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绅 士
艳服女
素服女
病容女
夏 妈
阿 金
长衫男
冰工人
黄包车夫甲
黄包车夫乙
警察及中外巡捕一群
青年及往来行人
地
上海一个大弄口
景
弄口之一角,右为弄口,只现一部分及一边高大的铁门。傍铁门置警察篷,一个三十来岁的武装警察,手拿着短棍在篷前和娘姨们谈笑,正面成斜线是一排住宅,只有头几家很显明,家家的二楼悬出凉台。行人在弄口出进着,阿金泡了一桶热水从弄外来,夏妈抱着乳儿坐在警察篷前。
第一幕
警 察 那末,现在侬很惬意了,找到了这样好的东家。
夏 妈 (约二十六岁,颇有姿色)少爷总算好极了,可是少奶奶什么人都怕她。
阿 金 (约十七岁,提了热水走进)什么时候都听到你说少爷好极了,难怪旁人要说你吊上了少爷。
夏 妈 鬼话!(怒,逐阿金)烂口的小……!
阿 金 呀……(提着热水桶跑不动)莫烫到了我。
警 察 (斜眼看着夏妈,有点邪气)打啥呢,打啥呢!少爷待侬好侬还弗惬意吗?(注视行人)
阿 金 (笑着跑进弄里去)只怕少奶奶吃醋就为难了。
警 察 少奶奶吃醋?唔,那越吃得厉害越有味道呀。
夏 妈 (指骂警察)你要死的!
警 察 侬弗让侬少爷吊侬的膀子,这些闲话就没呀。
夏 妈 猪梦!烂舌头!你敢这样造我的谣。
警 察 这弗是我说的呵。(邪笑)
夏 妈 是那个说的?你讲,你讲!
警 察 啥人说的侬去问啥人,这话总弗是我说的。
夏 妈 倒霉鬼,一定是你造的谣。
警 察 咦!侬正经,啥人敢说坏侬。
夏 妈 放屁!你越说越老火了。(用尽威风抗警察,同时春风满面,妖媚迷人)
警 察 (得意)哈哈!侬没有吊侬少爷的膀子吗?这双漂亮的眼睛,侬是想我帮忙吗?(拗住她)
夏 妈 (故意跑开)臭王八!我正正经经,要哪个来帮忙,要哪个来管闲事!
警 察 (自大的)哼!我千家万户都管过来,这上海几百万人家都靠我们当警察的来维持治安。我还不能管侬的事吗?
夏 妈 咄!只有这两扇铁门才要你管。洋大人的狗你还不配管哩。
阿 金 (在最左端一家门口洗衣)洋鬼子是要杀头的呵,前几年洋鬼子在英大马路杀了许许多多中国人的头。血呵,马路上到处是血。你们看见么?
警 察 不错,洋鬼子会杀中国人的头。侬又为啥要在东洋人家里帮忙呢?(看看行人)
阿 金 我的东家并不是东洋人,只有太太是东洋人。
警 察 太太是东洋人吗?那更可怕。一家子里只有做太太的交关讨厌,侬弗怕那个东洋太太杀侬的头吗?
阿 金 不,我们的东洋太太好极了,她顶顶和气。
夏 妈 不错,看他们的太太我也相信东洋人好,可是看我们少奶奶,我又恨死了东洋人。
警 察 为啥?又是吃醋的话来了吗?
夏 妈 狗东西!你当王八当惯了,所以总喜欢说这样的话。(逐警察于铁门外,二人消去)(行人多,冰工人挑着些冰篓站在阿金前)
冰 工 收冰钱。有人在家么?
阿 金 楼上有人哩。
冰 工 请你去说一声。
阿 金 你在这里等等。(进屋去)
冰 工 (将账单一张张阅读着)
绅 士 喂,卖冰的!(身穿上衣走出楼上的凉台来)
冰 工 哦,先生!收冰钱。(仰望)
绅 士 (站在凉台顶外边)多少钱?
冰 工 三块六角。
绅 士 怎么这样贵呢?
冰 工 我们统统是这样的价钱,每天送十镑,一个月三块六角。
绅 士 没有这样贵的,别人家的冰厂是三块钱一个月。
冰 工 先生,别人的冰没有我们的好,我们是净水机器冰。
绅 士 不统统是一样吗?一个冰厂制出来的冰要送几千家,别人送的都是三块一个月,你送就要三块六角。你这个人真不公道!
冰 工 你要便宜的你就叫别人送好了,我无论送到那一家都是这样的价钱。
绅 士 你送到外国人家里咧,也是三块六角钱一个月吗?
冰 工 统统一样的。
绅 士 你不要说,我的朋友统统是外国人,他们定的冰统统是三块钱一个月,而且有几家是你送的。
冰 工 …… (眼光光望着他)
绅 士 你不要这样不老实,要说几样的价钱。我这里三块钱一个月你送?
冰 工 先生,这样……我要贴本哩。
绅 士 我管你什么贴本赚钱呀。你送不送随便你。不过你们做生意的太不老实了,一样的东西要卖几样的价钱,你以为我也是中国人随便你好欺负。
冰 工 (惊一惊,留心看他,平和的)那末,请算账吧。
绅 士 (用纸包着钱掷下)三块钱在里面,你看看洋钱好不好。
冰 工 (承接着钱包,打开来看了又敲)好的。
绅 士 下个月三块钱送不送?……你莫以为我是中国人,我们是东洋人。
冰 工 (被克服的气氛,低声)送。(阿金又跑到门口了)
绅 士 送不送你自己决定,我们好找别家。
冰 工 送,送。
绅 士 你收了钱把收条交给那小姑娘。
冰 工 (在收条上签了字交给阿金了,即往别家去)
(阿金再进屋去,绅士也消入)
(夏妈和警察笑嘻嘻又折入弄口来,同时行人出进不断)
夏 妈 真的,闲话是不好讲的,这样讲起来给我们少爷听到了,包你要吃他一顿饱拳头。
警 察 咦!侬少爷是啥格人,他敢打我。
夏 妈 少爷是个富贵的人呀,他的父亲做东洋人的官,他们很有钱。
警 察 侬少爷很有钱?很有钱的人就不会住这样的房子,这每个月几十块钱一幢的房子要住三家,这算什么有钱的人家呢。
夏 妈 他们吃得好,两夫妻每天要吃一块半钱小菜。他们也穿得好,少奶奶每个月要穿一百块钱衣裳,她每个月要到永安公司、先施公司去买两回衣裳料子,她的衣裳下半身都是绣花的……(长衫男自左方角落里走出,站在绅士的家前)
长衫男 有人在家么?(精锐的眼光四处溜,仿佛流氓的样子)
夏 妈 (急走来)有什么事?
长 衫 收酒钱。
夏 妈 什么酒钱?
长 衫 二房东在家没有?你去叫他来!(凶恶的命令气,夏不快)
夏 妈 你就在这里等吧。(不放心这人的样子,要进不进,高喊着)少爷!少爷!(进去)
绅 士 (到凉 台来)这么大的声音叫什么?!(看到了长衫男,客气的)哦,(点头)你有什么事情?
长 衫 收酒钱,先生。
绅 士 哦哦,(微笑)什么酒钱?
长 衫 三个月的巡捕捐。(骄傲地)
绅 士 一共多少?
长 衫 十八两。
绅 士 是怎么算的?
长 衫 每个月六两。
绅 士 六两?……别人家里也是一样算吗?
长 衫 是,先生。这弄堂里家家都是一样算的。
绅 士 譬如……东洋人家里呢?
长 衫 东洋人中国人都是一样算的。
绅 士东洋人没有少一点吗?
长 衫 此地是公共租界,巡捕是保护大家的利益的,没有彼此分,自然巡捕捐也大家是一样出的。
绅 士 譬如我们东洋人是用不着中国巡捕的,我们东洋人的巡捕捐也应该少收一点吧。
长 衫 (被他声声“我们东洋人”这句话激得变为 小心了)是,先生。这我可不知道要怎么办好,我不过是巡捕房派来收捐的,我只能够照例收钱。
绅 士 叫叫,我也不过是问问罢了,看东洋人和中国人的巡捕捐是不是有两样。照理东洋人应该要少捐些。
长 衫 实在没有两样,先生。
绅 士 好好,今天礼拜,银行取不出钱,隔两天来拿好吧?
长 衫 好好,再会。
绅 士 隔两天请来。
夏 妈 (长衫男走到邻家去,绅士仍在凉台作傲慢的姿势。夏妈走上凉台,给绅士一张片子)
夏 妈 少爷,先前一个女客来过,请看是找你的不是。
绅 士 (气上了)呀……夏妈!你整天只晓得在外面玩,把家里的客都赶跑了!(粗暴地向夏)
夏 妈 是找你的客吗,少爷?
绅 士 怎么不是,你真可恶,我家里的女客来总要被你赶走!
夏 妈 少爷,这真太冤枉了!……那怪不得我呀,只知道你是东洋人……
绅 士 是东洋人……是东洋人就不应该有中国女朋友吗?
夏 妈 我只晓得你是东洋人,那个女客是找福建人姓沈的。所以我回脱他了。
绅 士 (气得忘我的)难道你不晓得我是福建人,姓孙吗!你故意把我的女客赶走了!
夏 妈 真冤枉死了!我那晓得你是东洋人又是福建人姓孙又姓森,森样!〔森君〕
绅 士 (注意到弄内的行人)不要多说了,去,去!你去替我把那个女客找来!(赶她入,自己也进去)
(弄口行人玩的人很多,黄包车夫在弄外大喊让开,让开,黄包车夫甲拉了尊荣高贵的艳服女进弄来。
警 察 (挥棍赶行人)喂喂,让开,让开路来!(眼珠注射车上艳服少妇。少妇昂然自得,穿外国花纱的长旗袍,打着美丽的日本绸伞。车夫跑到绅士门前停着,警察的秋波尽对少妇送,手上的棍无意识地乱舞着。闻弄外吵声,急趋出弄外去)
艳服女 (在门口开车钱)喂,车钱拿去!
车夫甲 呸,给我这几个钱吗?(气了)太少了,太少了。
艳服女 不要吵,你去!(进屋)
车夫甲 (愤愤地钻进屋去)钱给少了,加几个,太太,加几个……
艳服女 (赶出车夫)你走呀,屋卢隆以〔吵死鬼〕!(高贵的态度,把门砰地关住,车夫被关在门外)
车夫甲 (咚咚咚敲门)喂喂,少了车钱,车钱开得太少了。(又敲门)开门,加我的车钱!(敲门,愤骂)她妈的!我拖了她一个半钟头,才给我两角零八个铜板,真该死!(用力敲门,艳服女开门探出)
艳服女 屋卢隆以!走呀,不走我就去喊警察来。
车夫甲 (暴跳起来)车钱,车钱,你总要把车钱开够呀。
艳服女 不是给了你吗?
车夫甲 那只是这几个呢!
艳服女 敲竹杆!(威风十足地进去)
车夫甲 (想追她进去又踌躇不敢进,气得要命)这样子敲穷人的力,操她妈的!(愤愤地把钱掷在地下引起了行人的注意)
病容女 (同时从角落里走到绅士的家来,看见车夫这样,可怜他的,站在门口望他)
车夫甲 真操她妈的,这样敲穷人的力!(愤气的蹴地下的钱)喂!……(暴叫)加我的车钱……加我的车钱!
警 察 (自弄外摇摇摆摆走来,猛地逼问车夫)喂,为啥吵,为啥吵?
车夫甲 他们太太给少了车钱。
警 察 侬和她讲了多少呀?
车夫甲 没有讲价,我拖她到江湾路打回转,来往的车钱起码要三只角子。还在那里等了她很久,回来的时候又拖她到四川路桥,统统是一个半钟头,我顶少要她四角半钱。
警 察 她拿了多少钱给侬?(两眼溜溜地察看病容女,起怀疑)
车夫甲 两只角子搭八个铜板。(尽蹴车下的钱示警察)
警 察 侬确实拉了她一个半钟哪?
车夫甲 啐!我可以对天发誓,恐怕还不止一个半钟头。吃早饭的时候拉她去,她到现在才回来。
警 察 (看手表,向病容女)太太,再加他几个铜钿。
病容女 呸!为什么叫我太太!(脸向内)
警 察 小姐,加他几个吧,黄包车的规则,是三角钱一点钟。
病容女 (讨厌警察)你和我说什么!我不晓得。
警 察 (示威)咖热的天气,他拉了侬,侬弗给够车钱,我们警察局有章程的。(看她病弱,更加示威)
病容女 我怕你什么章程!你别问我!(拂开警察)
警 察 侬弗给够车钱,我们可以照规则办侬!(无礼貌)
病容女 混账,我没有坐他的车子。
车夫甲 (拉住警察)不是她,不是她。
警 察 (高叫)喂喂!你们家里啥人少给了黄包车钱?
夏 妈 (声音)叫他走吧!(出来,看到病容女)啊,小姐!少爷正要我去找回你哩。我想你回去了这许久,哪里还能找得到……
病容女 我还要来的,少爷回来了吗?
夏 妈 回来了,少爷和奶奶……
车夫甲 喂,钱,车钱呀!
艳服女 (不认识病容女的样子,直向车夫)你快走呀,还在吵什么?
车夫甲 你少我的车钱,快给我!
夏 妈 (小声向病女)小姐,楼上去吧。(病容女移移步,又贪看着)
警 察 (媚眼甜笑向艳服女)太太,请加他几个钱吧。
艳服女 我已经给他不少了。
车夫甲 (暴躁)讲鬼话!两角搭八个铜板在这里。(蹴地下的钱)
警 察 加他几个,他们也苦来唏。
绅 士 (换了件日本服,十足的高傲走到门前,没见到病女,用日语凶狠狠地骂车夫)孔急基习约!以客!〔这畜生,滚蛋!〕
警 察 (很惊,如狡狼望望绅士,退缩。)
车夫甲 (暂时沉默)
艳服女 (向夫)可勒洼即洒习约额耐抽侄得矢哟。〔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家伙。〕
病容女 怎么的呢?(严肃的)
绅 士 啊,约古以拉侠人抹洗打。〔啊,来得很好。〕(握手)
车夫甲 (忍不住,叫绝)车钱,车钱快给我!
绅 士 (笑向病容女)七约鸟多可玛即〔稍稍等一下〕……(解握,凶向车夫)这大声叫什么!给了你的钱你还在胡闹,滚!
车夫甲 哼,拖了她一个半钟才给我两只角子搭八个铜板,(拾起地下的钱对绅士面前掷)没有这样吃人的道理。
绅 士 你到底要好多,要好多?
车夫甲 要你四角半钱还是让了你。
绅 士 你莫捣蛋,滚!滚你的蛋!(逐车夫)
车夫甲 照规矩是三角钱一点钟的黄包车……
艳服女 我不晓得你们的什么规矩不规矩,没有坐你多少辰光。
车夫甲 你没有良心!从这里到江湾路一来一去,还在那里等了你很久,回来你又到四川路桥买东西。你顶少坐了一个半钟头,顶少我要你四角半钱。
绅 士 咄,没有这样贵的黄包车!
车夫甲 巡捕先生,你说,我多要了他的钱没有!
警 察 (怕得头都怕抬起)耳耳,我不晓得你拉她多久,照规矩是不错的。
绅 士 (骂警察)这里不要你说话。
车夫甲 这弄里的事他应该要照顾照顾,你们坐了车子不给够钱,巡捕先生,你要讲讲公道话呀。
绅 士 外国人的事不要他管。我们东洋人做事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给了你一趟钱再不能给你第二趟了。(警察极狼狈地走去)
车夫甲 唔,东洋人吃人,你们真会吃人!(举拳向绅士)我对你说,不给够我的车钱,我是不会走的。
绅 士 那正好,你不走我就去唤外国巡捕来捉你。夏妈你去打电话叫外国巡捕来。
夏 妈 少爷,这里不是有巡捕吗。
绅 士 这车夫真是坏蛋!我们东洋人是要外国巡捕来办他的。(夏妈进去)
车夫甲 你就叫你们东洋鬼的皇帝来还是要那末多车钱,我们的血不是由你们东洋鬼随便吃的!(跳向绅士)
绅 士 你要客气一点呀,在我面前这样侮辱东洋人是不行的。
车夫甲 (越气,暴跳起来)东洋鬼!吃血精!……吸血的人总不会有好死,(指艳服女)她吸了我的血,她不会有好死!
(弄内聚集在看的小孩们,看了车夫这样 痛快,他们都鼓起掌来。行人也看得起劲)
绅 士 哎呀,你这混蛋!你这样无礼,这样凶暴,只好叫我的狗来咬死你。(向内呼狗)哈偻……!哈偻……!(挽妻走入)(病容女随后进去,室内猛狗在吠,车夫拖了车子急逃,警察刚走来又窜走,人们惊散,状态极混)
(混乱状态的结果,弄口充满了兴奋的人们,黄包车夫乙拖了素服女子闯进,车高跳,素服女从车上跌下,车子随即翻倒女身上,行人惊极,围着,警察怒气冲天打车夫乙,车夫甲来救车夫乙,喧声)人们的声音:
——啊,怎么呀?!
——黄包车翻了。
——车子压在女人身上。
——跌伤了吗?
——出血了。
(人们蹲下去扶救受伤女子)
(绅士及病容女走上了凉台)
病容女 刚才的事不太过了吗?
绅 士 (笑)达得,立哄错罗不重尼席打拉,喇翁朵郁本利额阿鲁哟。〔但是,装日本人的样子,总有许多便利呀。〕
病容女 啊!你……(大不快)日本人是那末好的吗?(悲默)
绅 士 (吸烟,默)你的身体好象更坏了。有病么?
病容女 (气突突的)我们的朋友有十一个被捕了,十个引渡在日本监狱里,老胡前晚上在日本帝国主义的枪弹下牺牲了。
绅 士 (兴愤)啊!这报上没有载。
病容女 日本帝国主义这回想根本扑灭我们殖民地的革命事业……你有办法对付帝国主义么?
绅 士 这话我们到里面去说吧。
(一同进去)
(弄口的人们扶起素服女,女头发散乱,面部脚手都流血,站不起地,容态惨绝,不能言语)
人们的声音:
——她脑壳上跌开了几条。
——手也跌肿了。
——嘴巴鼻子都跌破了。
——眼镜不见了。
——眼睛没有瞎吧?
——腿跌开了。
——衣裳跌乱了。
——你住在哪里?
阿 金 啊,这是我家楼下的朱先生,她刚去医病来的。
警 察 把她扶回去吧。
阿 金 她不能走路。(看车)黄包车!来。
(车夫乙整理车子再来拖,警察拉住他)
警 察 侬弗能拖了!把侬的姓名地址写下来。(展开小 册子,铅笔)至少要罚侬十块洋钿,关两礼拜牢。(去写)侬姓啥?
车夫乙 姓吴。
警 察 几岁?(写记)
车夫乙 二十岁。
警 察 住在啥地方?
素服女 (以手帕承住脸上的血,严厉地向警察)你放他走!
警 察 我们无没格样的规矩。
素服女 我要你放他走。
警 察 他犯了事,我们要照规矩办他。
素服女 这不是他有意犯的,他只有些不当心罢了。(对车夫乙)你去!
警 察 他不当心,把侬跌得血淋淋了,侬还放他走,我弗晓得侬是啥意思!(毒打车夫乙)
车夫乙 (不敢做声,但拖着车子巧避,一边受毒打,一边对素服女表示感激,他是聪明康健的青年)
车夫甲 (昂奋)这就是请侬看清白:世界上有两种不同的人,一种是替我们劳苦的穷人说话的,一种是替有钱的人说话。(举拳对警察,救护车夫乙脱走。又拉车来到素服女前)来,我拉你回去。(素服女血淋淋地坐上车,阿金在旁扶她,人们跟着她走,车到绅士家前停下)
人们之一 喂,喂!你们家里的女人从黄包车上跌下来跌伤了。
绅 士 (趋到凉台俯视)呀,是表妹!(急跑下楼,窜出门外)
(此时阿金和人们已扶素服女下车,凉台上站着几个人)
阿 金 能走吗?(素服女试走)
绅 士 怎么弄的?
群众之一 黄包车翻了。
绅 士 (很凶的对车夫甲挥拳头)又是你!
(车夫甲神色不动,退)
阿 金 不是他。(扯住绅士)那个黄包车夫走了。是她放走的。
绅 士 什么话!怎么不把他捉到巡捕房去?
(怒向素服女)
素服女 把他捉去有什么意思?!
绅 士 他把你遍身跌伤了,血在流,照规矩应该惩办他的。
车夫甲 (盘着手,切齿恨绅士)唔!……
绅 士 那个黄包车夫走了多久,我定要把他捉到巡捕房去。
素服女 不好,那没有意思。
绅 士 看你流的血吧!不把他拉到巡捕房吃吃亏,你流的血真没有意思了!
素服女 这样流一点血何必要追求什么意思。也许我流的血的那些精神,会跑到人们的灵魂里去,化为劳苦者解放的呼声。(绅士不快)
行人中一青年 (眼煌煌望着素服女,呼口号)万岁!……解放万岁!
车夫甲 万岁!解……万岁!解放万岁!(每喊一声举一下拳)
(空气兴奋,暗探在旁吹哨,武装巡捕有中国人,印
度人,有中国人一大批涌进,空气大混乱,素服女走进去)巡捕的声(对喊口号的青年和车夫)
——反动者!
——捉,捉!(追逐着青年和车夫)
——姓孙的是那一家?
——我认得,来!
(巡捕一大部分堆集绅门前)
绅 士 啊,你们接到了我的电话吗?……费你们的心,这个车夫真可恶,请把他拉去!
日本暗探 你也一同去。(拉住他)
绅 士 为什么?
日本暗探 你不是孙伟夫么?你保护反动分子。
绅 士 呸,胡说!(惊极,失色)
日本暗探 喂,你们都到他家里去搜!(指使众捕)是一个女人,刚刚进来不久的。
(巡捕们一大半闯进屋内去)
绅 士 可是我没有犯什么事,放我!
日本暗探 也要请你到捕房去谈话的。(命令巡捕)喂,把他锁起来!
(巡捕二人把铁锁锁在绅士手上)
绅 士 胡闹胡闹!岂有此理!(拌铁锁,气极)我没有犯什么事,为什么要把我锁住?!
(暴跳)
(巡捕二人把车夫捉来,车夫看见绅士被链锁着,对绅士做怪样子)
车 夫 哈哈,你好看哪!
绅 士 (暴跳)放开,放开这家伙呀!你们简直弄错了。
日本暗探 错错,错什么!你家里藏匿反动分子。
绅 士 但是我……
日本暗探 你们……你们台湾人,计划危害大日本政治的和平……
绅 士 那我不晓得,我什么时候都爱戴日本的政治,拥护日本的政权。
日本暗探 唔,或许是这样也不知道。但你在那边虽然拥护了,……
绅 士 我什么时候都忠于日本,放我,放我呀!
日本暗探 不行,你家里搜出了反动分子的时候,你也是嫌疑犯。……你们这种不知耻的台湾人,横竖是一伙子。
车 夫 (高笑)哈哈哈!原来你不是东洋人哪!
绅 士 混蛋(很凶恶)不要你开口。
车 夫 你原来是假洋人哪!哈哈哈,现在我不怕你了。(大笑,很出神,忘了自己是被捕的人)哈哈,哈哈哈……假洋人!……假洋人!
(巡捕三人自屋内拖出病容女)
巡捕们 是这个吧?是这个吧?(问暗探)
日 探 是,我侦探她一礼拜,今天才侦到了。
巡捕B (紧拉住病容女)这女人真凶!我被她打了好几拳。
巡捕C 你们看她是这病样子,她打人真痛,我也被她大大地打了两拳。
巡捕头 (自屋内跑出)把她锁起来!
巡捕B 锁紧些,莫给她跑了,(两巡捕用铁锁锁住她)
病容女 豺狼,亡国奴!……滚!(踢巡捕)
日 探 好,你是你们台湾最厉害的革命女子,也给我们捉到了。我也把你捉到了。你说,你在这里做什么,你们这里有几个和你共谋的?我们好捉她。你说出来我们可以减轻你的罪。
绅 士 她是来这里玩的,我们和她没有关系。请把我放开!
病容女 (严肃)是,你们是和她没有关系的,因为你已经不象台湾人了。(咬紧牙齿)
日 探 哼,你这晓舌!你的情人胡雪仇枪毙了,你也非同你的情人一样的命运不可。
(踢她,在她手上加锁)
巡 捕 又搜到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人。
(拉了素服女掷出)
日 探 不管她是什么货,且带了去再说。凡是危害我们日本帝国的人,总归是罪大恶极的叛徒。
绅 士 我绝不是什么叛徒,我完全是被冤枉的,放我(掷铁锁)替我解开!
日 探 你们台湾人总是捣乱鬼,忘恩负义,我们帝国用这样的恩惠待你们,你们还是这样不知耻!(踢绅士)
绅 士 但我绝不象一般台湾人,放了我吧!
车 夫 哈哈哈,假洋人!你还好装出东洋人的威风吗?你还能装作东洋人来骗人吗?
(弄内行人远远望着发笑)
巡捕E 屋里没有人了,走吧。
巡捕头 走走,都去!(一同开始走)
巡捕F 这女人走不动,怎么办哪?
巡捕F₁ 把她拖去就是,我来帮忙。
(二巡捕倒拖了素服女跑,血淋淋)
车 夫 (看得发火,拚出来,猛力击退巡捕E、F)你们不能带她去,她是一个病人。
巡捕们 咦,咦,混账王八蛋!(来拉车夫)
车 夫 (一脚踢开巡捕A)她是一个病人,刚刚又遍身踢伤了,她是不能坐牢的,你们要拉她去,真太没有天理!(挺胸拥护女)
巡捕们 (走拢示威)咄,咄,痞子!……流氓!……你有两层罪了。(许多人打他)
车 夫 (猛力又逐开巡捕们)是混蛋的都滚!我有什么罪?她有什么罪?
日 探 死也是台湾人,少不得她是个捣乱鬼。
(巡捕三四人拖了素服女走)
车 夫 这样做你们真是杀人!(打倒几个巡捕,冲开重围,敏夺了素服女走。)
巡捕们 (闹,叫,杂杂不辨话声,追,打,开抢,车夫中三四弹倒地,口中流血,临死高呼口号)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帝国主义!(向绅士挥拳)……假洋人!……假……
(弄口极混乱,弄口看的人们,弄中家窗上看的男女,都极愤恨这假洋人)
~~~(幕)~~~~
1931.8.21。
(“文艺创作丛书”之一《打出幽灵塔》中的一篇,1931年12月20日上海湖风书店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