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野花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开了又落了,

不想到这小生命,向着太阳发笑,

上帝给他的聪明他自己知道,

他的欢喜,他的诗,在风前轻摇。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开了又落了,

他看见青天,看不见自己的渺小,

听惯风的温柔,听惯风的怒号,

就连他自己的梦也容易忘掉。

十八年一月大悲楼阁

自己的歌

我挝碎了我的心胸掏出一串歌——

血红的酒里渗着深毒的花朵。

除掉我自己,我从来不曾埋怨过

那苍天——苍天——也有它不赦的错。

要说人根本就没有一条好的心,

从他会掉泪,便学着藏起真情;

这原是苍天的错,捏成了人的罪,

一万遍的谎话挂着十万行的泪。

我赞扬过苍天,苍天反要讥笑我,

生命原是点燃了不永明的火,

还要套上那铜钱的枷,肉的迷阵,

我摔起两条腿盲从那豆火的灯。

挤在命运的磨盘里再不敢作声,

有谁挺出身子挡住掌磨的人?

黑层层的烟灰下无数双的粗手,

榨出自己的血甘心酿别人的酒。

年青人早已忘记了自己的聪明,

在爱的戏台上不拣角色调情;

那儿有个司幕的人看得最清楚,

世上哪会有一场演不完的糊涂?

我们牵了自己的船在沙石上走,

永远的搁浅,一天重一天——肩头,

等起了狂风逆吹着船,支不住腿,

终是用尽了力,感谢天,受完了罪。

在世界的谜里做了上帝的玩偶,

最痛恨自己知道是一条刍狗;

我们生,我们死,我们全不曾想到,

一回青春,一回笑,也不值得骄傲。

我是侥幸还留存着这一丝灵魂,

吊我自己的丧,哭出一腔哀声;

那忘了自己的人都要不幸迷住

在跟别人的哭笑里再不会清苏。

我像在梦里还死抓着一把空想:

有人会听见我歌的半分声响。

但这终究是像骆驼往针眼里钻,

只有让这歌在自己的心上回转。

我挝碎了我的心胸掏出一串歌——

血红的酒里渗着深毒的花朵。

一遍两遍把这歌在我心上穿过。

是我自己的歌,从来不曾离开我。

有一天

有一天,或许有那一天,

你说,教我再莫要流连;

好,我走,到天涯去漂流,

我晓得,爱原不会长久。

有一天,或许有那一天,

你我携着手同到海边;

不是?海里面更要清闲,

永静的生,在我俩中间。

迟疑

在黑暗中,你牵住了我的手,

迟疑着,你停住我也不走;

说不出的话哽在我的咽喉,

轻轻风,吹得我微微的抖。

有一阵气轻轻透过你的口,

飘过我的身子,我的心头;

我心想留住这刹那的时候,

但这终于过去,不曾停留。

你尽管

你尽管怨恨:

怨恨我癫狂的放任。

我没有美丽,没有天分,

只剩了这穷困的一身。

我抛下幸福去寻忧闷,

自己关上了快乐的门。

我只是容忍:

容忍你无邪的怨恨。

我存着妄想:当我生命,

走尽时,我闭上了眼睛——

那时候你才说你爱我,

这一生也不曾虚度过。

为了你

为了你,我再没有眼泪可流,

天真也唤不回自己的心头。

最难想秋风里无依的飘零,

那时候:你是流云,我是孤星。

那一晚

那一晚天上有云彩没有星,

你搀了我的手牵动我的心。

天晓得我不敢说我爱你,

为了我是那样年青。

那一晚你同我在黑巷里走,

肩靠肩,你的手牵住我的手

天晓得我不敢说我爱你,

把这句话压在心头。

那一晚天那样暗人那样静,

只有我和你身偎身那样近。

天晓得我不敢说我爱你,

平不了这乱跳的心。

那一晚是一生难忘的错恨,

上帝偷取了年青人的灵魂。

如今我一万声说我爱你,

却难再挨近你的身。

叛誓

我真又是走上更坏的恶运,

为什么碰见了你这般多情;

只是我曾经爱过她,在从前,

我发誓说爱她像天样久远。

如今这件事教我要怎样办,

横竖一颗心也分不开两半,

要爱了你,那还有什么忠信,

不爱你,瞧,狂火的一团热情。

但这分明爱她的事在昨天,

今朝她忘了我像隔别多年;

算了,剩下的心纵不曾坏透,

看着自己的影子也够发抖。

我这样怯懦地走在你跟前,

谁知道我的心,只有那青天;

这过错不在我,我爱过的人

她的谎话重新说出第二声。

给薇

没有一回你不是

低着头打我的身边

静默的,无顾及的

走远了,渐渐的走远——

我望着你。

我是大洋的礁石,

每一次你青色的船

辽远的驶过,翻开

浪头撞扰我的回转——

我记得你。

二十年五月二十三日南京

我顶爱没有星那时的黑暗,

没有月亮的影子爬上栏杆;

姑娘,这时候快蹑进这门槛,

悄悄地挨近我可不要慌张,

让黑暗拥抱着只露出心坎。

挂着你流的眼泪不许揩干,

透过那一层小青天朝我看;

姑娘,你胆小,这时候你该敢

说出那一句话,从你的心坎——

没有人听见,也没有人偷看。

乘着太阳还徘徊在山背后,

门前瞌睡着那条偷懒的狗;

姑娘,你快走,丢下你的心走,

不要记得,这件事像不曾有,

好比一场梦,——你多喝了酒。

露之晨

我悄悄地绕过那条小路,

不敢碰落一颗光亮的露;

是一阵温柔的风吹过,

不是我,不是我!

我暗暗地藏起那串心跳,

不敢放出一只希望的鸟;

是一阵温柔的风吹过,

不是我,不是我!

我不该独自在这里徘徊,

花藤上昨夜是谁扎了彩;

这该是为别人安排。

我穿过冬青树轻轻走开,

让杨柳丝把我身子遮盖;

这该是为别人安排。

我不能想起这从哪一天起,

只说着了迷,我情愿为你死;

我想你,白天晚上我望着你,

一朵枯花总得望着太阳笑,

谁知道就要变泥。

就是要我变成影子也情愿,

只要我常贴紧在你的身边,

猖獗的妄想要我永跟着你,

直等到天光摸不着一线路

爬进你深的墓底。

那些日子我们埋怨过太阳,

全十分心焦地等夜的降临,

悄悄蹑着躲进黑密的树林,

严肃的空漠中点着两炷火——

你我睇视的眼睛。

那一次我们不曾惊跳了心

看见黑处的人影,飞的流萤?

要求昏暗露不出一点身影,

只有你听见我听见心的跳,

“乖!”快来贴偎得紧。

让一点昏迷麻醉两条舌尖,

闭紧着眼睛给雾气蒙着脸;

灵魂撕成一片片飞腾上天。

你听树后面有低声的响动,

“别怕,我在你跟前。”

有一次我们叩过魔鬼的门,

吹灭了自己点明的两盏灯;

黑暗惊透我的心窍,那一瞬

我们跳过一渡桥两边逃开,

——默念着天上的神。

“短促”像阵风吹落幸福的彩,

揉清迷眼背后早扬起尘埃;

燕子尾掠过水面你能招怪

一圈细波流散不再有止境?

这说谁算是轻快。

不用赌咒好听说怎么“永久”,

一刹那的昏迷就够我消受。

倘使我落在井里我不呼救,

你不用放下一根绳索打捞,

(尽管撒一把石头。)

孩子的梦只是玩戏的水泡,

两个小仙张开白翅膀赛跑;

在云端里一个遥远的拥抱,

依然是温柔曾不料到永别——

晴天来一阵雷雹。

我不能再说一句销魂:我要!

比自己是一枝萎弱的小草,

露珠一眨眼给我最后的笑,

我凭什么道理和太阳翻脸,

让她去,我是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