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的颂歌
你有那不死的精力在地壳上爬,
日长夜长不曾换一口气,你走
走厌了一个年头,又是一个年头,
一切的事情你都爱做,你不怕
要这海填成了陆,陆地往海里沉,
尽管是十八层石屋要你承担,
你全不曾有一点犹豫什么为难?
大步的踏,不分昼夜,不分阴晴
那圆的圆的转动,一声吼,一股烟,
终日粗暴的咆哮着那些人手
太慢,为什么还要有思想在心头?
不许你憩下气找取一点安闲,
这真是荒唐不经的妄想;这儿有
赛过雷雨风暴奇伟的大乐响,
指挥的不叫它有一刻寂寞;海洋
也有风浪平的时候,这儿永久
永久是一个疯子不曾碰到瞌睡:
赤火火的眼睛,烧着,一双凶爪
只是飞走找各样好玩的把戏耍;
不用问那一刻他才觉到要累——
要累?除非是走没了光,天掉下来,
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一个糊涂,
一个昏暗,一个渺茫,永远的迷雾。
但毕竟这日子还远着,你睁开
眼睛,看见纵不是青天,也是烟灰
积成厚绒,铺开一张博大的幕,
不许透进一丝一毫真纯的光波,
关住了这一座大都市的魔鬼。
你还能见到落下地的一天繁星,
不论是飞雪,是刮风,还是落雨,
正好是太阳给赶走了;——(一群黑鱼
游上了一缸清水上面)在尖顶,
在鱼鳞中间,长蛇的背脊上发亮。
这里少一个月亮,这里并不要,
这里有着时针指着时候,报昏晓,
一根水银告诉人季候的炎凉。
可是那秋春的凉爽永年吹不到
一大队昏湿的地窖里,没有风,
没有阳光也没有一个幸福的梦
扰乱他们的节奏,不变的急躁。
上帝造下这一群耐苦善良的人,
是生来为这灿烂的世界效劳,
受着安排好的“权威”大力的开导,
完成一个幸福的花园的工程。
尽管你是受着苦难,你没有一刻
好叹一口气,只赶你烧起汽锅
开唱那部插入云霄进行的高歌,
带走那流水一般“创造”的皮革。
尽管是另外一些人他们只做声,
叫你做下这工程的一段,别怨
不公平,是不同的种,原也是上天
安排好,只用心计,创始的功臣。
但天是无偏你们同在一个世界,
不分人我,看着日子一步一步
走近你们,又让日子一层层弥补
这人类的历史不紧要的存在。
一根水银告诉人季候的炎凉。
可是那秋春的凉爽永年吹不到
却不是一盏灯点亮人的脑袋;
有的是机器油灌满了一盘心磨
流利的,不会有一天走到迟钝,
都在一杯酒一场笑里静静的等
计划中的天堂那落成的开幕。
这儿才是新的世界,建筑的天堂,
不停的嘈杂,一切圆轴的飞转,
一回一回旋进了那文明的大圈,
你听啊,那高声颂扬着的歌唱!
八月三十一日,上海。
秋旅
江阴,纵使你衙前的铁锚曾经
刘基安下用长练锁住不教你沉,
可是你却不能,不能钩住我的心
不教它朝着西边远远地引伸;
刘伶巷的怡园留住我,还有
你朋友要我再度再个黄昏;
你说:杜康墓对门有好喝的酒,
多么清新这里的夜静得顶深
像死。在清晨秋风吹过白杨
太凄凉,我感到孤独对我埋怨,
庙殿四角上的幽铃清脆的响,
教心熬着难受;荒芜的适园
尽管好,蔓草古树,浓密的迷雾,
但是我的心要着新鲜,要着亮,
要像定波桥下的江潮分开两路
向石堤上咆哮,飞腾,那好像
一万匹银蹄奔流,对着生命
那热烈,那雄壮;我比是一只小羊
迷了路,星子下惊惶,等着天明
我想见牧羊人四处不分方向
寻他的羊子,比不曾失掉的更爱
更宝贝——我要回去,等不到鸡鸣,
我的眼睛镇夜里望着天睁开,
“快回家啊,乖!”我想着你的叮咛。
九溪十三湾的水流,我不爱看,
还有两岸的绿树;在我心里
不是天,不是江上的水,不是山,
我的主宰,我的乖,是你!
为你,今天早晨我得离开江阴:
江阴,多美一个死寂的古城,
长日长夜只是安详,只是静,
没有尘沙飞,没有烦嚣的市声;
那里斜立着三国时的钢笔塔,
给火烧,给炮毁,依旧把尖顶
朝着太阳(不,朝天心)不回答
我对它的疑问:像是安宁,
像是尊严,听着江声,听着风
在白云上写出三千年古国的文明,
启示我向上,崇伟,引我尊重
古老,它的磐石初创时的坚定。
你看童子巷的浅沟流过血,
有过年稚的小儿凭一口气的英勇,
和鞑子拼死,那终天不灭的忠节。
我告你这死城里埋着英雄,
埋着江南的柔美;埋着孔丘
手写的十字碑,大舜走过的井;
埋着忠义,神话;留情的杨柳
在风前遥送他的秋波轻盈。
我登过君山眺望长江的细腰,
在朝山去的路上,我记起南京
北极阁山脚下临河的小路,我心跳
爬上这山巅,望见天空一样的青;
我不能爱着江阴,我要回家!
在此使我想到同泰寺的清钟,
紫金山的云,台城上的晚霞;
还有你,乖,你夜夜只教我的梦
骇怕,在夜半唤起你的名字;——
来,你的白手臂抱紧我的灵魂,
你锁紧的清眉,等焦的瞳子
看着我,我来了,这迷人的黄昏!
十九年十一月十二晨,江阴
再看见你
再看见你。十一月的流星
掉下来,有人指着天叹息;
但那星自己只等着命运;
不想到下一刻的安排
这不可捉摸轻快的根由。
尽光明在最后一闪里带着
骄傲飞奔,不去问消逝
在哪一个灭亡,不可再现的
时候。有着信心梦想
那一刻解脱的放纵,光荣
只在心上发亮,不去知道
自己变了沙石,这死亡
启示生命变异的开端,——
谁说一刹那不就是永久?
我看了流星,我再看你,
像又是一闪飞光掠过我的心,
瞧见我自己那些不再的日子:
那些日子从我看见了你,
不论是雨天,是黑夜
我念着你的名字,有着生,
有着春光一道的暖流
淌过我的心。那些日子
我看见你,我只看着
看着你在我面前,我不做声。
我有过许多夜徘徊在那条街上
望着你住的门墙,一线光,
我想那里一定有你我;太息
透不进你的窗棂。只有门前
那盏脆弱的灯好像等着企望
那不能出现的光明;更惨的
那一声低的雁子叫过
黑的天顶,只剩下我
站立在桥下。那些日子
我又踯躅在人海的边岸,
直流泪,上帝知道我;
海水对我骄傲,那雄壮
我没有,我没有;我只不敢
再看见青天,横流的海,
影子跟着我走回我的家。
这些我全不忘记,我记得
清楚,像就在眼前的一刻——
那时候我愿望
是一支小草,露珠是我的天堂;
但你只留下一个恍惚,
踟蹰的踪迹,我要追寻,
我不能埋怨天,我等着
等着你再来,再来一次
就算是你的眼泪,你的恨。
可是到了秋天,我才看见
一个光明再跳上我的枯梢
雪亮,你的纯洁没有变更。
我听到落叶和你一阵
走近我的身边,敲我的门:
你再要一次的投生。
我本来等着冬来冻死,
贪爱一个永远的沉默;
这一回我不能再想,
我听到春天的芽
拨开坚实的泥,摸索着
细小细小的声音,低低地
“再看见你——再看见你!”
十一月二十五夜半
悔与回
——献给玮德
今夜哦你才看透了我的丑恶
你尽管用蛇一般的狠毒来咒诅
我的罪恶我的无可挽救的堕落
用不赦的刻薄痛骂我的卑鄙
我全都不怕我只怕你
一千回的诅咒里一次小小的怜惜
不要不要我忠诚的朋友你再不要
用一切怜悯的好心收拾我的,残缺的
烧尽的灰:没有一点火星再能点得着
我的光明。我低低的告诉你:完了!
感谢上帝给你残忍,你都能
用来咒诅我不纯良的放肆。
我只望你拿着麻醉的烟,顶凶烈的酒,
就在这一刻教我昏死不再醒来。
你大慈悲的宽量不必饶恕我
在这人世间自己找寻的罪恶。
你的诅咒,你的毒骂,正是我
日夜渴望的。我感谢,我赞扬
你忠心的责备好比一把尖刀
割断我临死的一口气,教我舒快的
睡在我的坟墓里,不再睁开眼睛
看到这太阳晒到的世界里
永远黑暗的戏,完不了的买卖。
但你是错了!你把我看成一个神明,
一个纯洁无瑕的偶像,你膜拜
一个魔鬼用着虔诚的颂辞;
到今天,你看清楚我的真身,
我的蒙混中蛇蝎一样的花纹
曾经在你可怜的心中妄想过
一个可敬的朋友当你揭开
我的面幕你的惊骇绝望的哀叫
不是不是你喊着你却不能
掉下一滴眼泪哀悼你丧失的臆象
这才是人的真相世界的究竟
欺骗的线勾通了黑暗交给你
一个金光的谎教你枉然欢喜着
人间剩下来的贞洁神圣的高超
但终究我是人我是上帝造下来
受着试探无穷的诱惑把自己
一颗宝贵的纯正的心不小心的
让色淫的火烧坏我还蒙蔽着在胸间
给你久长的相信相信我一点天真
常常为你私心的欢喜我再不能交代
我所该你这一笔无法偿还的债
多少人在不可计算的次数中
叮嘱我告诉我收好我的心收好我的心
我也曾经一千回的醒觉要自己
不辜负这般善良的企望把自己
在这人世间站在另一个位子上
全不为一点小小的试探降服
做一个例外打破这人世的定律
但是我太软弱我终抵不过
那些惑人的甜蜜紧身的拥抱
鲜红的嘴唇舐进我的舌尖只教我
一刻间推翻我的信念我的坚强
都只为一个温柔溶成了水谁知道
那又是假在这人的市场中
我逃不出这项交易我把灵魂
撕碎了交付在罪恶的秤上取回
这一把不能忏悔的污浊
就使你有长河一道的泪流也不能
洗干净这一身的丑恶但如今
你只在远处看我跌进了污沟
你指着我的身上嘶声的咒骂
这应该你要不吝啬你的狠心
为着世界的光明尽量地发泄
你心中对我的厌恨对我的失望
这也抵不过我在你心中一次纯洁的
天神一般敬仰的信心都一齐
给我自己现出真形我本来是
一个好好的孩子有着我的天堂
一路上我遇到豺狼一般的强盗
抢走我的心我只溺在欺骗里
拿到不常的梦虚伪的爱情
哦你听着这才是世界的真实
不变的律没有例外总是
找到顶准的证明罪恶不离开
每一个人不给你想到那里
再有一个朋友不把自己杀死
在女人的怀里你才始知道
孤单永远跟着你没有一天
你能看见你的幻想那些影子
欺了你多少回的喜快只不过
这一把不能忏悔的污浊
就使你有长河一道的泪流也不能
我的丧失我是死了
我用一身的罪恶裹着这尸体
睡进黑暗的坟墓里不声响
不再看你一双发光的眼睛
曾经热烈的盼望我的人格
好比金刚烧不化永远的坚强
你当我是一个幻想在你灵魂中
得到了又失掉找不回来
我去了我去了我远远地
远远地离开你只交付你
最短一句嘱咐我的好人我的天
只把我忘记直到你死去的一天
用一口鲜血喷吐出这终天的咒诅
十九年十一月二十一夜南京小营三〇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