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第三幕在同一个夜晚。
半夜后,大约有四点钟的光景,在××大旅馆那间华丽的休息室内。
屋内帘幕都深深垂下来,在强烈的灯光下,那些奇形怪状的陈设刺激人的眼发昏。
满屋笼漫着浓厚的烟氲和恶劣的香粉气,酒瓶歪在地上,和金子一般贵重的流质任意地倒湿了地毯,染黄了沙发的丝绒,流满了大理石的茶几。在中间,一张小沙发的脚下,香槟酒杯的碎玻璃堆在那里。墙上的银熠熠的钟正指昔四时许。
左面的屋子里面还是稀哩哗啦地打着牌,有时静下来,只听见一两下清脆的牌声,有时说话的,笑的,骂的,叫的,愤愤然击着牌桌的,冷笑的..和洗牌的声音搅成一片。
[开幕时,白露一个人站在窗前,背向观众,正撩开帷幕向下望。她穿着黑丝绒的旗袍,周围沿镶洒满小黑点的深黄花边,态度严肃,通身都是黑色。
[她独自立在窗前,屋内没有一丝动静。
[半晌。
[左面的门大开,立刻传出人们打牌喧笑的声音。
[里面的男女声音:露露!露露!
[白露没有理他们,还是那样子孤独着。
[乔治的声音:露露!露露!(他的背影露出来,臂膊靠着门钮,对里面的人们说话)不,不,我就来。(自负地)你看我叫她,我来!
[乔治走出来,穿着最讲究的西服,然而领带散着,背心的钮子没有扣好。他一手抓住香槟酒瓶,一手是酒杯,兴高采烈地向白露走过来。
张乔治(一步三摇地走近白露,灵感忽然附了体)哦,我的小露露。(看上看下,指手画脚,仿佛吟诗一样)SoBeautiful!Socharming!andsomelancholic!.. (于是翻江倒海,更来得凶猛)Sobeauiifullybewiiiching !..
andsobewitching1yBeautful!①..
陈白露(依然看着窗外,不动,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嗯,你说的是什么?
张乔治(走到她又一边)我说你真美,你今天晚上简直是美!(摇头摆尾,闭起眼说)美!美极了!你真会穿衣服,你穿得这么忧郁,穿得这么诱惑!
并且你真会用香水,闻起来(用他的敏锐的鼻子连连嗅着,赞美地由鼻孔冲出一声长长的由高而低的“嗯!”)这么清淡,而又这么幽远!(活灵活现演作他的戏;感动地长长吐出一口气)啊!我一闻着那香水的香味,Ohno,你的美丽的身体所发出的那种清香,就叫我想到当初我在巴黎的时候,(飘飘然神位)哦,那巴黎的夜晚!那夜晚的巴黎!(又赞美地由鼻孔冲出那一声“嗯!”)嗯!Simp1ybeautiful!
陈白露(依然没有回头)你喝醉了吧。
张乔治喝醉了?今天我太高兴了!你刚才瞧见刘小姐么?她说她要嫁给我,她一定要嫁给我,可是我跟她说了:(趾高气扬的样子)我说:“你!
(藐视)你要嫁给我!你居然想嫁给我!你?”她低着头,挺可怜的样子,说:(哭声)“Georgy!只要你愿意,我这方面总是没有问题的。”说着,说着,眼泪就要掉下来。可是(拉一下白露,但她并没有转
① 英语,意为:“这么美!这么娇媚,又这么忧郁!这么美得使人心醉!又是这么使人心醉的美!”
过身来)你看我,我就这么看着她。(斜着眼睛昂着头向下望)我说:“你?
你居然想嫁给GeorgeChangt!Pah!(又是他的一甩手)这世界上只有陈白露才配嫁给GeorgeChang 呢!”(他等白露的笑,但是——)咦,露露,你为什么不笑?
陈白露(态度依然)这有什么可笑的?(低沉地)你还有酒么?
张乔治(奇怪)你还想喝?
陈白露嗯。
张乔治你看我多么会伺候你,这儿早就预备好了。(他倒酒的时候,由右屋听见
顾八奶奶叫白露的声音。他把酒倒好,递给白露,她一口灌下,看也不看就把酒杯交给乔治)
[顾八奶奶由右门出,她穿戴仍然鲜艳夺日,气势汹汹地走进来。
顾八奶奶(在门口)白露,究竟你的安眠药在哪儿?(忽然看见乔治)哟!博士,
原来是你们俩偷偷地躲在这屋子说话呢。
张乔治两个人?那我大概是喝醉了。
顾八奶奶怎么?
张乔治奇怪,我怎么刚才只觉得我是一个人在这屋子发疯呢?
顾八奶奶得了,我不懂你这一套博士话。白露,快点,你的安眠药在哪儿?
陈白露在我床边那个小柜子里。
张乔治怎么啦,八奶奶?
顾八奶奶(摸心)我心痛,我难过。
张乔治又为什么?
顾八奶奶还不是那个没良心的东西气的我。我这个人顶娇嫩了,你看这一
气,三天我也睡不着。我非得拿点安眠药回家吃不可。得了,你们
两个好好谈话吧。(翻身就要进门)张乔治别,别走。你先坐一坐跟我们谈谈。
顾八奶奶不,不,不,我心痛得厉害,我先得吃点壮大夫的药。
张乔治你看,你在这里吃不一样?
顾八奶奶可是你听听我的心,又是扑腾腾扑腾腾的,(捧着自己的心,痛苦的样
子)哟!我得进去躺躺。
[忽然右门大开,又传进种种喧笑声。
[刘个姐的声音:Georgy——
顾八奶奶(望着立在右门口的刘小姐。眉开眼笑地)刘小姐,你还没有走,还在打着牌么?(对乔治)好啦,刘小姐来了,你们三个人玩吧。
[顾八奶奶由左门下。
[刘小姐:Ceorgy!
张乔治(以手抵唇)嘘!(指白露,做势叫刘小姐进来,来一同谈淡。不过——)(刘小姐的声音:(严厉地)Georgy!!
张乔治(做势叫地不要喊,仿佛说白露大概心里不知为什么不痛快,并且像是一个人在流眼泪,劝她还是进来一起玩玩。但是——)[刘小姐的声音:(毫不是他所说的那副可怜的样子)我不进去,我偏不进去。
张乔治(耸耸肩表示没有办法,却还在做势劝她进来。然而)[刘个姐的声音:(更严厉地)Georgy!!!]你进来不进来!你来不来!
张乔治(大概门里面的人下了很严重的哀的美顿书,里面不知做些什么表示,但是他已经诚惶诚
恐地——)No,please don’t!I’m coming!①我来,我来,我就来。
[乔治慌慌张张地笑着走进右门。
[刘小姐的声音:(很低而急促的声音)我要走了,你一个人在这儿,少跟她们胡扯,听见了没有?
[乔治的声音:可我没有怎么跟谁胡扯呀。
[半晌。
[白露缓缓回过身来。神色是忧伤的,酒喝多了。晕红泛满了脸。不自主地她的头倒在深蓝色的幕帷里,她轻轻捶着胸,然而捶了两下,仿佛绝了望似地把手又甩下来。
静静地泪珠由眼边流出来,她取出手帕,却又不肯擦掉,只呆呆地凝视自己的手帕。
陈白露(深长而低微叹一口气)嗯!(她仰起头,泪水由眼角流下来,她把手帕铺在眼上)[外面敲门声。
陈白露(把手帕忙取下来擦擦眼睛)谁?
[福升声;我,小姐。
陈白露进来。
[福升进。他早已回到旅馆,现在又穿起他的号衣施施地走进来。
王福升小姐。
陈白露你来干什么?
王福升(看见白露哭了)哦,您没有叫我?
陈白露没有。
王福升哦,是,是..(望着白露)小姐,您今天晚上喝多了。
陈白露嗯,我今天想喝酒。
王福升(四面望望)方先生不在这儿?
陈白露他还没有回来。有事么?
王福升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刚才又来了一个电报。是给方先生的。
陈白露跟早上打来的是一个地方么?
王福升嗯。
陈白露在哪儿?
王福升(由口袋取出来)您要么?
陈白露回头我自己交给他吧。(福升把电报交给白露)反正还早。
王福升(看看自己的手表)早?已经四点来钟了。
陈白露(失神地)那些人们没有走。
王福升(望左面的房门)客人们在这儿又是吃,又是喝,有的是玩的,谁肯走?
陈白露(悲戚地点头)哦,我这儿是他们玩的地方。
王福升(不懂)怎么?
陈白露可是他们玩够了呢?
王福升呃!..呃!..自然是回家去。各人有各人的家,谁还能一辈子
住旅馆?
陈白露那他们为什么不走?
王福升小姐,您说..呃..呃..那自然是因为他们没有玩够。
陈白露(还是不动声色地)那么他们为什么没有玩够?
王福升(莫名其妙,不得已地笑)那..那..那他们是没有玩够嚜,没有玩够
嚜。
① 英语,意为:“不,请不要这样!我来,我就来!”
陈白露(忽然走到福升面前进发)我问你,他们为什么没有玩够!(高声)他们为什么不玩够?(更高声)他们为什么不玩够了走,回自己的家里去。
滚!滚!滚!(愤怨)他们为什么不——(忽然她觉得自己失了常态,她被自己吓住了,说不完,便断在那里,低下头)[福升望望白露的脸,仿佛很了解的样子。他倒了一杯白水端到白露面前。
王福升小姐。
陈白露(看看他手里的杯子)干什么?
王福升您大概是真喝多了。
陈白露(接下杯子)不,不。(摇摇头低声)我大概是真玩够了。(坐下)玩够了!
(沉思)我想回家去,回到我的老家去。
王福升(惊奇)小姐,您这儿也有家?
陈白露嗯,你的话对的。(叹一口气)各人有各人的家,准还一辈子住旅馆?
王福升小姐,您真有这个意思?
陈白露嗯,我常常这么想。
王福升(赶紧)小姐,您要是真想回老家,那您在这儿欠的那些账,那您—
—..
陈白露对了,我还欠了许多债。(有意义地)不过这些年难道我还没有还清?
王福升(很事实地)小姐,您刚还了八百,您又欠了两千,您这样花法,一辈
子也是还不清的。今天下午他们又来了,您看,这些账单(又从自己
口袋往外拿)这一共是——
陈白露不,不用拿,我不要看,我不要看。
王福升可是他们说您明天下午是非还清不可的,我跟他们说好话,叫他们
——..
陈白露谁叫你跟他们说好话?冤有头,债有主,我自己没求过他们,要你
去求?
王福升可是小姐,——
陈白露我知道,我知道了。你不要再提了,钱!钱!钱!为什么你老这样
子来逼我。
[电话铃响。
王福升(拿起耳机)喂,..你哪儿!我..我这儿是五十二号陈小姐的房间。
陈白露谁?
王福升(掩住喇叭)李太太,(又对耳机)哦,是是。李先生他不在这儿。他今
天下午来过,可是早走了。..是..是..不过李先生刚才跟这儿潘四爷打过电话,说请他老人家候候,说一会儿还要来这儿的。
要不,您一会儿再来个电话吧。再见。(放下耳机)
陈白露什么事?
王福升李先生的少爷病得很重,李太太催李先生赶快回去。
陈白露嗯。好,你去吧!
[潘四爷由中门走进来,油光满面,心里充满了喜信,眯着一对小眼睛,一张大嘴呵呵地简直拢不住,一只手举着雪茄,那一只手不住地搓弄两撇个胡子。福升让进潘月亭,由中门下。
潘月亭露露,露露,客没有走吧。
陈白露没有。
潘月亭好极了。来,大家都玩一会,今天让大家玩个痛快。
陈白露怎么?
潘月亭我现在大概才真正走了好运,我得着喜信了。
陈白露什么?喜信?是金八答应你提款缓一星期了?
潘月亭不,不是,这个金八前两天就答应我了我告诉你,公债到底还要涨,
涨,大涨特涨。这一下子真把我救了!你知道,我今天早上忽然听说公债涨是金八在市面故意放空气,闹玄虚,故意造出谣言说他买了不少,叫大家也好买,其实他是自己在向外抛,造出好行市向外甩。那时候我真急了!我眼看我上了他的当,我买的公债眼看着要大落特落,我整个的钱都叫他这一下子弄得简直没有法子周转,你看我这一大堆事业,我一大家子的人,你看我这么大年纪,我要破产,我怎么不急?我告诉你,露露,我连手枪都预备好了,我放在身上,我——(咳嗽)
陈白露(给他手帕)哦,可怜!可怜的老爸爸。
潘月亭(高起兴)你现在真不应该再叫老爸爸了。我现在一点下老,我听见这个消息,我年青了二十年,我跟你说人不能没有钱,没有钱就不要活着,穷了就是犯罪,不如死。可是,露露,我现在真真有钱了,我过两天要有很多很多的钱,再过些天,说不定我还要有更多更多的钱。(忽然慷慨地)哦,我从此以后要做点慈善事业,积积德,弥补弥补。——
陈白露不过,你们轻轻把小东西又送回到金八手里,这件事是很难弥补的。
潘月亭(忽然想起来)哦,小东西怎么样了?你难道还没有把她找回来?
陈白露找回来?她等于掉在海里了,我找,达生找,都没有一点影子。
潘月亭不要紧,有钱,我有钱。我一定可以把小东西还是活蹦乱跳地找回
来。叫你高兴高兴。
陈白露(绝望地)好,好吧!哦,你知道李石清要这时候来见你么?
潘月亭知道。他说他有好消息告诉我。可是这个东西太混帐,他以为我好
惹,这次我要好好地给他一点厉害看。
陈白露怎么?
(顾八奶奶由右门上。
顾八奶奶露露!露露!——哟,潘四爷,这一晚上你上哪儿去了。(撒娇地)真是的,把我们甩在这儿,不理我们,你们男人们,真是的!——对了,四爷,您看胡四进了电影公司正经干多了吧。还是四爷对,四爷出了主意,荐的事总是没有错儿的。(不等潘月亭回答,就跑到左面立柜穿衣镜前照自己,忽转向露)露露,你看我现在气色怎么样,不难看吧?
潘月亭(没有办法)露露,你陪八奶奶谈吧,我去到那屋看看客人去。
(潘由左门下。
顾八奶奶四爷,您走了。(又忙忙地)白露,我睡不着。(自怜)我越躺越难过。
陈白露你怎么啦?
顾八奶奶(贸然)你说他还来不来?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他叫我在你这儿
等着他,他要跟我说戏,说《坐楼杀惜》,你看快天亮了,他的魂也没有见一个。唉,(指她的红鼻头)你看两条手绢都哭湿了,(其实地在干噎)我真,我..我,我真想叫福升问问他..
陈白露(厌烦,不等他说完便叫)福升!福升!
[福升由中门进。
陈白露你知道胡四爷上哪儿去了?
王福升不,不知道。
顾八奶奶(撅着嘴气冲冲地)他就会说不知道。
王福升实..(谗笑)实在是不知道。不过仿佛胡四爷说他先去——顾八奶奶(暴躁地)(同时说)换衣服去了。
王福升(假笑地)
顾八奶奶(急躁)换衣服!换衣服!你就会说换衣服。
陈白露怎么?(对顾)你知道胡四干什么去了?
王福升(谦逊地)顾八奶奶刚才间了我四五遍,怪不得她老人家听腻了,您
想,她老人家脾气也是躁一点,再者她老人家..
顾八奶奶(忽然变色)福升,我下喜欢这么胡说乱道的什么“老人家”、“她
老人家”的。我不愿意人家这么称呼我,我不爱听。
王福升是,顾八奶奶。
顾八奶奶去!去!去!我瞅你就生气,谁叫你进来跟我添病的。
王福升是,是。(福升由中门下)顾八奶奶(捶自己的心)你看我的心又痛起来了,胡四进了电影公司两天,越
学越不正经干。我非死了不可!露露!你的安眠药我都拿去了。
陈白露(吃惊)怎么,你要吃安眠药?
顾八奶奶嗯,我非吃了不可。
陈白露(劝她)那你又何必呢?你还给我。(伸手)顾八奶奶(不明白)不,我非吃了不可,我得回家睡觉去。我睡一场好觉,
气就消了。杜大夫说睡一点钟好觉,就像多吃两碗饭。我要多吃两碗饭,气气他。
陈白露哦!(放下心)不过我先警告你,这个安眠药是很厉害的。你要吃了
十片,第二天就会回老家的,你要小心点。
顾八奶奶(拿着安眠药看)哦!吃十片就会死。
陈白露十片就成了。
顾八奶奶那..那,我就..我就吃一片;不,半片;不好,三分,之一,
我看,对我就很可以了。
陈白露那才好,我刚才听你的话,我以为——顾八奶奶哦,(忽然明白)你说我吃安眠药寻死?我才不呢。我不傻,我还得
乐两年呢!哼,我刚刚懂一点事,我为他..哼,胡四有一天要跟我散了,我们就散。我再找一个,我..我非气死他不可!(太费力气,颤巍巍地摇着头)
陈白露(冷冷地望着她)你说得不累么?
顾八奶奶可不是,我是有点累了。我得打几副牌休息休息我的脑筋。你跟我一块来吧。
陈白露不,你先去吧!我想一个人坐一坐。
[顾由左门下。
[中门敲门声。
陈白露谁?
方达生我。(推开门进来,他还穿着他的毛蓝布大褂,神色沉郁,见着白露,微现喜色)陈白露你刚回来?
方达生我回来一会,我走到你门口,我听见顾太太在里面,我就没进来。
陈白露(望着他)怎么样?小东西找着了么?
方达生(摇头)没有。那种地方我都一个一个去看了。但是,没有她。
陈白露(失望)这是我早料到的。(半晌,扶他坐下)你累了么?
方达生有一点,不过我很兴奋,我很兴奋。我在想,这两天我不断地想着
个问题。
陈白露(笑)怎么,你又想,想起来了。
方达生嗯。没有办法,我是这么一个人,我又想起来了。尤其是今天一夜
晚,叫我觉得——(忽然)我问你,人与人之间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呢?
陈白露(笑)这就是你所想的问题么?
方达生不,不尽然。我想的比这个问题要大,要实际得多。我奇怪,为什
么你们允许金八这么一个禽兽活着?
陈白露你这傻孩子,你还没有看清楚,现在,我告诉你,不是我们允许不允许金八活着的问题,而是金八允许我们活着不允许我们活着的问题。
方达生我不相信金八有这么大的势力,他不过是一个人。
陈白露你怎么知道他是一个人?
方达生(沉思)嗯..(忽然)你见过金八么?
陈白露我没有那么大福气。你想见他么?
方达生(有意义地)嗯,我想见见他。
陈白露那还不容易,金八多得很,大的,小的,不大不小的,在这个地方
有时像臭虫一样,到处都是。
方达生(沉思)对了,臭虫!金八!这两个东西都是一样的,不过臭虫的可
恶,外面看得见,而金八的可怕外面是看不见的,所以他更凶更狠。
陈白露(眼盯着达生)你仿佛有点变了。
方达生嗯,我似乎也这么觉得。不过我应该谢谢你。
陈白露(不懂)为什么?
方达生(严重地)是你给我这么一个机会。
陈白露我不大明白你的话,你的口气似乎有点后悔。
方达生(肯定地)不!我不后悔,我毫不后悔多在这里住几天。你的话是对
的,我应该多观察观察这一帮东西。现在我看清楚他们了,不过我还没有看清楚你,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跟他们混?你难道看不出他们是鬼,是一群禽兽。竹均,我看你的眼,我就知道你厌恶他们,而你故意天天装出满不在意的样子,天天自己骗着自己。
陈白露(深邃地望着他)你——
方达生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陈白露(忽然——倔强地嘲讽着)你很相信你自己的聪明。
方达生竹均,你又来了。不,我不聪明。但是我相信你的聪明。你不要瞒
我,你心里痛苦,请你看在老朋友的份上,我求你不要再跟我倔强,我知道你嘴上硬,故意说着慌,叫人相信你快乐,可是你眼神儿软,你的眼瞒不住你的恐慌,你的犹疑,不满。竹均,一个人可以欺骗别人,但欺骗不了自己,你这佯会把你闷死的。
陈白露(叹一口气)不过你叫我干什么好呢?
方达生很简单你跟我走,先离开这儿。
陈白露离开这儿?
方达生嗯,远远地离开他们。
陈白露(仰头想)可..可..可是上哪里去呢?我这个人在热闹的时候总想着寂寞,寂寞了又常想起热闹。整天不知道自己怎么样才好。你叫我到哪里去呢?
方达生那有一个办法:你应该结婚!你需要嫁人!你该跟我走。
陈白露(忽然笑起来)你的拿手好戏又来了。
方达生不,不,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跟你求婚,我并没有说我要娶你。我
说我带你走,这一次我要替你找个丈夫。
陈白露你替我找丈夫?
方达生嗯,我替你找。你们女人只懂得嫁人,可是总不懂得嫁哪一类人。
这一次,我带你去找,我要替你找一个真正的男人。你跟我走。
陈白露(笑着)你是说一手拉着我,一手敲着锣,到处去找我的男人么?
方达生那怕什么?竹均,你应该嫁一个真正的男人。他一定很结实,很傻
气,整天地苦干,像这两天那些打夯的人一样。
陈白露哦,你说要我嫁给一个打夯的?
方达生那不也很好。你看他们哪一点不像个男人?竹均,你应该结婚。你
应该立刻离开这儿。
陈白露(思虑地)离开──是的。不过,结婚?(嘘出一口气)方达生竹均,你正年青,为什么不试试呢?活着原来就是不断的冒险,结
婚是里面最险的一段。
陈白露(顿,忽然,把头转过去,缓缓一字一字地)可是这个险我冒过了。
方达生(吃了一惊)什么?你试过?
陈白露(乏味地)嗯,我试过。但是(叹一口气)一点也不险。——平淡无聊,
并且想起来很可笑。
方达生竹均,..你..你已经结过婚?
陈白露咦,你为什么这么惊讶,难道必须等你替我去找,我才可以冒这个
险么?
方达生(低声)这个人是惟?
陈白露(神秘地)这个人有点像你。
方达生(起了兴趣)像我?
陈白露嗯,像——他是个傻子。
方达生(失望)哦。
陈白露因为他是个诗人。(追想)这个人哪,..这个人思想起来很聪明,
做起事就很糊涂。让他一个人说话他最可爱,多一个人谈天他简直别扭得叫人头痛。他是个最忠心的朋友,可是个最不体贴的情人。
他骂过我,而且他还打过我。
方达生但是(怕说的样子)你爱他?
陈白露(肯定)嗯,我爱他!他叫我离开这儿跟他结婚,我就离开这儿跟他结婚。他要我到乡下去,我就陪他到乡下去。他说“你应该生个小孩!”我就为他生个小孩。结婚以后几个月,我们过的是天堂似的日子。他最喜欢看日出,每天早上他一天亮就爬起来,叫我陪他看太阳。他真像个小孩子,那么天真!那么高兴!有时候乐得在我面前直翻跟头,他总是说“太阳出来了,黑暗就会过去的”。他永远是那么乐观,他写一本小说也叫《日出》,因为他相信一切是有希
望的。
方达生不过——以后呢?
陈白露以后?——(低头)这有什么提头!
方达生为什么不叫我也分一点他的希望呢。
陈白露(望着前面)以后他就一个人追他的希望去了。
方达生怎么讲?
陈白露你不懂?后来,新鲜的渐渐不新鲜了,两个人处久了渐渐就觉得平
淡了,无聊了。但是都还忍着;不过有一天..他忽然说我是他的累赘,我也忍不住说他简直是讨厌!从那天以后我们渐渐就不打架了,不吵嘴了,他也不骂我,也不打我了。
方达生那不是很好么?
陈白露不,不,你不懂。我告诉你结婚后最可怕的事情不是穷,不是嫉妒,不是打架,而是平淡,无聊,厌烦。两个人互相觉得是个累赘,懒得再吵嘴打架,直盼望哪一天天塌了,等死。于是我们先只见面拉长脸,皱眉头,不说话,最后他怎么想法子叫我头痛,我也怎么想法子叫他头痛。他要走一步,我不让他走;我要动一动,他也不许我动。两个人仿佛捆在一起扔到水里,向下沉,..沉..沉,..
方达生不过你们逃出来了。
陈白露那是因为那根绳子断了。
方达生什么?
陈白露孩子死了。
方达生你们就分开了?
陈白露嗯,他也去追他的希望去了。
方达生那么,他在哪里?
陈白露不知道。
方达生那他有一天也许回来看你。
陈白露不,他决不会回来的。他现在一定工作得高兴。(低头)他会认为我
现在简直已经堕落到没有法子挽救的地步。(悲痛地)哼!他早把我
忘记了。
方达生(忽然)你似乎还没有忘记他?
陈白露嗯,我忘不了他。我到死也忘不了他。喂,你喜欢这两句话么?“太
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你喜欢么?
方达生我不大懂。
陈白露这是他的小说里一个快死的老人说的。
方达生你为什么忽然要提起这一句?
陈自露因为我..我..我时常想着这样的人。
方达生(忽然)我看你现在还爱他。
陈白露(低头)嗯。
方达生你很爱他。
陈白露(望)嗯。——但是你为什么这么问我?
方达生没有什么,也许我问清楚了,可以放下心。这样,我可以不必时常
惦念着你了。谢谢你,竹均,你真是个爽快人。(立起来)竹均,我要去收拾东西去了。
陈白露你就要走?这里还有你一封电报。(拿出来交给他)方达生(拆开看)嗯。(把电报揉成一团)陈白露是催你回去么?
方达生嗯,是的。(停顿)再见吧!竹均!(伸出来)陈白露为什么这么忙?难道你天亮就走么?
方达生我想天亮就离开旅馆。
陈白露你坐哪一趟车?
方达生不,不,我不回去。我只是想搬开。
陈白露你不走?
方达生不,我不回去。不过我也许不能常来看你了。
陈白露(奇怪)为什么?这句话很神秘。
方达生我在这里要多住些天,也许我在这里要做一点事情。
陈白露你在这里找事做?
方达生事情自然很多,我也许要跟金八打打交道,也许要为着小东西跑跑,
也许为小书记那一类人做点事,都难说。我只是想有许多事可做的。
陈白露这么说,你跟他要走一条路了。
方达生谁?
陈白露他,——我那个诗人。
方达生不,我不会成诗人。但是我也许真会变成一个傻子。
陈白露(叹一口气)去吧!你们去吧!我知道我会被你们都忘记的。
方达生(忽然)不过,竹均、你为什么不跟我走?(拉起她的手,热烈地)你跟我
走!还是跟我走吧。
陈白露可是——(空虚地望着前面)上哪儿去呢?我告诉过你,我是卖给这个地方的。
方达生(放下手,怜恤地望着她)好吧。你,——唉,..你..你这个人太骄做,太倔强。
[敲门声。
陈白露谁?
(李石清推中门进。李石清忽然气派不同了,挺着胸脯走进来,马褂换了坎肩,前额的头发也贼亮贼亮地梳成了好几绺,眼神固然依旧那样东张西望地提防着,却来得气势汹汹,见着人客气里含着敌视,他不像以前那样对白露低声下气,他有些故为傲慢。
陈白露哦,李先生。(福升随进)李石清(看看方达生和白露)陈小姐,(回头对门前的福升)福升,你下去叫我的汽
车等着我,我也许一会儿跟潘经理谈完话就回公馆的。
王福升是,李先——(忽然)是,襄理。不过您太太方才打电话,说──李石清(厌烦地)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陈白露李先生,你的少爷好一点了么?
李石看好,好,还好。月亭在屋里么?
陈白露月亭大概在吧。
李石清我要跟他谈一点机密的事。
陈白露(不愉快)是要我们出去躲躲么?
李石清(知道自己有点过分)不,不,那倒不必。我进去找他谈也是可以的。少
陪!少陪!
[李石清扬长地走入左门。
陈白露(看他走进去,嗤笑)唉!
方达生这个人忽然——是怎么回事?
陈白露你不知道,他当了襄理了。
方达生(恍然)哦!(笑了笑)可怜!
陈白露嗯,好玩的很。
(胡四由中门进。他又换了一套衣服,更“标致”了,他一边拿着大衣,一边夹着烟卷,嘴里哼着流行调,开了中门。
胡四(仿佛到了自己的家,把帽子扔在沙发上,大氅也搁在那里,口里不住地吹着哨,他似乎一个人也没有看见,稳稳当当地放好衣服,走到左面立柜穿衣镜前照照自己,打着呵欠对白露说话)白露,她呢?
陈白露准?
胡四(还是那一副不动情感的嘴脸)老妖精!
陈白露不知道。
胡四(又打了一个呵欠)困么?
方达生(嫌恶)你问谁?
胡四哦,方——方先生。您刚回来?我们总算投缘。今天晚上见了两面。
方达生(不理他)白露,你愿意到我屋里坐一下么?
陈白露嗯,好。
[两个人由中门下。
胡四(望着他们走出去)妈的加料货!“刺儿头”带半疯!
[整理自己的衣服,又向那穿衣镜回回头,理两下鬓角,正预备进右门,右门开了,由里走出潘月亭和李石清。
李石清(对潘)里面人太多,还是在这儿谈方便些。
潘月亭好,也好。
胡四(很熟捻地)石清,你怎么现在还在这儿?还不回家去?
李石清嗯,嗯。
胡四潘经理。
潘月亭胡四,你快进去吧。八奶奶还等着你说戏呢!
胡四是,我就去。石清,你过来,我跟你先说一句话。
李石清什么?
胡四(笑嘻嘻地)我昨儿格在马路上又瞧见你的媳妇了,(低声对着他的耳朵)
你的媳妇长得真不错。
李石清(一向与胡四这样惯了的,现在无法和他正颐厉色,只好半气半恼,似笑非笑地)啼!
啼!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胡四没有什么说的,石清,回头见。
[胡四很伶俐地由右门下。
潘月亭请坐吧。有什么事么?
李石清(坐下很得意地)自然有。
潘月字你说是什么?
李石清月——(仿佛不大顺口)经理知道了市面上怎么回事么?
潘月亭(故意地)不大清楚,你说说看。
李石清(低声秘语)我这是从一个极秘密的地方打听出来的。我们这一次买的
公债算买对了,您放心吧!金八这次真是向里收,谣言说他故意造
空气,他好向外甩,完全是神经过敏,假的。这一次我们算拿准了,我刚才一算,我们现在一共是四百五十万,这一“倒腾”①说不定有三十万的赚头。
潘月亭(唯唯否否地)是..是..是。(但是没有等李石清说完,他忽然插嘴)哦,我听福升说你太太——
李石清(不屑于听这些琐碎的事)那我知道,我知道。——我跟您说,我们说不定有三十万的赚头。这还是说行市就照这样涨。要是一两天这个看涨的消息越看越真,空户们再忍痛补进,跟着一抢,凑个热闹,我跟您说,不出十天。再多赚个十万二十万,随随便便地就是一说。
潘月亭(阻止他)是你的太太催你回去么?
李石清不要管她,先不管她。我提议,月亭,这次行里这点公债现在我们是绝对不卖了。我告诉你,这个行市还要大涨特涨,不会涨到这一点就完事。并且(非常兴奋地)我现在劝你,月亭,我们最好明天看情形再买进,明天的行市还可以买,还是吃不了亏。
潘月亭石清,你知道你的儿子病了么?
李石清不要紧,不要紧。——(更紧张)我看我们还是买。对!我们就这么决定了。月亭,这是于载一时的好机会。这一次买成功了,我主张,以后行里再也不冒这样的险。说什么我们也不必拆这个烂污,以后留点信用吧。不过,这一次我们破釜沉舟于一次,明天,一大清早,我们看看行市,还是买进。
潘月亭不过——
李石清我们再加上五十万,凑上一个整数。我想这决不会有错的。我计算
着我们应该先把行里的信用整顿一下,第一,行里的存款要——
潘月亭石清!石清!你知道你的儿子病得很重么?
李石清为什么你老提这些不高兴的话?
潘月亭因为我看你太高兴了。
李石清怎么,为什么不高兴呢!这次事我帮您做得不算不漂亮。我为什么
不高兴呢!
潘月亭哦,我忘了你这两天做了襄理了。
李石清经理,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潘月亭也没有什么意思。你知道我现在手下这点公债已经是钱了么?
李石清自然。
潘月亭你知道就这么一点赚头已经足足能还金八的款么?
李石清我计算着还有富余。
潘月亭哦,那好极了。有这点富余再加我潘四这点活动劲儿,你想想我还
怕不怕人跟我捣乱?
李石清我不大明白经理的话。
潘月亭譬如有人说不定要宣传我银行的准备金不够?
李石清哦?
潘月亭或者说我把银行房产都抵押出去。
李石清哦,..
潘月亭再不然,说我的银行这一年简直没有赚钱,眼看着要关门。
① 掉换的意思。
李石清(谗笑)不过,经理,何必提这个?这不——潘月亭我自己自然不愿意提这个。不过说不定有人偏要提,提这个,你说
这怎么办?
李石清这话不大远了点么?
潘月亭(冷冷地看着他)话倒是不十分远。也不过是六七天的工夫,我仿佛听
见有人跟我当面说过。
李石清经理,您这是何苦呢?圣人说过:“小不忍则乱大谋”。一个做大事的人多忍似乎总比不忍强。
潘月亭(棱他一眼)我想我这两天很忍了一会。不过,我要跟你说一句实在话:我很讨厌一个自作聪明的人在我的面前多插嘴,我也不大愿意叫旁人看我好欺负,天生的狗食,以为我心甘情愿地叫人要挟。但是我最厌恶行里的同人背后骂我是个老混蛋,瞎了眼,昏了头,叫一个下学无术的三等货来做我的襄理。
李石清(极力压制自己)我希望经理说话无妨客气一点。字眼上可以略微斟酌
斟酌再用。
潘月亭我很斟酌,很留神,我这一句一句都是不可再斟酌的客气话。
李石清(狞笑)好了,这些名词字眼都可说无关紧要,头等货,三等货,都
是这么一说,差别倒是很有限。不过,经理,我们都是多半在外做事的人,我想,大事小事,人最低应该讲点信用。
潘月亭(看李)信用?(大笑)你要谈信用?信用我不是不讲,可是要看谁?
我想我活了这么大年纪,我该明白跟哪一类人才可以讲信用,跟哪一类人就根本用不着讲信用的。
李石清那么,经理仿佛是不预备跟我讲信用了。
潘月亭(尖酸地)这句话真不像你这么聪明的人说的。
李石清经理自然是比我们聪明的。
潘月亭那倒也不见得。不过我也许明白一个很要紧的小道理,就是对那种
太自作聪明的坏蛋,我有时可以绝对不讲信用的。(忽然)你知道你
的太太跟你打电话了么?
李石清(眩惑地)我知道,我知道。
潘月亭你的少爷病得快要死了,李太太催你快回家。
李石清(瞪眼望着潘,低声)我是要回家的。
潘月亭那好极了。我听说你还有汽车在门口等着你。(刻薄地)坐汽车回家
是很快的,回家之后,你无妨在家里多多练习自己的聪明,你这样精明强干的人不会没有事的。有了事,我看你还可以常常开开人家的抽屉,譬如说看看人家的房产是不是已经抵押出去了,调查调查人家的存款究竟有多少。..不过我可以顺便声明一下,省得你替我再多操心,我那抽屉里的文件现在都存在保险库去了。
李石清(愤怒叫他说不出一个字)嗯!
潘月亭(由身上取出一个信封)李先生,这是你的薪水清单。我跟你算一算。襄理的薪水一月一共是二百七十元。你做了三天,会计告诉我你已经预支了二百五十元,不过我想我们还是客气点好,我支给你一个月的全薪。现在剩下的二十五块钱,请你收下,不过你今天坐的汽车账行里是不能再替你付的。
李石清可是,潘经理——(忽然他不再多说了,狠狠地盯了潘一眼,伸出手)好,你拿来吧。(接下钱)
潘月亭(走了两步,回过头)好,我走了,你以后没事可以常到这儿来玩玩,以后你爱称呼我什么就称呼我什么,就像方才,你叫我月亭,也可以;称兄道弟,跟我“你呀我呀”他说话也可以;现在我们是平等了!
再见。
[潘由右门下。
李石清(一个人愣了半天,寸由鼻里嗤出一两声冷笑)好!好!
(拿起钞票,紧紧地握着恨恨地低声)二十五块!(更低声)二十五块钱。(咬牙切齿)我要宰了你呀!(电话铃响一下,他不理)我为着你这点公债,我连家都忘了,孩子的病我都没有理,我花费自己的薪水来做排场,打听消息。现在你成了功赚了钱,忽然地,不要我了。(狞笑)不要我了。你把我当成贼看,你骂了我,当面骂了我,侮辱我,瞧不起我!(刺着他的痛处,高声)啊。你瞧不起我!(打着自己的胸)你瞧不起我李石清,你这一招简直把我当作混蛋给耍了。哦,(电话铃又响了响。嘲弄自己,尖锐第四幕地笑起来)你真会挖苦我呀!哦,我是”自作聪明”!我是“不学无术”!哦,我原是个“坏蛋”!哼,叫我坏蛋你都是抬高了我,我原来是个“三等货”,(怪笑,电话铃又响了一阵)可是你以为我就这样跟你了啦?你以为我怕你,——哼,(眼睛闪出愤恨的火)今天我要宰了你,宰了你们这帮东西,我一个也不饶,一个也不饶你们的。
[忽然中门急急敲门声。
李石清谁?
[李太太慌张走进,颜色更憔悴,衣服满是绉纹,泪水含在眼边。
李太太石清!你怎么啦?你出去一天为什么现在还不回家!
李石清(眼直瞪瞪地)我不回家!
李太太(哭出声音)小五儿快不成了,舌头都凉了,石清。我现在同妈叫了个
车送他到医院,走了三个医院,三个医院都不肯收。
李石清不收?是治不了啦?
李太太医院要钱。(忽然四面望望)他们要现款,都要现钱。最低的都要五十
块押款。现在家里只有十五块钱,我都拿出来也不够。(抽噎)石清,
你得想法于救救我们的孩子。
李石清(摸摸自己的身上,掏出几张零碎票子)都拿去吧。
孪太太(忙数)这..这只有十七块多钱。
李石清那..那..那有什么法子。
李太太(擦眼泪)不过石清,(望着他)小五这孩子——李石清(悲愤)为什么我们要生这么一大堆孩子呢!(然而不由己地他拿起方才的
钞票,紧紧握着,咽下愤恨交给李太太,辛酸地)拿去!拿去,这是二十五块
“卖脸钱”。(李太大收下)
李太太(急切地)不过石清,你下一块去么?
李石清你先去,我一会来。
李太太可是,石清──
李石清(咆哮起来)叫你完走,你就先走。你还吵什么!快走!快走!你不要
惹我!
[叩门声。
李太太(恳求)不过,石清——(叩门声仍响)有人来!
李石清谁?(不答,叩门声仍响)进来!谁?(叩门声仍响)谁?
(他走至中门,猛然开了门。他吃了一惊。黄省三像一架骷髅立在门口,目光的的地望着他)
李石清(低声)你!(冷笑)你来得真巧。
[他幽然地进来,如同吹来了一阵阴风。他叫人想起鬼,想起从坟墓里夜半爬出来的僵尸。他的长袍早不见了。上身只是一件藏青破棉袄,领扣敞着,露出棱棱几根颈骨。底襟看得见里面污旧的棉絮,袖口很长,拖在下面。底下三穿一件单裤,两条在里面撑起来细得如一对黍棒。他头发非常散乱,人也更佝偻了,但他不像以前那样畏怯,他的神色阴惨,没有表情,不会笑,仿佛也不大会哭,他呆滞地望看李石清,如同中了邪魔一样。
李石清(对李太太)你走吧。有人来了。
李太太石清..
[她向他投一道怨望的眼光,嘤嘤地哭泣走出中门。
李石清(望她出了门,愤怒地)哼,我不走的,我不走的,我想不出办法,我死
了也不走的。(来回走,忘记黄省三在他面前)黄省三经理!
李石清(忽然立住)哦,你——你这流氓,你为什么又缠上我了?
黄省三嗯。经理!
李石清(疑惑地)什么,经理?谁叫你叫我经理?谁叫你叫我经理?
黄省三(依然呆板地,背书一样)经理,我是银行的小书记。我姓黄,我叫黄省
三,我一个月赚十块二毛五。我有三个孩子,经理,我有三个孩子..
我一个月赚十块二毛五!我姓黄,我叫黄省三,..
李石清(看着他,忽然明白)你!你是──(然而,急躁地)真!你为什么又找上我
了?你知道我是谁?我是谁?你找我做什么?
黄省三潘经理!我求你,我求你!
李石清我不是潘经理,我不姓潘,我姓李!(指自己)你难道不认识我?不
认识我这个人?
黄省三(点头)我认识你。
李石清谁?
黄省三你是潘经理。
李石清真!你这是来做什么?你为什么单拣这个时候找我来跟我开心。你
找上我是做什么?
黄省三(还是呆板地)他们不叫我死!他们不答应叫我死。
李石清(急得失了同情)你死就死了,他们为什么不让你死?
黄省三那些人,那些官儿们,老爷们,他们偏要放我。
李石清哦,他们把你放出来了。
黄省三他们偏说我那个时候神经夫常,犯神经病,他们偏把我放出来,硬
说我没有罪。(诚恳地)我求您,我求您,您行行好,您再重重地给我一拳,(指着自己的肺部)就在这儿,一下就成了,您行行好,潘经理。
李石清真!我不是潘经理,你看清楚一点,我不姓潘,我姓李,我叫李石清,你难道不认识?
[半晌。
黄省三(忽然嘤嘤地像一个女人哭起来)我的孩子,我的可怜的孩子们,我把你们
害死了,爹爹逼你们死了。
李石清怎么,你的孩子都——
黄省三都上了天了。(忽然)你们为什么不让我死?(神经错乱,以为仍在法庭)
我没有犯神经病!我跟您说,庭长!那时,我实在没有犯神经病!
我很清楚,我自己买的鸦片烟。庭长,那钱是潘经理给我的三块钱,
两块钱还了房钱,我拿一块钱买的鸦片烟。庭长,我自己买的红糖跟烟掺好,叫孩子们喝的,我亲手把他们毒死的。可是你们为什么要救我?我没有钱再买烟,你们难道就不许我跳河?你们为什么不让我死?庭长,您不要信我这些邻居的话,他们是胡说八道,我那时候很明白,我没有犯神经病。国家有法律,你们不能放我。庭长!
(抓住李的手)庭长,我亲手毒死了人,毒死我的儿子,我的望望,我的小云,我的..(抱着李)我的庭长,您得要杀死我呀!
李石清(用力解开自己)躲开我,你放下手。你这个混帐东西!你看看,你到
了哪儿?(用力摇撼他)你看看我是谁?
黄省三(看李,四面望,半晌,忽然)潘..潘..经理,我这是到了哪儿了?
李石清真!死鬼,你跟我缠些什么?走,走,滚,滚,你再不滚开,我就
要叫警察抓你了。
[要按电铃。
黄省三你别,你别叫他们。(拉着李的手)你别,别叫他们。(沉痛辛酸地)潘,潘经理,人不能这么待人呀,人不能这么待人呀!前些日子我孩子们在,我要活着,我求你们叫我活着,可是你们偏不要我活着。现在(啼哭)他们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我求你们叫我死,可是你们又偏不要我死。潘经理,我们都是人,人不能这么待人呀!(衰弱
地哭了起来)
李石清真!..你这个混蛋!你简直把我的心搅乱了。你快滚,快滚,我简直也要疯了。滚,你这个流氓,你跟我滚哪。
黄省三不,我求您,潘经理,您行行好吧。我再也活不下去了,我跟您跪下,您可怜可怜我吧,您别再逼我了,(跪下)您让我走一条痛快的路吧。
李石清(拉起他)好,我让你死,我让你死。不过你先起来,你得先认识我,
我姓李,你再听一遍,我姓李,李,李,李。
黄省三(记不起来)李?
李石清你不记得那一天你到这儿找我?..我..我劝你拉洋车?
黄省三哦?
李石清我还劝过你要饭,
黄省三哦?
李石清我还劝过你偷?
黄省三哦,你还劝过我跳楼!(忽然疯狂一般欢喜,四面望,仿佛找窗户,立刻向窗户
那面跑)
李石清(一手拉住他)福升!福升!福升!
[福升由中门进。
李石清把他拉出去。这个人疯了。
王福升你又来了!
[福升抓住他向外拉,黄省三像小鸡一样地和他做徒然的挣扎。
黄省三李先生,我没有疯!你得救救我,你得救救我!我没有疯啊!
[黄被福升拉下去。
李石清天啊!(急躁地)这个傻王八蛋,你为什么疯了?你为什么疯,你太便宜他了!
(电话铃又急响。
李石清(拿起耳机)喂,哪儿?报馆张先生么?哦,我是石清。什么,刚才你打电话来?没人接?哦..哦..你已经派人拿一封信送来了。
哦!是的,你先别着急。..什么,消息不好?谁说的?..怎么,
还是金八的人露出来的。不会吧!这两天,不是听说金八天天在收
么?..什么?他一点也没有买!..怎么,这一星期看涨完全是
他在造谣言!..啊?他从昨天起已经把早存的货向外甩了,..
这句话是真的?(他喜欢得手都抖起来)什么?这个消息已经传出去
了。..哦,哦,那么明天行市开盘就要大落。哦,你想可以落多
少?..(拍着桌子)什么?第二盘就会停拍。(坐在桌子上)哦..哦..
(拍着自己的屁股)你说..大丰这次公债简直叫金八坑了..是..
是,我也是这乏想,我伯金八说不定就要提款。..好极了,哦,
糟极了。好..好,你已经写过一封信,送到这儿。好,回头见,
回头见,我就交给四爷。
(他放下耳机,走到门口。
李石清福升,福升!
[福升上。
李石清刚才报馆张先生派人给四爷送来一封信,你看见了没有?
王福升早看见了。
李石清在哪儿?
王福升这儿。(由身上掏出来)
李石清拿来!拿来!怎么早不说,[李由福升手里抢来,连忙看。
王福升(在旁边插嘴)我刚才倒是想给四爷的,可是我瞅见四爷在打牌,手气
好,连着“和”三番,我就没送上去。
李石清去,去!出去。少在这儿多嘴。
王福升是,襄理。
[福升下。
李石清(看完信,长吸一口气,儿乎是跳跃)你来的好!你来的好!你来的真是时候。
(白露由中门上。
李石清(满面堆着笑容)陈小姐,客还没有走么?
陈白露他们就要走了,我来送送他们。怎么,襄理,忽然这一会红光满面的。
李石清哼,人逢喜事精神爽,也许现在——立刻我要有一件最开心的事。
陈白露又要升副理了么?
李石清(狞笑)这点快活跟升了副理也差不多少。小姐要是到屋里的时候,
我就请小姐把四爷赶快请出来一会,因为现在有人送来一封信,有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发生,请他老人家立刻到这屋里来吩咐吩咐该怎么办好。
陈白露奇怪,您现在忽然又非常客气起来了。
李石清当着小姐总是应该客气一点的。(鞠躬)[白露由右门下。
李石清(颤抖)哦..哦..我怎么反而稳不住了。(来回地走)
[潘月亭由右门进。
潘月亭哦,你还没有回家,
李石清是,经理,我因为心里老惦念您行里的公事,所以总是不想回去。
潘月亭你找我做什么?
李石清(低声下气)您的牌打得怎么样?
潘月亭(看着他)还顺遂!
李石清我听说您现在手气很好。
潘月亭是不坏。
李石清您“和”了几次三番?
潘月亭(不屑)我料到你又会找我的,不过没想到你见了我,尽说这一类的
话。
李石清您想我还是要找您,求您赏碗饭吃,——是呀,我没有钱,我是靠
着银行过日子。您想,您刚才——潘月亭(忽然)那封信呢?
李石清哪封信,
潘月亭白露说你有一封我的信在手里。
李石清是,您想看么?
潘月亭哪儿来的?
李石清报馆张先生特派人送来的。
潘月亭快点拿来。
李石清不过我怕您看完之后太惊讶了,我没有敢就跟您送去。
潘月亭怎么,是公债又要大涨么?
李石清自然是公债,我刚一看,我告诉您,我简直惊讶极了。
潘月亭好极了,一提公债就准是喜信,我这一次算看对了。好,快拿出来
吧。
李石清不过,经理,我先拆开看了。
潘月亭什么?你怎么敢拆开了?
李石清不过,经理,我要是不拆开,我怎么能知道是个喜信,好跟您报喜
呢?
潘月亭(急想看信)好,好,好,你快拿来吧。
李石清(慢慢掏出信〕您不会生气吧。您下会说我自作聪明,故意多事吧?(一
面把信由信封抽出,慢慢把信纸铺在桌上)请您一张一张地看吧。
潘月亭(奇怪他为什么这样做排,仿佛觉出来里面很蹊跷。他不信任地望着李石清,却又急忙地拿起信纸来读)好,好。
李石清(在他旁边插嘴,慢吞吞地)这件事我简直是想不到的,不会这么巧,不会来得这么合适。我想这一定是谣言,天下哪会有这样快的事。您看,我有点好插嘴,好多说几句闲话,经理,您不嫌烦么?
潘月亭(看完了信,慌起来,再看几句)我..我不相信,这是假的。这个消息一定是不可靠的。(忙走到电话前面,拔号码)喂喂,喂你是新报馆么?我姓潘,我是潘四爷呀!..我找总编辑张先生说话。快点!快点!....
什么?出去了?不过他刚才..?哦,他刚出去。..你知道他上哪儿去了么?..怎么,不知道?..混蛋!你怎么不问一声?..
得,得了,不用了。(放下耳机,停一下,敲着信封,忽然想起一个人,又拨圆盘号码)喂,你是会贤俱乐部么?我找丁先生说话。..什么,就是金八爷的私人秘书,丁牧之,丁先生。..什么?他回家了!他怎么会这时候回家?现在不过(看自己的手表)才——
李石清现在不过才五点多,快天亮了。
潘月亭(望了李一眼,对着喇叭)那么他家里的电话号码呢?..哦,四三五四三,好..好..好。(放下耳机)这帮东西,求着他们,他们都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又拔圆盘号码)喂..喂..喂,你是丁宅么?(再转号码)喂..喂..喂。(再转,自语)怎么会没有人接?
李石清自然是底下人都睡觉了。
潘月亭(重重放下耳机)都睡死了!(颓然坐下)荒唐,荒唐!这消息一定是不可靠的。不会的,不会的。
[李石清目光眈眈,不转眼地望着他。
潘月亭露露!露露!
[白露由右门进。
陈白露干什么?月亭?
潘月亭劳驾,你跟我倒一杯开水。
陈白露怎么啦?
潘月亭我有点头痛。
(她去倒水。
李石清我也想这消息是不可靠的。(似乎很诚恳地)您早上下打听了许多人了么?
潘月亭(自语)这有点开玩笑。这简直是开玩笑。
[白露把水递给他。
陈白露怎么,月亭?
潘月亭(把信交给她)你看!(坐在那里发痴)李石清(走到潘的面前,低声)经理,其实这件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关系。公债
要是落一毛两毛的,也没有什么大损失。您忘了细看看,经理,那信上真提了要落多少?
潘月亭(霍地立起来)哦,是的,是的。露露,把信给我。(一把抢过来,忙忙地
看)
李石清(在潘后面,指指点点)不,不,在这一张,在这一张,(二人低声读信)....
“此消息已传布市面,明日行市定当一落千丈,决无疑义。”..
陈白露他明明说行市一定要大落特落。
潘月亭(颓然)嗯。他的意思是说明天开了盘就要停拍。
李石清(辩驳的样子)可是方才张先生来了信以后,他又来了电话。
潘月亭(燃着了希望挺起腰)他后来又来了电话,哦,什么,他说什么?
李石清他说还是没有办法。金八在后面操纵,没有一点法子。
潘月亭(又颓然靠椅背)这个混帐东西!
[福升推中门进
陈白露干什么?
王福升报馆张先生来了。
陈白露请他进来。
王福升他说这边人太多,不便说话,他还在十号等您。(潘月亭立刻向门走)
[与福升进门差不多同时电话铃响,李石清接电话。
李石清喂,你哪儿?..我是五十二号。哦..我是石清,哦..哦,您找潘四爷?他就在这儿。(拦住要出门的潘月亭)金八的秘书丁先生要找你说话。
潘月亭(接耳机)喂,我月亭啊..哦,丁先生。刚才我找了你许久,..
是..是..是..不要紧!没什么。..什么?他要提(看着李,又止住话头)..什么,明天早上他就完全要提..喂,喂,不过我跟金八爷明明说好再缓一个星期..那他这..这简直故意地开玩笑!..(暴躁地)喂,丁先生,他不能这么不讲信用..“信用”!
你告诉他。他说好了再缓一星期,他现在忽然..喂..喂..我要请金八爷谈一下,什么?他现在不见人?不过..喂。我问你,牧之,八爷这两天买什么公债没有?..什么..他卖都卖不完?..哦..(忽然〕喂,喂..你听着!尔听着!(乱敲半天,没有回应。放下耳机)这个狗食,他在姑娘家喝醉了,到了这么晚他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废然倒在椅上)
王福升四爷,报馆张先生..
潘月亭去,去,去!你们别再来搅我。
李石清不过,经理,——
潘月亭(咆哮)走!走!(对李石清)你走!(李走出中门。对白露)你先到那边去,
让我歇歇。
陈白露月亭,你——
潘月亭(摇摇手)你先去看看他们,他们大概都要走了。
(白露走出右门。
潘月亭(来回徘徊,坐下立起,立起坐下)唉,没有办法,这是死路!金八简直是故意要收拾我。
[中门呀然响。
潘月亭(心惊肉跳)谁?谁,
李石清还是我,经理。自作聪明的坏蛋又来了。
潘月亭你来──你又来干什么,
李石清我想我们两个人谈谈比三个人要痛快一点。
潘月亭你还要谈什么?
李石清不谈什么,三等货来看看头等货现在怎么样了。
潘月亭(跳起来)混蛋!
李石清(竖起眉)你混蛋!
潘月亭跟我滚!
李石清(也厉声)你先跟我滚!(半晌,冷笑)你忘了现在我们是平等了。
潘月亭(按下气,坐下)你小心,你这样说话,你得小心。
李石清我不用小心,我家没有一个大钱,我口袋里尽是当票,我用不着小
心!
潘月亭不过你应当小心有人请你吃官司,你这穷光蛋。
李石清穷光蛋,对了。不过你先看看你自己吧!我的潘经理。我没有债,
我没有成千成万的债。我没有人逼着我要钱,我没有眼看着钱到了手,又叫人家抢了走。潘经理,你可怜可怜你自己吧,你还不及一个穷光蛋呢,我叫一个流氓耍了,我只是穷,你叫一个更大的流氓耍了,他要你的命。(尖酸地)哦,你是不跟一个自作聪明的坏蛋讲信用的。可是人家愿意跟你讲信用?你不讲信用,人家比你还不讲信用,你以为你聪明,人家比你还要聪明。你骂了我,你挖苦我!
你侮辱我,哦,你还瞧不起我!(大声)现在我快活极了!我高兴极了!明天早上我要亲眼看着你的行里要挤兑,我亲眼看着付不出款来,我还亲眼看着那些十块八块的穷户头,(低声恶意地)也瞧不起你,侮辱你,挖苦你,骂你,咒你,——哦,他们要宰了你,吃了你呀!
你害了他们!你害了他们!他们要剥你的皮,要挖你的眼睛!你现在只有死,只有死你才对得起他们,只有死,你才逃得了!
潘月亭(暴躁地敲着桌子)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李石清我要说,我要痛痛快快他说,——你这老混蛋,你这天生的狗食,你瞎了眼,昏了头,——
潘月亭(跳了起来)我..我先宰了你再说。(要与李拼命,一把抓着李的头颈正要—
—)
[白露跑出。
陈白露月亭,月亭。你让他去吧!
李石清(他的头颈为潘掐住,挣扎)你杀了我吧!你宰了我吧。可是金八不会饶
了你,在门口,..在门口,..
潘月亭(放下手)在门口,什么,李石清在门口黑三等着你。金八叫他来候着你。
潘月亭为..为什么?
李石清他怕你跑了,他叫黑三那一帮人跟着你。
陈白露(半晌,潘垂首,低声)金八,金八!怎么到处都是他?
潘月亭(低头)他要逼死我!(忽然对李惨笑)你现在大概可以满意了吧!
李石清(望望潘,没有说话)
[电话铃急响。
潘月亭白露,你先替我接一下,这多半是金八的电话。
李石清让我接。
陈白露不,不,我接。(已经拿起耳机,李与潘各据左右,二人都紧张地望着她)喂?谁?
我是五十二号!我白露啊!哦,什么?李太太。..哦..哦..
你找石清?石清就在这儿。(回首向李石清)李大太由医院打来的电话。
(潘颓然坐沙发上)
李石清(拿起耳机)我石清!你们到了医院了。哦,哦..”小五怎么?(焦急地,和方寸不关心的心情恰恰相反)什么?你再说一遍,我听不清楚..
什么?小五断..断..断了气了?那..(停,发一下愣)那你找医生啊!(痛苦地拍着桌子)找医生啊!不是已经带了钱么?给他们钱!你给他们钱哪!..什么?他..他在路上死..死的。..
(眼泪流下来)哦,..哦,..他在路上叫着我,叫着爸爸..就..
就没有气了。(他没有力量再听下去,扔下耳机,呜咽起来)哦,我的儿子啊!....
哦..我的小五啊。(忽然又拿起耳机)我就来!我就来!
[李石清一边抓起帽子,一边揩着眼泪望了潘一眼,潘也呆呆望了他一眼,李便由中门走出去。
陈白露可怜!月亭,你们这是为什么,[远处鸡叫。
潘月亭白露,客走了么?
陈白露早走了,只有胡四、顾八他们还在这儿。
潘月亭我难道会有这一天么?白露,你等等,我想跟报馆张先生再商量商量。
陈白露月亭,你好一点了么?
潘月亭还好,还好,我去一下,我回头就来看你。
陈白露你就走了么?
潘月亭不,我说回头就来的。
陈白露好,你去吧!
[潘由中门下。
(远处鸡鸣声,白露走到窗前,缓缓拉开窗慢,天空微露淡蓝色。她望一望,嘘一口气又慢慢踱回来。远远鸡声又鸣。
她立在台中望空冥想。
陈白露(低声,忧郁地自己叫自己)白露,天又要亮了。
(由右门走进了胡四和顾八奶奶。胡四烟容满面,一脸油光。他用手指自己的吐,一面继续他说。顾八奶奶崇拜英雄一般头歪歪地望着他。
胡四(大吸是刚推开烟盘子,香味还留连在口里,咂咂嘴,满意地嘘一口气)这一口烟还不离,真提神!(接说)底下紧接着鼓点。大锣,小锣,一块儿来:八拉达长,八拉达长,八拉令长,长长令长,八拉达,达,达..
(咳嗽。吐一口痰在地上)
顾八奶奶好好地又吐痰,你倒好好地跟我说啊。(完全不觉察到白露的心情,得意地)露露,你听,你听胡四跟我说《坐楼杀惜》呢。(卖弄地)这家伙点叫“急急风”。
胡四(烟吸多了,嗓音闭塞支哑,但非常有兴味地翻着白眼)这怎么叫“急急风”,你看你这记性这还学戏呢。
顾八奶奶(掩饰地)哦,哦,这叫“慢长锥”。
胡四去,去,得了吧!这不叫“慢长锥”。算了,算了,你就听家伙点就成了:(重说)八拉达长,八拉达长,八拉达长,长长令长。八拉达!(突停,有声有色,右手向下敲了三下,当作鼓扳)达!达!达!(手向下一敲锣)长!(满身做工,满脸的戏,说得飞快)你瞧着,随着家伙点,那“胡子”一甩“髯口”,一皱盾,一瞪眼,全身乱哆晾。这时家伙点打“叫头”,那“胡子”咬住了银牙,一手指着叫!(手几乎指到顾的鼻端)“贱人哪!..”
顾八奶奶什么“贱人贱人”的!我不爱听胡子,我学的是花旦。
胡四(藐视)你学花旦?(愣一下)可你也得告诉我是哪一段呀?
顾八奶奶(仿佛在寻思)就是那一句“忽听得..”什么来着,前面是准唱着
来着:“叫声大姐快开门”的。
胡四(卖弄)哦,那容易,那容易!
顾八奶奶你跟我连做派带唱先来一下。
胡四那还难,那还难?胡琴拉四平调:已格弄格里格弄格弄格弄,唱,
(摇头摆尾)“叫声大姐快开门!”白口:“大姐,开门来!”
顾八奶奶我要花旦。
胡四别着急!紧接着,掀帘子,上花旦!(自己便扭扭捏捏地拿起手绢扮演起来)
台步要轻俏,眼睛要灵活,出台口一亮相,吃的是劲儿足!就这样!
(非常吮媚而诱惑的样子)已洛弄格里格弄格弄格弄,(用逼尖了喉咙)“忽
听得,(又用原来的声音)弄格里格弄格弄格弄格弄(浑身做工)门外有人
唤,弄格弄里格弄格个弄格..”
[远处鸡叫。
陈白露你们听,听。
胡四什么?
陈白露鸡叫了!
[远处鸡再鸣。
顾八奶奶可不是鸡叫了!(忽然望到窗外)哟,天都快亮了。(对胡四)走吧!
走吧!快回去睡吧。今天可在这儿玩晚了。
胡四(满不在乎的样子)不过我那五百块钱的账怎么办呢?
顾八奶奶回家就给我开一张支票叫大丰银行给你。不过——胡四(伶俐地)听你的话,下一次我再也不到那个坏女人那里去了。
顾八奶奶好啦,别在露露面前现眼啦。你快穿衣服,走吧。你明天,哦,
你今天不还要到电影厂拍戏去啦么?
胡四(应声虫,一嘴的谎)是,是啊,导演说今天我不来,片子就不能拍了。
顾八奶奶那你就赶快穿衣服,回家睡吧。我今天也跟你一块去电影厂的。
胡四(吃了一惊)哦,你,你也..(但先不管这个,于是非常仔细,慢吞吞地穿衣服)顾八奶奶(一回转身,向白露,极自满地)露露,现在我告诉你,胡四要成大明星
了。眼瞅着要红起来了,公司里说他是个空前绝后的大杰作,要他
连演三套片子。过两天,电影杂志就都要登他的相片,大的,那么
老大的。说不定也要登我的相片。
陈白露你的?
顾八奶奶嗯,我的,我跟胡四的;顾八奶奶的,顾八奶奶跟中国头等杰作
大明星胡四的。因为(低声,女孩子似地羞怯,不好意思说话出来)我想..
我想,我现在还是答应他好。我想..我想我们后天就..就结婚。
你看,露露用下好不好?
陈白露好,好的很。不过——
顾八奶奶露露,你跟我当伴娘,一定,一定。
陈白露(更低)好,好,不过——顾八奶奶什么?
陈白露我问你,你的钱是不是现在是存在大丰银行里?
顾八奶奶自然是存在那里头。你问这个做什么?
陈白露不做什么!随便问问。
顾八奶奶(望着胡四,赞美地)啊!(她把自己的皮包打开,拿出粉盒,正预备擦粉,忽然看
见那药瓶)露露,你看我,我现在还要这个东西干什么?(拿出药瓶)谢
谢你,这安眠药还是还给你,我不用了。
陈白露谢谢你,(接过来)我正想跟你要回来呢。
顾八奶奶好极了,还是你拿去用吧。
胡四(穿好衣服)走吧,走吧!
顾八奶奶不,我还得擦点粉呢。
胡四(一把拉住她)得了吧,天快亮了,谁还看你?走吧,走吧!
(拉着顾八奶奶向中门走。
顾八奶奶(得意地,对白露)你看我这个活祖宗!(被胡四拉了两步)再见啊!
胡四白露,再见。
[胡四把帽子戴好,向下一捺,与顾八奶奶一齐由中门走出。
(白露一个人走到窗前,打开窗户,静默中望见对面房屋的轮廓逐渐由黑暗中爬出来,一切都和第一幕一般,外面的氛围很美,很幽静又很凄凉,老远隐隐又听得见工厂哀悼似的汽笛声,夹杂着自市场传来一两声辽远的鸡鸣,是太阳还未升出的黎明时光。
〔中门敲门声。
陈白露(未回头)进来吧。
[福升由中门进,微微打了一个呵欠。
陈白露(没有转身)月亭,怎么样?有点办法没有?
王福升小姐。
陈白露(回转身)哦,是你。
王福升四爷叫我过来说,他不来了。
陈白露哦。
王福升他说怕这一两天都不能来了。
陈白露是,我知道。
王福升他叫我跟您说,叫您好好保重,多多养自己的病,叫您以后凡事要
小心点,爱护自己,他说..
陈白露哦,我明白,他说不能再来看我了。
王福升嗯,嗯,是的。不过,小姐,您为什么偏要得罪潘四爷这么有钱的
人呢?..您得罪一个金八还不够,您还要——陈白露(摇头)你不明白,我没有得罪他。
王福升那么,我刚才把您欠的账条顺手交给他老人家,四爷只是摇头,叹
口气,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走了。
陈白露唉,你为什么又把账单给他看呢?
王福升可是,小姐,今天的账是非还不可的,他们说闹到天也得还!一共
两千五百元,少一个铜子也不行!您自己又好个面子,不愿跟人家吵啊闹啊地打官司上堂。您说这钱现在不从四爷身上想法子,难道会从天上掉下来?
陈白露(冥想)也许会从天上掉下来的。
王福升那就看您这几个钟头的本事吧。我福升实在不能再替您挡这门账了。
陈白露(拿起安眠药瓶,紧紧地握着)好,你去吧。〔福升正由中门下,右门有人乱敲门,
嚷着“开门,快开门”。福升跑到右门,推开门,张乔治满脸的汗跑出来。
张乔治(心神恍惚地)怎么,你们把门锁上做什么?
王福升(笑)没有锁,谁锁了?
张乔治(摸着心)白露,我做了一个梦,I dreamed a dream。哦,可怕,可
怕极了,啊,Terrible!Terriblet 啊,我梦见这一楼满是鬼,乱
跳乱蹦,楼梯,饭厅,床,沙发底下,桌子上面,一个个啃着活人的脑袋,活人的胳臂,活人的大腿,又笑又闹,拿着人的脑袋丢过来,扔过去,嘎嘎地乱叫。忽然轰地一声,地下起了一个雷,这个大楼塌了,你压在底下,我压在底下,许多许多人都压在底下。..
[福升由中门下。
陈白露 Georgy,你方才干什么去啦?
张乔治我睡觉啦。
陈白露你没有走?
张乔治咦,我走了,你现在还看得见我?我喝得太多了,我在那屋墙犄角
一个沙发睡着了,你们就没有瞧见我,我就做了这么一个梦。Oh,
Terrible!Terriblel!简直地可怕极了。
陈白露方才你喝了不少的酒。
张乔治对了,一点也不错,我喝得太多了,神经乱了,我才做这么一个噩
梦。(打了一个呵欠)我累了,我要回去了。哦,(忽然提起精神来)我告
诉你一件事..
陈白露不,我现在求求..求你一件事。
张乔治你说吧。你说的话没有不成的。
陈白露有一个人,..要..要跟我借三千块钱。
张乔治哦,哦。
陈白露我现在手下没有这些钱借给他。
张乔治哦,哦。
陈白露 Georgy,你能不能设法代我弄三千块钱借给这个人?
张乔治那..那..就当要..另作别论了。我这个人向来是大方的。不
过也要看谁?你的朋友我不能借,因为..因为我心里忌妒他。不过要像你这样聪明的人要借这么有限几个钱花花,那自然是不成问题的。
陈白露(勉强地)好!好!你就当做我亲自向你借的吧。
张乔治你?露露要跟我借钱?跟张乔治借钱?
陈白露嗯,为什么不呢?
张乔治得了,这我绝对不相信的。露露会要这么几个钱用,No,No,I can
never believe it!这我是绝不相信的。你这是故意跟我开玩笑了。
(大笑)你真会开玩笑,露露会跟我借钱,而且跟我借这么一点点的钱。啊,露露,你真聪明,真会说笑话,世界上没有再像你这么聪明的人。好了,再见了。(拿起帽子)
陈白露好,再见。(微笑)你倒是非常聪明的。
张乔治谢谢!谢谢!(走到门口)哦,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告诉你,到了后来,我实在缠不过她,我还是答应她了。我想,我们想明天就去结婚。不过,我说过,我是一定要你当伴娘的。
陈白露要我当伴娘?
张乔治自然是你,除了你找不着第二个合适的人。
陈白露是的,我知道。好,再见。
张乔治好,再见。就这么办。Good night!哦!Good morning!我的小露
露。
(乔治挥挥手由中门走出。
(晨光渐渐由窗户透进来,日影先只射在屋檐上。白露把门关好,走到中间的桌旁坐下,愣一下,她立起走了两步,怜惜地望望层内的陈设。她又走到沙发的小几旁,
拿起酒瓶,倒酒。尽量地喝了几口。她立在沙发前发愣。
(中门呀地开了,福升进。
陈白露(低哑的声音)你来干什么,
王福升天亮了,老阳都出来了,您还不睡觉?
陈白露是,我知道。
王福升您不要打点豆浆喝了再睡么?
陈白露不,我不要,你去吧。
王福升(由身上取出一卷账条)小姐!这..这是今天要还的那些账条,我..
我搁在这里,您先合计合计。(把账条放在中间的桌子上)
陈白露好!你搁在那儿吧。
王福升您不要什么东西啦?
陈白露(摇摇头)
(福升背着白露很疲倦地打了一个呵欠由中门走出。
(白露把酒喝尽,放下酒杯。走到中桌前慢慢翻着账条,看完了一张就扔在地下,桌前满铺着是乱账条。
陈白露(嘘出一口气)嗯。
[她由桌上拿起安眠药瓶,走到窗前的沙发,拔开塞,一片两片地倒出来。她不自主地停住了,她颓然跌在沙发上,愣愣地坐着。她抬头。在沙发左边一个立柜的穿衣镜里发现了自己,立起来,走到镜子前。
陈白露(左右前后看了看里面一个美丽的妇人,又慢慢正对着镜子,摇摇头,叹气,凄然地)生得不算太难看吧。(停一下)人不算得太老吧。可是..(很悠长地嘘
出一口气。她不忍再看了,她慢慢又踱到中桌前,一片一片由药瓶数出来,脸上带着微笑,声音和态度仿佛自己是个失了父母的个女孩子,一个人在墙角落的小天井里,用几个小糖球自己哄着自己,极甜蜜地而又极凄楚地怜惜着自己)一片,两片,三片,四片,五片,六片,七片,八片,九片,十片。(她紧紧地握着那十片东西,剩下
的空瓶当啷一声丢在痰盂里。她把胳膊平放桌面,长长伸出去,望着前面,微微点着头,哀伤地)这——么——年——青,这——么——美,这——么——(眼
泪悄然流下来。她振起精神,立起来,拿起茶杯,背过脸,一口,两口,把药很爽快地咽下去)
(这时阳光渐渐射过来,照在什物狼藉的地板上。天空非常明亮,外面打地基的小工们早聚集在一起,迎着阳光由远处“哼哼唷,哼哼唷”地又以整齐严肃的步伐迈到楼前。木夯一排一排地砸在土里,沉重的石硪落下,发出闷塞的回声,随着深沉的“哼哼唷,哼哼唷”的呼声是做工的人们战士似地那样整齐的脚步。他们还没有开始“叫号”。
陈白露(扔下杯子,凝听外面的木夯声,她挺起胸走到窗前,拉开帘幕,阳光照着她的脸。她望着外面,低声地)“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她吸进一口凉气,打了个寒战,她回转头来)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她忽然关上灯又把窗帘都拉拢,屋内陡然暗下来,只帘幕缝隙间透出一两道阳光颤动着。她捶着胸,仿佛胸际有些痛苦窒塞。她拿起沙发上那一本《日出》,躺在沙发上,正要安静地读下去——)..
[很远,很远小工们隐约唱起了夯歌——唱的是《轴号》。但听不清楚歌词。
[外面方达生的声音:竹均!竹均!(声音走到门前。她慌忙放下书本,立起来,走到门前,知道是他。四面望望,立刻把桌上的账条拾起,团在手里,又拿起那本《日出》,匆促地走进左面卧室,她的脚步已经显得一点迟钝,进了门就锁好。
(外面方达生:(风声)竹均!竹均!你屋里没有人吧。竹均!竹均!我要走啦!
(没有人应)竹均,那我就进来啦。
(外面有一两声麻雀)
(方达生推门进。
方达生(左右望)竹均!我告诉你——(忽察觉屋里很黑,他走到窗前把幕帷又拉开,阳光射满了一屋子。雀声吱吱地唱着)真奇怪,你为什么不让太阳进来。(他走到左面卧室门前)竹均,你听我一句,你这么下去,一定是一条死路,你听我一句,要你还是跟我走,不要再跟他们混,好不好?你看,(指窗外)外面是太阳,是春天。
(这时小工们渐唱渐近,他们用下面的腔调在唱着“日出啊东来呀,满天(地〕大红(来吧)..”
方达生(敲门)你听!你听(狂喜地)太阳就在外面,太阳就在他们身上。你跟我来,我们要一齐做点事,跟金八拚一拚,我们还可以——(觉得里面不肯理他)竹均,你为什么不理我?(低低敲着门)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他回转身,叹一口气)你太聪明,你不肯做我这样的傻事。(陡然振作起来)好了,我只好先走了,竹均,我们再见。
[里面还是不答应,他转过头去听窗外的夯歌,迎着阳光由中门昂首走出去。
(由外面射进来满屋的太阳,窗外一切都亮得耀眼。
[砸夯的工人们高亢而洪壮地合唱着《轴歌》,(即“日出东来,满天大红!要想得吃饭,可得做工!”)沉重的石硪一下一下落在土里,那声音传到观众的耳里是一个大生命浩··第四幕浩荡荡地向前推,向前进,洋洋溢溢地充满了宇宙。
[屋内渐渐暗淡,窗外更光明起来。
——幕徐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