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阳湖的画面
我国的社会经济,从8世纪以后,重心已经慢慢地从黄河流域移到长江流域来了。到了10世纪,赵宋的政权,虽然仍在河南开封,但国家的经济,就依靠着江南的粮食、丝麻的供应。在北宋的政治史上,有着北人、南人明争暗斗的痕迹。所谓“南人”,则指当时的江南东西路的人士。晁以道言:“本朝文物之盛,自国初至昭陵(仁宗)时,并从江南来。二徐兄弟(铉、锴)以儒学显,二杨叔侄(亿、铉)以辞章进,刁衍、杜镐以明习典故用,而晏丞相(殊)、欧阳少师(修)巍乎为一世龙门。纪纲法度,号令文章,灿然具备。庆历间人才彬彬……皆出于大江之南。”新旧党的政治冲突,其中就有新旧思想的分歧。王安石的主张,便代表着南方人的激进派新思想,和北方的守旧主张相矛盾的。
笔者进入江西,乃是从浙东沿着浙赣路西进的,这和中原文化自北南迁的路向,并不相同。经过了两晋南北朝、五代十国,以及辽、金两宋的长时期民族战争,北方人士,包括河北、河南、山西、山东一带的汉人,就带着中原文化(生产工具、方式)到东南一带生了根,而且抽了条,长了叶,开花结果。男耕女织,本来是农业社会的基本条件;天下财富,本来是集中在关中,泾渭流域的粮食,乃是帝业的基础。而今则天下粮食,以太湖流域为中心,鄱阳盆地、洞庭盆地和成都盆地次之,宋、元、明、清各代的赋税,北方变成无足轻重了。古代的农业,河南、山东的麻桑,乃是丝布的主要产品,而今蚕桑首推江浙,鄱阳湖盆地大量产麻,也是纺织的主要原料。西方人心目中的东方物产,丝茶素来并称;鄱阳湖的四周,正是产茶的地区。浮梁(景德镇)在它成为“瓷都”以前,早已成为“茶都”了。
中国的陶瓷器,到了唐宋,已经进步到手工业的顶峰;北宋的定窑(在河北定县),出品已经十分精细。南宋以后,瓷器就移到鄱阳盆地来。说起来,浮梁是瓷都,其实星子、祁门的泥土,配上了浮梁的釉,这样才完成了瓷器的体系,而沿信江及鄱阳东岸,都是陶器的世界。代表近代中国文明的印刷(刻板及活字),鄱阳湖南边的浒湾(属抚州),就是刻板的中心地区之一。江西省内的四大镇,浮梁系瓷都,其他三镇,河口镇系米粮中心,樟树镇系药物中心,吴镇系木材中心。在农业手工业社会,鄱阳湖盆地显然居于最重要的地位。那位写手工业技术经典——《天工开物》的宋应星,他便是江西人。
中原人士渡江而南,在江南各地定居下来,有一线索是很明显的。那位语言学家罗常培氏,在山东青岛碰到一位江西临川青年学生,他一听这学生的语音,就知今日的临川音,正是古代的中原语音。于是,从客家的语音,追寻客家人迁移的路向。原来,南迁的中原人士,在鄱阳盆地定居以来,沿着赣江而南,到赣州以后,又沿贡水以上到了瑞金,越山到了闽西、闽南,再由粤东沿海南下,发展到广东各地的。我们说鄱阳湖乃是近代中国文化的摇篮,并不为过。
中国戏曲界,曾经隆重纪念过那位明代戏曲家汤显祖(若士)。汤氏,江西临川人,他的时代,正和西方大戏曲家莎士比亚相同;(莎翁1564年生,1616年卒。汤氏1550年生,1616年卒。)他的“玉茗堂四梦”(《还魂记》《邯郸记》《南柯记》《紫钗记》),正和莎士比亚的戏剧东西相辉映。原来,南宋以后,源于浙东的“温州杂剧”,乃是南曲的先河。史缺有间,到了我们所能溯源的阶段,南曲已经形成了“昆腔”与“弋阳腔”两大支流。昆腔之先,便是海盐腔,其先乃是渡海而东的余姚腔。我们推测,从温州向西南,经陆路而入赣东,在鄱阳湖盆地成熟的便是弋阳腔。但“昆”“弋”分途,并不是像姊妹一样嫁出去就算了的。到了明中叶,一位江西宜黄的大司马谭纶,他驻防浙西海盐,对于澉川杨氏(杨梓父子)所蓄养声伎的海盐腔十分欣赏(他又鄙弃了弋阳腔的粗野)。把海盐子弟带到宜黄去,和弋阳腔结合起来,产生了新的弋阳腔。(也正是宜黄腔。)汤显祖的《玉茗堂》曲本,也正是海盐腔、弋阳腔结合后的新作品。弋阳腔本来流传得广,在鄱阳湖盆地发展的乐平腔,向皖南伸展,则有徽腔,渡江则成为楚调、黄梅调,入湖南则为湘戏,入福建则为闽戏。它和昆腔互相争雄,互相渗透,从血缘上看去,无论粤剧、桂戏、川戏,都有密切关系。(徐文长《南词叙录》:“今唱家称弋阳腔者,则出江西、两京、湖南、闽、广用之。称余姚腔者出会稽,常、润、池、太、扬、徐用之。称海盐腔者,嘉、湖、温、台用之。惟昆山腔止行于吴中。”可足佐证。)我们说鄱阳湖盆地乃是孕育近代中国戏曲的摇篮,并不为过。
欧阳予倩先生说:“弋阳腔源出江西,它传布的地域很广,所有的大型的戏曲,可以说没有不受弋阳腔影响的,没有不包含弋阳腔成分的。现存的高腔也就是弋阳腔系统。另外,弋阳腔和安徽的各种曲调相结合,便又起了各种不同的变化,从吹腔、四平、拨子等曲调,还看得出一些衍变的痕迹,弋阳腔跟安徽的曲调相结合,便由独唱帮腔而为笛子伴奏。后来用笛子伴奏的腔调,如四平,拨子之类,又都改用胡琴伴奏。这样的变迁,使弋阳腔原来的面貌逐渐模糊,可是它因此而传播更广,它和陕西、山西的梆子腔也结了姻缘。至于昆腔,尽管它曾和弋阳腔对立争霸,可是,它还是接受了弋阳腔的成分;乱弹方面,那就更不用说了。”在笔者心目中,认为在太湖流域那充裕的农业经济条件中,孕育了昆腔,而在鄱阳盆地这样的农业社会孕育了弋阳腔,并不是偶然的!
笔者在赣东巡游时期,曾经到过朱(熹)、陆(九渊)论道的鹅湖,也曾到过道教圣地(张天师家乡)龙虎山,前年又到了朱熹讲道的白鹿洞,王阳明证道的天池。当年也曾到陆九渊的家乡金溪,王安石的家乡临川,洪迈的家乡鄱阳。原来,一部近代中国思想史,正是一部鄱阳盆地文化发展史。我到临川那一个月,踯躅于玉茗堂前,恍然有所悟;所以就借一处军官座谈会把我一肚子的话说出来,不管他们对社会人生作何种看法,我总要一吐所怀而后快。(我那回夜宿鹅湖,晨登峰顶山回来,就在信江中学讲演现实主义的人生哲学。)鄱阳盆地,乃是孕育我的思想体系的新天地。
谈中国哲学思想史的,总以为鹅湖之会,显得朱陆的同异,依然存在;章实斋且说朱陆同异乃千古不可无之同异。直到今日,朱陆同异,依然不能作解答的同异。其实,不独朱、陆有同异,金华学派对朱、陆之间也有同异。但,从峰顶山和鹅湖的距离看来,朱陆同异,又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到了龙虎山,不禁哑然失笑,因为,无论从峰顶山或鹅湖看来,龙虎山总是最荒谬不经的。但,龙虎山的阴阳五行之说,又代表着朴素的唯物论,他们是最荒谬的,却又是最科学的。朱陆之间的同异,在葛洪的心目中,是不存在的。
到了临川,我倒觉得王安石的功利主张,和浙东的金华、永嘉学派却相符合。程氏兄弟和王荆公的同异,事实上也正蕴含着朱陆同异的本质。这也是中国思想史上有趣的课题。我在玉茗堂前,恍然有所悟;汤若士这位戏曲大师,他并不仅是新弋阳腔的作手,而是面对着“朱陆同异”“儒佛同异”“佛道同异”这些思想尘雾团,投下了“唯情主义”的照明弹。他不相信宋明理学家已经在“儒佛同异”上解决了什么。他认为宋明理学家,已经远离儒家本质,理学家虽说和佛法相对立,却受了佛法的深重影响,变成否定人生的泥塑木雕那般没有人性的人了。他的《牡丹亭》,一开头就在讽刺带理学家面具的迂腐老儒陈最良。丫鬟春香替那春心已动的小姐杜丽娘,向陈老夫子问:《关雎》诗中窈窕淑女,君子为什么好好去求她的道理。孔老夫子明明说情之所至,圣人不禁;那位陈老夫子,却气得要打人了。那段趣剧写出情与理之矛盾冲突,这是朱陆鹅湖之会所不曾讨论的课题,也是峰顶山与鹅湖所不敢触及的问题。所以汤氏朋友们非难他,说他为什么不把他自己的才学向理学去发展,专干无关圣学的勾当——戏曲呢?汤氏便严正地说:“诸公所谈者理,区区所谈者情,各有千秋,不必相溷!”他在《牡丹亭记题词》中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他对理学家所下的挑战书,使我们更想起西方那位大戏剧家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来!
风雨说鹅湖
长松夹道摇苍烟,
十里绝如灵隐前。
不见素鹅青嶂里,
空余碧水白云边。
氛埃乍脱三千界,
潇洒疑通十九天。
五月人间正炎热,
清凉一觉北窗眠。
——喻良能《鹅湖寺》
一位学生写信给我,问我:“鹅湖在哪里?鹅湖之会是怎么一回事?”
鹅湖在江西铅山县东北,周回四十余里,诸峰联络,若狮象犀猊,最高者峰顶三峰挺秀。“山上有湖多生荷,故名荷湖”。东晋人龚氏居山蓄鹅,其双鹅育子数百,羽翮成乃去,更名鹅湖。唐大历中大义智孚禅师植锡山中,双鹅复还。山麓有仁寿院,禅师所建,今名鹅湖寺。
这是古代道士修道之地,也是禅宗胜地。宋明理学家朱(熹)、陆(九渊)两氏论道于此,鹅湖之会乃是近代文化思想史上最重要的一页。和年轻朋友谈哲理,“卑之无甚高论”,也还是隔了一层,难以契悟。且说说我一生的感受,这是一个六十岁老头子,对十六岁青年的闲谈。
我的孩子们都是城市里长大的。雷女八九岁时,我教她念辛弃疾(稼轩)的词《清平乐·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那时,辛稼轩隐居在鹅湖一带,他所写的景物,和我们家乡的十分相似。前几年,雷女到乡村去了几回,写信给我,特地提到辛氏这首词,可见她所得印象之深。假使要谈鹅湖,我就请他们念念辛氏的词。
辛稼轩还有一首《鹧鸪天·鹅湖寺道中》词,云:
一榻清风殿影凉,涓涓流水响回廊;千章云木钩辀叫,十里溪风䅉(稻名)香。冲急雨,趁斜阳,山园细路转微茫。倦途却被行人笑,只为林泉有底忙!
在这样的幽静天地中,他有时悠然自得,有时却也焦思劳人。所以他说:“倦途却被行人笑,只为林泉有底忙!”(“底”,“什么”之意。)所以他在另外一首中写道:“明画烛,洗金荷,主人起舞客齐歌。醉中只恨欢娱少,无奈明朝酒醒何?”他和他的朋友,都是心切家国兴亡,虽是买得青山好,却恨归来白发多的。
我到鹅湖,是1938年冬天,景物当然和辛稼轩所写的春夏锦绣画图,截然不同。只是一片雪白的茶花,点缀在苍松翠柏丛中,盎然有生气。朝阳初升林梢,万丈深谷,为雾衣所蒙,作浓睡态;老杉也像是很倦似的,倒挂在那儿。我一步一步跋涉上山,依崖石小休。自然景物,引我入于深思,恍然于宋代哲人在这儿高谈论道的精神,或许我也会插嘴谈论,作惊人之论的。
抗战初期情势,也和南宋当年康王构流转于两浙东西,穷戚江左差不多。和辛稼轩相往来于鹅湖一带的,仍是陈同甫、朱熹、吕祖谦那些朋友,论学固是切身事,论世更是刻骨痛,我们该记取“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的。
树犹如此堪重别,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但莫使伯牙弦绝。九转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寻常铁。龙共虎,应声裂。
——陈同甫和辛稼轩《贺新郎》词
南宋孝宗淳熙十五年(1188年),在中国学术思想史上,是很重要的一年。有名的朱陆同异之争,为了周敦颐的《太极图说》,双方又做全面的检讨。那年,朱熹已经五十九岁,他开始用《太极图说》《西铭义解》教授弟子。朱子和陆氏兄弟主张固不相同,和他的友好吕祖廉,以及浙东学派诸大师如陈同甫(亮)、叶水心也不相同;又过几年,朱氏提出了种种批判。那年冬天,陈同甫访辛稼轩于上饶(信州),辛氏赋《贺新郎》,记两人的肝胆相照。词前有一小序,云:
陈同甫自东阳来过余(东阳,金华属县之一),留十日,与之同游鹅湖,且会朱晦庵于紫溪(紫溪在铅山县南,那时朱熹在福建建阳讲学)。不至,飘然东归。既别之明日,余意中殊恋恋,复欲追路,至鹭鸶林,则雪深泥滑,不得前矣(鹭鸶林,常山小镇)。独饮方村(上饶小镇),怅然久之,颇恨挽留之不遂也。夜半投宿吴氏泉湖四望楼,闻邻笛悲甚,为赋“贺新郎”以见意。又五日,同父书来索词,心所同然者如此,可发千里一笑。
他们这两位爱国志士,“憩鹅湖之清阴,酌飘泉而共饮,长歌相答,极论世事”。身在江湖,恨切胡虏,所以辛词中说:“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辛词寄了,陈同甫便写了和词,辛氏又和了前韵,陈同甫又和了两词。在朱熹心目中,既把道统绝学看得更重,所以他既未应约往紫溪,也不曾写《贺新郎》歌词。
朱熹,皖南婺源人,幼年随父在建阳,他幼年的学识和闽学李延平关系很深。朱氏也曾在信州南岩寺读书,又曾在仁寿寺(鹅湖书院)讲学,因此,他和鹅湖的渊源,正是宋明理学的投影。在我的记忆中,鹅湖书院在仁寿寺的左边,仁寿寺的鹅湖塔,又在鹅湖书院的左边,因之,书院恰好在寺与塔之间。在鹅湖后面为虎山,前面为狮山,右下为象鼻山,左上为龙山,合称鹅湖山,顶尖为峰顶山。信江自东而西,北绕鹅湖山约十里许,西流入鄱阳湖。灵山与鹅湖山,复隔信江而对峙。
鹅湖斜塔,抗战初期,虽已残破,还是存在的。这一斜塔,行人可以沿斜行而上;我借月光,走到三楼只得住步了。到了抗战后期,这座斜塔,便坍毁了。据传塔基下为石廓,廓中有石柜,柜中有铜盒,盒中有金盒。金盒中乃是大义禅师的“舍利子”。“舍利子”是高僧火化后爆出来的精灵。可是,石廓犹在,其他都不见了。
又传,鹅湖书院四贤祠后院中,有“白夫人狐仙之墓”,这位狐夫人,她本来是要来迷惑朱熹这位道学大师,使之失性的;后来却受了朱氏的感悟,成为他的保护神,诸妖远避,朱氏也修成了正果。这些话,只能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的。
那天,我一清早就上了鹅湖峰顶山。(在古代,峰顶山的寺该是鹅湖寺;后来,山顶的叫峰顶寺,山脚则有仁寿寺和鹅湖书院。)辰刻便下山,午间经石溪,回到上饶。那晚,真是万念如潮,有许多话要说。我总不能对着墙壁叫喊,恰好信江中学请我演讲,我就对那些中学生谈我的鹅湖观念——“现实主义的哲学”。(信江中学,也有高中学生,而且那儿中学生年纪比较大些。)
我说我到鹅湖以前,以为鹅湖只是朱(熹)、陆(九渊)论异同之地。到了鹅湖,我知道我的想法是错误的。固然,朱、陆之间有同异,朱、陆与吕祖谦、陈同甫之间也有同异,在现代人看来,这一同异,比朱、陆之间的同异,还要大些。我疑心朱熹没应陈同甫之约到紫溪去,或许和他的决意讲论《太极图说》有关(或许天气不好)。还有一点,我觉得鹅湖并不属于理学家的天地,而是禅宗大义禅师的摇篮。相传大义禅师(浙江江山人)在长安做了国师,倦游回来。到了鹅湖,那飞走了一千年的天鹅也飞回来了。这当然是神话。可是,鹅湖处处有大义的踪迹(他的舍利子,就藏在鹅湖塔下)。我们走上大义桥、舍身岩(新罗僧慕法来此,舍身岩下),似乎英灵不泯;至少,朱、陆的理学思想有着禅宗的底子,在佛、僧之间的同异,比朱、陆同异更吃重些,我们得听听大义的说法。
鹅湖之会(1178年) 后六百年,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朱熹的后学戴东原(清代朴学大师)在北京逝世。浙东史学家章实斋特地写了《朱陆篇》,说:“……宋儒有朱陆,千古不可合之同异,亦千古不可无之同异也。末流无识,争相诟詈,与夫勉为解纷,调停两可,皆多事也。”这话,我以往一直不懂得,从鹅湖回来,我懂得了。即是说大义有大义的观点,朱、陆有朱、陆的观点,吕、陈有吕、陈的观点,各是其是,各非其非,是不必调停两可的。
但是,我在鹅湖后步行下山时,日机从空中隆隆飞过,我们知道日军离开鹅湖不过几百华里,假使日军沿着浙赣路冲过来了,试问大义、朱、陆,有何办法?实在还是陈同甫、辛稼轩在鹅湖所说的合乎实际,这是民族最危急的时候,“道统”又有什么用?所以,宋明理学虽是昌明,却无补于国家的安危。我对那些青年说:鹅湖之会是重要的,也可说是不重要的。我当时写了一首诗,中有“千古异同空朱陆”之语。
抗战末期,时势更加艰难,民生也更困苦。重庆大学教授马寅初先生高声疾呼,杀孔、宋以谢国人,触犯了禁忌,被拘囚于贵州息烽。其弟子李寿雍,商请转移马先生于鹅湖,他在前贤论道之地住了一年多,直到抗战胜利。我往来匆匆,不及和马先生谈论他的感受,一直惦记着的。
陆羽茶山寺
上环德辅道(香港)中,一条横街上,有家陆羽茶室。在香港说,这家茶室的茶最好,也最贵,至于陆羽自己来喝,怎么说,我就不敢说了。广州也有一家陆羽茶室,规模很大。不过,我知道陆羽其人,却在二十多年前,旅居赣东上饶,城北有茶山寺,陆羽隐居之地,寺有陆羽泉。当年,我很浅陋,以为陆羽著《茶经》,总是一个隐士,其实不是,他是中国第一个伟大的农民艺术家。
陆羽字鸿渐,他是无父无母的弃儿,真的“不知何许人也”。复州(湖北沔阳)竟陵僧积公收留他,抚养在寺中,自幼叫他做些扫寺地、洁僧厕、践泥汗墙的贱务,还叫他牧三十只牛。客人来了,他就扫叶烹茶奉客。他听着和尚念经,也就慢慢识些字,会看书了。可是,他无钱买纸,只好以竹画牛背为字。有一回,他向一位读书人请教,那人送他一篇张衡《两都赋》,他实在念不下去,只好呆呆地看着,喃喃作音,好似诵读。这个可怜的小和尚,样子既难看,又带着口吃的毛病;积公要他走向佛门,他却驰骛外道。师徒争辩了好几回,积公发怒了,把他关在寺中,专做砍柴的苦工,派寺中和尚看着他。他一面做工,一面心记文字,灰心木立,过日不动手。那和尚说他懒惰,鞭他,骂他。他呜咽流泪,那和尚又怪他记仇在心,又鞭他的背,打得那竹条都断了。这么一来,他便决意出走了。
这位小和尚,离开那礼佛诵经的小天地,跳向出将入相的花花世界。他投奔一位替皇家演戏的伶工,那时,那位三郎皇帝是个大戏迷,朝野伶工结党引类,颇有声势(伶党在晚唐是件大事,也是一个和政治有关的集团)。陆羽读书虽不多,自己虽不会演唱,却有戏剧创作、导演天才。他就替那位伶工编写了三本参军戏,自为伶正,弄木人、假吏、藏珠之戏。有一回,宜昌有一场大宴会,邑吏找他做总导演(伶正之师),演出非常精彩。那时河南尹李齐物也在场,大为赞许,收他做弟子,教以诗歌,这才完成了他的文艺修养。那几年,崔国辅出守竟陵郡,陆羽出入门庭,游处三年,他的戏剧修养也已成熟了,那时,还只有二十七八岁。襄阳太守李憕送他一匹白驴、一头乌犁牛,卢黄门侍郎送他一部《文槐书函》,那时,他已经成为文士的宠儿了。他可以进入宫中,做过唐明皇的导演,可是,“渔阳鼙鼓动地来”,明皇西奔,他就逃难到江南来,隐居乌程杼山妙喜寺,和当时的文士颜真卿、张志和、皇甫湜、萧存辈都有亲密往还,而一代高僧皎然乃是他的至交。于是,积公当年只怕他慕了外道,而今他周历繁华,备经世变,官场本是戏场,他还真返璞,有出世之想。(陆羽曾著《教坊录》,记宫中伶工生活;又作《四愁诗》《天之未明赋》,感激之时,行哭涕泗。)
陆羽三十以后,过游方僧生活。游踪所及,品评天下名泉,许无锡惠泉为天下第一泉,济南趵突泉为天下第二泉,杭州龙井虎跑泉为天下第三泉。有好泉才有好茶,有好茶才显得好泉,那横街上的陆羽茶室,说来说去,就缺少一个“天下第四泉”。
泉水既已停当,才摊得开陆羽《茶经》。若问茶山寺的陆羽泉是天下第几泉,这话也很难作答,因为我说那无名泉是天下第一泉,陆羽也压不到第二去的。评品好茶,一般人脱口而出,说是“龙井”;这只是现代人的想法。宋欧阳修说:“两浙之茶,日铸第一。”王龟龄说:“龙山瑞草,日铸雪芽。”前人就有前人的看法。那位喝茶专家张宗子,他找了一批徽州佬,到日铸,扚法、掐法、挪法、撒法、扇法、炒法、焙法、藏法,一如松萝。他用别的泉水泡了,香气不出,用禊泉来泡,只是一小罐,香又太浓郁。他就加了茉莉,再三较量,用敞口瓷瓯淡放之,候其冷,旋以滚汤冲泻之,色如竹箨方解,绿粉初匀。他称之为兰雪,与松萝并驾。松萝乃是皖南名茶,犹今人之称龙井也。前几年,我们游庐山,买了云雾茶;这又是晋唐人们赞许的上品好茶,无论黄山云雾或庐山云雾,这“云雾”二字正是好茶的自然条件。
世间的极品好茶,陆羽当年隐居赣东,不知可曾喝到过?他那时期,怕的这两株名茶还未出生。其地在闽北建阳武夷山,我曾到过那儿,却不曾喝过。我相信香港三百多万善男善女中,喝过那株名茶的,不会超过五个人。从武夷宫入山,远远看见的悬崖,那儿是古代方外人修道之士,崖上有茶树老幼两株。层崖泉水浥汪,茶树赖以荣长。孟春抽芽,崇安县府派兵守护。及时采摘焙制,约可得一斤上下,这都是贡品;大概林森任主席时,可得二两,陈仪省主席可得二两,蒋委员长可能得四两,崇安县长可留二两,刹中方丈可得二两。这便是有名的大红袍。我看陆羽生在现代,也不会有他的份儿的。有人喝过方丈的大红袍,说:方丈出一小瓶,启塞有幽香出,以银匙调茶末四匙,细如粉;水初沸,纹起若蟹眼,即注于盏,裹以巾,约三分钟,去巾,又二分钟,启盖,清芬四溢,注茶于杯,饮之,先苦而后甘,香浓味郁,齿舌生津。他的感受如此。
我到了武夷山,喝不到大红袍,心中毫无怅惘之意。有一回,上龙门(这是黄大仙修道的龙门,不是洛阳的龙门,也不是山西的龙门),山中农妇烹苦丁茶相饷,叶粗大如大瓜片(茶名),其味清甜,有如仙露。又有一回,从南涧回新登,也在山冈上喝了苦丁茶,比之云雾、龙井,不知该放在什么品等,但我一生感受,却以这两回为最深刻。周作人先生五十自寿诗:“且到寒斋吃苦茶”,若是“苦丁茶”的话,那真是一种享受了。
东南各地,到处都有好茶。前几年,碧螺春初到香港,并不为海外人士所赏识。这是上品名茶,品质还在龙井之上,我住苏州拙政园时,一直就喝这种本色的茶叶。(龙井的绿叶乃是用青叶榨汁染成的,并非本色。)潮州人喝的铁观音,福州的双熏,都不错。只有祁门红茶,虽为洋人所喜爱,和我一直无缘。这一方面,我乃是陆羽的门徒。
清泉佳茗的条件具足了,余下来的“东风”是“茶具”。好的茶具,不是玻璃,不是浮梁瓷器,而是宜兴紫砂壶,要积古百年旧紫壶,才把好茶好泉的色、香、味都发挥出来。
古今谈茶的,实在只是谈泉水,陆羽茶室的老板,只能皱眉叹气,因为茶室老板所想的和陆羽所说的完全两件事。平心而论,陆羽茶室的龙井,还比较过得去;至于铁观音,那就比潮州馆子差得远了(红茶加糖加柠檬,那就根本不是吃茶,不在谈茶之列)。张宗子笑那些俗人(当然也有雅士在内),会说“浓热满三字尽茶理,陆羽经可烧也”的蠢话;他的朋友赵介臣,喝久了张家的茶,才知道“家下水实进口不得,须还我口去”。这都是趣事。我有一位女生朋友,她笑我不喝咖啡,又说:“茶会有什么两样?解渴就是了。”我一言不发,过了一年多,她忽然对我说:“茶自有好坏,我家的茶,实在喝不得。”
“茶”并非自古有之,不过晋唐以后,士大夫讲究茶道的,颇有其人。唐赵璘《因话录》,记他的父亲性尤嗜茶,能自煎,对人说:“茶须缓火炙,活水煎。”所以,宋苏东坡有“活水还须缓火煎”之句。何谓活水?李时珍说:“活水者大而江河,小而溪涧,皆流水也。其外动而性静,其质柔而气刚,与湖泽陂塘之止水不同。”香港的水,都是止水,不管怎么消毒,用以煮茶,总是差一大截。陆羽的头等功夫是品泉,虽是天下第一、第二,难以为据,他所品的惠山泉、趵突泉、虎跑泉,以及茶山寺的陆羽泉都是活水。他做小和尚时期,就是扫叶拾枝煮水,在火候上最有功夫,这才够得上著《茶经》的。
考究茶道的,自有千千万万入迷成瘾的,在笔下写得妙的倒以张宗子为第一(明末清初,浙江绍兴人)。他的友人指引他到南京桃叶渡去找闵老子讨茶喝。那老人推三阻四,他就一味耐着性子赖在那儿。闵老子终于自起当炉,烹茶给他喝。他辨别得出所烹的是阆苑制法的罗岕茶,辨别得出远来的惠泉,辨别得出罗岕的秋采与春茶,闵老子许他为生平所遇见精于茶道的人。这位茶迷,他曾在千里外从无锡运了泉水过江,被萧山脚夫笑为傻瓜;也曾发现了王羲之的禊泉以及阳和岭玉带泉,为士流所赞叹。他确乎分别得出是谁家谁家的井水,于会稽陶溪、萧山北干、杭州虎跑那些名泉以外说出短长来。
当然,我不是陆羽的信徒,也不想做闵老子的知己。有人问我:泉水怎样才是好的?我说:“一个甜字足以尽之。”湖北的兰溪,我未到过,昨读苏东坡的《东坡志林》,才知道黄州的兰溪,也叫沙湖,苏氏有《游沙湖小记》。他说他们同游清泉寺,寺在蕲水郭门外二里许,有王逸少(即王羲之)洗笔泉,水极甘,下临兰溪。可见我说的一个甜字,并不很错。我的外家,在刘源,其祖先移居其地,本名桃源,也是桃花源之意。我到外家去,老实不客气,请舅母她们,溪水泡茶莫放糖(外家对我特别客气,总是泡茶加白糖的)。他们问我为什么,我说:溪泉实在够甜了。
二十年前,我曾在刘源村南二里许,买了一口井,井泉之甘美,我以为在虎跑、惠泉之上,只是陆羽、张宗子踪迹未到,有如浣纱溪上的西施。
桃花源
举世无双芦笛岩,
彩云宫阙久沉埋。
元和墨迹今犹在,
嘉定题诗句亦佳。
梦入太虚皆幻境,
神游仙苑拥裙钗。
天开洞府自奇巧,
炼石何须问女娲。
——《芦笛岩新洞》
友人S君,昨从桂林东来,谈及桂林市区西北所发现的芦笛岩新洞,比之为“桃花源”。桂林的七星岩,早已驰名远近,芦笛岩风光绮丽,还在七星岩之上。从洞内的墨笔题字,推知唐代已有了游人。明末清初,兵乱迭起,当地人士找到了这么一个避难的所在,便用石块堵塞了洞口,因此,见后欲往,迷不复得路。直到前几年,才被偶然发现,经过了整理,成为桂林新胜境。
“桃源”的传说,一直代表着我国士大夫超现实的美梦。其地“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这些描述,就是根据东晋大诗人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而来的。唐代大诗人王维,他就本着这一美梦写了《桃源行》(新乐府)。过去有很长一段时期,有人把这一故事附会到湘西桃源,凿指那是武陵人到过的仙境。其实,这位庐山山边诗人,他一生足迹并没到过湘西,或许不知道有桃源其地。与他同时的刘敬叔在《异苑》中说:“元嘉初,武溪蛮人,射鹿,逐入石穴,才容人,蛮人入穴,见其旁有梯,因上梯,豁然开朗,桑果蔚然;行人翱翔,亦不以为怪。此蛮于路斫树为记,其后茫然,无复仿佛。”这可能就是《桃花源记》的雏形。王维《桃源行》说:“初因避地去人间,及至成仙遂不还。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他接受神仙的观念,比陶渊明的避世说法更进一步了(《桃花源记》,《太平御览》列入地仙道部)。
抗战第二年(1938年)夏初,我从徐州西行,到了洛阳。有一天,我们访问了黄河南岸的孟津(武王伐纣,大会诸侯的所在)。途经桃林,友人W君对我说:“这才是真实的桃花源。”W君治史,他和陶渊明都是栗里人,熟于掌故,和我谈得很多,我也提出了许多论据。陶渊明,他是东晋初年那位荆州系大军阀陶侃的孙子,当时,扬州系将领和荆州系争霸,实权一直在荆州系将领手中。其间名将有檀道济、桓温、刘裕,都是纵横南北,立下汗马功劳的。桓温、刘裕挥师北征,到过洛阳,西入秦关。那些荆州系军官北征归来,和陶渊明(老长官的儿孙)谈起一路所见景物。北方的士庶,有举族人山避乱的,得山谷之胜,与外间隔绝,不问理乱。这些传说,引起了他的感兴,乃和神仙的幻想结合起来,写成了《桃花源记》,此中就留着避世避地的超现实的美梦。
刘义庆《幽明录》:“汉明帝永平五年,剡县刘晨、阮肇共入天台山取谷皮,迷不得返。……(见)溪边有二女子,姿质妙绝”,遂与二女交接,住半年,天气常如二三月,晨、肇“求归甚苦”。既归之后,“亲旧零落,邑屋改异”。我们看来,正是二千年前的东方李迫大梦呢。——《李迫大梦》,美国小说家欧文的小说。
不管真实的桃花源在湘西还是在洛阳,“桃花源”的美梦,总是活在古今文士心头,因此,芦笛岩的发现,也就让大家想起了“桃花源”。我奔驰南北,也时时会走到如桃花源这样的境地。有一回,我从赣南北行,到了宁都。站在旅店阶沿上,抬头便看见西北角上的隆然高冈,店伙告诉我们,那便是有名的翠微山。山离城不过五华里,近得很。我知道明末清初,宁都魏禧兄弟易堂九子,激于民族观念,隐居翠微峰,不肯仕清。——可看《翠微峰记》。那天早晨,我一股子劲要上翠微峰去,吃了早餐便动身,以为往返十华里,午间便可回城。一到峰下,才明白我的想法完全错误:一则从峰脚到冈顶,只有一道三尺宽的石峡可通。石峡两壁,虽有凹处可踏脚,却非脱了皮鞋,换上草鞋,就挨不了那二三十丈高的峡道(登涉身倦,可靠在峡壁上小休)。二则离城虽只有五华里,上到了峰冈,却有十多华里的深广,一往一来,总得大半天挨辛苦。二三十丈的峡壁,自比“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够刺激,愈上愈陡,俯视不觉心惊。一上到了冈顶,一片平原,有小溪旷原,清流溅溅,森木茂美。这真是理想的桃花源;当年魏氏兄弟结庐于此,就在峰原上耕种,可以谋几家人的温饱。假使陶渊明知道有这样的胜地,那位刘子骥一定跟着上翠微峰去了。
不过,文士们的美梦也容易破灭的。魏家的隐居生活,一直成为宁都人的里巷佳话,他们或许忘记了三百年前的志士,都是躬亲耕作的。到了1932年,红军到了宁都,城中富商豪绅,便师法易堂九子的法门,上翠微峰去隐居了。他们在峰的东南角上架起了滑车,把牛羊猪鸡以及耕种工具都搬了上去;各家都在峰顶造起了自己的房子,还搬上了三年的粮食,作久居之计。搬上峰去,据说有二百多家,约有一千上下人口。在那样逃世的安排中,他们当然没想到劳动力以及耕稼的方法。这些在城市里生长的老爷、太太、小姐、少爷们,都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不知道如何稼穑的废物,他们都带了足够的金银宝贝,却缺乏生产的能力。他们准备了三年粮食,红军很幽默,就让他们在峰顶上挨了四年,除了三位裹了棉被从峰沿滚下山去的,在南昌活着,其余千把人,都成为翠微峰的伯夷、叔齐了。
他们因为不懂得耕种,第二年就开始吃谷种了;老爷太太们平日享受惯了的,第一年把家畜家禽吃光。那位到南昌去请援的“志士”,他就吃过煮了的皮鞋汤。卓别林在《淘金记》中的场面,他们都经历过了。那位“志士”谈他的饥饿经验,倒是一篇很妙的小说。饿到第七天就是头重脚轻,一晃就是满眼的星,尽是作恶,流苦水。要是没水喝,他们也早完蛋了。
翠微峰那一幕戏,演完了以后,宁都人流传着挖藏的美梦,宁都的财富既已全部搬到峰顶,总该处处都是金银财宝。可是一片平芜,也找不到财宝的踪迹。到如今,只有那破败的魏公祠,还有着断墙,冈原间也有几处白骨,其他只有传奇流传着。真实的“桃花源”,便是如此。
在文人的美梦之中,生存自有着他们的必要条件;一触到现实问题,那美丽的肥皂泡便破灭了。最合桃花源的理想条件的,我所到过的,莫如瑞金(红军曾经在那儿建立红都)。过了红都,经过几重山陵,便展开一片平原,贡水蜿蜒其间,够上生存的基本条件。可是,缺少了食盐,当闽赣边境被隔绝时,便影响士兵民众的健康。那成千在翠微峰上做梦的逃世人,一到了缺少食盐时期,也就浑身无力,连手都举不起来了。因此,文人所设想的率妻子邑人来此,不复出,遂与外人隔绝的生活,实在是不可能的。
我们可以相信,过去几千年间,确乎存在过的“桃花源”境界,乃是过着与人间半隔绝的生活(易堂九子在翠微峰下隐居讲学,也只是半隔绝生活),也就因为世变频仍。历代文士,乐于叙记桃花源型的生活,最主要的一点,他们和现实政治的距离越远,越合上他们的理想。清刘献廷《广阳杂记》载:
广东韶州府乳源县,有地曰梅花,潦水峻险,不与外通。居人数百千家,有张、邓二老为之主,皆听其指挥。二老明季诸生,鼎革后不剃发,据险自守,官不得入,而租赋输纳不缺。追呼者山下遥呼之,追租而下,如数不少欠。平西之变,胡国柱过乳源,二老以野服见。事定后,二老已死矣。众以地归朝廷,朝廷以其地建置花县,属广州府。今人所谓梅花洞者,即其地矣,产良马。
这样的桃花源,最合明末遗老的口吻。
又如,黄宗羲(梨洲,浙江余姚人,明末清初大儒)作《两异人传》,说在那大动乱时期,鸿飞冥冥,避地之善者,只有入海的诸士奇和上雁荡山的徐某。他说:“温州雁荡山,其上有岩五七区,雁往来其间,因此得名。”黄氏也曾到过那儿,可是欲登其顶,问途而不可得。他听说那位徐姓志士,约其宗族数十人,携牛、羊、鸡、狗、蔬、果之种,耕织之具,资生所需者毕备。攀援而上,剪茅架屋数十间,随塞来路,去之数十年,其亲友莫能得其音尘,不知其生死何如也。这种办法,和魏氏兄弟的隐居翠微峰,十分相近,黄氏便颂其高风。(全祖望《鲒埼亭集》记邵得鲁事,说:邵得鲁,余姚人。“国难大作,……削发为头陀……一日忽入绝谷,不知所向。方茫然求故道不可得,俄而峰回路转,梧桐松竹甚盛,有鸡犬声。趋就之,只一家,中有幅巾者出曰:‘客从何来?’则语之以宅里。笑曰:‘我亦姚人也,避世居此……仆固孙公硕肤监军陈从之者也。孙公死海上,吾无所依,来此山中,未尝与世上人接也。’因相顾而叹曰:‘是真桃源矣’!”)
抗战初期,军部高级指挥,从皖南移到上饶。一日,忽见有古道士装乡人在街上闲逛。他那事事新奇的神情,引起了军方注意,以为是朝鲜人。后来,才知道他们都是封禁山山农,一年难得入城的。封禁山在崇安铅山之东,浦城广丰以西,铜塘山箐险阻数百里,那才是真正的桃花源。毛泽东氏有《如梦令·元旦》词云:
宁化、清流、归化,路隘林深苔滑。
今日向何方?直指武夷山下。
山下,山下,风展红旗如画!
封禁山
抗战初期,武汉会战终了,我便从南昌到了上饶。那时,东南军事中心,还不曾从皖南移到赣东,这一山城,可以说是道地的山谷地区,虽说变成了浙赣线重要车站,还是十分质朴的。我在那儿住了一些时日,从本地人口中,知道有所谓封禁山。(我初以为是风景山。)说是八里封禁山,有如世外桃源。封禁山,究竟怎么一种情况?朋友们也都不曾到过。后来,我看了俞正燮的《癸巳存稿》(俞氏字理初,安徽黟县人,清初博学通儒),有一篇《封禁山说》,倒把我所要知道的,都告诉我了。俞氏说:
陕西封禁山为终南里山,绵亘八百余里,地界岐山、凤翔、郿、武功、盩厔、鄠、咸宁、长安、蓝田九县,分段管理,谓之老林,向例封禁。其中子午谷一道亦封禁。乾隆四十年间,以金川军报开此道,较旧驿为近。嘉庆四年十月,议开山内地,斫伐老林,垦田设营。五年四月,于五朗厅地方立宁陕镇,设总兵,置墩汛,老林量渐斫伐,地亩拨给流民,其幽仄险峻,人迹罕到之区,查明封禁。
原来封禁山乃是原始山林区,有如黑龙江和吉林的北大荒,海南岛的五指山以及台湾的阿里山,都是封禁山。
江西的封禁山,据俞氏说:宋代从现在铅山分水关置驿,直通崇安,又从现在的广丰、柘阳关置驿,直达浦城,又在崇安铅山之东、浦城广丰之西,空弃铜塘山箐险阻地数百里,乃是封禁山。到了抗战初期,铅山通崇安,广丰通浦城,都已修建了公路,已非封禁之地。只是从上饶远望,那一片崇山峻岭,还是箐险阻地,仍是封禁山。史载明正统时,处州贼叶宗榴据之,总兵戚继光讨平之,遂禁冶,设隘,置汛戍,其地曰铜塘,曰张湾,隘曰枫林隘。万历时,议开冶,守土者奏止之。(为了这一带有铁矿,因此便于冶铸。)清顺治初,山贼杨文窜入山,奸民请采木植于风景山。十年,江西巡抚蔡士英,查风景山亦作封景山,乃封禁,奏请复加封禁。康熙五十九年搜查山中,并无藏匪。雍正三年江西巡抚奏封禁山事宜,上谕云:“若当开,则不得因循。当禁,则不宜依违。”可是几百年来,还是一直在半开半封之中。所谓“山贼”其实便是反抗当局的山中民众,这是游击队的根据地。方志敏发动社会革命,也曾往来其间的。
抗战长期化,山中所产竹木果实,都是重要物资,山农收入大增。可是他们绝少入城,所谓物质文明,如电灯电话,在他们心目中自是奇闻。有一回,宪兵队抓住了一位服装古朴的农人,看他沿街游荡,到处探头探脑,而语言又不相通。检查他的衣袋,满装着银票、现洋,初以为日本间谍。后来查知究竟,才知道是封禁山山农。这一消息,等到我听到了,想找他来谈,他已经回封禁山去了。
我初以为朱熹和辛稼轩,该到过封禁山,原来他们往来闽、赣、皖各地,都是走通道(官路),不走捷径的。说起来,还是俞正燮比他们更博通些。我也深恨没到过封禁山!
三访牡丹亭
看了南国剧团的《牡丹亭·还魂记》回来,又听了白云鹏的《拾画》《叫画》,此刻(香港)电台上正在广播上海昆剧团的《游园惊梦》。旧梦重叠,往事堪拾,因作《三访牡丹亭》。这个小题,有人或许以为我三看《牡丹亭》;《牡丹亭》何止三看,十看都不止呢!我说的是和《牡丹亭》有关的几件小事。
《红楼梦》第二十三回,黛玉刚走到梨香院墙角外,只听得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偶然两句吹到耳朵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道:“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步侧耳细听。又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再听时,恰唱道:“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汤若士的《牡丹亭》就这么感动人心。
二十五年前的一个冬天,我和珂云,翻过了武夷山,沿盱水经南城、金溪到了临川,住在西大街的一家旅寓中。西大街的一端,接上了若士路,汤氏生前作曲的玉茗堂,遗迹犹存。我们徘徊于玉茗堂前,缅怀汤氏生平盛事,无限低回。眼前的玉茗堂,乃是清康熙年间,抚州(即临川)通判陆辂,就汤氏玉茗堂旧址重建的。落成之日,太守以下各郡僚属及郡中名士参加盛会,由吴伶演《牡丹亭传奇》,与会名士,赋诗记盛。南曲全盛时代的情况,一一如在眼前。
《牡丹亭》中那位杜丽娘,梦中看见了赠她一枝柳条的柳生,就此相思成病。她死后葬在梅花树下。其后柳生到来了,丽娘之魂,又和他一见如故,乃复起死回生,结为夫妇。事本传奇,乃理之所必无,而情之所必有,千古女子,都为之颠倒不已。当时,有娄江女子俞二娘,年十七,病床中,爱读《牡丹亭》,终于断肠委顿以死。汤氏哀之,赋诗以悼之云。又有杭州女伶商小玲,以演《牡丹亭》为其最得意的身手,她自己为了失恋所苦,一日演《牡丹亭·寻梦》一出,便死在戏台上。还有一位内江的小姐,读了《牡丹亭》,深喜汤氏是一个多情的人,一心一意想嫁给他,等到她看见了汤氏本人,已是一位白发皤然的老翁,一阵绝望,便投水而死了。
汤若士,生在明嘉靖万历年间,这位大戏曲家,恰和英国大戏剧家莎士比亚同时,也是东西文化史上的佳话。他的“玉茗堂四梦”,《牡丹亭》(即《还魂记》)为最,《邯郸记》《南柯记》次之。《牡丹亭》故事,虽有所本;铺叙曲写,出自他的匠心。写少女怀春情怀,细腻曲折,打入每个少女心坎,此所以永垂不朽也。
我到临川的第三天,军部朋友邀我演讲,我便在玉茗堂前讲《春香闹学》。汤若士的思想,本来受王阳明弟子王艮这一派的影响,但他是脱出了宋明理学家的“唯理观”而入于唯情主义。他的才华,在八股经义文外另开一派,在词曲中散发了光芒。那位老儒陈最良,便代表理学的一面,他就借春香的口来问“窈窕淑女,君子为什么要好好去求”的人情问题。《牡丹亭》证明了汤氏所说“诸公所谈者理,吾之所谈者情,各有千秋,不必相溷”的微义。
1942年秋,我应邀访旧友于赣南大庾(梅岭北)。大庾原是粤赣往来必经的冲要之地。(古代东南人士,有事于岭南的,也都经赣江,上梅岭;王勃作《宴滕王阁饯别序》,也就是随着他的父亲,经南昌碰上那一盛会的。)可是,行色匆匆,很少驻足。那回留大庾三天,住在县署。友人对我说:“此《牡丹亭》中杜丽娘游园惊梦,柳梦梅拾画叫画之所也。”我漫然应之,也不做肯定的说法。大庾景物本来不错,现代的大庾,给稀有的钨矿,点缀得更是富庶;但,大庾县署的小园,和《牡丹亭》中的杜家花园,总差那么一截似的。
我回到了赣州,重新把《牡丹亭》看了一遍,且看汤若士,他自己究竟如何交代的?他在题词中说:
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传杜太守事者,仿佛晋武都守李仲文,广州守冯孝将儿女事,予稍为更而演之。至于杜守收考柳生,亦如汉睢阳王收考谈生也。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
这就是说,世人不必拘泥于事迹的如何演变,他所启示的乃是“情之所钟,金石为开”的精神,也就是莎士比亚在《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主旨。
那位娄江女子俞二娘,秀慧能文辞,酷嗜《牡丹亭》,幽思其韵,有痛于本词者,十七岁惋愤而死。汤若士许为知己,有《哭娄江女子》诗云:“画烛摇金阁,真珠泣绣窗。如何伤此曲,偏只在娄江。何自为情死?悲伤必有神。一时文字业,天下有心人。”王宇泰云:“情之于人甚哉!”此语得之。
清焦循(经学名家,江苏扬州人)《剧说》卷二云:“明人南曲多本元人杂剧,如《杀狗》《八义》之类,则直用其事。《玉茗》之《还魂记》,亦本《碧桃花》《倩女离魂》而为之者也。又《睽车志》载,士人寓三衢佛寺,有女子与合,其后发棺复生,遁去,达书于父母,父以涉怪,忌见之。柳生、杜女始末全与此合,知玉茗四梦皆非空撰,而有所本也。”《聊斋》所述聂小倩与宁采臣事,也是鬼合复生,如杜丽娘,这也是一往情深的幻设之境。当然,汤若士的伟大处,本不在有无出处,而凿指牡丹亭在大庾,或在衢州,都近于刻舟求剑。吴梅(当代戏曲家)《四梦传奇总跋》云:“明之中叶,士大夫好谈性理,而为矫饰。科第利禄之见,深入骨髓。若士一切鄙弃,故假曼倩诙谐,东坡笑骂,为色庄中热者下一针砭。其自言曰:‘他人言性我言情。’又曰:‘人间何处说相思,我辈钟情似此。’盖惟有至情,可以超生死,忘物我,通真幻,而永无消灭。否则形骸且虚,何论勋业;仙佛皆妄,况在富贵。”可谓若士身后的知己!
我既于抗战初期,到了汤若士写作《牡丹亭》的玉茗堂,(《临川志》:沙井巷后有玉茗堂,即陆辂复构玉茗祠处。府署西原有玉茗亭,亭前种玉茗花,大如山茶而色白,黄心绿蕊,人以比之琼花。)又在南安(大庾)看了传说中的牡丹亭。胜利之初,从赣东急行,到了杭州,卧病湖滨,病稍愈,便泛舟重访孤山,系舟北麓,在冯小青墓前徘徊久之,这位痴情女子,一直是传奇人物,在传说中,她也是玉茗堂的知音。
蒋瑞藻小说考证续编《疗妒羹》(这是以冯小青为中心的剧曲),引花朝生笔记,云:“女史冯元元,字小青,广陵人。母为女塾师,小青自幼娴习翰墨,年十六,嫁杭州冯生为妾(小青本不姓冯,传说很多,待考)。生固伧父,妻更悍如。小青曲意下之,终不解。后居孤山别业,小青深自敛战。生妻有戚属某夫人,才而贤,尝从小青学弈,怜之,劝他适。小青曰:‘我命自薄,他适何益?’夫人重其行,谓曰:‘子信如是,吾不子强(勉强之意),虽然,其自爱。即旦夕所须,第告我。’相顾泣下,后夫人从宦远方,小青益复亡聊,未几感疾卒。自归生至卒,凡二年。妻取其遗像及所著书,悉焚之。”小青的身世,就是这么凄绝可怜的。她的遗诗,有二绝句云:
稽首慈云大士前,
莫生西土莫生天。
愿为一滴杨枝水,
洒作人间并蒂莲。
冷雨幽窗不可听,
挑灯闲看牡丹亭。
人间亦有痴于我,
岂独伤心是小青。
这两首绝句,也就传诵千古。
小青故事,大概有这么一段影子,文士加以附会敷衍,乃成为西湖佳话。清初女画家顾横波曾替小青摹像,顾氏的丈夫龚鼎孳有《追和小青》天仙子词二首:
剑戟横排脂粉塞,鸾凤死偿鸡鹜债。剪红一寸石榴刀,金翠冢,埋香快,白蝶柴烟莲露界。
才子单传鹦鹉派,碎玉犹存兰蕙概。人间薄福是聪明,怜也在,憎也在,彩笑难容双锦带。
这词不仅是和了小青韵,也是为了小青而作的,怜才悲遇,溢乎言表。小青死后,明清之际,有吴炳的《疗妒羹》、朱京藩的《风流院》、徐野君的《春波影》、陈季方的《情生文》,清中叶有无名氏的《西湖雪》,清末有张道的《梅花梦》(杂剧和传奇),民初有冯春航的《冯小青》,南北诸子,歌咏不绝。天下女子饮恨有如小青者乎?她也可以和杜丽娘同垂不朽了。
小青本有其墓,那是不错的。和她同时的华亭李雯曾作《仿佛行》,那时陈子龙(卧子)亦在座,也写了《仿佛行》,中有句曰:“窈碧凝眸孤影通,啼魂无语黄昏路。”又云:“我曾洒酒松间墓,悲情遥断草连天。……忽如移我孤山下,咫尺风雨清秋天。”其意甚明,不过,小青墓后来被淹没了,所以清初诗人徐釚,有《载酒放鹤亭求小青墓不得》诗,云:“青青芳草瘗红颜,愁对双峰似翠环。多少西陵松柏路,销魂一半是孤山。”今日放鹤亭边的冯小青墓,不独不是道光年间重修的新坟,也不是卜拉木在清光绪年间重修的。这是冯春航、柳亚子诸氏所修的新坟。
赣南杂话
八境台
八境台在赣州东北城上,俯临章贡两水。宋代,江南西路虔州南康郡治赣县,因有虔州八境台之称。苏轼(东坡)曾赋《虔州八境图》诗,前有小序,云:
《南康八境图》者,太守孔君之所作也。(孔宗翰,登进士第,知虔州。)君既作石城,即其城上楼观台榭之所见,而作是图也。东望七闽,南望五岭,览群山之参差,俯章贡之奔流,云烟出没,草木蕃丽,邑屋相望,鸡犬之声相闻。观此图也,可以茫然而思,粲然而笑,慨然而叹矣。苏子曰:此南康之一境也,何从而八乎?所自观之者异也。且子不见夫日乎?其旦如盘,其中如珠,其夕如破璧,此岂三日也哉?苟知夫境之为八也,则凡寒暑、朝夕、雨旸、晦冥之异,坐作、行立、哀乐、喜怒之变,接于吾目而感于吾心者,有不可胜数者矣,岂特八乎?如知夫八之出乎一也,则夫四海之外,恢诡谲怪,《禹贡》之所书,邹衍之所谈,相如之所赋,虽至千万,未有不一者也。后之君子,必将有感于斯焉。
他借此发挥了境由心生的胜义。我们看到的八境台,已经不是孔氏所筑的旧台,也不是辛稼轩所看到的郁孤台,而是在赣州最具现代化的“洋楼”。上面既没有孔氏的遗迹,也没有苏诗辛词,只有吕洞宾的《仙迹图》,还有一副堆砌不十分工整的长联。据说这一摩登新台,乃是由于吕仙示圣,中了两回航空奖券的头奖,因而香火大盛。苏东坡那点诗意,在吕祖面前,也就化为烟尘了。
苏东坡那八首绝句,倒是我们所能体会的,也正如我们体会他的前后《赤壁赋》一般。诗云:
涛头寂寞打城还,
章贡台前暮霭寒。
倦客登临无限思,
孤云落日是长安。
白鹊楼前翠作堆,
萦云岭路若为开。
故人应在千山外,
不寄梅花远信来。
却从尘外望尘中,
无限楼台烟雨蒙。
山水照人迷向背,
只寻孤塔认西东。
回峰乱嶂郁参差,
云外高人世得知。
谁向空山弄明月,
山中木客解吟诗。
(余略)
有一天,我和同游朋友谈到吕祖点破世人黄粱梦的故事,我说:吕祖究竟叫我们觉悟呢?还是叫我们不觉悟呢?对着汤汤流水,不禁抚然。
“玉树琼花之室”
霜崖先生自谦务杂览,其实,见闻广,有识力,博稽中外,可谓通儒;并不像有些人那么“牙擦擦”,枵无所有的。不过博物君子,也真不容易,霜崖所以自谦者在此。前几天,他在《烟花三月下扬州》中说到扬州后土祠的琼花,他引用了南宋周密《齐东野语》的话,也以为琼花只有扬州那么一树了。《辞海》“琼花”条下也注明是珍异植物。形态与聚八仙大率相类,惟琼花之叶,柔而莹泽;花瓣厚,色淡黄,花蕊与花萼不结子而香云云。
我几次经过扬州,没在那儿停留过,因此没到后土庙看过琼花;但是,我看见过琼花不在扬州而在赣州。赣州的琼花,正是从扬州分种而来的,那是清初阮文达(元)的事。这树琼花,非常茂盛。琼花台后面,有一排房子,上有阮氏的匾额,题为“玉树琼花之室”。假如我的记忆不错的话,前些日子,从伦敦回北京,途经香港的宦乡先生,还是在这琼花室中诞生的。(鑫毅,他是贵州人,却生在赣州,长在汉口。)
琼花盛开时,赣州朋友特地邀我去欣赏一回;我一看就说:“我见过。”他们问我:“你到过扬州吗?”我说没有,他们说我一定认错了。我再抬头细看那匾额上的小注,才知道这是琼花,天下稀有的珍物,并不是我们认识的绣球花。其实,我说的并不错,《辞海》中所说的“聚八仙”“八仙花”,便是绣球花,花与叶完全相同,所不同者绣球花系草本,而琼花则是木本(藤木)。琼花如绿玉,略带淡黄,清香如梅花。二十年前,我先后旅居苏州,寄寓拙政园及网师园,那儿都有很茂美的绣球花,因此,见了琼花,如见故人。正如看见了木棉树以为草本棉花也。
昨晚,我写了这一段随笔;午夜,在床上翻看南宋周煇的《清波杂志》,他也说:“琼花海内无二本。唐人谓玉蕊花,乃比其色。许慎说文,琼乃赤玉,与花色不类。家海陵,海陵昔隶维扬,亦视为乡里。自幼游戏无双亭,未见其奇异处,不识者或认为聚八仙。”可作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