“下洎元和之际”是“晚唐之变”,“降而开成以后”是“晚唐变态之极;而遗风余韵犹有存者焉”。这是后来所谓“四唐”;初、盛、中、晚各有定限,不仅仅是分体,而且是分期。按这个分期,初唐不包括高祖时代,中唐也太短,还不甚适用。明末沈骐在《诗体明辨》的序里分唐诗为“四大宗”,修正了这两处。后来便照两家所论,限年分期:初唐从高祖武德元年算起,到玄宗开元初,约一百年间(西元六一八至七一三)。盛唐从开元元年到代宗大历初,约五十年间(七一三至七六六)。中唐从大历元年到文宗太和九年,将高氏所谓“晚唐之变”并入,约八十年间(七六六至八三五)。晚唐从文宗开成元年到昭宗天祐三年,约七十年间(八三六至九〇六)。至今通行的四唐说便是如此。虽然有人根本反对这个分期,也有人推敲各期的界划,但是四唐说渐渐为一般论诗者所公认,并且流行至今;因为它给人方便,让人更清楚地看见唐诗的种种面目。在我国文学史上,四唐说是唯一的断限的分期;一般论文的人总害怕“支离割剥”125,所以尝试这种断限分期的绝无仅有。从现在看来,这一说实在是一个重要的创始。而这个创始还是以“文变”说为依据。《品汇总叙》说选诗“校其体裁,分体从类,随类定其品目,因目别其上下,始终正变,各立序论”。品目有九,称为“九格”。初唐是“正始”。盛唐是“正宗”,“大家”,“名家”,“羽翼”。中唐是“接武”。晚唐是“正变”,“余响”。方外、异人等是“旁流”。初、盛、晚各自为“正”,中唐“接武”,自然也有其为“正”者。《总叙》又道:
诚使吟咏性情之士观诗以求其人,因人以知其时,因时以辩其文章之高下,词气之盛衰,本乎始以达其终,审其变而归于正,则优游敦厚之教,未必无小补云。
这里以诗为主,因诗及人,因人及时,再因时及诗,跟风雅正变说专“以其时”的大不相同了。“审其变而归于正”一语虽然侧重在“正”,但这个“正”并不是风雅正变的“正”,而是“变之正”,“趣时”的“正”;高氏以为一“时”的诗自有其“正”,他对于“时”是持着平等观的。
论“文变”的人,对于“时”多少持着平等观,但也还不免贵远贱近或“竞今疏古”的偏见;前者如《沧浪诗话》诋抑中晚唐诗126,后者如《唐音》不录李、杜、韩三家。明末清初以来,公正不颇的平等观才渐渐出现。顾炎武《日知录》二十一“诗体代降”条云:
《三百篇》之不能不降而《楚辞》,《楚辞》之不能不降而汉、魏,汉、魏之不能不降而六朝,六朝之不能不降而唐,势也。用一代之体,则必似一代之文,而后为合格。
诗文之所以代变,有不得不变者。一代之文沿袭已久,不容人人皆道此语。今且千数百年矣,而犹取古人之陈言一一而摹仿之,以是为诗,可乎?故不似则失其所以为诗,似则失其所以为我。李、杜之诗所以独高于唐人者,以其未尝不似而未尝似也。知此者“可与言诗也已矣”。
所谓“沿袭已久”,便是《南齐书·文学传论》说的“弥患凡旧”。顾氏能从诗体上确切断定诗有“不得不变”之“势”,是他的独到处;虽然他又说“不能不降”,还不免“伸正而诎变”的意思。至于“未尝不似而未尝似”,该是前引汪琬所谓“变而不失正者”,不过顾氏专就诗体立论罢了。稍后叶燮作《原诗》,论盛衰正变,更见通达明晓。他道:
自有天地以来,古今世运气数,递变迁以相禅。古云,天道十年一变,此理也,亦势也。无事无物不然。宁独诗之一道胶固而不变乎?今就《三百篇》言之,风有正风、有变风,雅有正雅、有变雅。风雅已不能不由正而变,吾夫子亦不能存正而删变也。则后此为风雅之流者,其不能伸正而诎变也明矣。
这里“不能伸正而诎变”,真是一语破的。又道:
诗之为道,未有一日不相续相禅而或息者也。但就一时而论,有盛必有衰;综千古而论,则盛而必至于衰,又必自衰而复盛。非在前者之必居于盛,后者之必居于衰也。
(《内篇》)
又道:
且夫风雅之有正有变,其正变系乎时,谓政治风俗之由得而失,由隆而污。此以时言诗,时有变而诗因之。时变而失正,诗变而仍不失其正。故有盛无衰,诗之源也。吾言后代之诗有正有变,其正变系乎诗,谓体格、声调、命意、措辞新故升降之不同。此以诗言时,诗递变而时随之。故有汉、魏、六朝、唐、宋、元、明之互为盛衰,惟变以救正之衰。故递衰递盛,诗之流也。
(同上)
他指出诗在“相续相禅”,无日或息,就是说诗老是在“变”;其间“递衰递盛”,不能说在前必盛、在后必衰。而“后代之诗”“正变系乎诗”,系乎体,“诗递变而时随之”,所以当“以诗言时”,跟风雅正变说“以时言诗”不同。他又道:
或曰:“温柔敦厚,诗教也。汉、魏去古未远,此意犹存,后此者不及也。”不知温柔敦厚,其意也,所以为体也,措之于用则不同。辞者,其文也,所以为用也,返之于体则不异。汉、魏之辞,有汉、魏之温柔敦厚;唐、宋、元之辞,有唐、宋、元之温柔敦厚。……
(同上)
这也就是高说的“审其变而归于正,则优游敦厚之教未必无小补”,不过更为直截了当罢了。诗体正变说经叶氏这一番阐发而大明。
历来倡复古的都有现成的根据;主求新的却或默而不言,或言而不备。叶氏论诗体正变,第一次给“新变”以系统的理论的基础,值得大书特书。他说“诗之源流本末、正变盛衰,互为循环”,“惟正有渐衰,故变能启盛”:
如建安之诗,正矣,盛矣,相沿久而流于衰。后之人力大者大变,力小者小变。六朝诸诗人间能小变,而不能独开生面。……迨开、宝诸诗人始一大变。……杜甫之诗,包源流,综正变……巧无不到,力无不举,长盛于千古,不能衰,不可衰者也。……唐诗为八代以来一大变,韩愈为唐诗之一大变,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为鼻祖。……愈尝自谓“陈言之务去”。……晚唐诗人亦以陈言为病,但无愈之力,故日趋于尖新纤巧。至于宋,人之心手日益以启,纵横钩致,发挥无余蕴。……如苏轼之诗,其境界皆开辟古今之所未有,天地万物,嬉笑怒骂,无不鼓舞于笔端而适如其意之所欲出。此韩愈后一大变也,而盛极矣。自后或数十年而一变,或百余年而一变,或一人独自为变,或数人而共为变,皆交之小者也。其间或有因变而得盛者,然亦不能无因变而益衰者。
(同上)
变有小大,“有因变而得盛者”,也有“因变而益衰者”。“伸正而诎变”并非全无理由;只是向来“伸正而诎变”的不加辨别,一笔抹杀,却不合道理。这段话发挥“变”的意义最为详切,真可算得“毫发无遗憾”。叶氏竭力攻击明代的复古派,但又似乎不愿意赞助求新的公安派和竟陵派,因为一个太率,一个太僻。他所以自辟蹊径来论盛衰正变;他的求新的倾向其实还是跟那两派一致的。稍后王士倡“神韵”,再后沈德潜倡“格调”,又都以复古为通变。但袁枚接着倡“性灵”,翁方纲接着倡“肌理”,诗又趋向新变。直到“文学革命”而有新诗,真是“变之极”了。新诗以抒情为主,多少合于所谓“高风远韵”,大概可以算得变而“归于正”罢。
叶氏说诗的正变盛衰,“互为循环”;又说“惟正有渐衰,故变能启盛”,就是“循环”的注脚。在前明代王世贞也曾偶然见到这里,他在《艺苑卮言》卷四中道:
衰中有盛,盛中有衰,各含机藏隙。盛者得衰而变之,功在创始;衰者自盛而沿之,弊由趋下。……此虽人力,自是天地间阴阳剥复之妙。
这里论盛衰正和叶氏合拍,而语更详。接这个说法,我们也可以说“变中有正,正中有变”。“变”本来还有“更相生”一义,见于《淮南子·原道》篇高诱注127,正可以用在此处。正变相生是“循环”,王世贞的话是一例。但说“循环”的倒不一定相信循环论,照《原诗》所说,这个“环”其实是越来越大的。所以变而成体,就那一体而论,变固然是好的;综所有的体而论,这一变有加富增华之功,又是更好的。向来论“文变”的多说“变”而少说“正”,好像有变而无正似的。其实不然。他们的意思,变不一变,正也非一正;由正而变,变可以成正,但后正跟前正不一样,所谓“措之于用则不同”,“返之于体则不异”;而这个后正又将复变,如此地循环不穷。苏轼说韩愈出而天下之文“复归于正”,高说“审其变而归于正”,该都是变而成正的意思。这个“正——变——正”便是“文变”的程式,和德国大哲海格尔“正——反——合”的辩证法颇有相似处;而变总是有道理的,也合于他所说“凡现实的都是有道理的”。“文变”虽然兼诗文体而言,而以《易传》“变”的哲学为依据,但是六朝、隋、唐以至宋代,论“变”的都隐含“正”义,明、清以来,更显举“正”名,足见还是从风雅正变说推衍而出。不过不用来解诗,而用来评诗并指示作诗门径罢了128。所以说这是“旁逸斜出”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