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尉一直等到天黑才出去,他要亲自去办那件事。派别的人去是很危险的,因为消息很快会传遍全城,何塞神父被允许到监狱里去办神功了。这件事最好连警察局长也别知道。一个人如果比自己上级办事更有效率,就应该对他怀着点戒心。中尉知道,这次他把神父抓回来,警察局长并不高兴。从局长的角度看,最好是叫神父成功地逃走。

走到何塞神父居住区的院子里,他感觉有十几只眼睛都在盯着他。孩子们已经聚在一起,准备等何塞神父一露面,就对他高声喊叫。中尉真后悔对神父的许诺,但是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遵守诺言。不论是勇气、真实或公正方面,哪怕有一点能够证明他代表的世界比那信奉天主的腐朽世界更为优越,就是一个胜利。

他的敲门声没有回应,他站在漆黑的院子里,倒好像正在呈递一份什么请愿书。过了一会儿,他再次敲门。这次门里边一个声音说:“等一会儿,等一会儿。”

何塞神父的脸从窗户的护栏后面露出来,问道:“谁在敲门?”他好像正在腿底下摸索什么东西。

“我是警察局中尉警官。”

“噢,”何塞神父尖叫了一声,“对不起。我的裤子。这么黑。”何塞神父好像在往上扯什么东西,不知是裤带还是吊带“啪”的一声断了。院子外边孩子们开始尖着嗓子喊叫:“何塞神父。何塞神父。”何塞神父把门开开。他不去看那些孩子,只是温和地唠叨着:“这些小鬼头!”

中尉说:“我要你到警察局去一趟。”

“我什么事也没做啊!我一直非常、非常小心。”

“何塞神父!”孩子们继续尖叫。

他哀求说:“如果是关于葬礼的事,我可以告诉你,你得到的消息不准确,那天我连经文也没念。”

“何塞神父!何塞神父!”

中尉转过身,向大门走了几步。他对趴在栅栏外面的一张张孩子的脸气冲冲地大声呵斥:“别吵啦。快回去睡觉。马上都给我走开,听见没有?”孩子们一个接一个都不见了。但是中尉刚一转身,他们立刻又向院子里张望。

何塞神父说:“这些孩子谁也拿他们没办法。”

一个女人的声音问:“你到哪儿去了,何塞?”

“我在这儿,亲爱的,是警察局的人。”

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白睡衣的女人像座小山似的向他们移过来。这里一过七点就无事可做了,中尉想,所以这个女人很早就穿上了睡衣,也许她已经上床了。他说:“你的丈夫,”他很得意地着重说出“丈夫”这个字,“得到警察局去一趟。”

“谁说要他去?”

“我说的。”

“他什么事也没做。”

“我刚才也这么说,亲爱的……”

“你别插嘴,叫他跟我说。”

“你们两个人都别叨叨了,”中尉说,“我要你到警察局去见一个人——一个神父,他要告解。”

“叫我听他告解?”

“是的,这儿没有别的人。”

“可怜的人。”何塞神父说。他的一对小红眼睛向外边扫视了一下,“可怜的人。”他不安地移动着两只脚,偷偷地很快向天空望了一眼。星星正在那上面运行着。

“你别去。”那个女人说。

“这不是违背法律吗?”何塞神父问道。

“违法不违法不用你关心。”

“不用我们操心,是吗?”女人说,“我把你看透了。你不想放过我丈夫,现在又想叫他上你的圈套。我知道你的诡计,你教唆别人找他去念经——他是个软心肠的人。但是你可别忘了,他是领取政府养老金的。”

中尉语气和缓地说:“这个神父——几年来他一直暗中工作,替你们教会干事。我们把他抓住了。不用说,明天就要执行枪决。他不是个坏人,我已经答应他明天他可以见到你。他似乎觉得这样对他有好处。”

“我认识这个人,”那个女人打断中尉的话说,“是个醉鬼,不是个规规矩矩的神父。”

“可怜得很,”何塞神父说,“有一次还想藏在我们这儿。”

“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中尉说,“这件事不会叫别人知道。”

“不叫别人知道?”妇人咯咯地笑起来,“那怎么可能,马上就传遍全城了。看看那些孩子,他们一天到晚盯着何塞。”她唠唠叨叨地说下去,“一开了头就没完了,谁都要来找他告解。早晚有一天传到总督耳朵里,他就连养老金也拿不到了。”

“亲爱的,”何塞说,“也许这是我的职责……”

“你已经不是神父了,”妇人说,“你是我丈夫。”她说了一句粗话,“现在这是你的职责。”

中尉听着这两个人拌嘴既感到满足,又暗怀讥嘲,仿佛又重新发现往昔的信仰了。他说:“我不能等着你们老这样争论下去。你跟不跟我走一趟?”

“他不能强迫你去。”妇人说。

“亲爱的,只不过……嗯……我是一个神父。”

“神父,”妇人又咯咯笑起来,“你是神父!”她笑得前仰后合,惹得门外看热闹的小孩也嘻嘻笑起来。何塞神父用手指掩住眼睛,好像害了眼病。他拦阻自己的老婆说:“亲爱的……”可是那女人却止不住声。

“你去不去?”

何塞神父做了个绝望的手势,好像在说,他既然已经这样自暴自弃,再表现一次懦弱又有什么?他说:“我想,我不可能去。”

“好吧。”中尉说。他倏地转过身——他不能再浪费时间乞求别人怜悯了。何塞神父在他背后哀求说:“告诉他我会祈祷的。”孩子们胆子大了起来,其中一个大声喊:“快上床吧,何塞。”中尉笑了笑,但他笑得很勉强,声音也不大,被淹没在把何塞神父围起来的一片哄笑里。这笑声一直冲到天空排列有序的群星中间,这些星星的名字何塞神父一度记得很清楚。

中尉打开狱室的门,室内没有一点光亮。他小心翼翼地把身后的门关上,又把它锁住。他的一只手一直按在枪上,开口说:“他不肯来。”

黑暗中的一个弯腰弓背的小个子就是神父。神父正像个小孩在玩什么东西似的蹲在地上。“你是说……今天不来?”神父问。

“我是说,他不会来了。”

室内一时寂静无声,如果一刻不停的嗡嗡蚊鸣同硬壳虫撞到墙上的噼啪声响可以不计较的话。过了一会儿,神父说:“我想,他是害怕……”

“他老婆不叫他来。”

“可怜的家伙。”神父想用笑声掩饰一下,可是他的笑声却比哭更难听。他把头垂到双膝中间,看上去他已经把一切抛弃,而他自己也被人抛弃了。

中尉说:“我想我应该跟你交个底。你已经受了审判,被认为是有罪的。”

“连审判我,我也不能出庭?”

“出庭不出庭没有分别。”

“是的,没有分别,”神父沉默了一会儿,决定自己该采取什么态度。片刻以后,他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说:“我能不能问一下,什么时候……”

“明天。”中尉说得直截了当,叫他不由得一阵心寒。他的头又垂下来,黑暗中仿佛看到他正在咬自己的手指甲。

中尉说:“你这样一个人在黑夜中坐一宵不好,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移到一间大囚室去……”

“不,不用了。我愿意一个人待着。我还有不少事要做。”他好像得了重感冒,嗓子有些失音。他呜呜咽咽地说:“有很多很多事得好好想想。”

“我很愿意能替你做点儿什么,”中尉说,“我给你带来一点儿白兰地。”

“违法带给我的?”

“是的。”

“你太好了。”神父把一小瓶酒接过来,“我敢说,你不需要这个。我可是一直都非常怕痛。”

“我们早晚都会死的,”中尉说,“什么时候死对你并不重要。”

“你是个好人。你没有什么害怕的。”

“你的脑子里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中尉抱怨说,“有时候我觉得你是想争取我。”

“争取你什么?”

“噢,比如说,把你放走啊。要么就是叫我也相信神圣的天主教什么的……那是怎么回事?”

“宽恕一个人犯的罪。”

“你自己也不太相信,是不是?”

“不,我相信。”矮小的神父说。

“那你还发什么愁?”

“我不是一个无知的人,你知道。我做了什么,自己知道得一清二楚。我无法自己赦自己的罪。”

“要是何塞神父能来,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中尉等了很久才听到神父的回答,但就是听了回答他还是不了解。神父说:“另外一个人……会叫这件事更容易一些……”

“还有没有别的事我能替你做的?”

“没有了,没有什么事了。”

中尉重又把门打开,他的手又一次机械地放在手枪上。他的情绪低沉,好像觉得最后一个神父既然被他抓进监狱,他就再没有什么事需要去思索了。行动仿佛已经断了弦。再回顾当初那些奔波追捕的日子,那实在是非常快乐的,可惜现在那些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觉得生活再没有什么目的,生命已经没有意义了。“尽量睡一会儿吧。”他说。他的语调既痛苦又慈祥,因为无论如何他对这个虚弱无力的小人儿也恨不起来。

中尉正在关门的时候,听见一个惊恐的声音叫他:“中尉。”

“你有事吗?”

“你见没见过犯人被处决,像我这样的犯人。”

“见过。”

“痛苦的时间很长吗?”

“不长。一秒钟。”他粗暴地说,一边把门关上。他走过粉刷过白灰的院子,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神父同强盗的照片仍然在墙上贴着,他一把撕下来——再也用不着去捉拿了。这以后他坐在办公桌前头,脑袋枕在两只手上,精疲力竭地沉沉睡去。他做过梦,但后来什么都忘了,只记得梦中的笑声,一刻不停的笑声同一个他找不到的长长的通道。

神父坐在地板上,手里拿着白兰地酒瓶。没过一会儿,他就把瓶盖打开,把嘴伸到瓶嘴上。白兰地对他一点儿也没起作用,他喝的倒像是白水,他放下酒,开始低声作一般的告解。他说:“我犯过通奸罪。”这种形式化的语言毫无意义,就像报纸上的新闻用语一样。这样告解感觉不到他真的在悔罪。他又重新开始:“我和一个女人睡过觉。”这时他想象中的另外一个神父问他:“多少次?”“那个女人结了婚没有?”“没有。”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就又喝起白兰地来。

酒刚一沾舌头,他陡然又想起自己的那个孩子。她从耀眼的光亮中走进来,郁郁寡欢地仰着一张懂事的、愁苦的脸。神父说:“啊,主啊,帮帮她吧。把我罚进地狱去,我罪有应得,但是叫那个孩子永远活下去吧。”这本是他应该对世界上每个人怀有的爱,但他所有的忧惧和关怀却不公正地全部集中到那一个孩子身上。他哭泣起来,好像他眼睁睁看着孩子慢慢在水中沉溺,自己却忘了怎么游泳,只能束手无策地在岸边站着。他想:这是我对每一个人都该有的感情,随时随地都该有的感情,于是他转而去想那个混血儿,去想中尉,甚至一个他只在那人屋里坐了几分钟的牙科医生,他还想到香蕉种植庄园的那个小女孩。一长串面孔个个都想引起他的注意,但是它们想推开的却似乎是一扇不肯开启的沉重门扇。这些人不也都是在危险中吗?他开始祈祷说:“救救他们吧,主啊!”就在他这样祷告着的时候,他的思想就又回到站在垃圾堆旁边的那个孩子身上。他知道自己仍然是在为她一人祈祷。又一次失败。

过了一会儿,他重又开始:“我一直喝酒——不知道喝过多少次酒。我一次又一次忽略了我应尽的神职,我犯过骄傲和没有爱德之罪……”这些话又都成为程式化的语言,毫无内容。没有人聆听他告解使他的思想从语言转向事实。

他又喝了两口酒。因为肌肉痉挛他痛苦地站起身,走到门前。他从铁栏里面望着月光照耀下的炎热的庭院。警察睡在一张张吊床上,其中有一个睡不着觉懒洋洋地把吊床摇来摇去。四周一片寂静,静得有些出奇,就连别的狱室也一点声音都没有,这倒像整个世界都不想看见他被处决,所以机智地远远避开了。他摸着墙,走到狱室最靠里边的一个角落坐下,酒瓶放在两膝中间。他想:如果我是这样一个没用的人,没有用……过去艰苦无望的八年他觉得只是他履行神职的一种讽刺。他只送了几次圣体,听过几次告解,却永远给人树立了一个很坏的榜样。他想:如果我还有一个灵魂可以奉献出去,我就要说,看看我都做了些什么吧……人们为他而死,他们值得有一位圣人。为什么天主就没有想到给他们派来一位圣人?他为这些人感到不平,心头涌起一股苦涩的感觉。而何塞神父同他自己,他想,何塞神父同他算得了什么呢?他又对着瓶口喝了两口酒。他的脑子浮现出那些把他抛弃了的圣人的一张张冷漠的脸。

这天夜里,因为他独处一间囚室,所以比起上次囚禁时间过得特别慢。凌晨两点钟,一瓶酒已被他喝光,但也幸亏有这瓶酒,他才能睡了一会儿觉。因为恐惧,他直想呕吐,肚子疼,嘴干得要命。他开始大声自言自语,只是为了身边无法忍受的寂静。他痛苦不堪地抱怨着:“要想当圣人……这倒也没什么。”过了一会儿又说,“怎么知道疼痛只是一秒钟的事呢?一秒钟究竟是多久?”后来他把头轻轻在墙上磕碰,开始掉眼泪。他们给了何塞神父一个机会,但却从来没有给他任何机会。或许他们搞错了——只因为这么长的时间他一直逃避开。或许他们真的认为即使给他何塞神父那种机会,他也不肯接受。认为他不肯结婚,他太骄傲。或许如果他主动提出来,就不致被枪毙了。这样一个希望在他心里停滞了一会儿,他脑袋靠着墙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他坐在大教堂里高高的祭坛前一张喝咖啡的桌子前边。桌子上摆着六盘食物,他正狼吞虎咽地吃着。空中飘散着点燃的香火气,令他产生一种飘荡升腾的奇怪感觉。同梦中吃任何东西一样,食物一点儿味也没有,但他觉得吃完了这些东西以后就必定还能吃到最美味的食品。一个神父在祭坛前踱来踱去,一边走一边念弥撒经文,但是他并不理会,礼拜仪式似乎跟他已经无关。最后六盘东西都叫他吃完了,一个他看不到的人开始摇圣铃,做弥撒的神父跪下来举起圣体。但是他还是坐着没动。他在等待着,并不注意祭坛上的天主。仿佛那是别人的天主,与他无关。后来他盘子旁边的酒杯也被倒进葡萄酒。他抬头一看,原来是香蕉庄园的那个小女孩正在为他倒酒,女孩说:“这是我从我父亲屋子拿来的。”

“你不是偷来的吧?”

“不叫偷。”女孩吐音非常清楚地说。

神父说:“你太好了。我忘记咱们的联络信号了。你叫它什么?”

“莫尔斯电码。”

“对了,是叫莫尔斯。敲三下长的再敲一下短的。”接着信号马上就敲响了。站在圣坛边的神父敲,教堂里他看不到的教徒也跟着敲——三长一短,三长一短。他问:“这是什么信号?”

“一个信息。”孩子注视着他说,眼神显得那么严肃、负责,又充满兴趣。

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黎明了。刚刚醒过来的时候,他怀着很大希望,但他一看到监狱的院子,希望就消失得一干二净了。这是他要离开人世的早晨。他拿着那只空酒瓶蹲在地板上,开始回忆悔罪经文:“啊,主啊,我非常难过,祈求你赦免我犯的重罪……被钉上十字架……应该受你的可怕的惩罚。”他的头脑混乱,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些事,因为他和别人不同,不是在正常死亡前祈祷。他看见自己照在墙上的影子,那影子带着些惊诧,又显得可笑而卑微,不足挂齿。他多么愚蠢,当别人都一个个逃开时,他却认为自己很坚强,能够留下不走。他想:我这人太任性,另外也太无能了。我没有替任何人做过任何事,真还不如没有生到世界上来呢。他的父母都已经死了,过不了多久,他自己也不会有谁还记得了。也许这时候他并不害怕被罚入地狱了,甚至连死时的痛苦也置之度外了,他只感到一件事——对自己极其失望,因为他一事无成,只能空着手去见天主。在死前这一刻,他好像认为这些年如果想当圣人也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只需克制一下自己,再添加一点儿勇气就够了。他像是已经与幸福约好在某处会面,但因为只差几秒时间,就失之交臂了。一切都已到尽头,这时候他才知道,最重要的只有一件事——当个圣人。

[1] 比利亚(Francisco Villa, 1878—1923),一译“维亚”,墨西哥政治领袖,游击队领导人。在墨西哥北方山区活动,组织武装,称“北方师”,反对韦尔塔将军的独裁。1913年曾任奇瓦瓦州州长。

[2] 《圣经·新约》内有约翰一书(含5章)、约翰二书及约翰三书,此处数字14含义不详。

[3] 可能指美国第31任总统赫伯特·胡佛(1874—1964),也可能指前任美国联邦调查局局长J.艾德加·胡佛(1895—1972)。

[4] 拉丁文:主啊,我不配……主啊,我不配……

[5] 根据西方传说,百合花是夏娃被逐出伊甸园时忏悔的泪水滴落土中化成,基督教认为百合花象征着纯洁无邪,能洗涤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