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外祖父
母 亲
姨 娘
Saline
Pauline
地点
上海华界宗教信徒家的用人房中
布景
一间前后房隔着的有楼梯口的中房,靠左壁直放一张姨娘用的粗床,中右稍下横着同样的床为九十多岁的外祖父所用。两床之间一个方径尺许的小台,台上置药饵、圣经、洋烛及蚊香盒。靠右壁满堆着杂物,沿杂物堆的末端即右方下处有一户,可通约翰、 Saline、 Pauline 及 Fields 他们四人的房间。室中光线极暗黑;正面垂着一张布幕,自左端到右端。又,若启幕可见后面的右隅是木栏装成的楼梯口,正面的中央有三段短梯一户口,可登父亲养病的房中。
第一幕
幕开,右床空着,左床姨娘倒在那里细细的呻吟,惨惨的哼哼;布幕后 Fields及 Pauline嘻嘻哈哈走过,走下楼去的声音,同时幕后的父房传出母亲祷告的声音:
母 亲 ——主哟!……全能圣德的我主!……我时时刻刻想念着主,时时刻刻体验着主爱人爱世的心,所以我们也总是依照我主的意思做事:不论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对于自己我们是刻苦的,坚忍的,不论是外的生活和内的心,我们总是极清白极清白的,而且是努力奋斗的,只想在这世上做一个很好的人;在主底面前或者可以侥幸做一个选民。主!……我们底主呀……!求你赐恩惠,赐恩惠给这个病在床上的约翰底父亲!……
他……,他是比什么人还信仰我主的;他也是比什么人还善良的。……主,象他这样好的人我敢说这世上是不多有的。……他底心是多么慈,就象圣母马利亚那末慈的;他的爱是多么真,就是哪怕待穷人和叫化子,他也象待自己家里的人一样去待他。……虽说他在青年时代有过违背我主的意思的行为,但主已经惩罚他了,惩罚他病了,使他受过无穷的苦痛,使他在苦痛中哭泣改悔,使他知道主底意旨是犯不得的。于是他断然改悔,从堕落中做一个好人出来;从动摇摇的信仰,不真实的信仰中,做一个诚心信仰我主的人出来。……
主呀……!他这样地改心这样地信仰我主,我主该知道他该饶恕他了。因为我主欢喜别人改过的心是比欢喜别人单单信仰我主的心还深切。那末,主一定也是饶恕他过了。不错,主曾饶恕了他的!……在十八年前,他顺从了我底意旨痛改了嫖娼宿妓的行为,把病医好了马上就和我结婚了。自从结婚之后,他底身体一天天地强健,他底精神一天天地快乐,我们平平安安地过了十几年,我相信全是我主赐给我们的恩惠。(沉默)
姨 娘 ——哎!……哎……!哎哟……!(深长的叹气)唉… …!
Saline(头上包着一块淡绿的西洋纱,尖角垂在耳鬓。身上围一块西式缝法的白前帷,右手提着一铅桶水,左手拿着拖把,从右隅户口扫除了自己的房间出来,安顿拖姨娘房里的地板,听到姨娘哼声叹气,因走向姨娘床前去)
姨娘!……姨娘!还是很痛么?
姨 娘 ——二小姐,谢谢你!我比以前痛得轻了。
Saline ——但是,姨娘!你的喊声和你的叹息,我觉得还很痛哩。我再替你买药去吧?……还是请医生来看?
姨 娘 ——哎呀,二小姐!请不要替我这样担心!昨晚上累你替我去买药,熬药,累得你到两三点钟都不能睡,我真是对你不住!
Saline ——不要紧的,横直我的工作要做到那末迟的。(以手试她的热度)姨娘,要是你觉得太苦了,我可以告诉姆妈,替你请医生去。
姨 娘 ——呵……!二小姐!那可不必,姆妈在那里替爸爸做祷告哩。(拖住 Saline)
Saline - - - - 那末,你的肚皮给我看看。
(里面祷告声又起,姨娘很痛苦的样子,轻轻地坐起来,让 Saline替她解开肚皮上的药包,Saline很惊怕的表情。点起烛火去照看她底伤处,表情越惊怪,把敷过的药和绷布都拿起来,又扶着褴褛的姨娘睡下)
(同时九十多岁的外祖父,自布幕的右端缝里钻进来,看着这光景,对他自己的爱女 (姨娘)很难过,对Saline以感激的笑容,呆望了姨娘一会,扶着杖坐在自己床上。而内面母亲祷告的声浪很强。Saline收拾解下来的东西,望姨娘一眼便走)
Saline ——姨娘,你暂为忍着!我再替你弄付药来敷。(从右端布幕缝里退场)
母 亲 ——主呀!倘若你真是饶恕了他,为什么还给他这样受苦呢?……他这样一病,又是半年,不能起来也不能动,比他在年轻时还病得厉害。(停)
这是什么道理?为着他犯的罪还没有赎清么?……但他实在是尽心尽意赎罪了,他每天每晚在我主面前祷告,他说的话是比真珠还真,他的诚心是没有人不被他感动的,他的祷告是披肝沥胆,好象用圣灵的心血画出来似的。
主呀,我祈求你再听我们的祷告!祈求慈悲的圣父快给他的病好!……
他这样睡去,这样崩血去,不但是他一个人太痛苦太难堪,就是招呼他的人也很苦的。……况且一家八九口全靠他一个人担负生活,他又不能看着身边一窝幼儿幼女的不读书,挨饥饿。
主!……我总是这样地诚心祷告,不论是日,不论是夜。我并且用信仰主的心,劝儿女们也这样祷告,劝姨娘也这样祷告。姨娘,她现在病在床上,也求我主赐恩给她,饶恕她的罪恶!给她快点好。Saline违背我主去相信社会主义,我替我主去征服她!但求主赐给我些力量!!尤其尤其是赐恩给约翰底父亲,给他打胜魔鬼,早日脱离魔鬼的捉弄,早日病好。这些都是倚靠我主在天的圣灵之功。阿门!……
(暂时沉默)
Saline (拿了臼好的药饼一盘和净水一盆来,放在姨娘床前,又跑进自己房里取了绷布,棉花,油纸来,扶了姨娘起来,细心地替姨娘洗净了伤口,用药敷上,用绷布一围围捆好……)
(正当这时,母亲从父房里走出的声音。外祖父立在姨娘床前,向Saline笑融融的表感激,他无齿的唇嘴,轻摇的头面,很有一种健康的不可言说的老人美)
母 亲 (在布幕后的楼口边) Pauline!…… Pauline……!你为啥还不去学校里?……(停,在梯中又唤叫)Fields……!约翰……!(声渐消逝)
外祖父 ——Sa…… Saline!你……你真好啊!(喜欢极的拍 Saline底肩头,可爱的笑容。)
姨 娘 ——这家里二小姐和大少爷统统都好,反而是姐姐生的 Pauline和 Fields倒有些讨厌呢。(Saline扶她睡下去)
Saline ——姨娘,你的热还很大,这付药敷上去又要痛一个钟头,但过了一点钟后,是不会痛苦的。请你忍耐些,小声些喊!恐怕给爸爸听了使他难过。(开始扫除姨娘房中。外祖父倒在床上。)
姨 娘 ——是,二小姐!……但是你代替我抹地板,做这些一切的粗事,真使我难过!(微弱的声音)
Saline ——请不要多心!你做得的事我什么都做得。(继续拖地板)
姨 娘 ——你很忙,每礼拜六下午回来了和礼拜的一天,总要代替我做这些事。可是 Pauline真是一个贵小姐!。哪怕洗只碗洗两块小手巾,还怕洗粗了她底手咧。……
其实她底手还是粗糙糙的,那能及你的手那末柔软好看哩!Saline!我想你的母亲一定是个美人。你母亲不是很美吗?
Saline ——我哪里晓得,我姆妈死的时候,我才两岁半。
姨 娘 ——看她的相片,实在是美得很,你知道从前你爸爸说你母亲美的时候,我姊姊还嫉妒得很哩。正象现在 Pauline嫉妒你一样。
Saline ——不要说空话吧,姨娘!(注药水于杯中)你吃了这点药好好地睡一觉,醒来热就会退,也不会痛了。
(姨娘吃了药自己睡下,Saline收拾杯盘置于楼口)
Saline ——呀……,这屋子真热得要命!(揭开布幕,自右端拉到左端去,现出木栏的楼梯口,下通地下,上通上层。中央三段短阶一户可登父室)
呀,来了些风!姨娘!风凉些吧?(她又拚命地再拖姨娘房里的地板)
姨 娘 ——呀……,风凉得多了!
(Saline弄清了姨娘房里,提了铅桶、拖把并杯盘下楼去,室中暂时沉寂,唯姨娘有几声微微的喊痛声)
Pauline(颇粗黑肥硬的十六岁的少女,穿着绿花的紧身旗袍,骄傲气盛地,大步踏上楼来)姨娘!你还睡着吗?(从楼口走到床前,粗声的)姆妈叫你起来,替我把菜蔬拿到车站去,送我上学校。
姨 娘 ——Pauline!要是我能够起来,我当然送你去……
Pauline ——你为什么老睡着不起来呢?(气愤的)是姆妈叫你的呀!!
姨 娘 ——三小姐!(带气,音硬地)我听清了你说的:——是你姆妈叫我送你的。但我不能起来呀,你原谅我这一回吧!
Pauline ——姨娘!(姨娘不答,停一会,) 姨娘……!!(怒色蹬足)
Saline ——Pauline!(提了一铅桶水上来,拿着拖把,停脚楼口上看了 Pauline,很不满意她)你为什么是这样大声闹?
Pauline ——我喊姨娘,她不理我。(撒娇的)
Saline ——你不知道姨娘病了么?……你喊她做什么呢?
Pauline ——姆妈叫她把我的菜蔬拿到车站上,送我上学去。
Saline ——姨娘不能起来走路,你自己拿去好了。
Pauline ——那末大一包的东西要我自己拿去,那象什么?
Saline ——唉!那要什么紧呢?!……前年大姐从外国留学回来,还不是买小菜,买油买酱油,你帮助姆妈去买过吗?我记得有一次她去买柴,因为过年店里不肯送,还是她拿回来的。
Pauline ——我不是她!!(很重的口调)
Saline ——不要摆小姐格!……若是爸爸的病还不快好,我和你这种光景,只配往工厂里做工去的。
Pauline ——Saline!……爸爸的病不好,我看于你是再理想也没有的了。
Saline ——什么话……!!(气得很)
Pauline ——假如爸爸死了,你一定会到工厂里去煽动工人的。(Saline不理她,她气不过,再气狠狠地说)你现在不是煽动用人不要听主人家底话吗?
(Saline很气,但不要望她,拎了水和拖把,登短梯往父房中去了,随手关了房门。Pauline气忿忿地走下楼去。沉默)(一会后,楼下母亲极不高兴而可怕的唤声)
母 亲 ——姨……娘……!姨……娘……!侬为啥总喊不动呀?!(Pauline再跑上来)
Pauline ——姨娘!姆妈要你下去呀。(走到床前拖姨娘,蛮声蛮气的)
你快起来去吧!(姨娘已被拖动,她不待姨娘离床,先走下去)快点来!(下)
姨 娘 (爬起床,一跛一跛地捧着肚皮慢慢地走向楼口,扶着木栏待下时,呼然倒在地板上)
(聋了的外祖父惊爬起来去扶她,同时 Saline自父房,惊得突出双眼,脸上肌肉震动,跑来扶起姨娘往床前去)
Saline ——啊呀!……血呀!(查看) 姨娘,恐怕是你的肚皮跌破了。(揭起姨娘的衣裳,果然绷布全被血染红了)
呀哪!……创口跌开了,血在奔出来,(解绷布,擦血,又从父房中拿出小脸盆来替她洗,将新的药新的棉花敷上)
外祖父 (看得很心痛,抚着爱女老泪横流)
(母亲的唤声,似拚命一样的怪声)
母 亲 ——Saline……!Saline……!侬为啥总在楼上不下来?!……
Saline ——(忙招呼姨娘睡下,把破败的绷布替姨娘捆上,将血迹弄干净,拿着脏物脏水往自己房中躲时,细语姨娘)
姨娘,你好好地睡!不要管姆妈的说话。
(退入自己房中)
母 亲 ——(耸着颇宽的瘦肩,背微驼着,斑白的头 发梳成小髻,尖刻的眼嘴,带怒的神情,从楼下来)
姨娘!侬的病还没有好吗?
姨 娘 ——嗳,姊姊!
母 亲 ——侬可以起来吧?我想尽睡总是不好的。(走向床前,大声的)爸爸!侬好吧?(做殷勤的)
外祖父 ——好……好,好…… (忙装出笑脸点着头,揩眼上的泪)
母 亲 ——姨娘!我底意思:倘若侬能够起来,总是起来的好。为着一个人是不能尽睡的,尽睡,就是没病也要睡出病来。
姨 娘 ——姊姊,不错的。
母 亲 ——格末,……(突然看到了台上的药饵、蚁香之类大不高兴的样子)哎呀!侬这些药是啥地方来的?
姨 娘 ——是 Saline买给我吃的。
母 亲 ——Saline不相信上帝的道理,侬也要跟着她走差路吗?
(动着刻薄的嘴唇和眼,非难地)这无怪侬要生病了。
……侬知道:主只能够救相信耶苏基督底道 理的人,而不能救违背耶稣基督底道理的人……
(Pauline轻轻地走上)
这里有圣经,(拿着圣经看看)侬勿叫 Pauline 念给侬听,倒要相信吃药,还不知道这药有没有毒哩。(拿了药对地一掷)
Pauline ——姆妈,这药是二阿姐昨夜跑到陈医生那里去,把姨娘底病说给陈医生听,是陈医生开的单方配的。她还替约翰配了一瓶眼药来,终晚替约翰点眼药。
母 亲 ——我不相信啥家医生,不相信啥家药!(怒极,手舞舞的)
Saline……!……约翰……!(气死了的怪声)
Saline——(从自己房中出来,站在门口)约翰眼睛痛,起来不得。
母 亲 ——Saline!侬那咱要把这家庭的安全弄破?……姨娘她们不虔敬地在主面前祷告,侬反倒弄些药来迷惑她们咧?
Saline ——姆妈,你问姨娘,问她自昨晚上吃了药之后,与没吃药之前,病的轻重是怎么样就是了。
母 亲 ——Saline!若是侬早肯替她做祷告,姨娘的病早就好了。
(Saline看这样觉得没有话答,直对父房中走去)呀……,啥人把那张布幕拉开的?
Saline ——是我。(立驻)
母 亲 ——快拉拢来!慢下有客人来看侬爸爸,看到这房里象个啥样子?!
Saline ——姨娘房里热得要命!这样揭开来风凉些。
母 亲 ——我不许这样子揭开!去扯拢来!
(Pauline如母言将布幕扯闭拢来)
母 亲 ——哎呀……,姨娘!侬格里又哪里来的蚊 虫烟呢?
姨 娘 ——是我买的。
母 亲 ——姨娘,我看侬的病就是给蚊虫香的烟烟成来的。侬为啥要花钱买格样的东西?!
姨 娘 ——姊姊,我又没有帐子,此地的蚊子又多,我恐怕我正是给蚊子咬病了的哩。
母 亲 ——侬啥病?蚊子咬成的是啥样子?
姨 娘 ——一冷一热发疟疾呢。
母 亲 ——姨娘!侬就是说格样的话使主耶稣不会喜欢侬!(略停)
侬看见啥人是给蚊子咬病了的?侬自己不注意卫生,倒怪格样怪那样。侬太不虔敬主了!……侬忘记了“主能救虔敬的人脱离魔鬼的试探”那句话吗?……侬快点起来吧!要送 Pauline到车站上去。(向布幕走去)
姨 娘 ——姊姊,请饶恕我这回不能送她!
母 亲 ——(反身)姨娘!侬这样子恐怕上帝不会饶恕侬吧!……侬看着我忙,看着格家里摆着许多要做的事不管,我倒不明白侬的意思了!(冷俏的怒气)原来我不雇别的用人要侬来帮忙,是侬自己愿意的。第一,是侬看见约翰底爸爸总是格样病,侬怕我们雇别的用人多花了钱,事又做不好,侬愿意来帮忙我们;第二,我们底老父亲无没人供养,我商量侬,侬若是来替我们烧饭,洗衣,做做零碎事体,我就把爸爸接过来在这里住。这都是为着互相帮忙的,我还给了侬四块半钱一个月的工钱……
Saline ——(提着铅桶,从布幕缝中钻进上身来)
姆妈!我们家里的事情这样多,就是拾四块半钱一个月还是做不来呢。……姨娘全是累病了的。
母 亲 ——勿要侬说话!
姨 娘 ——姊姊,这些我都明白,若不是为着姊夫的病和父亲……
(里面父亲很沉重的病的呼声,凄凄恻恻的小声)
父 亲 ——嗳……!约翰底妈妈……!
Pauline ——姆妈,爸爸在喊你。
母 亲 (急向内走,又回头问姨娘)侬到底还在不在这里做?……若是还在这里的话,请侬老老实实地想!(去)
(Pauline跟随母后,进父室,拍地一声房门关住)
姨 娘 (坐在床头悲泣自语地)真的,若是不为姊夫和我父亲,我老早就走了。(揩泪,咽呜地哭)(Saline慢慢地走近她)姊夫实在太好了,他在病中,我来帮忙他家里,我想就是帮忙他一样。……(被泪咽住)(外祖父也看女流泪,自流泪,慢慢地走出去)
Saline——姨娘,你底心也太好了,我老早就对你说过:这样的世界,心太好了的人总是上当的。(略停)我现在还是一样地对你说:你自己打想,能够在这里做你就在这里做,不能做的话,还是自己跑路吧!
姨 娘——唉,Saline!我……我怎么对得住呢?
Saline——没有对得住对不住的话,这家里的事,就是雇两个年轻的健康的人来做,还是太苦了。何况你将近五十岁的人呢……
姨 娘 ——唉,Saline!从心说:我是做不来的。但……(流泪)但为着你爸爸和公公……
Saline——爸爸的事你不要担心!至于公公哩,他虽然九十多岁了,但他还很健康的,有了饭给他吃,他并不要人怎样招呼他。你又穷又病,还是注意你自己要紧。
姨 娘 ——Sa……Saline!我真是命薄!又没有象姊姊那样读书,嫁的人家又坏。(悲叹)我是八岁就嫁过去做童养媳妇了,做童养媳妇的苦啊!……我婆婆常常要打我,长大了连她底儿子也扛起我来打……(咽泣)一直打到我生了第三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婆婆才死了。(停)但是我丈夫从此以后就吃鸦片烟,田不耕,事不做,手里有几个钱,还要去喝酒……他越喝越坏,喝醉了还要跑回家里来打我!(泪淋淋地哭)
从此以后田是我耕,土是我种,小孩子丢在家里不能管,还被他酒醉后打死了一个呢……(咽住)
Salime ——不要说了吧,姨娘!
姨 娘 ——他后来看见我一连生了三个女儿,还把我打得遍体又青又肿,连我造的一点在月里吃的酒都不许我吃,逼我把小孩抱到别处去……唉,偏偏天又不让我争气,我生的三个男孩子都死了,现在 只剩两个姑娘…… (涕泪交流的)第二个姑娘再一个多月也要生小孩了,她底丈夫当兵去了又渺无音信。春天里她自租得几亩田种了本想秋天收成,好好地可以做月〔产后一月〕,不料前一晌打仗,田里的禾被兵马统统弄坏了。我本想回去接了她来和我住,但我穷得茅屋子都没有一间,我的房屋早就给那个酒鬼卖掉了。……
现在我底女儿每天非替别人做零工就没有饭吃,我很想积几个钱,给她做月。所以姊姊待得我再坏,我还是看在你爸爸面子上,在这里做。
Saline ——姨娘,你能够耐着在这里做么?能够耐着固然也好,倘若你自己觉得实在不能忍耐的话,我前回不是对你说过:我可以介绍你去一个地方吗?那里事情要比这里少一半,工钱大约要比这里多一两块钱。
姨 娘 ——是那里呢,Saline?
Saline ——就是我们女党部里。你要去,火车票 我 给你买。
母 亲 (突然自幕后冲出,气毒毒的) Saline!我全明白了,侬格样运动姨娘走,原来是侬自家有用意的!(睁起老狐狸精似的眼睛)好,姨娘!侬听 Saline小姐的话,她要带侬到啥地方去,侬就跟她去吧!(咬紧牙齿的)
姨 娘 ——姊姊…… (齿牙战动的畏缩)
母 亲 ——(凶熬的向姨娘)姨娘,侬勿要多讲了!那哏好侬早就自家明白。(尖锐敌气的向 Saline)那吗,Saline!侬好好照顾姨娘!我把她交给侬。
(大家很不快意的样子相对看一下,又各自低头沉闷的)
Salien ——好的,姆妈!……我为着解放一个奴隶,我就照你的话做去也不会错的。
母 亲 ——奴隶?!……我几时把她当奴隶待了?
Saline ——你不但是把她奴隶待,而且是把她当牛马待,你把她当牛马待了还不愿给她草吃,你看她病了还硬要她做事。
母 亲 ——哎呀!……侬闹啥?
Saline ——你榨取她的力,把资本家的手段来榨取她;你以知识阶级的太太,把她当奴隶牛马待了还不自觉!……
你完全忘记了姨娘是你的亲生妹妹了!
母 亲 ——胡闹,侬来管我么?
Saline ——你是那样不自觉,谁要管你?!……你连不想想一个人的力是有限的,作了工总要休息休息的,姨娘简直累病了。……你也不想想姨娘是和你同父同母所生的吗?她和你原来是一样自由的。只为你从小公公送你读了书,姨娘从小就嫁给了农家做童养媳妇,他们家里不许姨娘读书,她就在重重桎梏的命运下做人了。你不可怜姨娘这一生,受了家庭的桎梏,社会的桎梏,又受没有知识的桎梏;(停)你不想想她做了男子的奴隶,做了权势的奴隶,做了富人的奴隶又要做姊姊面前的奴隶的苦。……
她从八岁的小姑娘时代一直到四十八岁衰老的时代,她的境遇,她的人生,是怎样地悲惨?而你反而安然地看她长此是这样做一个奴隶,当她是一个物质的家畜!!……以妹妹做姊姊底家畜!!……我可实在看不下去了,我不能看她是这样下去!
母 亲 ——好,我看侬有本事把她解放。(怒极又恨极,闪着狡猾的眼假笑)姨娘,侬是决心跟 Saline去的吧?
姨 娘 ——姊姊,Saline不错,她能告诉我许多道理。(拿着 Saline底手,神色凄惨的)
(Saline扶她站起来,替她扣衣)
母 亲 ——姨娘,侬真要跟她去吗?她更能告诉侬杀人放火的道理。
(姨娘低头不答,母亲惊慌)
Saline ——姆妈!……
母 亲 ——姨娘,侬那咱说是为着侬姊夫,才来替我帮忙的呢?……侬姊夫现在不还是困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吗?侬却要商都不商量侬姊夫,就忽然跑了!(刻薄的声色)
姨 娘 (突然离开 Salien,自惴的,坐下)
母 亲 ——若是侬不欺骗上帝,真正有心为侬姊夫的话……(突停,转变语调,奸巧的)唉,姨娘!侬听我说句正经话:侬愿意那哏做还是侬自家去打想好了。……不过,送 Pauline到车站上侬是一定要去的:侬真要走总要商量侬姊夫。
姨 娘 (忍着痛苦站起来,去拉 Pauline底手)
Saline ——姨娘!……姨娘!(大声,有力的)
你不能去的!……
Pauline!你叫 Fields送你去不可以吗?
(追至楼口,高叫)
Fields!…… Fields!
(楼下十一岁的儿童应声:——“嗳”)
(姨娘驻足楼口边犹豫的,Pauline揭开布幕似促她下的)
母 亲 ——姨娘!侬晓不晓得过激党杀人放火的事?(姨娘莫名其妙)那是世界上最无人道最可怕的事。……侬也要跟 Saline去杀人放火吗?
Saline ——姆妈,你为谁是这样乱说话呢?(声色俱厉的)
姨 娘 ——去吧,Pauline!(与P直下楼去)
Saline ——姨娘!……姨娘!……(追下去) (室中只剩母一人,她很胜利的样子,在微笑,在欠伸,舞台暂时静寂)
(突然 Saline在楼梯下惊怪的叫)
Saline (声音)呀,姨娘1 莫摔倒,呀,呀,你又流出血了!
P. F. (声音)嗳呀……!血,血,血!……姨娘跌出血了!
Saline (声音) Pauline!抬她上楼去!……是你害她的。(母亲听到这种嚷声,也惊慌地揭开幕往楼下看。)(S. P.已抬了姨娘上楼来,姨娘腹部的血滴滴滴流,P. S.就把姨娘放在地板上,S急往楼口高叫)
Saline ——Fields!请你快叫把黄包车来给姨娘坐去看医生!
(又急取棉花塞住血口)(姨娘哼哼地喊痛)
母 亲 (看呆了,残酷的声调)侬那哏肚皮上会流出血来?侬真不当心!
Saliue(俏皮的,故意学母的口调。)侬那咱肚皮上会流出血来么?姨娘肚皮上生那末大的一个毒,你还不知道咧!
母 亲 (掩饰的)我一点也不知道。
姨 娘 (吞住哼声)哎,姊姊!它刚生出来还没有这末大的时候,曾对你说过几次,我看你不爱听,所以我就不再说了。
母 亲 ——唉,姨娘!侬知道我事情多,或者我没有听清爽侬的话。
(蹲下去搬姨娘)侬还是到床上去睡吧!
Saline——索性不要把床弄脏了,我就送她到广仁医院去。
母 亲 ——姨娘……(吞气停住)侬真是相信 Saline的话进医院去吗?(老辣的眼光,逼刺着姨娘)
姨 娘 ——是的,姊姊。(很阳气的,决然的调子)
母 亲 ——侬那里会这样子相信 Saline的话呢,姨娘?!(泼辣的) Saline是个基督教的叛徒!
姨 娘 ——姊姊,我现在忽然很明白了:——我相信我是不能靠基督耶稣吃饭,做人了。
(明炯的眼睛,顽强地望着她底姊姊)
而且我从前就不懂得耶稣真能救人,现在我要把自己当作一个人来等待好人救我。
母 亲 ——姨娘!……(恨)
姨 娘 (更大胆的,粗声地向她)姊姊,你不要多说了!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你自己该明白。(敌气的毒视着姊)你老是借着上帝来苦别人,借上帝的威权来把我当奴隶,我现在是不相信什么上帝,也更不相信你的假了……
姊姊,我恨上帝!因为上帝只会保护作假的人。
母 亲 (板了脸要急出血似的,又难过又辛辣的咬紧牙关,待要说什么的样子。楼下 Fields的声音)
Fields (声音)二阿姐!…… Saline……黄包车来了。
Saline ——啊!Fields,谢谢你!请你叫车夫上来背姨娘!
Fields (声音)哦……(即刻又在楼口的喊声)姆妈!……姆妈!……来了客。
母 亲 ——啥人呢?
Felds(声音)电报局的经理,爸爸的外国朋友路德和陈医生。
母 亲 ——啊,请他们上来(慌极的) Saline,侬现在勿要给姨娘走下去,客人要从这里过身。(又向P)Pauline!侬站在格里把幕拉紧些,不要给风吹开叫客人看了里面格样子!(下)
Pauline ——哦。(站在幕前,紧执着幕缝) (Saline 在替姨娘清东西预备入院用)
姨 娘 (按着肚皮上的棉花,哼,叫痛)
Saline ——姨娘,为着解放了。可以自由哟。
母 亲 (自内的声音)姨娘,侬勿要格样哼呀,给我们的客人听了真是不成体统!(皮靴的声音哒哒地从 幕后一个个地通过,微声细语,风吹着布幕在软动)
~~~~幕~~~~
十八年七夕脱稿
(“文艺创作丛书”之一《打出幽灵塔》中的一篇
1931年12月20日上海湖风书店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