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摄成影片)
阳翰笙 沈浮
初秋的早晨,整个上海笼罩在薄薄的烟雾里面。
在一家一楼一底的二层楼上,住着伟达贸易公司职员胡智清的一家。小小的窗子外边是一个晒台。晒台外,千百人家屋顶与屋顶毗连着。那上面还挂着昨晚忘记收拾的被晓风吹着的布片。
这时,胡智清和他的妻子蓝又兰,还有七岁的女儿妮妮,都还在甜蜜的梦里。室内静静的,什么声音都没有,只能听到滴答滴答的钟声。
女佣人阿金轻轻地转动门扭,打开门,走到妮妮的床边,把和妮妮一同睡在行军床上的花猫咪咪抱开,放在地板上,而那玲珑的小动物,立刻又乖巧地跳到胡智清的床上。阿金轻轻地把妮妮推醒,顺手指着台钟给她看,并且喃喃着:“你看几点钟了!还不起来!不怕老师骂你?”
台钟黑长的细针,正指着七时又四十五分。
妮妮嗯了一声,两只手不耐烦地揉着眼睛。一看钟已快到八点,连忙从床上爬起来。阿金也就很慌张地赶快给她穿衣服。
睡在大床上的又兰,眼睛眨了一眨,看了看站在行军床上的妮妮,又蒙眬睡去了。
阿金一面替妮妮扣衣服钮子,一面用低低的声音对妮妮说:
“昨儿晚上尽贪玩,今早起不来!”
“我这不是起来了吗。”妮妮用小指头点着阿金的脸说。
“我不叫你,你会起得来?”
“你不叫我,我还是起得来。”
“哼,你呀!……”阿金忍不住笑出声来。
“哼,你呀!……”妮妮学着阿金的声调,顺手把洋娃娃抱了起来,阿金抢过来抛在床上,说:“快点儿吧,赶快来洗脸,牛奶早给你热好了!”
妮妮穿好衣服以后,顽皮地用大拇指向阿金做了一个鬼脸,阿金笑咪咪的用手扭了扭她的小鼻子,快步走了出去。
妮妮悄悄走近母亲的床边,亲昵地凝视着母亲——又兰——慈祥而秀丽的面容,并且偷偷地用小嘴吻着又兰的面颊。又兰陡然伸出手臂把妮妮抱在怀里,妮妮被吓得大声笑起来。
“乖,我的乖孩子,你都起来了!”又兰拍着妮妮的背说。
“看爸爸还没有起来。”妮妮指着爸爸的鼻尖。
“去拉他起来!”又兰笑着说。
妮妮顽皮地把咪咪抱起来,用一对疑问的眼睛注视着妈妈,妈妈点了点头,表示出一种诙谐的神情,立刻,妮妮把咪咪放到爸爸的被子里去。
正在酣睡的胡智清,象堕入极端的恶梦里面,忽而嘴唇抽动,忽而皱起眉头。又兰和妮妮几乎笑破肚子。等他陡然坐起来,看见妮妮的头从床下钻出来的时候,才恍然大悟:
“哦,小东西,原来是你跟爸爸捣乱啊!”
父女二人又笑又闹的在床上滚起来,全家充满欢笑的声音。
这时,又兰把窗帘拉开,阳光象闪亮的水银似的泄进来,使半个房间镀了层金子似的美丽和新鲜。
远远的地方,传来鸟雀般尖利的口哨。
智清起床以后,就向着晒台走去,他本想在晒台上作作室外运动,不料他的头刚一抬起,却碰在架在空中的竹竿子上,手刚刚伸开,又被竹竿子上晒着的衣服和布片缠绕住了,他没有办法摆动他的四肢,只好狼狈地站在晒台边上去呼吸新鲜空气。
又兰笑着跑来叫他:“你在这儿干么,点心都冷了呀,还不快来吃!”
“唔——”智清跟着又兰走回室中来。
“你送小姐到学校,买了菜赶快回来帮我洗衣服,你带了秤没有?”又兰一面把买菜的钱交给阿金,一面说。
“这不是!”阿金举起秤来给文兰看。
“阿金,快点呀,阿金!”妮妮在门外喊叫。
“来了!”阿金随口答应着。
“记住,别忘记买猫鱼!”阿金临走的时候,又兰又加了一句。
“阿金——”妮妮在外面喊的声音更大起来。
“来了,走,走!”
智清无言地喝着牛奶,他似乎在沉思。
“爸爸,拜,拜!”妮妮从门缝里伸进小手来。
“拜,拜!”智清点了点头。
智清翻阅着报纸,对又兰说:“简直看不见一点儿好消息。”喝口茶翻过另外一面,似乎有什么文章引起他的注意。
“什么,家乡有问题了?”又兰纳闷地问着。
“不,攻击公司的文章今天又有了,在这样公司里做事,真有点不大名誉。”
智清一面若有所思地喃喃着,一面更换衣服。
“我看你赶快把工厂计划给剑如做出来吧,劝劝他不要干这种公司了,办几个正正经经的工厂多好。”又兰翻阅着报纸很感慨地说。
“我何尝不愿意他干工厂,你知道他不是说过,干了工厂请我当厂长。”智清换好衣服要走。
两人嘻笑着拥抱在一块,智清轻轻地吻着又兰端正而秀丽的面颊。然后低声地哼着一支轻快的小调,很愉快地推开门出去。
又兰追了出来,大声地说:
“智清,别忘了跟剑如请假啊,这次不准也得叫他准,我们再不能不回家乡去看看老太太了。”
智清一溜烟地跑下楼,楼下二房东陈太太正在烧晨香。
“早,胡先生,这个月的水电费……”
“我知道,又加了是不是?跟我太太讲,跟我太太讲。”胡智清对陈太太点着头,迈出门槛。
伟达贸易公司的职员们在紧张地工作着。智清也好象很忙碌似的,一会儿打字,一会儿又看报告,一会儿拿着一支笔,在计划着什么东西。
秘书朱志豪走过来交了一卷文件给智清,很不客气地对他说:“喂,老兄,这提单内的货物,总经理要我对你说,请你在三天以内,统统都要把它提完!”
“慢来,让我看看再说。”智清急急忙忙地翻阅文件,看后连忙接着说,“那怎么成呢,东西那么多,又是西药,又是钢条,又是奶粉,又是罐头,还有……”
智清正在说下去,茶房却走来请朱秘书去听电话,他只好静静地候在边上,但是心里多少有点不耐烦。
在办公室的另一个角落里,小赵对一个同事笑着说:“两个女人都约的九点钟,好!我看总经理怎样去应付!”
朱秘书刚放下电话,另有一个电话铃又响了,茶房赶快去接听,很清楚的又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这一来可把智清气火了,他走过去把耳机抢过来。
“喂,你找谁呀? ……钱总经理,钱总经理不在! ……跟你说不在就不在,你还罗嗦什么!”
智清一下就把电话挂上了,嘴边还在愤愤地说:“哪里有这么多女人来电话,我们这位大经理真是……”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不料这位钱大经理却在这时大摇大摆从外面走进办公室来了,大家一见,差点都笑出声来。
钱剑如坐在办公桌前面,一面批阅公事,一面打电话:“琼生先生,最好马上给贵公司打个电报,货不能再不到……呃……呃……不然我们损失就太大了。好的,谢谢,谢谢你。”他把公事批完以后,交给小赵和职员甲乙,跟着又拨电话。
在某公寓的一个角落,窗子上的纱帘还没有掀开,房子里面还是黑暗的。汪小姐在电话铃的响声中下床接电话:“喂,哪儿?噢……钱先生啊,我们还没有起来呢。不早了,我们还以为在夜里呢!谁?马小姐……没有……昨儿晚上睡在我这里!”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掀开窗帘,耀眼的阳光倾泄进来。马小姐仍然睡在床上。汪小姐继续说:“琼生怎么样?今天晚上还得我同马小姐出面。哎哟!贵公司每月这几个挂名薪水,可真难拿呀!”
马小姐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尖着嗓子说:“啊……小汪,你跟他说不行,得特别奖励!”
汪小姐的眼睛向马小姐斜了一下,大声说:“哙……马小姐说,得叫你特别奖励。啊,可以。好,你能特别奖励,我们就特别卖力!〇K!”
汪小姐呼的一下把耳机放下。
朱秘书跑到剑如的办公桌前面,指了一下智清,悄声对他说:
“这家伙今天的火气很大,回头请你对他客气点。”
剑如唔了一声,很深沉地笑了一笑。果然,紧接着智清也走到他的面前来了。剑如把智清给他看的报纸,递回他的手里:
“你就是太重视这些东西,我告诉你,凡是骂我的,我都不看!”
“你可不能不看呀!这些文章里说:我们公司大批大批的在偷运汽车,大批大批的在订购奢侈品,又说我们公司怎么神通广大的用贱价去套取外汇,又怎么丧权媚外的去取得许多家外国公司的专卖特权!……”
“够了,够了,你也去相信他们说的!我看你还是辛苦点儿,赶快把我们的货都提出来,比什么都强!”
“方才朱秘书叫我在三天里面,把所有的货都提出来入栈,恐怕来不及吧,你看又是西药、钢条、化妆品、又是汽车。”智清不高兴地喃喃着。
“可以了,三天怎么还不可以!”朱秘书在旁边又加了一句。
“反正你尽快地办就是了,越快越好。”钱总经理咳嗽了一声。
“好吧,剑如,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又是想请假回家看老太太去,是不是?”
“我有十几年没有看见她老人家了!”
“再谈吧,再谈吧!”钱剑如不耐烦的微闭起眼睛。
“这一批货我取完了……”智清的话才说了半句,钱经理抢着说:“后一批不又跟着到了吗?再说我叫你做的工厂计划才刚刚动手,怎么能走呢?”
“不忙走吧,你是公司里的一员大将,你一走那还得了!”朱秘书谦恭地微笑着。
智清无可奈何地对钱剑如苦笑着,然后摇了摇头,走出了经理办公室。
钱剑如对朱秘书冷冷地说:“我们这位贵同乡,真是太麻烦!”
远远的传来了下班的铃声。
在下班的时候,公司的职员们纷纷离开了座位。会计员走过来,把薪水包递给胡智清。在薪水单上签了字以后,电话铃丁丁的响起来,他把耳机按在耳朵上:
“噢,你是谁?……又兰呐,我是智清,有事吗?回来吃,回来吃!”
“你的薪水发了没有?刚拿到,那好。你等一等,妮妮跟你说话!”又兰在家里的电话机旁,把耳机放在妮妮的耳朵上,教着妮妮说:“今天是星期六,你叫爸爸早点回来。”
“爸爸,妈妈要我叫你早点回来。”妮妮学着妈妈的声音。
“嗳,不是我叫他早点回来,是你要他早点回来呀!”又兰纠正她。
“爸爸,妈妈说,不是她要你早点回来,是我要你早点回来呀!”妮妮用大眼睛边看着妈妈的嘴,边说。
“傻孩子,你怎么这样说啊!”又兰忍不住大声笑起来。
“是你叫我这样说的呀!”妮妮反问着。
智清听到这里,大声地笑着说:“我都听见了,我都听见了!”
又兰和妮妮也笑了。妮妮一面轻轻吻着电话一面说:“爸爸,爸爸,你听,你听!……”智清也在电话机上轻轻地吻了几下。
小赵匆匆忙忙地从智清的背后走过来,问他说:“是谁的电话?”
“我太太的!”
“别挂,别挂。”小赵高声叫着。
“喂喂喂,叫妈接电话。”智清也叫着。
小赵把耳机接在手里,吹了两下:
“喂,大嫂吗?我是小赵哇。呃,明天——明天是星期天——对了,贵府上的姨表亲,阿珍女士,帮帮忙喽。怎么?替我约好了?哎呀,真是好大嫂啊,那我就先不自杀啦!”
又兰用一只手玩弄着电话线说:
“你还是自杀吧,不自杀没办法。——发薪得请客呀,……好……”
妮妮从妈妈手里抢过耳机,顽皮地说:“小赵叔叔,你唱个歌给我听好吗?”
“还没有吃饭,肚子饿,怎么唱得出来呀,来,我来个新玩意儿给你听,你听着,你听着……”
小赵把嘴唇对准话筒,用力弹了一下舌头,呼然响了一声。
妮妮的小耳朵被震了一下,吓得一抖:“这是什么呀,小赵叔叔?”
“这是原子弹……告诉你妈听着,明天公园见。”
是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在那透明的金色的阳光下面,公园好象被洗涤过一样,闪烁着各种美丽而新鲜的彩色!那浓密的林子,那鹅毛绒似的草地,那玲珑的小山,那清洁得看到沙底的池沼,那拱背的小桥,都象油画一样,显露在人们面前。
在这公园里,飘扬着歌声,飘扬着爽朗的说笑声,飘扬着健康的脚步声。
也许由于小赵和阿珍在一道的关系,智清和又兰,乃至于妮妮,都好象特别高兴。
又兰在妮妮的耳边小声说了一些什么,妮妮煞有介事的突然对小赵和阿珍发起命令来了:“小赵叔叔,我们分开来玩,你和阿珍姨走那边,我和爸爸妈妈走这边!”
这可使阿珍有点窘。但小赵却笑了:“小东西,是谁教你的?”
智清又连忙悄声地教妮妮,于是妮妮又说:“大家方便一点。”
“好,就让你爸爸和妈妈方便去!”小赵笑着去拧她,她已经逃远了。
于是,大家欢笑着分了手。
智清夫妇躺在草地上晒太阳。
妮妮在一旁跳来跳去,捕捉着蟋蟀。
远远的看起来,这真是一幅幸福的缩影。
在公园的另一个角落里面,小赵和阿珍亲切地坐在一块谈论一些什么。
“近来你们药厂里的情形怎么样,还很兴旺吧?”小赵很关心地问着。
“还兴旺呢,都快要被你们的公司压垮了!”阿珍似乎有点气愤。
“关我们公司什么事呀?”
“不关事!我问你,你们公司为什么光买外国药来卖?”
“不,我们公司的业务大得很,购销西药,只能算作大买卖中的一笔小买卖!”
“好,一笔小买卖,却把我们的药厂压得气都喘不过来了。为什么不购销一点中国厂家的药品?”
“这我可管不着,我只是一个小职员。”
“哼,你们这样搞下去,连我们都快没有饭吃了!”
阿珍一步紧迫一步的坦白直率的态度,使小赵有点着慌了,他连忙解释着:
“嗳嗳!阿珍,你该把事情弄清楚,我并不是老板的忠实走狗!”
“我没有这样说。”
“你不信,可以问问你表哥!”
“你别提他了吧,他这个人糊里糊涂的,一天到晚都在做梦!”
“那倒不见得,我们不过在那儿过一天混一天罢了!”
“那么你们为什么不到别的地方去混事!”
“啊!吃不消!阿珍,你的嘴怎么这样不饶人啊!”小赵说着哈哈笑了起来。
老早就躲在他们身后树林中偷听着他们争辩的智清夫妇,突然拉着妮妮从树干后面钻了出来。
“怎么啦,怎么你们两个人碰在一道,就吵起嘴来啦?”又兰故意开他们的玩笑。
智清紧接着说:“你这都不懂吗?这叫做不是冤家不对头啊!”
“表哥,你真话多!”阿珍怕羞地背过脸去。
当夕阳西落,鸟儿归巢的时候,他们才在不能想象的欢乐里面,走了回去。
这是一个寂静的晚上。
在那二层楼上的屋子里面,又兰正在打着算盘,妮妮在桌子边上玩着她心爱的小玩意。智清坐在一张旧沙发上,用一种特异的心情,读着家信:
智清吾儿见字知悉,汝久已说回家,何至今不见汝来?刻下乡间穷困已极,家人早已不得安生。想汝抗战八年,生活必定如意。母决于日内偕全家老少,乘轮来申,望儿早为准备一切为要,为要。
母字
当智清念到“想汝抗战八年,生活必定如意”的时候,对又兰小声地说:
“你看老太太,还以为我们有办法呢!”
“都怪你不好!给家里写信,总是吹牛。”又兰微笑着说。
静了一会,忽然,智清很着急地跳了起来:“糟糕!糟糕!……”
“怎么?”
“母亲他们要来了!”
“什么?”算盘声哗然而止,又兰连忙跑了过来。
“你看我还没有回去,妈倒要来了……”智清把信读完以后,叹息着说:“奇怪,这封信怎么今天才给送来,日子很久了。”
“你说这怎么办呢?这信上说全家都来。”又兰把信接过来阅读着:“那么说,你二兄弟,二弟媳,还有你兄弟的两个孩子都要来了。”
“当然了。”智清把信搭在膝盖上,微闭起眼睛。
“好,我们连阿金现在是四口之家,等过几个月我再生一个,就是五口了。”又兰微笑着,拍了拍智清的肩膀,“老太太他们再来,那就是十口之家了。”
“妈,阿金说我奶奶要来了,是吗?妈!”妮妮快乐得什么似的跑了过来。
“是的,是你奶奶要来了。”又兰搭讪着。
“阿金,是的,是的,是我奶奶要来了。”妮妮又天真烂漫地向阿金跑去。
“这真得好好想想啦,”又兰用笔在账本子上写些什么,“智清,我们的房子可就这么一间,你说怎么住?一个月你就挣那点点儿钱,怎么吃?一转眼又到冬天了,怎么穿?我看都是问题。”
“你说怎么办呢,又兰?”
“我看还是找钱剑如借笔钱,不够家里再凑上点儿,赶快给他们寄去,劝他们不要来吧。哼,尽跟家里吹牛,吹吧,我看也要吹破啦!”
智清站起来想说些什么,可是又木然地坐了下来。
又兰拿过算盘,又口中念念有词的拨弄着算珠,并且喃喃着说:
“看每天吃这点儿素小菜,不连煤不连米还不算房钱,就得十来万,要大队人马都开来呀!我的话放在头里,他们不好活,我们也活不好。怎么样,你的办法怎么样?”
智清默然,又读起那封信来,好象非常忧郁。
“怎么样,瘪气了?”又兰笑咪咪地走过来,摇着智清的头,“说话呀,我说不接母亲,你不高兴啦?”
“没有!”智清冷冷地哼了一句。
“我知道你是个孝子,难道你想做个孝子,我就不想做个孝顺的儿媳妇吗?”又兰高声地笑着,“我告诉你,我说不叫母亲他们来,可并不是我有什么别的意思,完全是因为我们的收入太差。假使你有洋房,有汽车,那你就把老太太他们接来好啦!哼,我保管伺候得你的兄弟,叫他尊敬我是个好大嫂,我保管伺候得老太太叫她整天笑得合不拢嘴,这点你信不信?”
“我倒并不是不高兴,”智清也笑起来,“我是在想,想回家去看看母亲吧,走不了,母亲要来了不很好吗,可是又因为经济关系,怕她老人家来。”
“这就是人生啊!”又兰打了智清的手一下。
“唉!”智清准备站起,“不行啊,恐怕时间来不及了吧,他们也许已经动身了呢?”
“不会的,你明天赶快先打个电报给他们吧!”
“好,就这么办吧!”
“就这么办?”
“嗯!”智清点了点头。
“你不会不高兴?”
智清笑着向又兰轻轻摇首。
又兰眯缝着两只美丽的眼睛,带点微笑,用手托着智清的下颏:
“说实在的,把你累坏了,可怎么得了呦!”
清晨。喧嚣的街道上面,有车辆在行驶,有人群在挤动。
一辆公共汽车,在一所巍然而立的楼房前停住了。那座高大楼房的门楣上,镶着“伟达贸易公司”六个硕大的金字。
智清带着皮包和手杖,匆忙地从汽车上挤了下来,进入这座楼房里面。
伟达贸易公司的办公厅,还象昨天一样安静和忙碌。
“阿福,来!”智清坐在写字台前面,一面呼唤着工友阿福,一面在纸上草写着电报文稿,“你赶快给我发个电报。”
(电报文稿:“生弟请母勿来,兄即汇款,
详函。清”)
“经理来了没有?”工友把电稿拿去的时候,智清小声问着。
“来了吧!”小赵笑咪咪在旁答说。
智清默默走进经理室去。
当智清走入经理室的时候,钱经理刚穿好大衣,正在锁着写字台,似乎准备出门的样子。
朱秘书坐在沙发上,翻阅着当天的报纸。
“剑如,你要出去么?我想跟你谈件事。”智清呆呆地站在写字台的前面。
“又是想请假回家,是不是?”钱经理注视着胡智清的脸。
“不,我不回家了,我们老太太要来!”
“噢!伯母要来,好哇,几时来了我请她老人家吃饭。”钱经理怔了一下,“小的时候,她老人家待我太好了!”
“可是她老人家愿意来,我可不敢叫她来。”
“噢,为什么?”钱经理斜着眼睛看了智清一眼。
“生活难,也没地方住!”
“唉,到我那儿去住好啦,你用不着客气。”
“不,来的人太多,不便麻烦你。我想给她老人家寄点钱去。”胡智清羞涩地用指头敲着桌子。
“应该的,应该的!”
“我想跟你借一千万块钱!”
“一千万?……”钱经理一怔,忽然想起街上还有人等候他,于是走到窗口,对下面街上等候他的人打手势,表示叫他们稍等一等的意思。
这时街上,马、汪二位小姐和洋人琼生正站在汽车旁边,看见钱经理的手势以后,他们也做了一种手势,表示叫他快点下来。
“志豪,公司还有没有现款!”钱经理回过头来向朱秘书询问着。
“谁知道!”朱秘书用鼻子哼哼着。
“我看你给他凑三五百万块钱吧!”钱经理咳嗽了一声,“智清,你跟朱秘书商量着办吧,我得去了。”说着,提着手杖走了。
“三五百万不够用啊!”智清急躁地说。
“你拿三百去吧!”朱秘书向智清翻着狡猾的眼睛。
“呃,凑五百吧!”
“哎,他说凑三五百的意思,就是叫我给你三百。”
智清的脸,显露出一种愤怒的颜色:“好,三百就三百吧!”
智清把一袋钞票吃力地提到家里来。他将钞票从布袋里倒出来以后,见到都是一些破烂不堪的小票。
“怎么?”又兰大声呼叫着,“怎么都是一些烂票子?……”
智清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用手帕揩着脸上的汗珠。
“这是一千万?”又兰注视着智清的眼睛。
“三百万。剑如不借那么多。”智清喘着气说,“哼,我给公司卖了多大力气,还说我是公司里的一员大将,哼,三百万……”
“这用不着生气,少借还不是少还。”又兰看他有些生气了,走过去安慰他,“我看剑如还不错,要不是同乡,一百万有谁肯借。好了,没有关系,不够我们自己凑好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走到镜子前面,解开衣服的钮扣,把一根黄澄澄的金项练取了下来。然后,又把智清手上的一只金戒指也取下来,放在智清的手里,笑着说:“拿去!”
“这是作什么?”智清有些慌张起来。
“没有关系,卖了以后有钱再打,先给老太太兑去。”
智清被感动得什么似的,鼻子里有些发酸,泪水差一点点没有流出来。
“那么让我给妈妈写封信。”
在那拥挤而喧嚣的马路边上,有一群背背挑挑的,似难民非难民、似乞丐非乞丐的乡下人,探视着每一家的门牌号码走过来。——这就是胡智清的母亲和春生夫妇及孙儿孙女们。
他们突然停止在一家门口,春生掏出信封来,对了很久对不清。
“对不对呀?”智清的老母生气地说,“到了上海都昏了头啦,连门牌号数都认不得了。”
“不是我认不得,是看不清楚。”春生红着脸反驳着。
“你找多少号啊!”一个过路的人同情地问着。
“三十八号。”
“前边那个门。”那个路人用手指了一指。
“看,人家不看就知道。”老母埋怨着。
“谢谢,谢谢!”春生向那个路人感激地点着头。
“谢谢,谢谢!”老母也用羡慕的眼睛,看着那个路人。
他们又浩浩荡荡的向前走动着,直向胡智清的后门扑来。春生羞怯怯地推开了门,陈二房东正在院子里劈柴,春生东张西望的呆住了,不知道怎样掀开嘴唇。
“嗳,你找谁?”陈太太用油滑而轻视的声调问着。
“找我大哥!”春生鞠了一个躬,忘记说出哥哥的名字。
“你大哥是谁?”陈太太更装模作样地看着春生。
“姓胡,姓胡!”老母用手推着春生的背,表示一种提醒的意思。
“你找作什么的?”陈太太更有意地提出了一个难题。
“在什么公司作事的!”老母映着眼睛思索了半天。
胡智清提着钱袋,匆匆忙忙地走出后门,他清晰地看出那个提着拐杖的老女人,就是他一别十年时时刻刻都在想念中的老母。——他越看越清楚,越看越明白,在悲喜交集中,情不自禁地浮起一层泪水。他失去了理智似的向老母跑去,大声欢呼着:“妈!……”
这一声亲切的呼唤,从这样一位衣冠楚楚相貌堂堂的人物口中喊出来,这一群乡下人都惊住了。
胡妈妈一看是智清,在一种难以形容的激动里面,差一点号哭起来:“吓,来了,没接到信吗?”
“接到的,接到的!”智清边拭泪,边向房东介绍,“这是家母!”
陈太太这时很客气地向胡妈妈点了点头。
“你这个地方可难找哇。”胡妈妈转过头去,“进来,进来,你们都进来!”
春生媳妇还有两个孩子,都象傻子一样默默地走进来。
又兰听到下面说话的声音,大步地跑到楼口。
“这是春生,你弟弟,还认得吗?”胡母用低苍的声音说着。
“大哥!”木粗粗的春生叫了一声,就再没有下文了。
智清亲亲热热地拍了他一下说:“长得这样大了。”
“孩子都有了啦!”胡母指着胡二嫂说,“这是你弟媳妇。——噫,叫大哥!”
“大哥!”二嫂的声音细得象蚊子一样,叫了一声以后,又默默地低下头。
“大宝,小玉,来见见你大伯!”胡母去拉小玉,两个孩子却怕羞地把身子躲到妈妈的身后去了。她笑了一声:“真是乡下人!”
“来,快上楼坐吧。”智清扶着妈妈。
又兰站在楼上,好象着了魔一样,心里是焦灼的,也是不安的啊!
“又兰,又兰!”智清大声喊着,“快下来,妈来了。”
“噢,快请上来吧!”又兰一面答着,一面跑下楼来,“快请上来吧!”
于是,这一群似难民非难民、似乞丐非乞丐的乡下人,背背挑挑地拥向了二楼!
房里已经搬进了许多破破烂烂的东西,春生和他媳妇挑的挑,背的背的往里搬,什么破箱、烂篓、鸡笼、行李卷,都统统搬了进来。
然后,智清把又兰拉到一旁笑着悄声地对她说了几句话,她的秀丽的脸颊突然一红,娇声娇气地说:
“嗳呀,就算了吧!”
“不行,这是我们家乡的规矩!”智清又去拉她,而且又悄声地对她说了几句话,她还是娇声娇气地说:
“嗯,怪难为情的!”
智清用力拉着又兰的手笑嘻嘻地说:“来,来,妈,你大儿媳给你磕头来啦!”
“来,我们一起磕!”又兰拉住智清的手。
“好,一齐磕就一齐磕!”智清随着又兰跪了下去。
“妮妮,你也给奶奶磕!”又兰向妮妮说。
妮妮立刻走了过去,但她并不磕头,却向祖母行三鞠躬。
这一来可把陪着老太太的陈太太笑得直不起腰来:“你看这孩子还是个新派呢。”
“算了,算了,”胡母把妮妮抱在怀里,“来,让奶奶看看,你这孩子多好看呐。”然后对春生媳妇和孙儿们张开了嘴,“你……你们怎么还不给你们大哥大伯大嫂磕头。”
春生和媳妇孙儿们,立刻比体操还要整齐地一同跪了下去。
吃过晚饭以后,又兰和阿金在收拾餐桌,陈太太陪着老太太闲谈些什么。春生和媳妇孩子们在有趣地听着无线电。这时,无线电里正唱着一出京剧,锣鼓好象在舞台上一样地响着。老太太欢快地说:
“在乡下一天黑就睡觉,早晨起来就下地做活去了;哪里有什么有线电无线电。”
这时屋里洋溢着一片笑声。忽然,阿珍在门外大声叫着:“怎么,今天这屋里这么热闹哇?”
“噢,阿珍……”阿珍出现在人群里面的时候,老太太认出她来了。
小赵象一个黑影一样,也跟着阿珍走了进来。
“哎呀,你来了,姨妈,你好哇!”阿珍怪亲热地扑在老太太的怀里。
“好,好,你看到底上海是不同啊!出息得这么好哇!”老太太上下打量了阿珍一番,对陈太太嘟哝起来,“好孩子,我妹妹的女儿,在家乡粗细活都作得上来。”
“姨妈,你精神还是这么好哇。”阿珍有些难为情似的说着。
“好好,就靠这点儿精神支撑着啦。坐坐,你看我们好多年不见了!”老太太拉住阿珍的手,“听说你在一家工厂做工,好么,是一家什么工厂啊!你……”
智清和小赵怀着一种悠然自得的愉快的心情,默默地欣赏着这百乐图。
“妈妈,你别尽和阿珍一个人说话,这儿还有一个啦!”智清向老太太摆了摆手,指了指小赵。
这时老太太才恍然大悟,连忙站起来,向小赵点着头,表示出一种抱歉的意思,大家都笑出眼泪。
“来,来,这是家母。”智清一一介绍着,“这是我弟媳,这是舍弟胡春生,这是赵光裕,赵先生!”
小赵向春生热情地伸出手来,脸上显出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情。
“握手,握手。”智清插嘴说。
小赵把春生的手拉起来紧紧地握住,春生这才握起来,把一房间人又引得大笑不止。
“别笑话,乡下刚来的。”智清站在春生的身边说。
“这是什么话,我还不是乡下人。”小赵正言悦色地补说着,“生活习惯没办法,我刚来上海的时候,吃香蕉还不是连皮吃。”
“听见了没有,春生?”智清也正经地说,“到了上海就什么都得学着点儿。”
“对了,人是应该随乡随土。”母亲叹了一口气,“住在上海,就得学上海。”
“姨妈,我爸爸跟我弟弟都好吗?”阿珍把话头岔开来。
“你看,你不说我倒忘了。春生赶快把你姨父给阿珍的信拿来,看脑筋真是不中用了!”老太太笑着,忽然一眼看见春生媳妇站在边上,“你别尽在这儿站着,找点儿活计干,看你大嫂累的那个样子。”
“你们吃过饭没有?”又兰给阿珍递过一杯茶来。
“刚吃过,你坐!”
“你坐吧,我还有事。”
春生把信拿来交给阿珍,她正打算把信拆开,老太太用手制止说:
“不要拆,回去看,我知道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让我们来谈谈吧,好多年不见了。”
“现在家乡的情形怎样了?”阿珍有些焦灼地看着姨母的嘴。
“不好哇。好,我还到上海来吗?没办法,只好带着这一群来吃你智清哥的了。幸好你智清哥在这儿混得还不错,还有口饱饭吃,不然,这一家子可惨了。”
智清刚把盘子擦干净,准备弄一点水果让大家吃吃,听母亲这一番话,抬起头来无言地和又兰互相注视着,真有点啼笑皆非的样子。
“呃,你大少爷大少奶奶人都好,”陈太太接住了老太太的话,“跟着享享福吧,看老太太好福象啊!”
“看我奶奶的手好胖啊!”妮妮拉住老太太的手。
“啧啧啧,好福气的一双手啊!”陈太太称赞着。
“唉,乡下人,活受罪,还有什么福气。”老太太的额上露出几条悲苦的皱纹。
智清把水果盘子放在桌子上:“吃水果吧!”
“吃,吃,大家吃!”老太太谦虚地让着每一个人。
阿珍用竹签把水果插起来吃着:“哎呀,你们来了这么些人,就是这么一间房,可怎么睡啊!”
老太太、春生和春生媳妇,面面相对,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啊,你们就是这一个房间啊?”老太太脸上突然象蒙起了一层灰色的烟雾似的暗淡下来。
“可不是么!妈,上海的房子可难找死了。”又兰装着笑容,向老太太解释着。
“智清,你写信不是说你住的洋房吗?”老太太用喑哑的声音责备着儿子。
“是呀,这是洋房呀,不过……”智清的言词有些含糊。“不过,我住的是洋房里头的一间。”
“那今儿晚上你叫我们睡在哪儿?”老太太黯然地呐呐着嘴唇。
大家为了松弛这种紧张的场面,都不约而同的笑起来。
智清一面啃着水果,一面很自然地说:“妈,您先别急,让我来想办法。”
智清想的办法,倒也很简单,他们用被单从房子的中间,隔一个丁字形,分了三处,地板上加两床地铺。
春生夫妇和大宝、小玉在一床地铺上已经快睡着了,老太太坐在床边上还是絮絮叨叨地讲说着乡下的事情。
又兰把妮妮放在床铺上,然后走到床边去摊铺盖。
“夜深了,妈,睡吧,您老人家一个人睡在床上。”
“不,不,谁说的!”老太太一听,又急又喜。
“你不睡,谁还敢睡啦。”智清在拉她。
“当然你们睡嘛!”她连忙朝地铺前走。
“不,你路上太辛苦了,应该睡舒服点!”又兰走去半拉半劝。
“你们这种洋床,我睡起来才不舒服呢。去,你们快去睡,跟你妈妈客气干么!”
“你不睡,我们也不睡!”智清说。
“你们不睡我明天就走!”老太太有些生气的样子。
说到这里,又兰也不便坚持了。
第一晚,这一个住的问题,总算就这样圆满解决。这时又兰把妮妮放在床上:
“来,妮,赶快睡下去。”
“又兰,今天累了你了。”智清怕又兰受委屈,很温情地笑了一笑。
又兰也疲困地转过头来,向他勉强地笑了一笑。
等大家都闭起眼睛以后。智清将金戒指带在又兰的手上,还给她带上了那条金项练。又兰怀着难以描摹的心情倒在智清的肩上。
第二天早晨,吃了早点以后,智清带着一家老小,到公共汽车站来。
一辆公共汽车到了,候车的人,蜂拥而上,挤得老太太连气都喘不过来。春生象同谁打架似的,在许多人的怒骂中被他撞了上去,二嫂子稍后一步,却连鞋子都被挤掉了。她惊叫着:
“我的鞋子呢,我的鞋子呢?”
她弯下身去乱找乱摸,后来春生排除了密如丛林的腿脚的障碍,才把鞋子找到。老太太看不惯,又对智清夫妇愤然长叹了起来:
“这还成什么样子呀!上海这地方,怎么好象到处都在打架。”
在一家京戏院里面,他们全家看上了半天的戏,春生嫂看得好象入了迷一样,眼睛死死地盯着戏台上面,几乎忘掉了转动。
夜间,大世界是上海唯一的辉煌的灯塔。
胡氏全家进了大世界,在游艺场里看滑稽戏,看得春生夫妇和老太太几乎笑破肚皮。
接着,他们又到电影院去看电影。
银幕上正在放映一个战争新闻片子。什么冲锋呀,机枪扫射呀……
突然一声大炮,把老太太吓得一抖。
乡下人在一生里面,如能有一次照相的机会,该是一件荣誉不过的事情吧。
在照相馆里面,为了照一张全家福相片,他们象排着队一样整整齐齐地站在摄影机的前面。照相师要他们全家作出一副微笑的样子。大宝这孩子不听话,总是东张西望,后来照相师发现他在注视一个作为照相道具用的假犬,于是他把那只犬抱过来,才能纠正了大宝的视线。
当照相师把这张相片拍好的时候,已经是汗流满面了。
在钱公馆的客厅里面,三四个男女仆人正在摆着酒席,钱太太指东说西的命令了一阵以后,就回到里边的套间里来了。
汪小姐和马小姐,很客气地站起来,同时说着:“钱太太!……”
“坐吧!——剑如,你不是请胡老太太吃饭吗?”钱太太冷冷的用鼻子哼哼着,“怎么,还不派车子去接?”
“已经接去了!”钱经理看见汪小姐和马小姐穿起了衣服,赶快阻止着说,“怎么?你们要走?就要吃饭啦!”
“这不好吧!你们有客。”马小姐用媚笑的眼睛看了钱经理一眼。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乡下老太太!”
汪小姐和马小姐也就只好留下。
老太太和二嫂子梳洗以后,正在忙着换衣服。
又兰拿了一套旧西装给春生穿上,他总觉得不舒适和羞涩,脸上的汗象雨水似的流着。
大宝和小玉都是穿着妮妮的衣服,但是有裤没袄,有袄没裤,也太不整齐,春生夫妇看了以后,不觉失声笑起来。本来又兰看了这群乡下人的全副打扮,土头土脑的实在使人有些心焦,她听到了这种笑声尤其觉得难过。
“智清,你来,你看我带哪个胸针好?”又兰向智清递了一个眼色。
智清随又兰到了楼口,她悄悄伏在他的耳朵上说:“智清,你看衣服这样不整齐,顾了头,顾不了脚,顾了脚,顾不了头,你看怎么办呢?”
“倒是应该给他们做两件。”
“就是做也来不及啊!”
“糟糕,今天马马虎虎吧!”
突然听到老太太在屋里叫喊的声音:
“大宝妈,我的裙子呢?啊,你把我的裙子放在哪儿啦?”
“你看,她老人家还要穿裙子呢!”又兰的脸变成苍白色。
“我去劝她不要穿。”
智清正要去的时候,又被又兰叫住了,可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接着又用手势叫他快些去,她很吃力地叹了一口气。智清到屋里以后,装出一副欢喜的样子:
“怎么,好了吗?该走了!——呀,妈,你还穿裙子呀?……”
“啊,去作客嘛,不穿裙子多难看呐!”老太太很严肃地说着。
这时,又兰红着脸,悄悄地走到屋里来。智清向老太太笑了笑:“我看可以不穿了吧。”
“这是一条新裙子呀,做好从来没有穿过的呐。”
“妈,我看还是不要穿了吧,不穿也好看。”
“不穿怎么好看,走起路来光看见两条大腿。”
智清和又兰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妈,你看大街上不是没有人穿了吗?不穿没有关系。”
老太太听了这些话以后,便不高兴地说:“那你叫我穿什么?”
“您——您没有长一点的衣服吗?”智清焦急地说着。
“长一点儿的衣服?”老太太向又兰瞟了一眼。
又兰站在那里,好象木鸡一样,有点儿发窘了。老太太固执地抖动着嘴唇:“我一辈子都没有穿过长衣服,你叫我到哪儿找长衣服穿去?——要不你们去吧,我不去了!”
老太太的眼睛上充满了血丝,她很不快地将裙子解下来,丢在椅子上。又兰看见一下子弄成僵局,赶忙说:“请的是您,您怎能不去呢?”
正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了汽车的喇叭声。
“您听,汽车来了,快点吧!”又兰扶住老太太的肩膀。
大宝、小玉和妮妮,欢天喜地地叫喊着跑了进来,象一阵风一样。他们同声喧嚷着:
“奶奶,汽车来了,汽车来接我们来了!”
“妈,走吧!”智清劝解着。
“我不去了,你们去吧。”老太太气得闭起眼睛,“人家钱家有钱,奶奶是乡下人,别给人家笑话。”
“妈,没有关系的,钱剑如也不是外人,”又兰的声音是亲切的,“又不是上什么酒楼饭店,在他家里怕什么的,赶快走吧!”
“不,不,不,还是你们去吧!”老太太表示得非常坚决。
“您不要听智清的话,”又兰向智清注视着,“他也是多余,老年人喜欢穿什么就穿什么好了。来,妈,我来给您系上吧!”
智清笑咪咪的用手掌打着自己的嘴说:
“好好……我错了,我错了,手棍……”
他从春生的手里把手棍接过来交给老太太。
直到这一场风波平息以后,胡氏全家,才浩浩荡荡的走下楼去。
在一栋高大洋房石阶前面,那辆最新式的汽车停下来,车夫阿根拉开车门,在汽车前面有一个穿着崭新衣服的侍者,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敬候着胡氏全家。老太太、春生和二嫂子一见那种神情,简直弄不清他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物。
他们刚刚到了客厅的门口,几条洋狗仿佛看见叫花子来了一般,汪汪汪叫着向他们直扑而来。春生、二嫂子和两个孩子惊叫一声,吓退了几步。还是胡老太太硬朗,她屹立着,准备用手杖来抵挡。
大家在一种难以形容的喜乐的空气里面,被请进了客厅。
剑如夫妇和智清夫妇陪着老太太谈东说西,春生夫妇被丢在一旁枯坐着,汪小姐和马小姐对于这对乡下小夫妻仿佛很感兴趣,她们品头品脚的,坐在那里悄悄地说个不休。
“伯母,我们快有三十年不见面了吧,瞧您老人家还是这样的健康。”剑如说。
“是啦,伯母真硬朗!”钱太太也笑着说。
“都是托你们的福啊!”胡老太太笑嘻嘻地答应着。
“我还记得,”剑如又说,“我妈妈带我到你们乡下来玩的时候,我这只有这样高,这样大。那时候你老人家真疼我啦,妈妈不准我吃零嘴,可是一去就留我住几天,偷偷地给烧包谷吃。现在想起来,那烧包谷真是又香又脆!”
“现在你还想吃不?”又兰有趣地问着。
“那你什么时候到乡下来,我再烧给你吃!”
胡老太太这么一说,可把大家都说笑了。
枯坐在一旁的春生夫妇举目四顾,从四壁映到眼里的不是颓废派的裸体油画,就是中外影星的裸体照,春生是看呆了,二嫂子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不料她的视线刚向下望,正在她座旁的茶几上有一具裸体雕刻,她一惊,脸色都有点羞红了。
“老太太,觉得上海怎样,还好玩吗?”汪小姐半开玩笑似的问着。
老太太冷笑着,摇了摇脑袋,表示反对的意思。
“怎么,不好吗?”钱经理和汪小姐奇怪地问着。
“除去人多,”老太太的声音突然高起来,“看不出什么好呢。瞧多少人呐,人山人海的,在乡下只有逃难的时候才能看见这么些人!”
“伯母说的对,上海就是人多!”钱经理斜着眼睛看了汪小姐一眼。
“多乱哪,街上走路的人,一个个都瞪着两只大眼,脚快手快,就怕给电车汽车压死,脑袋就象个拨浪鼓似的乱转,好笑哇,多好笑哇。”老太太越说越有劲。
“人家上海就是这样,您还笑人家,人家还笑我们呢!”
春生这土里土气的话,又把大家说笑了。
“老太太,您说的对。”汪小姐娇声娇气地说,“可是你这个乡下人不同,就说你的二奶奶,瞧,长得多好看啊!”
“唉,乡下人好看有什么用啊,乡下人要结实,要下地干活。再说,就是好看死,也比不上你们,看你们一双手又白又嫩的,多细致啊!”
这时钱太太用手抚着脸,咯咯地笑起来,笑得汪小姐、马小姐和钱经理都有点不自然起来。
过了一会智清全家都被请入席了。
席间剑如对客人说:“我们都是乡亲,不客气,请随便喝,随便吃!”接着转向汪小姐和马小姐,“你们两位小姐都是我的老朋友,而且也都能豪饮,费心,费心,请多替我敬敬酒。”
“这可是太太的差事啦!”汪小姐望着钱太太。
钱太太一句话也没说,剑如连忙说:“我太太不喝酒。”
于是这两位小姐也就真的执行起太太的任务来了。
“来,你们别不吃呀!”钱太太给大宝、妮妮和小玉夹着菜。
“不要管了,让他们自己来吧,谢谢,谢谢!”老太太、智清和又兰,都很谦恭地笑着。
“谢谢!”聪明的妮妮,也鼓着小嘴,模仿着大人的口吻,而大宝和小玉却象傻子一样呆住了。
“你们两位小姐别尽在那儿不动啊!”钱剑如看见二位小姐又放下了酒杯,便半开玩笑地皱着眉头说,“既然能喝,费心替我敬酒!”
“这是太太的差事啊!”马小姐向钱太太媚然一笑。
钱太太低着头,默默的什么也没有说。
“我太太不会喝。”钱剑如用眼角斜了钱太太一眼。
“好!”马小姐一面说着,一面连忙拿起酒壶,就挨次敬起酒来。同时汪小姐也忙着让菜。
钱太太的内心,深深地感到了一种受了羞辱般的苦痛,脸红得好象鸡冠子一样。
“我还没有敬主人呢。”智清站起来,举着酒杯,“让我也回敬主人。”
“对对。”汪小姐和马小姐同声附和着。
“敬一杯不能表示我们的意思,”又兰补白着,“我们喝三杯。”
“好,我们喝三杯。”智清把酒杯伸向剑如前面。
“少喝点吧,别喝醉了!”老太太担心地向智清瞅着。
“这怎么能成呢,我半杯都不能喝了。”钱剑如告饶了。
“有太太啦,就请太太代吧。”马小姐又刺了钱太太一下。
钱太太又是一个闷声不响。
“请抽烟,请抽烟。”剑如想闪避,连忙敬烟。
“不行,不行,非喝这三杯不可。”智清夫妇追逼着。
“对不住,对不住,我抽烟,我抽烟!”剑如想逃开去。
“啧啧,何必这样丢人呢,好,让我们替你喝。”汪小姐站起来举起酒杯就喝。
钱太太的脸变得更难看。
汪小姐把酒喝完的时候,人人叫好。这一来可把钱太太的怒火烧起来了,她把筷子一掷,突然站起来:“哼,觉得我太好欺负了啊!”
“对不住,我们还有事,少陪了!”汪小姐和马小姐一看这情形,都离开了座位。
“呃,不要走,不要走,再坐一会儿不行吗?”剑如见她们要走,连忙劝阻着。
汪小姐和马小姐回身走去,连一句告辞的话都没有说。钱剑如追了过去。钱太太红着脸坐了下来:“早就该走,伯母,我们吃我们的。走了,吃得更痛快。”
“这两位小姐是干什么的?”老太太莫名其妙地问着。
“公司里的女秘书,”钱太太叹了一口气,“哼,挂着个小姐牌子,尽拉皮条。伯母,您不知道,我可忍了不是一天了。”
“这两位小姐没有嫁人吗?”老太太也很动感情地瞪起了眼睛。
“说是没有嫁人,其实哪个没有百八十个男人,”钱太太很酸愤地说。“狐狸精,把人都迷死了。剑如这个东西,想起来我就难过。伯母,对不住,你们不要管我,你们吃你们的好了,你们吃呀,吃呀,二兄弟。”
胡氏全家不知所措,茫然点着头。这时钱剑如闷闷不乐地走回来,向钱太太责备着:
“你何必呢,在事业上有时候蛮用得着她们的。”
“你用得着,我用不着。”钱太太回头向屋里走去,钱剑如又无可奈何地追了过去。老太太摇着头站了起来。钱经理从屋里走出来:“怎么,伯母您……”
“我们也得走了!”老太太镇静地说。
“你看多对不住,也没有吃好!”
“吃得很好,吃得很好!”
胡家沉静的屋子里。窗外传来汽车喇叭的声音。
过了一会,他们走了进来。脱下外衣以后,智清又悠闲地哼着那个小调。老太太喘着气坐在床边上说:
“上海真是无奇不有,一个小姐没有出嫁,就有百八十个男人,乱七八糟。”
“这顿饭吃得真不舒服。”又兰在抱怨着。
呆头呆脑的春生,把领带拉下来,也怪有趣地说:“哪里是吃饭,简直是受罪。”
傍晚,一个安静的傍晚。
老太太和春生夫妇,以及孩子们在一边歌唱,欢笑,谈论一些有趣的事。另一边又兰在记账目,智清在整理工厂计划,时感吵闹。
大宝好象一个合唱的指挥人一样,领头唱一些歌,他唱一句,妮妮和小玉唱一句,唱得非常起劲。
“妮妮,别吵了,你爸爸在写东西。”又兰向妮妮使了一个命令制止的眼色。
老太太也赶快劝大宝和小玉,于是这个合唱队,就这样静止了下来。
又兰在灯光下面,用灵活的手指打着算盘,那滴滴答答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清脆。
是更深人静的时候,老太太还没有入睡,隔着那层薄薄的被单,她虽然已经睡在地铺上了,但还能清晰地听见智清和又兰谈话的声音。起先是又兰在说:
“你瞧这几天物价涨得多厉害呀,几天的功夫,就用了这么多。”
“怎么,钱又没有了?”这是智清的回答。
“又没有多少了,你看!”
又兰把日用账本拿给智清看,他看了以后,喃喃地说:
“让我想办法好了。”
“唉,看这个日子怎么过哟,每天带八九万上小菜场,买不了什么东西来!”
小妮妮在床上不安地翻来翻去,头掉在床边上,又兰过来给妮妮整理被子的时候,发现有一个小小的东西在爬动,她吃惊地叫了一声:“呀,这是什么东西在妮妮的脖子上爬呀,快把灯拉过来。”智清把灯拉过来,又兰把那只小虫抓在手里,“哎呀,你瞧,是个虱子,这可怎么得了!”
“是哪儿来的?”智清也在惊问。
“恐怕是他们带来的吧,你想,我们家里哪会有呢?”
春生夫妇两个其实也没有真正睡着,听了以后,觉到非常难过。老太太也清晰地听见了这个。
智清怕妈妈听见了不大好,低声说:
“算了,算了,不要说了。明天把衣服煮一煮好了。”
“煮一煮就行了吗?”
“真糟糕……你知道,妈他们一向也是爱干净的,一定是在路上带来的。”
“别管路上不路上吧,等孩子生了斑疹伤寒可怎得了。”
智清听了又气又恼,不愿意再听又兰说下去,悄悄地拉着她到外边的晒台上去了。春生媳妇在这个时候,正趴在屋子的角落里面,偷偷地掉下眼泪。春生把嘴唇放在他媳妇的耳朵上:
“哼,动不动就哭。”
“大嫂说,妮妮身上的虱子是我们传给她的呀。”
“自然是我们的,除了我们还有谁?不过我不相信会生病的。”春生用小得听不见的声音,轻轻地出了一口气。
老太太伸出一只手臂把布幔撩开,探过半个身子来,说:“真是怎么把妮妮传上了。”
“大嫂说要生病的!”春生爬起上身。
“哎呀,乡下人哪个没有虱子,可是我倒没有听说过要生病的。”
“妈,这多不好哇,我在家说不要来,您偏要来,再说,您看大家挤在一间房里,大哥赚的钱又不多,米这么贵,怎么得了啊!”
“大家少吃一点,不要吃那么饱来,别象在家里似的,你一吃就吃五六碗。”
“我现在只吃三碗啦!……”
在晒台上面,晚风一阵一阵地吹着。
“算了,您应该这样想,要是妈听见了会不会难过?”智清甜言蜜语地软劝。
“我知道,可是一大家子人都挤在一起,你能说这是长久之计吗?”又兰有点难过。
“租房子得金条,你并不是不知道。你不要着急,让我动动脑筋。”
“你动什么脑筋,人家愁得一夜一夜的睡不着觉,你躺下就打呼噜。”
“别看我在睡觉,我脑子还是不停地在那儿动,我想等我把工厂计划做好,剑如把工厂盖起来了,我当了厂长,还怕没有小洋房给你厂长太太住吗?”
“可是我的厂长先生,远水救不了近火……”
智清忽然笑咪咪的停下来,在默默地想些什么。
“你想什么?”又兰握住智清的手。
“楼下陈太太,她不是有个亭子间还空着吗?我们把它租过来……”
“谁知道她肯不肯呢?——哼,火烧不到你的眉毛,你是不会着急的!”
第二天早晨,当阿金送妮妮上学去的时候,妮妮看见了老太太,扬起手来说:
“奶奶,拜拜,拜拜!”
“阿金,妮妮说的这是什么话?”老太太有些不解地问着。
“这是外国话,就是说回头见。”
等阿金领着妮妮走了以后,老太太一个人还在自言自语地:“拜拜,拜拜!……”
这时智清挟着皮包走出来,正要到公司上班去,听着有人在说“拜拜,拜拜”,也就很自然地回答了一句,等到他发现是老太太的时候,很高兴地说:
“喝,妈,您真不错,到了上海都会说外国话了。”
他说完以后,匆匆忙忙地走下楼去。母亲也觉得很有趣地笑起来。
春生媳妇抱了一大包要洗的衣服,从屋子里走出来,又兰紧紧追在背后,大声叫着:
“二婶,二婶!”
她听见嫂嫂呼叫的声音,就停止了脚步。又兰很激动地把衣服从春生媳妇的手里夺下来:“你今天歇一歇吧,还是等阿金回来让她洗吧!”
老太太看了春生媳妇一眼,然后向又兰说:“你就叫她洗吧,洗洗衣服算什么,去,快去洗去。”
“不,不,不,——不是——我的意思是——好,这样吧,分开洗吧。把妮妮的,我的,还有你大哥的都拿出来让阿金洗,天天让婶婶洗这么一大堆多累呀。”
“分开洗也好。”老太太世故地笑着。
又兰什么都没有说,把衣服拿过来放在晒台口。春生媳妇和老太太默默地注视着,都若有所思。
这时楼梯上传来了一阵叫姨妈的声音,接着阿珍已经笑嘻嘻的奔到门口来了。
“大嫂子,姨妈呢?”阿珍只看到了又兰的半个脸。
“在,请里边来坐吧,我有事不陪了。”又兰把阿珍让进来以后,转身走开了。
“我来过两次都没有看着您啦!”阿珍象看见自己的母亲似的向老太太跳蹦着。
“啊,阿珍,你今天再不来,我真想去找你了。”老太太的泪花都笑出来了。
阿珍把一只篮子递给老太太,她揭开一看,乐得叫起来了。
“还有鸡蛋呢——好多的橘柑呀!东西这样贵,你还跟你姨妈客气干什么!”
“小意思,小意思!”阿珍忽又问:“咦,二哥跟二嫂子呢?他们都好吗?”
“你问你二哥和二嫂子吗?……唉,我正有好多话想和你谈谈。”
在楼下面,有一个人挑着一担煤球走了过去,跟在他后面的便是陈太太。又兰在楼梯口,正想走下楼去的时候,听见陈太太说:“把煤球放在这里!”
那人遵命放下,陈太太接着命令说:
“还有两挑,也马上给我送来!”
送煤球的应声而去,这时陈太太似乎有紧急要公在身一般,打转身慌慌忙忙地又走了。不料她刚一举步,却看见了站在她身旁的又兰,她连忙一手抓住她,仿佛有什么机密大事要告诉她,很紧张地对她说:“听说再过两天,物价又要大涨特涨了,日用物品要买就得快买。”
“想是想买呢!”又兰支吾着。
“要买就得快。”陈太太又转过身,“啊,对不住,我下边的东西都堆满了,没有办法,只好堆到你们上边来了。”
“没有关系,不过……”又兰似乎不好出口。
“怎么样?你觉得走路不方便,是不是?”陈太太误会了。
“不,陈太太,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你楼上的亭子间不是还空着吗?可不可以便宜点租给我们呢?”
“我那个亭子间得一条啊……”
“一条?我们怎么能出得起呢?这样吧,陈太太,你帮忙,暂时借给我们老太太住几天,怎么样?”
“不行啊,我那个亭子间早晚是要租出去的啊!”
“那么这样好不好,陈太太,你几时租出去,我们就几时搬出来。”
“搬出来?——好吧,谁让我们是老邻居呢,我答应你。”
“谢谢,谢谢。”又兰高兴得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转身向楼上跑去,陈太太又把她拉住说:“胡太太,我租出去可得真搬啾!”
“当然,当然。”又兰叫着正在洗衣服的春生媳妇:“二婶,赶快上楼告诉妈去,陈太太答应把亭子间借给我们住了。收拾收拾,马上就搬。我给你大哥打电话去,你大哥还等着消息呢!”
又兰慌慌张张地拨动电话的号码盘,手指好象有些发抖。
二嫂子走上楼来的时候,老太太却正对阿珍说:“你们工厂里总好找事吧?”
“也不大容易,这个年月,有很多工厂关门了!”阿珍有点为难地答应着。
“那就随便替他们找个什么事都好,阿珍,你要知道,春生跟你二嫂子住在这里实在不安得很呀!”
“谢谢你,阿珍妹,你要不替我找个事,我真想回乡下去啦!”二嫂子也恳求着。
“好,你们别难过,我总尽我的力量去问问看。”
阿珍正在安慰他们,又兰却笑着走进房里来了。
“妈,陈太太已经答应把她的亭子间借给我们住了,我看,今天就暂时搬过去住一住吧!”
于是大家一齐动手,拿行李的拿行李,拿箱笼的拿箱笼,大家忙得什么似的,连阿珍也累得流出汗水来。
黄昏时分,智清提着一块肉,挟着皮包和才取出来的全家福相片,兴冲冲地跑上楼来。远远的能够很清晰地听见老太太她们说话的声音。
“嗳……把那个箱子摆在哪儿好看。”老太太在研究着。
“妈,摆在这边好看。”这是又兰说的。
“我看摆在哪儿都不好看。”
春生这些呆头呆脑的话,把大家都说笑了。这时,智清突然推开亭子间的门,举起那张全家福的相片给大家看:
“你们看,这个好看不好看?”
“噢,相片,相片拿来了。”又兰高兴地跑过来。
大家都团团地围在智清的周围,可惜阿珍刚走了,不然她一定埋怨没有喊她去拍照。
“你们看,照得多好看!”智清指手划脚地抖动着。
“照得好,照得好,老太太照得最好。”大家一齐附和着。
“我照得不好,这小猫照得最好,”老太太也象青年人一样说起俏皮话来,“你们看,两只眼睛象活的。”
大家正在说笑得起劲的时候,智清掏出一卷钞票交给老太太:“妈,给你这个!”
“我要钱作什么?有吃的有穿的,留在家里用吧。”老太太很严肃地说。
“妈,您也得要点零用钱啊!”又兰也显出一副殷勤的样子。
“妈妈,走!”智清扶着老太太的肩膀,“上楼吃饭去,今天晚饭有肉吃。”
于是,大人们谈笑着,孩子们欢呼着,一齐拥出了亭子间的小小的窄门。
在辉煌的电灯下面,胡氏全家在一种愉快而和谐的空气里面进着晚餐。
“妈,您就是这样子,”智清夹起一块肉送到老太太的碗里,“难得吃回肉,今天有肉,你又舍不得吃。”
“哎呀,给孩子们吃吧!”老太太忸怩着,她也夹了一块肉送到妮妮碗里。
“妈,你吃吧,她们吃不了多少,不应该再多吃了!”又兰也在劝说着老太太。
春生盛了满满的一碗饭,自觉不应多吃,又偷偷的拨出一半。当他伸着筷子去夹菜的时候,老太太向他瞪了一眼,他把手缩回来去吃白饭。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刺着老太太的心,乃将智清所送的肉,又夹到春生碗里。
又兰看见了这种情景,也选了一块肉递给老太太,老太太不觉和又兰会心地微笑起来。
这时钱剑如和朱秘书在伟达贸易公司经理室里,正在密谈着:“就这么办吧,凡是不忠实于公司的一律开除!”钱经理用力弹着烟灰,“为减少攻击目标,公司宣布结束,然后另外组织,从此由地上转入地下。我们这样作的话,董事长一定会满意的。”
“那么您的那位贵同乡呢?”朱秘书冷冷地笑了笑。
“那还有什么话说?也让他走路好了。你不是不知道,那天晚上董事长为了公司泄漏消息,大发脾气,我顶着,现在都疑心是他干的。”
“唉,智清这个人啊,他真是吃饱了饭没事,跟那些个新闻记者打什么交道,怎么叫人不疑心呢?”
对于这些事情,智清一点也不知道,他还象老牛一样辛苦着。在货栈里面,什么进货呀,什么提货呀!……
智清由货栈回到公司去的时候,弄得满头大汗,他忙碌地把工作分配完毕以后,坐在写字台前面,略略休息片刻。他一面揩着汗,一面向小赵打着招呼:
“好累,好累,这批货我可取完了。”
小赵笑着把一份报纸递过来:
“你取完了不是?看吧,报上已经有消息了,说马上又有一批运到。”
“奇怪,我们公司来货,报纸怎么会知道?”
智清惊讶地向经理室走去。小赵向他摇了摇手:“你去作什么?”
“家里需要钱用,我想找经理预支点儿薪水。”
“别去碰钉子吧!”
“怎么?”
“方才在这儿发了半天牢骚呢,说公司不赚钱,说公司同人不拿公司事当事做,又说什么公司不定那天就干不了,尽说他妈的鬼话。”智清又向前走了两步,小赵再制止着说,“怎么,你还去?”
“我不去不行啊,家里一个钱也没有。”
“好好,你去吧,你们是同乡,他也许跟你不说鬼话……”
智清很忧郁地走进经理室。
可是没有一刻功夫,他又从经理室走出来,把那张报纸丢在桌子上面。小赵又有趣地问他:
“怎么,你把报给他看了?”
“他怀疑这个消息是公司里人露出去的!”
“你这个人真糊涂,他早就这么疑心,你还把报纸给他看。预支薪水呢?”
智清一句话也没有说,默默俯下首来。小赵笑了:“怎么样?碰了钉子呢,我不让你去,你偏去。”说着掏出一迭钞票交给智清,“二十万,够不够?凑合着先活两天吧。”
智清把钱接在手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小赵的表情也有点严肃。
“智清兄,别叹气,来抽根烟。”小赵把烟递过来,并且给他点燃。“你看,放款不要你利息,外带赠送香烟一根,象我这样的银行家,全世界也找不出来吧。”
日子久了,春生深切感到城市生活的无聊,一个人象游魂似的徜徉在街头,默然注意着路旁擦皮鞋的,和那些在路上来来往往的三轮车。有一辆三轮车往左走去,有一辆向右走去,使他幻想起在乡下田边踏水车的事来。
他木头木脑地走去问一个三轮车夫:“蹬这玩艺儿吃力吗?”
“蹬三轮的不吃力,坐三轮的会给蹬三轮的钱吗?你这家伙问得奇怪!”
三轮车夫横了他一眼,他没趣地微笑起来。
春生媳妇在楼下辛苦地劳作着,什么洗衣呀,烧开水呀,洗菜呀,喂猫呀……简直没有一点休息的时间。
在晒台上面,春生媳妇正在晒衣服的时候,春生才从外边回来,他站在晒台楼门口看见她那种劳累的样子,无可奈何地笑了,她也会意地把眼睛眯缝起来。
大宝和小玉在二楼的屋子里,看见爸爸回来了,都欢天喜地的跑过来。小玉把妮妮的玩具举到她的头上,连声叫嚷着:“爸爸,爸爸,我要买,我也要买这个!”
“不要叫,不要叫,”春生坐在一张椅子上说,“拿来给我看,别给妮妮弄坏了,过几天我去给你买。”
春生媳妇进来,给春生倒了茶,一面补着衣服,春生问道:“大哥呢?”
他媳妇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的意思。春生继续着:“妈回来了没有?”
她仍然摇着头。
“唉,妈托阿珍给你给我找工作,也不知怎样了……”春生。感慨的叹了一口气,“嗳,这几天我到处去看,我看见桥头上推车,码头上扛货,擦皮鞋,蹬三轮,什么也都可以赚钱。我想,如果再找不着事,我就有什么干什么了。这一大家子人,不能光靠大哥一个人养活。你说不是吗?……”
他媳妇黯然地点了点头。
“我看蹬三轮车也不错,”春生又继续着,“比起我们在乡下踏水车不会累多少。”
她听到这里,泪水象涌泉一样流下来,撩起衣襟来吃力地揩着。这时陈太太走了进来。
“二奶奶,请把亭子间的钥匙给我,有人看房子。”
二嫂子把钥匙拿出来以后,陈太太就去了。
“怎么,一天这么多的人看房子啊!”春生很急躁地说,“天老爷,千万不能租出去。”
说完这话以后,然后拉着他媳妇走了出来。他们看见一个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陈太太跟在他的后面。
“顶费几钿?”那人东张西望地看了一会问。
“一条半不算少,可也不算多,还中意吗?”
那人恶意地向陈太太瞟了两眼,大摇大摆地走了。春生夫妇刚走到亭子间的门口,陈太太说:“你看这个人奇怪不奇怪——你瞪我做什么?——连个屁也不放就走了。”她转过身来对二嫂子说:“钥匙!”
春生夫妇走入亭子间以后,都很快乐地微笑着,跟着进来的大宝和小玉傻笑出了声音,他赶快制止他们,免得陈太太听见。他们全家还没有坐稳,忽然又有扣门的声音。
“谁?”春生性急地说。
“有人看房子!”陈太太在门外叫着。
门开,陈太太又陪着一个人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顶费几钿?”那人看了一会问。
“一条半。”陈太太答。
“有没有少?”
“没有!”
“一条半也无所谓——不过,我下半天就要搬来,成吗?”
“成,现在就搬来都成!”陈太太眉开眼笑了。
“好,就这样说定了。”那人匆匆忙忙地走了。
陈太太却打转身来,对春生跟二嫂子说:
“对不住,我的房子租出去了,请你们就搬开吧!”
春生夫妇木然地坐了下来。
在阿珍家里。阿珍、小赵和五六个男女工人,围着老太太谈长说短的,其中乐趣实在难以形容。
“你们这儿真热闹啊!”老太太象孩子似的很快乐,“我真不愿意走,可是又不能不走!”
她一面说着,一面扶着桌子站起来。
“您再坐一会吧,天还早着呐!”阿珍又把她按在座位上。
“忙什么,姨妈,你再喝杯茶。”一个女工端了一杯茶敬老太太。
“喝多了,喝多了! ”老太太笑着说。
“姨妈,您再吃呀,这花生酥糖……”另一个女工端了一盘糖果让老太太。
“不不,吃得不少了,谢谢!”
“您不是喜欢吃酥糖吗?再吃块。”
“不不,不! ”
好意难却,老太太硬着脖子吃了一块糖,大家都高兴得哄笑起来。
“哎呀,你们真是太客气了!”老太太有趣地说着。
“姨妈,您看我多顽皮呀!”第三个女工拍着老太太的背。
“不顽皮,不顽皮!”老太太说到这里,大家又笑起来。“嗳,姨妈,姨妈,看你们也都叫起我姨妈来了,真是不敢当。”
“有什么不敢当!”第一个说话的女工说,“阿珍是我们的阿姐,她的姨妈,还不就是我们的姨妈吗?”
“伯母,您看您本来只有一个姨侄女,可是到这儿来,变成有这么些个姨侄女了。”小赵也凑趣地说。
“不但有这些姨侄女,这儿还有个姨侄女婿呢!”一个男工用手指着小赵。
阿珍把那个男工拉了一把,老太太笑着向小赵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听了这句话,大家几乎把肚子都笑破了。老太太笑得流出眼泪,站起来说:
“真有趣,真有趣,到你们这儿来,可以把什么发愁的事都忘了。”
“姨妈,您……”阿珍也站起来。
“得回去了,以后再来呀!”
“姨妈,吃过晚饭再走不好吗?叫小赵请客!”
小赵突然抱住老太太的臂膀:“好,我请客!”
“不不,用不着请客!”老太太挣脱了小赵的手,“你们赶快相帮着给我二儿、二儿媳妇找个工作,比什么都好,我走了!”
“慢走,姨妈!”第二个说话的女工说。
“以后有空,带着孩子们来玩啊!”阿珍恋恋不舍地拉着老太太的衣襟。
“来,一定来!”她一面向外走,一面向大家告辞,“真象到了家一样,虽然吃点花生,喝点开水,真比吃鸭子鱼翅都舒服。上次在钱家吃鸭子鱼翅,在我们的嗓子眼里都是打着跟斗下去的,不舒服,好不舒服!”
小赵争出门外,去喊三轮车。
大家把老太太拥出房门的时候,前面出现了一片工厂,烟囱密得好象树林一样,她愕然说:“这是什么地方啊?”
“有药厂,铁厂,还有两家纱厂,好多好多厂啊!”阿珍在解说着。
“哎呀,有这么些厂啊,你就赶快给你二哥二嫂想个办法吧!”
“唉,您别看这些厂,要想安插一个工人,有时候,还真是插不上去呢。您看,我们这儿还有两位失业的朋友呢。”
老太太想来想去想不通这个问题,正在惊疑的时候,小赵已经喊了一辆三轮车了。
“姨妈,车子雇好了,您上车吧!”
老太太笑嘻嘻的对女工们说:“倒真象个侄女婿!”
春生二嫂子和孩子们在陈太太的“见义勇为”的协助下面,忙忙乱乱的从亭子间搬回二楼,过道上陈太太存储的堆积如山的柴煤肥皂等日用品,牵牵挂挂的差点儿把他们搬迁时手中拿的东西打碎。
这时老太太刚刚坐三轮车回来,看见脚夫们“吭唷”着,把大箱大包的呢绒、布匹、香烟、染料,紧接着搬了进去,放在亭子间里面,她很慌张地跑上楼去。
智清、春生、又兰和二嫂子,都默默地坐在屋里。老太太瞪着眼睛:
“啊,亭子间租出去了,怎么往里边堆货呀?”
智清一点表情都没有的干着嗓子咳嗽了一声。
“货比人值钱呐,没办法,大家还是在这儿挤一挤吧!……”
入夜。老太太和春生夫妇又和初来时一样,把被单拿来做成布幔,使这小小的房间隔成三块,那些老老少少都在地铺上睡下去了。
又兰在电灯下面,又在滴滴答答地打着算盘。
睡在行军床上的老太太,虽然微微闭着眼睛,可是自始至终尚不能安然入睡。隔着布幔,她静静地听着打算盘的声音,皱纹象毛毛虫一样隆起来。布幔上清晰地映出又兰的弯曲的影子。她捧着算盘给智清看,智清做手势表示不看,默然相对而坐。等了一会又兰压着嗓子说:“他们睡了没有?”
“睡了吧!”智清的声音非常模糊。
又兰蹑手蹑脚地把耳朵贴在布幔上面,偷偷地倾听着。其实春生夫妇也还没有睡着,他们看见影子的移动,都大大的睁开了眼睛。当又兰打算把布幔掀开的时候,老太太急忙闭起眼睛,春生夫妇则用被角蒙起头来。又兰回到座位上,对智清轻轻地说:“智清,你看房子怎么办呢?七八口又挤在一块儿了,我真愁死了!”
“不要紧,用不着愁!”他轻轻地用指节敲着桌子。
“不愁?我可没有你这么宽心,马上天冷了,难道还让二弟、二婶和孩子们再睡地板?”
“当然不能睡地板!”
“那末——”又兰用力地向智清瞪了一眼。
智清灵机一动,突然站起来对又兰说:“你跟我来!”
老太太清清楚楚地看到布幔上的阴影向外移去。春生夫妇又都睁开了眼睛。
智清把又兰拉到晒台上以后,又兰问他:“嗳……你拉我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告诉你,解决房子的问题,办法就在这儿。”
“这儿,这儿又没有金条!”
“又兰,我们在这儿盖个晒台楼,你说怎么样?”
“晒台楼?”
“嗳,我们就这么办,明天你去同陈太太商量,我们就在这儿动手,自己购料,全家一齐帮忙动手,既省工,又省料,晒台楼盖好,保你满意!”
这已是深秋的天气了,天井里的树叶子,一片一片随着秋风飘落下来。
智清挟着皮包回来,一面格呀格呀的上着楼梯,一面呼叫着又兰。——那时,又兰正坐在晒台楼里面。智清进了晒台楼以后,很焦灼地说:
“又兰,你来,赶快拿钱去买布、买棉花,给妈妈和婶婶、孩子们做衣服,天冷了!”
老太太、春生夫妇和孩子们注意地倾听着。
“做新衣服好哇,做衣服!”妮妮高声地喊。
又兰跟在智清后面,向卧室走去。又兰皱起眉头:“两个戒指卖了多少钱?”
智清从皮包里掏出钱来放在桌上,然后从衣袋里拿出金戒指戴在又兰的手上,自己也戴上了一只。“盖晒台楼的时候钱不够,把你的金项练卖了,这两个戒指是我们的结婚戒指,今天真舍不得卖掉它,所以我没有卖。”
“那你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呢?”
“你看,这里缺少点什么东西?”智清笑咪咪地指着茶几。
“怎么,你把无线电卖了?——你什么时候拿走的,我怎么没看见?”
“刚出门我就折回来,你已经不在房里,我抱起来就走,一出房门碰见了妈,妈问我抱着无线电收音机做什么去,我说去修理,记住……妈要问……”
“好好好,赶快把钱给我,去买布吧!”
到布店里。又兰在那里问价目,选衣料,她挑了又选,选了又挑,挑来选去,一连看了十几种衣料;价钱总超出自己的预算。又兰问店员:
“这些灰布、蓝布、花布,到底是什么价格,能少一点吗?”
店员把一匹布拉开,随手拿起尺子:“量多少?”
“这价钱不对呀,怎么涨得这么多?”她的脸色又暗淡下来。
站在她旁边的店员,实在有些不耐烦了,问她:“怎么,要不要?——告诉你,过几天还要涨,我们也不愿意涨,卖出去就买不回来。”
店员一面说着,一面把布卷起来,又兰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
“好吧,量吧,这个灰布量两丈,花布一丈二……”
又兰买好布回来了。
全家人都很兴奋,每个人都笑着迎接她。——在她没有回来以前,妮妮和大宝小玉在晒台楼中唱着歌,老太太和春生夫妇坐在边上有趣地听着。
“妈回来了,妈,爸爸在这儿!”妮妮首先跑出来。
“大伯母,大伯母!”小玉和大宝也跟在妮妮后面。
这一群不知忧愁的孩子们拥抱着又兰叫喊:“做新衣服,穿新衣服啊!”
“别拉。”又兰把一部分布包和棉花交给出来迎接的春生媳妇。
大宝玩皮地顺手拉了一块棉花,放在嘴上做起白胡子来了。老太太愤愤地:
“拿下来,你这孩子,多贵的东西随便糟蹋着玩。”
“妈,我的呢?哪个是给我买的?”妮妮抱住妈妈的腿。
“总有你的,你别吵,妈会给你的。”智清拉住她的小手。
又兰将布包打开,一件一件地翻出来,先对春生说:“来,二兄弟,这是你的!”
春生接着笑笑走开了。又兰又说:“妈,这是您的;这是二婶的。”
老太太和二嫂子接过来,在身上比了一比,老太太笑问着:“怎么每人都有哇?……”
“有!大家都有!”智清站着,抽着烟。
“我的呢?我的呢?”妮妮着急地问。
“别吵!”智清微装出怒容。
“大宝,这给你……小玉,这件是你的!”又兰在分着布。
“妈,我的呢?”妮妮又跑到妈妈面前。
“妮妮,乖,别闹,我跟你说……”又兰用甜蜜的声音哄着她。
“怎么,没有给妮妮买?”老太太很难过地问。
她从衣袋里把智清给她的钞票掏出来,放在妮妮的手里。
夜,已经很深了,在灯光下面,智清拿着笔,翻阅着参考书,正在埋首写着工厂计划。窗子外面,远远传来鸡叫的声音。
睡在床上的又兰,刚从梦里醒来,对智清说:“该睡了,作不完明天再作吧!”
“不,我想今天多写一点,我准备在三天之内,一定把工厂计划给剑如赶完!”他拿着那已经完成的一部分工作计划走到床边,“你看,这是关于职工人员福利的一部分,包括宿舍,假如工厂建起来,按照我的计划实行,那我们的生活就有转机了。又兰,说实在的,我真不愿意你这样苦下去。”
“苦倒没有什么,阿金走了,我同二婶洗洗衣服,做做饭,还不是也应付下来了,我所怕的是我们的日子越过越坏,妈和二婶她们不知道,知道了会不谅解我们的。”
“不会的,你看你今天没有给妮妮买衣料,妈还不是把自己的零用钱拿出来了。跟你说,我担心的倒是妮妮的营养问题!”
“我早就担心了,伙食不好,牛奶也早不吃了,自从牛奶一不吃,我就总觉得妮妮好象是一天比一天瘦下来了!”
这时,妮妮正抱着咪咪甜蜜地睡着。
“嗳,这倒不会那么严重吧!”智清笑着说,“一定是你的心理作用!”
“不,就连你我看也比以前瘦多了!”
智清走到镜子面前照了一番,然后转过头来:“你也并不胖啊!”
“我怎么能胖呢,做你的太太真不容易啊!”
这时他们两个的眼睛上,都浸满了泪水,智清突然倒在床上,紧紧地抱住了又兰。
伟达贸易公司的经理室内,朱志豪堆着满脸的假笑,正在对小赵和两三个职员说话:
“这次公司结束,实在是迫不得已,但经理因为诸位生活太苦,所以……”
大家都用愤慨的眼睛望着朱秘书。
“多发了我们一个月的月薪——”小赵气愤地说,“我们不要,我们要知道公司结束了,他要做什么?”
“公司结束了还有什么好做?”朱秘书假笑着,“不要听信传言,钱经理也是很苦的,大家原谅点吧!”
这时智清拿着一份报纸走了进来,当他看到小赵和另外三两个人的紧张神情时,觉得非常诧异,他问道:“经理呢?”
“他在会客。”朱秘书又转向小赵他们,“诸位请回吧。”
智清也跟着小赵他们走了出来。不用说,大办公室里的职员们仍然在忙碌着。
“知道吗?”小赵拍着智清的背,“我们公司宣布结束了!”
“结束了?——真的?”智清额上的血管突然膨胀起来。
“谁还骗你!——看见吗,所有统统哈八朗都完蛋了!”
“噢! ……”智清愕然地瞪起眼睛。
“不过你也许不要紧!”
“当然,你跟他是同乡!”职员甲作了个鬼脸。
“况且,你是忠心保国的,是伟达贸易公司里一员大将呀!”职员乙接着说。
“他如果把你‘卡脱’了,那良心真是喂狗吃了!”小赵很兴奋地吐了一口唾沫。
一个工友给智清拿来了一封信,当他拆开的时候,鼻子尖上沁出汗珠。小赵问:
“怎么,真给狗吃了?”
“哼,工厂计划,还他娘的什么工厂计划!”智清坐在椅子上,一面苦笑,一面把信抛在地上。
“我早就说过,你是剃头的挑子一头儿热,用不着就一脚踢,知道吗?听说公司不干完全是烟幕弹,人家由地上转入地下,转做黄金美钞了。”
“真倒霉,几个月以前他叫我走,我还真不怕,现在真有点急死人,妈,兄弟,弟媳妇,孩子们一大堆,过了年你嫂嫂还要生一个,——唉!”
“别叹气,朋友,先来根烟抽抽。”小赵给他递了一支烟,“我所替你难过的也就是这点儿。我不怕,我是一个大光杆,我会开汽车,我这儿滚蛋了跑去作司机,还不是可以活。你……你反正也得活……”
“怎么活,怎么活呢?”
“事情很明白,今天要想生活有办法,你就得学我们那位朱秘书,跟钱剑如混为一体。假如你还想保留点儿良心,哪怕就是这么一丁点儿,那你就别想吃得饱,穿得暖!”智清静静地倾听着,小赵用力吸了一口烟,又说下去:“明天,智清,我们是各奔前程了,保重吧!”
忽然小赵和智清的手握得紧紧的,然后点了点头,离开智清,苦笑着扬长走了出去。
在伟达贸易公司的经理室,岳主任正和钱经理谈着话。岳主任说:
“董事长很关心这件事情,所以派我来跟你谈一谈,现在你既然这样大刀阔斧地做了,我想董事长一定会满意的,剑如,好自为之噢!”
“主任应该多帮帮忙喽!”
“老朋友了,还有什么话说的!”
智清孤独地坐在紧靠经理室的广阔的办公室里面,直到钱经理把岳主任送走以后,向他恶意地瞟了一眼,智清才走到经理室里去: “剑如,公司就这样结束了吗?”
“怎么还好不结束呢?”钱经理穿好大衣作出一副外出的样子,“公司不赚钱,外人都说公司发了大财,同人们靠公司吃。饭,可是却说我的公司不名誉,就是连你也时常拿攻击公司的报纸给我看……”
“我给你看报纸,绝非出之恶意,完全是关切公司的名誉,和你的名誉。”
“那现在好了,大家既然爱名誉,我为什么不爱自己的名誉呢?索性我们把这个不名誉的公司关掉,大家的名誉不就清高,不就纯洁了吗?”
“可是我生活负担那么重,你并不是不知道,叫我走路,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一声,现在叫我怎么办呢?”
“你看,你这个人既要名誉,又谈生活。”钱剑如冷冷地笑了笑,“我有什么办法呢?只有请你原谅!”
钱剑如一面说着,一面向外走去。智清向前赶了一步:
“你并不是没有办法,你是怕我反对你的办法。”
“反对,——笑话,你说我公司不干了还有什么办法?”
“事情瞒不住人的,公司结束你是要从地上转入地下,专作黄金美钞!”
“这是谁跟你讲的?胡说八道,我一定要追究这个人,你告诉我是谁?简直是饿疯了!”钱剑如说罢以后,很气愤地走下楼去。
这时办公室里只有智清一个人呆然而立。
电话铃突然丁当丁当的响起来。
智清把耳机取下,用低沉的声音说:“喂,伟达。噢,又兰,有什么事?”
又兰在电话机旁:“你还问什么事,你看已经什么时候了,怎么还不回家吃饭呢?”
“嗳,公司忙啊!好好,我就回来,就回来!”
又兰觉得智清的语气不对,木然地不知说什么好,妮妮把电话抢过来,用小嘴轻轻地亲着耳机:“爸爸,快回家来吃饭吧,我们都在等你,噢,快来啊!”
智清也对着耳机做了一个轻轻的亲吻,泪水从他的眼眶里默默地流了下来。
智清归来,闷闷不乐地坐在餐桌旁边,默默地吃着饭,小妮妮玩皮地以鱼骨喂着咪咪。
“智清,你今天怎么啦?什么事惹你这么不高兴?”又兰惊讶地问着。
“没有什么!”智清皱着眉头哼了一句。
胡氏全家都象有大事来临一样注视着他。老太太安慰着说:
“太累了吧,啊,你们公司真是太忙了!”
智清没有吃几口饭就把碗放下了,又兰和二婶同时去给他添饭,他说:“不吃了!”
“你跟剑如吵嘴了?”又兰追问着。
“没有!”智清离桌走开。
他走到桌子前面,把工厂计划找出来,撕成碎纸片。
不管又兰怎么追问智清,他总是气愤地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又兰在焦急里面,便走到外边去打电话:“喂!钱公馆吗?……噢,你是钱太太呀,好久不见了,你好……你好,剑如在家吗?”
这时在钱公馆的客厅里,剑如正同几个朋友打麻将。钱太太在电话声中说:
“他在打牌,有什么事?叫他听电话,好,你等一等。”
“胡太太的电话。”钱太太说。
“志豪,你去接!”钱经理回头向朱秘书说。
“叫你去嘛,你叫志豪去。”钱太太罗嗦着。
“我这怎么能去呢?”剑如把牌一拍翻起眼睛。
“我去接,我去一样。”志豪摘下耳机,“喂,你是胡太太吗,我志豪哇!”
又兰在电话里面:“噢!朱秘书……噢……噢,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我想问问智清今天在公司是不是跟剑如吵了嘴,你知道因为什么吗?”
“什么?智清被停职了?为什么?公司结……”
又兰大惊失色,声音变得激动。智清听见她在打电话,急忙跑下楼来把电话挂掉:
“你跟那家伙罗嗦什么! ……走,跟我上楼!”
智清把又兰拖到房里,推她坐下,低声地说:
“你打电话做什么?扯着嗓子喊,你不怕妈听见?”
“听见又怎么样?看你这个人,自己失业还瞒着不说,难道你能瞒他们一辈子吗?”又兰和智清口角起来。
“我不愿意让我母亲知道我失业。”
“死要面子活受罪,我看你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我这个家怎么当下去呢?一家人瞪着眼睛要吃要穿的。”
胡老太太听见他们在说话,走进来拿了一件东西,又走出去。楼下陈太太在喊:
“胡太太,胡太太!”
智清走到楼梯口,向下面望了一望问道:
“什么啊,陈太太?”
“是不是你们要的米,要的煤,送来了呀!”陈太太在楼下面答应着。
“又兰……又兰……”智清叫着,“去看看去,送煤送米来了,去看看去呀!”
又兰不耐烦地把脚一顿,走下去了。智清低着头向晒台楼走来,很不自然地唤了一声妈。胡老太太若有所思地问:“你们俩在房里嘀咕些什么啊?”
“没有,没有什么。”
“那她怎么说一家子人瞪着眼要吃饭,又说什么家不当了,她家不当了,叫谁当呢?”
“妈,您不要疑心,她没说什么。”智清微微笑了笑。
“我知道,她说什么,你也不会告诉我的。”
这时又兰在外边叫着:“智清,智清!”
“我去去,妈,回头就来。”
“去吧”
智清回屋里,又兰向他说:“你到晒台楼干什么呀,我叫你这么半天,怎么不过来!”
“没有什么,我们说的话,妈听到了,日子不好过,家难当了……”
“说的本来就是实话,这个家是难当嘛,怎么妈听见生气了?”
“不会生气,她老人家倒是说的物价高,家难当。”
“好好好,你不要说了,我知道妈就是说什么,你也不会告诉我的。”又兰说着往里走了几步,坐在椅子上面。
“咦,米呢,米怎么没拿上来?”
“我叫他拿回去了,知道吗?米又涨价了。”又兰一边说着,一边把金戒指取下来,放在桌子上面:“明天去拿米吧,我看这次是不会再拿回了!”
智清也无可奈何,皱着眉,把自己的也取了下来。
小赵是对胡智清说过的:我会开汽车,我可以去做司机。结果不久小赵真就做了司机。
当阿珍看见西服革履的小赵一变而着司机制服时,便大声赞扬着:“伟大,伟大,你说做司机,真就做了司机了。”
“男子汉大丈夫,凭着自己的劳动吃饭,总比那些说人话,不做人事,专门啃人骨头的人们强得多了吧。——你这会从哪儿来? ”
“我想给我二表哥找工作,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不想我智清哥现在又失业了,刚才我是到几个工厂走了走,托些朋友替他们想想办法,可是你看,有多少工厂在冒烟呢!失业的人这么多,叫我哪儿去找事呢——嗳,我智清哥从前对钱剑如还存着幻想……”言下有些焦愁,也有些恨。
小赵说:“就是啊,他还拿报给他看,还替他做工厂计划,他真是错拿了乌鸦当凤凰。”随手掏出烟来抽。
“小赵,你是不是也可以替他想想办法呀?”
“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也没有姐姐,没有妹妹,又没有好亲戚。”
阿珍听了小赵的话,只有把头低垂,两人沉默着。
“我智清哥失业这么久,这么一大家子人现在也不知怎么过啦。——不行,我还得走。”
“你到哪儿去?”
“我想起还有一个朋友说给我智清哥找事,也不知怎么样了,我马上得去问问他。阿珍说着急急忙忙地就象没有看见小赵一样,把小赵抛在那里,自己匆匆走了。
一天早晨,妮妮吃早点,喊着要牛奶,又兰半哄半气地说:“小姐,你将就一点吧!”
“妮妮快吃吧,快吃吧,你还要上学去呢。”老太太摸了摸她的头。
吃完早点以后,春生媳妇拉着妮妮上学去的时候,妮妮向睡在床上的爸爸说:
“爸爸,拜拜,拜拜!”
“什么拜拜,拜拜的,烦死了!”智清愤怒地吼了一声。
“你干么?这是……”又兰也怒气冲冲地瞪起眼睛。
“你没有看见我在这儿睡觉?”
“睡觉,睡觉,尽睡觉就有办法了?”
“我没有办法,你有办法!”
“别吵,别吵,”老太太和颜悦色地说,“吵什么呢?智清失了业,心里也烦。”
“谁不烦?”又兰别别扭扭地喃喃着。
“委屈点吧,你委屈点吧!”老太太象祈祷一样地说。
又兰的脸都变成紫色了,她忽然走出去,老太太被吓了一跳,象木头一样坐了下来。那个不懂事的小猫,咪呜咪呜地跳在她怀里,可是她一点不怜惜地把那小小的动物抛在地上。
智清失业已久,面色暗淡,身上的衣服非常褴褛。他默默地坐在汽车里面,正作着一个寻觅工作的梦。忽然有一只手从司机座位上伸了过来,轻轻地捏了一下他的鼻子,他象突然从梦中醒来一样,看见了小赵的亲切的面影。
“啊——小赵,原来是你。”智清欢喜得几乎流下泪来,“怎么,你真开上汽车了?”
“这多好,成天坐着汽车兜风,不比坐写字台坏。你怎么样?找着事了吗?”小赵一面搬动着轮盘,一面高声说着。
“到处托人,到处看报,到处找不到事做,唉!”
“别叹气,先来抽根香烟吧!”小赵刚把烟递了过去,又缩了回来,“对了,这根烟不能给你抽,车上禁止抽烟,留着等会儿抽吧!”
智清笑着把烟接过来,和小赵相视而笑,他把烟放进衣袋里面。
“小赵,想起来我们真傻!”
“不是我们傻,而是我们有良心。当初你对钱剑如还有幻想,拿报给他看,劝他,岂不是对牛弹琴。你看阿珍,她以前说我脑筋有毛病,要改造我,你现在看看我,我被她改造得怎样了?”
“你别的事不干,肯来做司机,就知道你已经不得了罗!”
“告诉你,我现在真是不得了啦,当初阿珍说我是井底蛙,只看见这么一点点天,现在呀,我一眼可以看到全世界。”
车子停在汽车站上。
车窗里面,当智清向外东张西望的时候,他清楚地看见春生在路旁擦皮鞋和兜揽生意,一种痛苦的感情,象针尖一样刺着他的心。他想和春生说些什么,可是汽车突然又向前开动了!
那宽阔的街道,仍然和过去的日子一样拥挤和喧嚣!
在路边的行人道上,春生坐在一只小小的木箱上面,正在辛苦地给人们擦着皮鞋。
许多擦皮鞋的,发觉这个“生人”,都有点奇怪,等了一会,其中有一个人向春生走去,春生还以为他是要来擦皮鞋的,就请那人坐了下来,春生殷勤地在他的鞋子上洗刷着。那个人说:“喂,你是哪儿来的?”
“乡下来的,活不了没有办法。”春生叹息着。
“你活不了,你没办法,你在这儿乱抢生意,请问别人还活得了活不了?”那家伙突然冷笑了两声。
春生象坠入恶梦里面一样,身上每个细胞都紧张起来,手上的刷子,一声落在地上:“啊!”
“啊,啊什么,滚你妈的蛋!”
那家伙一面说着,一面举起腿,一脚把春生踢了个鹞子翻身。
“你怎么打人?”春生粗声地大叫。
“打的就是你,来,打吧!”
那人把手一摆,有十几个擦皮鞋的把春生的木箱、藤椅,四下乱扔起来,春生一见寡不敌众,只好拼命逃跑。
正在这时,近旁一家大饭店的门口,钱剑如陪着汪小姐和马小姐,刚好走了出来。春生因为逃势过猛,把马小姐撞倒在地上,把她的鞋跟摔断。有一位和她们同路的戴黑眼镜的男子,不待分说,转身就打。
春生正要回头拣起鞋油,那戴黑眼镜的男子,照准春生的脑袋就是一手杖,手杖立刻碎为两节。血象水柱一样从春生的头上流下来!当春生抬起头来的时候,汪小姐和马小姐认出这是智清的弟弟,赶忙把那戴黑眼镜的人拖上车去。而春生也认出她们两个,并且误认那个戴黑眼镜的就是钱剑如,他很气愤地自言自语着:“钱……”
春生回到家里以后,就倒在床上了。
一家大小都很悲伤地站在床边,春生媳妇拿着红药水,几乎想哭起来。又兰给他包扎着伤口,眼里充满着愤怒:“春生,钱剑如,是钱剑如打你的?”
“爱,就是他。”春生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钱剑如不会这样野蛮吧,你没有看错人?”又兰有些半信半疑的。
“我怎么会看错人呢?他跟汪小姐、马小姐一块走,他戴着黑眼镜。”
“这就不对了,钱剑如从来没戴过黑眼镜,怎么忽然变得戴黑眼镜了?你啊,你一定是看错人了!”
“春生不会看错人!”老太太的嘴抖着说,“钱剑如都会变得那么坏,怎么不会变得戴黑眼镜呢,我说一定是他!”
“好了,好了,是他就是他!不过我今天要说句话,二兄弟,你去擦皮鞋,怎么也不和你大哥说一声啊?”又兰有些不快乐地责备着春生。
智清呆呆地坐在破沙发上,眼里含满泪水,可是还没有流出来。
“你们觉得我给你们丢脸,是不是?”春生很难过地说,“我告诉你们,上海的路我要是熟,三轮车我是一样地蹬。有什么办法呢?来上海这么久,谁给我找过事情?现在大哥事情也丢了,我们能坐着白吃饭吗?我想办法赚点钱,被人打得这样子,你还怪我。”
老太太、智清和春生媳妇,都默默地俯下首来。
“我不是怪你,”又兰也很凄凉地把嗓子压低,“我是说你去擦皮鞋,怎么偏偏给钱剑如看见。”
“给他看见了怎么样?我们又没去求他。”老太太生气地摇着头。
“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将来到了真没有办法的时候,还得去求人家!”又兰反驳着。
“就是饿死也不去求他!”老太太很固执地瞪起了眼睛。
智清很颓丧地微微抬起头:“算了,你们去吃饭吧!”
又兰大不以为然地拉着妮妮的手走了出去。春生媳妇劝老太太去吃饭,她不高兴地摇着脑袋,春生媳妇只好无可奈何地迈出门槛去。
“春生,你不要难过,我并不是不给你找事。”智清走到春生的身边,“你看,现在连我自己都没有办法了。唉,叫妈叫你和婶婶到这儿跟着一块儿吃苦,真觉得过意不去。”
“大哥,我没怪你,你去吃饭吧!”春生一面揩着泪,一面说着。
智清叹了一口气,推开了门。
“妈,反正到哪儿都活不了,我们还是回去吧,何必在这儿连累大哥呢?”春生叹了一口气。
“你先不忙走!”老太太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
“干什么?……”
“钱剑如辞掉了你大哥,又打了你,我得跟他算算账。”
不久,又兰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到钱剑如的家里来。
那时,钱剑如和朱志豪正在客厅里密谈什么:“你的眼光和魄力,可真伟大,这几下子可赚得不少罗,佩服!”朱志豪谄媚地笑着。
“千把条一次,不够胃口。记着,下次的注可得再下大一点!”钱经理得意洋洋地折响着手指的骨节。
仆人阿根走进来,谦恭地拱着背说:“经理,胡太太来了。”
“一定为智清的事,你说我不在。”
“何必呢?您就是这样,请她进来敷衍她几句就算了。”朱秘书的眼睛里,闪出狡诈的光。
“那么请她进来吧!”
不一刻工夫,阿根引着又兰走了进来,志豪一见,连忙招呼:“胡太太,你好!”
“啊,大嫂!”钱剑如赶忙让座。
“大家都好,大家都好!”
“大嫂,智清还在骂我么?”剑如笑着。
“笑话,笑话,他怎么会骂你呢,老朋友了,你应该原谅他!”
“并不是我不原谅他,而是他不原谅我呀,凭良心说我可一向没亏待他。”
“他一向就说你不错呀!”
“就是这一回,我还不是很关心他,公司不干了我自然弄得焦头烂额,可是仍旧在给他想办法,而且这办法已经有了眉目啦。”
“噢!”又兰感激地点着头。
“说实在的,”剑如越说越有劲,“在道义上我也应该帮他的忙,他别以为我的手段太辣,不管他的死活了,我哪里是这种人呢?我告诉你,我现在给智清安置的工作如果成功了,比在公司里的收入好得多。”
朱秘书在边上暗暗窃笑。
“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我什么时候听你回信呢?”又兰以一种感谢的眼光注视着钱剑如。
“我到公司就办,事情一决定,我马上给你电话。”
“好,我等你的电话,你真得帮帮忙啦!”
“经理是最肯帮朋友的忙的,胡太太。”朱秘书半真半假地看了她一眼。
“他不帮忙不行啊!”又兰开玩笑似的说,“不帮忙,我就带着大人孩子到这儿来住,到这儿来吃!”
“那可以的,那可以的,旁的不行,饭还管得起!”钱剑如也笑了。
又兰很满意地站起来,说着甜蜜的告辞的话语:“可是我们连饭都吃不起了。好,再见!”
“再见!”朱秘书和钱经理也很甜蜜地说着。
又兰刚走出门,钱经理忍不住笑起来:“智清这么个人,会有这么个好太太。”
“太太总是人家的好哟!”
两人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又兰走了,钱剑如、朱志豪打了一阵哈哈以后,开始去整理这几天的账目。钱经理用口计算,朱秘书用珠算计算,看起来一唱一合,真是有趣。
“五得五,五五二五。”钱经理象念佛似的,微微闭着眼睛,“一九得九,八九七十二,九九八十一,共合是一九四二九五七。”
朱秘书很俏皮地指着算盘,然后笑着把算盘一抖:“不错,是一九四二九五七!——也不怪他们二位小姐夸口,做黄金美钞,她们还是真有路子,这才是第一次买卖呦。”
他们的笑声刚止,仆人阿根进来对钱经理说:“经理,胡老太太来看您!”
“胡老太太……”他怔了一下,“她又来找我做什么,你说不在……真讨厌,一个去了一个又来……”
在门外,四条洋狗象狼一样向老太太乱吠,阿根走出门对她说:“钱经理不在家!”
“不在家?”老太太怀疑地看着横在门口的那辆汽车。胡老太太眼巴巴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以后,气冲冲地只好慢慢走了。
胡老太太走到门口,远远地听到一阵说笑的声音。那时钱剑如和朱志豪刚穿好衣服走出来,阿根打开汽车的门。她回头一看,真气极了,连忙到汽车旁边拦住钱剑如。他觉得非常窘迫:
“伯母……”
“伯母,你还认识伯母吗?”老太太大声说,“你好哇,你发财了连老太太都不见,你好大架子呀——忘恩负义的东西!”
“唔,您怎么张口就骂人呐!”钱剑如有些不高兴地说。
“我问你,你为什么开掉我的大儿子,又打伤了我二儿子呢?”
“奇怪,谁打了你二儿子?”
“你以为你戴了黑眼镜就可以赖账吗?”
“见鬼,简直是活见鬼,我几时戴过黑眼镜?”钱剑如也害怕地皱起眉头。
“你打我的儿子,我打你!”老太太劈头就是一杖。
这一下可把钱剑如吓坏了,拼命逃上石阶。朱秘书挡住她说:“不能打,不能打!”
阿根和另外几个仆人拉住老太太劝解着:“算了,算了。”
“你要疯啊,你再胡闹我就跟你不客气!”钱经理立在石阶上,大声吼着。
“你不客气又把我怎么样?忘恩负义的东西!难道你也不想想,当初你家里窘的时候,过不去节,过不去年,都是谁给你送米送肉,你爹死了是谁给他买的棺材,你每年上学,是谁给你付的几斗米?”
“别在这儿胡说!”他羞愤地逃下石阶,想到车子里面去躲避。
老太太又把他拦住。
“你现在有了办法了,你就是这样来报答我们,你先别走,我还没有骂完你呢!”
钱剑如一手把老太太推开:“走,走!”
老太太还打算冲过去,可是被阿根他们拉住了。
“太不象话!”钱剑如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脑袋来。
“你们拉住我做什么?我跟他拼了,钱剑如——”
胡老太太挣脱仆人们的手扑过去的时候,汽车已经嘟嘟一声开走了。等她返回身来找阿根他们的时候,大门已经紧紧关闭起来。
又兰欢天喜地回来了。她一面把身上的大衣脱掉,再把披巾从肩上拉下来,一面对智清说:“你看,你不叫我去找钱剑如,人家却请我到他家里去,他不但叫我替他向你解释,而且还要替你安置工作!”
“我不相信,一定是你找的他。”智清不相信地摇着头。
又兰顺手把椅子上的大衣抱起来放在床上,看了看表:“好了,好了,信不信由你吧,我现在就打电话去问他!”
“只有你相信他的鬼话。”智清把脑袋靠在椅子上,在想什么。
又兰到楼下去打电话,智清无聊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刚刚划着洋火正要吸烟的时候,模糊地听到又兰的声音:“喂,伟达贸易公司吗?……噢,我又兰呐。剑如,你说给智清安置的工作成功吗?……什么?我们在等候你的好消息呢!你说什么?……啊?……喂喂喂!”
又兰很诧异而又失望地走回卧室,智清很不快乐地注视着她的脸,她自言自语地说:“奇怪,刚才不是说的好好的吗?”
这时,胡老太太得意洋洋地拐回屋里来,多远多远就听到她的声气。
“忘恩负义的东西,你打我的儿子,你开除我的儿子,好大的架子,连你老太太都不见了,打你个狗东西!”当她走进卧室里面来的时候,还在继续着,“真是人面兽心,我去找他,他在家却骗我说不在家,今天可被我骂够了,要不是那些佣人们拉着我,要不是他们的汽车跑得快,我真请他吃两拐杖。”
智清听了这些话以后,知道她惹了祸,斜着眼睛看了又兰一眼,又兰的脸都气白了,但是极力压抑着。
“怎么?你去骂钱剑如去啦?妈?”春生笑咪咪地问。
“嗳,要是不去骂他,这口气窝在我的心里一定会变成病!”
又兰立在窗子前面,气冲冲地把窗子推开,冷风立刻吹了进来,轻轻地撩起她的头发。
老太太对又兰这种粗鲁的行为,觉得非常诧异,抽了一口气,又喃喃地说:
“怎么,你们觉得我不应该去找钱剑如吗?”
“您应该,您去得好!”又兰冷冷地说。
“我不应该骂吗?”
“您该骂,您骂得对!”又兰离开窗口,背过脸去。
“应该?你为什么气冲冲的,说话瞪着两只眼睛,这跟谁?”
智清心惊肉跳地站起来,担心婆媳两个吵起嘴来。
又兰把床上的大衣和围巾收拾起来:“我跟谁?告诉您,您骂得固然很痛快,可是却把您儿子的饭碗打碎了。——您知道吗?”
“什么?”老太太额上的血管膨胀起来,“我骂掉他的饭碗?他的饭碗还不是早就打破了!”
又兰又要说些什么,智清连忙制止着:“又兰!”
“你还想瞒着吗?”又兰向智清翻了一眼,关起衣橱转向老太太,“哼,我好容易跟人家说好了,人家刚答应替你儿子安置工作,你却跑去骂人家,怪不得人家发脾气了。我真不懂,您去找钱剑如,为什么也不跟家里说一声呢?”
“怎么,你也去找钱剑如啦?”老太太气得全身发起抖来。
“我去……我去并不丢脸!”
“不丢脸?你比二兄弟擦皮鞋还丢脸!”
春生不安地站起来,他的媳妇去劝老太太,同时智清也向前走了一步,很急躁地叫了一声:“妈!”
“你还怪我不跟家里人说一声,”老太太怒视着又兰,“我告诉你,一个人穷要穷得志气,饿要饿得硬朗,钱剑如就是今天抬着八人大轿,请智清回去给他公司做事,他要是回去就不是我的儿子!”
“好吧,你们都有骨气,就是我一个人没有骨气。”又兰被她教训以后,气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了,“你儿子可已经失业了,这个家从今以后我也不当了,有了大家就吃,没有了大家一齐喝西北风!”
智清急了,连忙叱责她:“又兰,你说这些废话干什么呢?……”
“我为什么不该说?家里的情形别人不清楚,你难道不明白?叫我作人难,我不知道我为的是谁,我为的是谁?”
“你是说我们累了他了,是不是?我们走好了!”
老太太气冲冲地向门外走去,春生和他媳妇孤单单地跟在后面。智清向前赶了一步:“妈!”
“又兰,你……你……”智清站在又兰前面,“你今天怎么啦,你少说一句不就完了么?”
又兰颓丧地含着眼泪坐了下来。智清又接着说:“哼,当初你还跟我夸口,保管伺候得老太太笑得整天合不拢嘴,你……你……你差远了,你!”
智清慌慌张张地向外跑去,正和陈太太撞个满怀,她惊奇地问:“哎呀,这是怎么啦?”她边说着,边把大衣脱下来交给女仆拿去,“我刚回来就听见你们楼上吵。”
又兰正在收拾衣箱的时候,陈太太走过来:“你这是做什么?”
“我走,我让他们在这儿好了。”又兰尖叫着。
“不不,……吵嘴是常有的事,何必认真呢,这个老太太也奇怪。”陈太太把衣服从她手里夺下来。
在晒台楼里面,正在收拾东西的老太太,发现春生夫妇呆立在边上,跺着脚说:
“你们还不收拾东西,在那儿等着干什么?”
智清追上来,很难过地拉住老太太,连忙赔不是:“妈,您何必跟她生气呢?别听她的,您往哪儿去呀?”把她手上的长裙抢过来,“春生二婶,你们劝劝妈!”
但是老太太,忍住眼泪,一声不响地收拾东西,春生拉住了她,又被她推开了。
智清的眼睛上,蒙着泪水,半哭泣着说:
“妈,您不要生气了,您气坏了身体,那我们才该死呢!我……我真是连二兄弟、二婶都对不住,到上海来叫你们……”
智清难过地扶着头坐了下来。老太太看了这种情形,受了深深的感动,满腔的愤怒渐渐消散了。二婶流着泪和老太太对了一个眼色,用手指了指智清。春生说:
“妈,算了,您别叫大哥太难过了。”
陈太太跑进来,高喊着:“胡先生,你快去看看吧,胡太太带着孩子走了,我劝……”
智清揩了揩眼泪,不等陈太太的话说完,就跑出去了,远远地听见他呼叫又兰的声音。
老太太和春生夫妇默然凝视。她想了一回,终于又翻过身来,去收拾那些麻麻杂杂的东西。
在大门口前面的行人道上,又兰叫了一辆三轮车,她的怀里抱着妮妮,脚边放着手提箱。智清用手拦住车夫,好象求饶似的说:“又兰,你这是做什么?回去,回去!”
“我不回去。”她关照车夫, “走走,你走你的!”
“站住!”智清命令车夫,他把又兰抱住, “下来!”
“我不嘛!”又兰挣脱他的手。
“你不要命了?你的身体! ……”
“我不管!”
车夫莫名其妙地听着,睁着一对惊奇的眼睛。
“是不是想把我逼死呢?”智清着急地跺着脚。
“谁逼死你?你们不逼死我就是好的。走走!”
“好好,你走,我看你走到哪儿去?”他双手叉着腰,无可奈何地喘着气。
“我愿意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又兰摇着散着头发的脑袋,向车夫大声吼着:“你走哇!”
车夫踩动着车轮,正要向前走的时候,智清跑过去,把妮妮抢了下来,车夫不耐烦地蠕动着嘴唇。智清的眼里闪着火星:“你走,我看你走!”
“这你也拦不住我,走!”
车夫的脚又开始踩动,三轮车微微向前走了几步,妮妮在爸爸的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智清抱着她追上去:“站住!”
可是三轮车并没有停下来,仍旧向前走着,他孤单地尾随在后面。妮妮大声哭着。他用最大的声音:“站住!”
三轮车夫又不得不停下来。智清喘息着把妮妮交给又兰,自己也上了三轮车,车夫不知所措地向他们瞪着眼睛。智清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好,你走吧,你走到哪儿去,我跟到哪儿去,要去一块儿去,要活一块儿活,要死就一块儿死!”
“那也好,走走!”又兰叹息着,几乎想哭起来。
“先生,到底走不走?”车夫的声音,是冷淡的。
“走哇!”智清的脚用力踩着脚板。
车夫茫然地踩着三轮车向前走去。
晚上,智清和又兰到了金太太的家里。金太太是又兰的老同学。
金太太和金先生笑着正在对智清说:
“天不早了,我看胡先生回去吧。”金先生拍着智清的背。
“吵什么呢?她又怀着孕,出了毛病,可不是玩的,你就叫她在我这儿玩几天吧,等气散了我送她回去。”金太太半责备半安慰地说着。
“胡先生,你放心好了,”金先生递过一支烟,“我们会替你照应她的!”
“那麻烦你们了!”智清默然立起来,一口一口地吸着烟。
“没有什么!”金先生是那样谦恭地映着眼睛。
智清来到卧室里面,对着斜靠在床上的又兰说:“我走了,你有什么话没有?”
又兰微闭着眼睛,一声不响地掉过头去。金太太为了调和空气,向她半开玩笑地说:“你看,她的气还不小呢!”金先生也为了捧场,陪着笑了笑。智清低了头若有所思地走了出去。
智清在暗黑的夜里,闷闷不乐地走回自己的房子里来,怆然四顾,满室空空的,顿时感觉到一种不能形容的凄凉和寂寞。
他把电灯打开,立在床边上,仔仔细细地看了看那张悬挂在墙壁上的全家福照片,在一种异样的想象里面,他好象觉到又兰和妮妮已经不知道到哪儿去了,而老太太和春生夫妇,也永远和他断绝了亲族的关系,他茫然地孤独地坐到床上去。只有床边的白猫咪咪向他走来,很亲切地卧在他的膝盖上面,他轻轻地用手抚弄着它的软软的洁净的白毛。
这是一个非常凄凉的夜啊!
胡老太太、春生夫妇和孩子们,都到阿珍的家里来了,什么行李啊,箱笼啊,摆了一屋子。
夜晚,这唯一的安闲的时间,一群工人聚在阿珍家里谈天说地的很快乐。只有阿珍一个人默默坐着,戚然地映着眼睛。
“阿珍,你为什么这样难过?”一个女工摇着阿珍的肩膀。
“我姨妈同我表嫂吵架了,她带着我二表哥他们到我这儿来了,难过得不得了,你们看看。”阿珍一面说,一面用手向里面的小房间里指了一指。
老太太、春生夫妇和孩子们,都凄然地坐在空空的屋子里。
“这是为什么呀?”看过以后,另外一个女工好奇地问道。
“还不是因为生活。——小董,你们大家是不是可以帮我个忙呢?”阿珍很难过地说。
“需要我们帮什么忙呢?”第一个说话的女工站起来,准备立刻行动的样子。
“如果没有地方住,到我那儿去住好了!”一个生着高颧骨的男人说,声音是粗大而喑哑的。
“你要用钱,我这儿有点钱。”第二个说话的女工,把一卷钞票从衣袋里摸出来。
“不不,不是的。”阿珍纠正着自己的意思说,“你们不知道我从小没有妈,靠姨妈把我抚养长大的,看她老人家这样痛苦,我有说不出的难过。我二表哥他说他要去蹬三轮车养活我姨妈,非要我明天就给他代租辆三轮来不可,听说租三轮除去铺保之外,还得要八九百万的押金呢。”
“那大家凑好了,大家凑好了。”众人热情地齐喊着。
阿珍当时感激又兴奋地吐出了一个“好”字,接着又说了一句:“这就好了。”
因为姨妈他们还没有吃晚饭,阿珍又悄悄地商量着如何使她老人家吃饭,如何安慰安慰她,让这老人宽宽心。
大家听了阿珍的话后,都拥到里边的屋子里来。阿珍端上点心。
“姨妈,您吃点点心吧,二表哥快点啊,一会儿冷了!”
外边有一个女工在问:“阿珍,阿珍,是姨妈来了吗?”
“是的,是姨妈来了……”阿珍扶在门框上向外望着。
其实在外边叫喊的女工,就是那个第一次和阿珍说话的女工,这时她装模作样地走了进来,向老太太招呼着:
“姨妈您来了,这次可不能马上走了,一定要在我们这里多玩几天。”
于是大伙儿一齐接应着:“好好好,不能让姨妈走,不能让姨妈走。”
“我来给姨妈铺床。”第二个说话的女工,去解他们的行李。
“嗳嗳,给二哥二嫂也预备床铺。”那个高个子男工也凑了过去。
“我来,我来。”第三个女工,也很殷勤地伸出手。
春生夫妇被感动得不知道怎么才好。第一个爱说话的女工,对孩子们怪俏皮地说:
“哎呀,多冷啊,你看小手冻得象红萝卜。”
另一个女工端着一只面盆,跑过来对老太太说:“姨妈,这是我给您的。”
还有一个拿着毛巾和肥皂:“这是我给您的。”
第一个爱说话的女工挽起菜篮:“嗳,我去买菜,我请姨妈、二哥、二嫂他们一块儿吃面。”
忽然,大家哈哈地笑起来。
“姨妈,看我这些小姊妹们多欢迎您呀!”阿珍笑咪咪地说,“象不象您亲生的女儿呀?”
老太太被感动得几乎想哭起来。阿珍扶着她的膝盖,象一个小娃儿撒娇一样:
“姨妈……”
“阿珍,你有这么多的姊妹,过得这么快活,你比你智清哥有办法!”老太太很感慨地叹息了一声。
“我有什么办法呢!不过也许好就好在大家都是苦姊妹,谁也知道谁的苦楚,有灾有病,失业困难,彼此照应,彼此帮忙。我智清哥呢?——噢,我正说你,你来了。”
智清在大家的哄笑声里,走了进来,阿珍向他使了个眼色,然后鼓起小嘴:“智清哥,怎么把姨妈气着了啊?你这样不行呀,气坏了姨妈,我可不依的。来来来,赶快给姨妈赔不是。”
智清明白阿珍的意思,也趁机笑嘻嘻地说:“这不是我给她老人家赔不是来了吗?”
大伙儿又哄然笑起来。
“我用不着你来给我赔不是!”老太太把脸扭了过去。
接着,大伙儿再来一阵哄笑。
“算了,您跟我们做小辈的还生什么气,走,我们回家吧!”智清抱着两只手,好象要作揖一样。
“我不回去,你给我们路费,让我们回家乡去!”
“回家乡去?”
“你不管接我们,难道还不管送我们?如果你不管也可以,我们就是讨饭也要走!”
春生和二婶眼巴巴地看着智清的嘴,看他回答些什么。
“回去做什么,家乡也不好活。”智清蹲在老太太的身边。
“你这儿就好活了吗?我们是乡下人,就是饿死也饿死到乡下去,象上海这种花花世界,我也看不惯。”
智清把唾沫都说干了,也没有说转老太太的心肠,只好怅怅的走了出来。
在一种难以描绘的忧愁和寂寞里面,智清在马路上毫无目的地走着。那从商店里面传出来的音乐,是动人的,也是悲伤的。
“胡先生!”在他背后,有人在叫他。
当他回过身来的时候,他看见金先生刚从三轮车上跳下来,于是他兴奋地伸出手来。
“到哪儿去,金先生?”
“我正要去找你,又兰大概是要小产,快去看看吧!”
智清突然象触了电流一样抖颤了一下,跟随着金先生,急遽地向远处走去。
智清跟随金先生到了他的家里。
他刚刚走到卧室的门口,恰巧金太太陪着医生从里面走了出来。金太太又高兴又着急地对他说:“吵什么架呀,你看多可惜,一个男孩子。”
医生拦住他说:“不要进去,让她睡一睡吧!”
夜晚,窗外没有星星。
智清忧烦地吸着烟,在外室走来走去,金家夫妇沉默地坐在一边。他用鼻子哼着说:
“你们看,又兰好象还不谅解我,其实……”
“我知道你也是很苦的,”金太太很同情地说,“可是又兰今天能做到这种地步,我觉得已经算不错了。”
“我晓得,我很对不住她,我也对不住我的母亲,她老人家带着二兄弟他们到阿珍家去住了,我怎么劝,也不肯回来。”
又兰和妮妮正睡在床上,她听了这一番话,实在使她心里难过。
“好了,我们谈谈要紧的吧!”金先生点燃香烟,“现在又兰小产后热度相当高,恐怕以后还得请医生来看,原来用去的钱,我们老朋友了,还算什么,不过我的经济状况你是知道的,所以你也得准备点……”
“好吧,我去想办法!”智清的声音有些发抖,充满了羞耻的感情。
又兰在屋里听着,眼泪象数不清的豆子一样掉下来。当智清走进来的时候,她用被蒙住头,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音!
这是一辆红色的新式汽车,这时正在马路上象示威一样地奔驶着。
在这汽车里面,无线电正放送着黄色的肉麻的舞曲,钱经理拥抱着汪小姐,朱秘书拥抱着马小姐,没有一点羞耻地谈着一些下流的不堪入耳的话。
他们都醉得象疯子一样。……
智清挤上公共汽车,车上拥挤不堪。快到另一个汽车站的时候,卖票员喊着:
“前面到站了,走出来,里边的走出来啊!”
坐在他边上的一个胖子,一面答应“有!”一面走了出去,接着又有一个人坐在这个空出来的位子上面。智清忽然看到有一个皮夹落在他的脚边,他本来想拾起来还给那个人,可是他忽然想起妈要路费回乡下,和金先生要他带些钱来请大夫,于是他就用脚把皮夹拨了过来,然后装着用手帕揩鼻子,故意使手帕落在地上,偷偷地把皮夹拿起来,放进自己的衣袋里面。
那个胖子走到车门要下车的时候,突然发觉自己遗失了皮夹,惊呼着:
“喂,不要开门,谁也不能下车,我掉了皮夹,里边有两百美金,我得搜!”
“笑话,谁偷了你的钱啦,你搜!”一个乘客冷笑着。
“你没偷,就不用怕!”胖子在吼着。
“岂有此理,你怎么能随便搜人?”另外一个乘客也咕咕起来。
“要搜,把车开到警察局好了!”第三个乘客说着俏皮话。
于是全车的人都喊着:“开到警察局去!”
在人声沸腾中,智清举着皮夹,打算送还胖子:“呃……呃……先生,你的皮夹在这儿呢!你丢在座位下边。”
胖子突然用手抓住智清的领子:“什么,丢在座位下边了?他妈的,我要不闹,你会拿出来?”
“你这是干什么,我又不是偷你的!……”智清也生气地叫起来。
“是他偷的,我看见他在口袋里拿出来的!”一个乘客向胖子媚笑着。
“他妈的,叫你偷老子的东西!”
胖子一拳打在智清的鼻子上,血滴滴答答地流出来。智清也疯狂地扑了上去,于是两人扭打成一团。乘客们有的说算了,有的说叫警察去,有的说下去打,也有人在喊着:“开车!”
小赵跑过来一把把胖子拉开来说:
“你不要打他,他是我的朋友,他不会偷你的东西的,我是公共汽车上的!”
智清因为体力不够,被胖子打得狼狈不堪,他看见了小赵,眼泪几乎流下来。
“你做什么的?”胖子蛮横地挥动着拳头。
“我是公共汽车上的。”小赵冷冷地回答。
“你们是他妈的通同作弊,去你妈的!”嗖地也给了小赵一拳。
小赵象一匹小老虎一样和胖子扭打起来,他起劲地喊着:“智清,你跑,智清,你跑!……”
智清跳下车来,拼命地跑去,车上的人喊着“追”,还夹杂着笑声。
他从一条小巷子里跑出来,气几乎都喘不出来了,头晕眼花,抬头看看天,天黑黝黝的象要向他压下来,低头看地,地象在摇荡着,使他有点站不住,在这天旋地转中,竟然跑到被这黑夜统治着的马路中间。
这时,钱剑如那辆红色的新式汽车飞驶着,恰巧把智清撞了个鹞子翻身。
钱剑如一见自己的汽车闯了祸,他大声地向司机喊着:“快开,快开!”
那辆车子,象风一样飞过去了,智清昏倒在地下。
警察和马路上的行人都集拢过来,参观这位不幸的倒下的人!
等了半天,才听到警笛呜呜吹起来!
在胡氏的家里,电话铃丁丁当当响起来。
陈太太把耳机拿下来,按在耳朵上:“喂,哪儿?姓金呐,你找谁?胡先生,等一等。”陈太太走到楼梯口便喊:“胡先生,胡先生,电话!”
可是,二楼上面是静寂的,没有一个人影在那儿走动,连那房门还象昨天一样紧紧地锁着。她在楼上转了一个圈,又走下楼来拿起耳机:“喂,胡先生没在家。不知道,昨儿晚上一夜没有回来。有什么事?啊,胡太太小产了,一个男孩子,哎呀,多可惜呀,怎么……身上发热!唉,好好。”
这时阿珍恰从外面走进来:“陈太太,早!”
“早,你看见胡先生吗?胡先生一夜没回来,请到我房里坐一会儿吧!”
阿珍若有所思地:“不!……”
智清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依然昏迷不醒。
警察和医生在搜看他的衣袋,从袋里搜出来的都是当票,和一些零碎钱,而没有找到一张名片。
医生站在他的床边,双手吃力地叉着腰,表示焦虑的样子。
警察走到医生前面:
“你说麻烦不麻烦,一张名片都找不到,既不知道他的姓名,也不知道他的住址,从哪儿去通知他的家属呢?”
医生摇着脑袋说:
“他的脑筋受了震动,幸运的话,不致有生命危险,但至少也得昏迷几天。”
这是一串混乱的日子:胡氏的家里仍然没有一个人,门上落着锁。智清的病状没有一点进步,仍然昏迷地睡在床上。为了又兰的病,金先生和医生天天给智清打电话。小赵、春生夫妇、阿珍,天天象侦探一样询问着智清的下落。白猫咪咪被锁在房子里面,那种饥饿的叫声,真使人心酸!
在阿珍的家里,为了寻找智清的事,大家围坐在一起,想不出一个好对策。
“赵先生,”老太太很伤心地说,“我看你回去吧,你已经累了四五天了,别把你的事情也弄掉了!”
“没有关系。有代班!”小赵也很戚然地说,“我一定要把他找到,奇怪,他到哪儿去了呢?”
“真也奇怪,小赵!那天晚上你说有人诬赖他偷东西,你是亲眼看见他跑掉了,没有被警察抓住?你要说实话!”阿珍用一种责备的眼光注视着小赵。
“你看怪不怪?他要是真偷东西,真被警察抓去,我根本就不会把这件事情告诉你们,那天那个大胖子抓住我的领子,我使劲地喊:‘智清啊,你跑,你跑!’我明明看着他跑掉的!”
老太太闭着眼睛沉思了一回。
“你们去作你们的事吧,老二,你也去蹬你的三轮去,让我去找。”
“我……我还有什么心思去蹬三轮呢?”春生用哭泣的声音说。
“不要难过,难过有什么用呢!”小赵劝慰着,“好好,你们再跟我去找吧!”
“我也去!”老太太坚决地说。
“你去干什么呢?还是我去吧!”春生生气地说,“阿珍姐,来来来,你们坐我三轮去。”
大家走后,只有老太太一个人留在屋子里面。她闭着眼睛,悲哀地向老天爷拱着两只手:“智清,智清!”最后,她终于也提起手杖,向外面走了出去。
在胡家住的楼下面,陈太太正在烧香,那烟雾象水蒸气一样,在升起和飘散。老太太一声不响地往楼上走去,陈太太带着一种安慰的神情说:“老太太,您来了?”
“来了!”老太太点了点头。
“您找到了您的大儿子么?嗳,过穷日子吵什么呢?唉,多可惜呀,不然,明年您抱个大孙子多好哇!”
老太太一声不响地直往楼上走去,但是她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却停止了脚步。
“什么,你说什么?”
“您还不知道哇,那天吵完了架以后,您的大儿媳妇小产了哇,是一个男孩子!”
老太太的脚步突然慢下来,好象拖了一块大石头一样,自言自语地:“小产了?……”
她走上了二楼,门仍然紧紧地锁着,她从门缝里,向屋里张望了半天,听见了咪咪的饥饿的凄叫,使她的身子有些颤栗。她站在晒台楼的前面,四顾茫然,眼睛上浮出一层薄薄的泪水。
小赵和阿珍他们走到金家。
金太太小声对小赵说:“我这儿也找他呀!……你们不要进去,她今天刚好一点了,这件事情可不能告诉她呀!”
“我们进去看看她好吗?”小赵要求着。
“不必了,她现在正在睡着。”金太太很婉转地谢绝了。
又兰在房里听见了他们谈话的内容,实在不能再忍:“谁?小赵,小赵!”
小赵他们听见又兰的叫声,都走了进去。又兰说:
“我都听见了,智清出了什么事,你们赶快告诉我。”
“没出什么事,”小赵忸忸怩怩地说,“就是找不到他了,我们连找四五天,到处找不到。”
“二兄弟,你告诉我,你大哥出了什么事?”又兰着急地追问着春生。
“没……没出什么事,大嫂,你放心好了!”春生含着眼泪说。
“我跟你们一块儿去找!”又兰说着就撩开被子,从床上爬下来。
大家一齐去阻拦她:“不不,大嫂,你不要去,让我们去找好了,没关系,没关系。”
金太太埋怨着:“快去吧,快走吧。又兰,你用不着去,我跟他们去好了!”
妮妮也突然哭喊着:“我去,我跟去!”
“好好,别吵,你跟去!”金太太哄着她。
大家都走了以后,又兰孤独地坐在床上,愁苦地喊着:“智清,智清!”
最后,她也走了出去。
又兰走回家以后,把门锁打开,跨进屋里来的时候,饥饿的咪咪扑到她的身上,她象见了亲人一样,把它抱在怀里。她看见墙上挂的秤和结婚照片,不禁流了泪,她呜咽着哭起来了!
老太太在晒台楼里面听见这种熟识而凄切的哭声的时候,她向智清的屋子里跑来。婆媳两个默默相对,都被说不出的痛苦缠住了。又兰投在老太太的怀里,叫了一声“妈”,又痛苦地大哭起来。
“你怎么也出来了,别被风吹着呀,快到里边去,快到里边去!”老太太抚摸着又兰的背。
又兰哭得象一个水淋过的人一样。
“你不要哭,又兰,不要哭。”老太太也流出了眼泪,“我问你,智清走的时候,他没有跟你说什么吗?”
“妈,智清如果有什么不幸,我也活不了。”
“不哭,不哭,他会回来的,他不会……。唉,智清要象赵先生和阿珍他们就好了。他们朋友多,心肠好,谁有苦有难就帮谁。智清错就错在相信了钱剑如这种人,他真应该跟赵先生和阿珍他们学一学。”
老太太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智清已经来到门口。他刚要说话,便又晕倒了。老太太和又兰忙来扶他。他苏醒过来后,带着泪珠对老太太说:“妈,您的话我都听见了,我正应该这样做。”
“孩子,你往哪儿去了?出了什么事了么?”老太太半惊半喜地说。
“唉,有人诬赖我偷东西,打我,又给汽车撞了。”
又兰看见自己的丈夫被人打成这个悲惨的样子,不禁呜咽起来。
老太太这时又难过又后悔地说:“唉,都是我不对。”
“不,都是我不对! ”又兰辩驳着。
“不,都是我不对! ”智清叹了一口气。
这时,门外传来阿珍的声音:“不是你们不对!你们都对!”
在阿珍的后面,紧跟着春生夫妇和许多男女工人,都欢笑着立在门口外面,阿珍继续着说:“是这年头儿不对!”
大家看见智清,都象发了狂一样拥上来!
让欢乐淹没一切愁苦吧!
停了多日的钟又在转动。
外面已是万家灯火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