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勒莫254,一八三六年七月二十二日。

我不是博物学家,我对希腊文晓得的也很有限;我到西西里旅行,主要目的不是来观察艾特纳的现象,也不是为我或者为别人,来解释古希腊作家说起的西西里的一切。255我首先追求游览的快乐;在这奇特的国家,这种快乐是大的。据说,它像非洲;但是,依我看来,完全确实的是,它只在强烈的激情上像意大利。我们很可以这样说西西里人:爱或者恨把他们一燃烧起来,不可能这个字对他们就不存在了。而恨,在这美丽的国家,永远不是由于银钱关系。

我注意到,在英吉利,特别在法兰西,人常常说起意大利激情,人在十六七世纪的意大利看见的疯狂激情。在我们今天,在由于模仿法兰西风俗和巴黎或者伦敦的时髦行动方式而受损害的各阶级中间,这种美丽的激情死了,完全死了。

我明白,大家可以说,从查理五世时代(一五三〇年)起,那不勒斯、佛罗伦萨,甚至罗马,有一点在模仿西班牙风俗。任何配称为人的人,应当无限制地注意自己的心灵的活动。而这些高贵的社会习惯不就恰好建立在这种注意之上吗?这些社会习惯非但不排除力量,反而夸大了它。然而,将近一七六〇年的时候,模仿黎希留公爵256的自大的傻瓜,第一个格言却是:装出好像不为一切所动的样子。现在,那不勒斯不喜欢法兰西自大的傻瓜了,改学英吉利“花花公子”,而这些“花花公子”的格言岂不就是做出讨厌一切、目空一切的样子吗?

所以,一世纪以来,意大利激情就不再在这国家的上流社会存在了。

我们的小说家谈起意大利激情,信心极强,可我为了想对它有一点了解,却不得不查问历史;而有才分的人们写成的伟大历史,又往往过于庄严,对这些细枝末节几乎一字未提。越是王公们乱搞出来的花样,历史越是不肯加以注意。我求救于每一个城市的志书;但是,材料的丰富又把我吓住了。任何小城,傲然于色,拿出印好的四开本的三四册志书和七八册写本请你过目。这些写本到处是省笔字,字体特别,差不多就认不出来,兴趣最浓的时候,又充满了当地流行的说话方式,但是二十古里257以外,就没有人懂了。因为在这美丽的意大利(爱情在这里撒下许许多多悲惨事件),只有三个城:佛罗伦萨、锡耶纳和罗马,说与写大致相同;此外各地,写的语言和说的语言就要相差十万八千里远。

所谓意大利激情,就是说,想法子满足自己而不使别人对本人有了不起的想法的激情。这种激情开始于十二世纪社会再建的时候,而在上流社会消灭,却至少在一七三四年前后。在这期间,波旁王室由堂·卡尔洛斯出面,统治那不勒斯。他是法尔奈斯家里一个小姐的儿子;她嫁给菲力普五世做续弦;菲力普五世是路易十四的悒悒无欢的孙子,在炮火中那样勇猛,那样苦闷,那样热爱音乐。大家知道,整整二十四年,卓越的女音歌手法利奈里每天给他唱三支他爱听的曲调,永远相同的曲调。258

在罗马或者那不勒斯感受到的激情细节,一个有哲学头脑的人可能觉得有趣,但是我敢说,我觉得没有比给人物取一些意大利姓名的小说更可笑的了。难道我们不同意朝北走一百古里,激情就随时因地而异吗?在马赛,在巴黎,爱情是一样的吗?人最多可以说,许久以来受同一政体控制的国家,在社会习惯上也就是表面类似罢了。

风景好像激情,好像音乐,朝北走三四度就变了。甚至在意大利,欣赏那不勒斯的美丽的自然,大家意见并不一致,那不勒斯的风景会在威尼斯显得可笑的。在巴黎,好办多了,我们以为森林和耕田的面貌,在那不勒斯和在威尼斯是完全一样的;例如我们宁愿卡纳莱托的色彩完全和萨尔瓦托·罗扎的色彩一样259。

安娜·拉德克里夫夫人、一位英吉利太太,是她岛上的一个完人了,然而她描绘恨与爱,即使是在岛上,看来也不见得相宜,因而她给她著名的小说《黑衣悔罪者的忏悔间》260的人物取了一些意大利姓名,添了一些伟大的激情,岂非滑稽透顶吗?

这篇过于真实的纪事,简单、粗暴,有时候粗暴到了令人反感的程度,我请读者宽宥,但是我绝不想法子文饰它的简单、粗暴;例如,帕利亚诺公爵夫人对她亲戚马尔塞尔·卡佩切表白爱情的回答,我就一字不移地翻译过来。这篇家庭记录,我不知道为什么附在一部巴勒莫写本志书的第二册后面,关于这一点,我提供不出任何说明。

我很抱歉,我大大缩短了这篇纪事(我删掉许多有特征的情况)。这是包括不幸的卡拉法家庭的最后遭遇,不就只是一个激情的有趣故事。文学的虚荣告诉我:发展若干情节,就是说,揣测人物的感受,仔细告诉读者,因之增加兴趣,这在我不见得就做不到。不过,我,年轻的法兰西人,生在巴黎以北261,揣测这些属于一五五九年的意大利人的遭遇,我真有把握吗?我能希望的,最多是揣测一八三八年法兰西读者认为优雅、活泼的东西罢了。

这种在一五五九年左右统治着意大利的感受的激烈方式,要的是动作,不是语言。所以,人在下文将很少遇见谈话。就这篇译文来说,这是一种缺点:我们习惯于我们小说人物的冗长谈话。对于人物,谈话就是战争。我为故事要求读者多多宽宥。它显出了西班牙人给意大利风俗介绍进来的一种奇异特征。我不走出翻译者的角色。十六世纪感受方式的忠实描绘,甚至史家的叙述方式,依我看来,就是这悲惨故事的主要价值,如果有价值的话。就表面看来,史家是不幸的帕利亚诺公爵夫人底下的一个贵人。

最严格的西班牙礼节统治着帕利亚诺公爵的宫廷。你们注意一下,每一个红衣主教、每一个罗马王公都有一个类似的宫廷,罗马城文化在一五五九年所呈现的景象,你们也就了然了。你们不要忘记,这是国王菲力普二世时代:为了一个阴谋实现,他需要两个红衣主教赞成,所以,作为教会福利,他每年送他们每一个人二十万法郎收入。罗马虽说没有可畏的军队,可到底是世界之都啊。在一五五九年,巴黎是相当可爱的野蛮人的一个城市罢了。

一篇写在一五六六年左右的古老的纪事的正确译文:

让·皮埃尔·卡拉法,虽说藏在那不勒斯王国一个最高贵的家庭,动作方式却有些激烈、粗野、狂暴,完全配一个看牲口的。他穿上长袍(袈裟),年轻轻就去了罗马,那边有他的本家红衣主教和那不勒斯大主教奥里维耶·卡拉法提携他。亚历山大六世,这位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大人物,派他做他的卡梅列雷cameriere(大致相当于我们习俗上所谓的侍中)。虞耳二世任命他做基耶蒂大主教;教皇保罗封他为红衣主教;最后,一五五五年五月二十三日,经过教皇选举大会上红衣主教之间一些可怕的阴谋与争吵之后,他当选为教皇,取的名字是保罗四世;他那时是七十八岁。甚至于那些新近把他请到圣彼得宝座上的人们,想到给自己找来的主子,严酷、虔诚到了暴戾、寡情的地步,不久也就战栗了。262

这意想不到的当选消息,在那不勒斯和巴勒莫引起很大的震动。短短几天之内,罗马就见来了一大群显赫的卡拉法家庭的成员。全有官做;但是,自然啰,教皇特别照顾他的三个侄子、他哥哥蒙托里奥伯爵的儿子。

大侄子唐璜已经结婚,封为帕利亚诺公爵。这公国包括许多村庄和小城镇,是从马克·安东·科洛纳手里夺过来给唐璜的。圣上的第二个侄子堂·卡尔洛斯是马尔特骑士263,打过仗,他被封为红衣主教、首相和驻波伦亚的大使。他是一个富有决心的人;他忠实于家庭的传统,敢憎恨世上最强大的国王(西班牙和西印度群岛的国王菲力普二世),而且对他做出憎恨的表示。至于新教皇的第三个侄子堂·安托尼奥·卡拉法,因为结了婚,教皇封他为蒙泰贝洛侯爵。最后,他企图把哥哥续弦生的一个女儿,嫁给法兰西太子弗朗索瓦、国王亨利二世的儿子;保罗四世想从西班牙国王菲力普二世手里夺到那不勒斯王国,给她做陪嫁。卡拉法家庭憎恨这强大的国王。回头你们就看见国王利用这家庭的过失,达到了灭绝它的目的。

圣彼得的宝座当时甚至盖过了西班牙的显赫的国君。自从保罗四世登上这世界最有权势的宝座以来,他就像我们见到的继他之后的大多数教皇一样,成了圣德的榜样。他是一位伟大的教皇、伟大的圣者,专心致志于改革教会的恶习,并以这种方法延迟宗教会议264。各方面要求罗马教廷召集宗教会议,而慎重的政治是不允许召开的。

当时的习惯不允许君主信任一些可能与他有不同利害的人,265所以,依照这太被我们如今忘记了的习惯,圣上的领地由他三个侄子专横地管理着。红衣主教是首相,操纵着叔父的决定;帕利亚诺公爵奉命担任神圣教会的军队的统领;蒙泰贝洛侯爵是皇宫卫戍队长,只放他同意的人们进宫。不久,这些年轻人就干出越权的事来了。首先,他们霸占违抗政令的家庭的财产。人民想要公道,不知道求谁才好。他们不但要为他们的财产担惊受怕,而且,说来可怕,在贞洁的吕克赖丝的祖国266,他们妻女的荣誉并不安全。帕利亚诺公爵和他兄弟抢掠最美丽的妇女。谁不走运,中他们的意就算完了。看见他们对皇亲身份毫无顾忌,大家感到惊怖。顶坏的是,神圣修道院的禁地,也一点挡不住他们胡闹。三兄弟在教皇周围引起极大的恐怖,人民简直无路可走,不知道向谁告状才是,甚至对待大使,他们也傲慢无礼。

在叔父登基之前,公爵娶的是维奥兰特·德·卡尔多内,祖籍西班牙,在那不勒斯属于头等贵族。

Seggio di nido267有她在内。

维奥兰特以她少有的美丽和风韵出名。她想讨人欢心的时候,她知道怎么样来一下就有了风韵。尤其使她出名的,是她异常骄傲。但是,应当公道才是,找一个更高的天才怕不容易,死前她对风帽修士忏悔,不吐露一句实情,单这一点就显出来了。她背得下来阿利奥斯特先生的可钦佩的《奥尔兰多》,神明的佩特拉尔克大部分的十四行诗、《佩科罗纳的故事》268,等等。并以无限韵味朗诵出来。但是,她肯对在座的朋友讲讲她偶尔想到的奇特见解,这时她就越发迷人了。

她有一个儿子,叫作卡维公爵。她兄弟阿里夫伯爵,D.费朗德羡慕亲家弟兄高官厚禄,也来到罗马。

帕利亚诺公爵保持着一个豪华的宫廷;那不勒斯头等家庭的子弟,钩心斗角,争取进身的荣誉。在他最亲近的人里面,罗马欣赏年轻的骑士马尔塞尔·卡佩切(属于Seggio di nido)。他在那不勒斯以才情出名,同样出名的是他从上天得来的天仙的美丽。

公爵夫人宠的是迪亚纳·布拉卡奇奥,当时三十岁,她的弟媳蒙泰贝洛侯爵夫人的近亲。人在罗马说,看见这得宠的女人,她就不再骄傲了,把她的秘密统统说给她听。不过这些秘密只和政治有关;公爵夫人虽然激起了若干男子对她的激情,但是自己却一个也不理睬。

由于红衣主教卡拉法的劝告,教皇对西班牙国王宣战了,法兰西国王派吉斯公爵269率领一支军队援助教皇。

不过,我们应当集中在帕利亚诺公爵宫廷内部的事情。

许久以来,卡佩切就像疯了一样;人看见他做出最奇怪的举动;事实是,可怜的年轻人满怀激情地爱着他的主妇、公爵夫人,但是他不敢让她知道。然而他对达到目的,并不完全绝望:他看见公爵冷淡公爵夫人,她对丈夫有很大的气。帕利亚诺公爵在罗马权高一切,公爵夫人当然知道,最出名的罗马贵妇人几乎天天到她自己的公馆来看她丈夫:这是一种她不能长久忍受的侮辱。

在神圣教皇保罗四世的随身教士中间,有一位可尊敬的修士,同他在一起默祷告文。这位人物不怕受害,也许背后有西班牙大使支持吧,有一天大胆对教皇揭发了他侄子的全部邪恶行为。神圣大祭司感到万分痛苦;他想怀疑,但是四面八方来了压倒的证据。一五五九年元旦,出了一件事,打消了教皇的全部疑心,或许坚定了圣上的决心。事情出在救主举行割礼的一天,君主非常虔诚,在他看来,这种情形大大加重了过失。就在这一天,帕利亚诺公爵的秘书安德雷·兰福朗基邀请红衣主教卡拉法用丰盛的晚餐。他希望色欲刺激不低于食欲刺激,约了玛尔图恰作陪。她是高贵的罗马城最美、最有名、最富有的妓女之一。公爵的宠臣卡佩切,不久以来,眷恋玛尔图恰。卡佩切正是私下爱公爵夫人的人,也被认为是世界之都最美的男子。当天黄昏,他在可能希望遇到她的地方,四处找她。他什么地方也没有找到她,听说兰福朗基家里请客,他起了疑心,就在半夜,带着许多武装的人,直奔兰福朗基家里去了。

主人欢迎他来,请他坐下,参加宴会;但是,说过一些相当拘礼的话,他做手势给玛尔图恰,要她站起来同他一道走。她迟疑着,不知道如何是好,卡佩切看出来要惹乱子了,便从他坐着的地方站起来,走到年轻姑娘前边,握住她的手,试着拉她同他一道走。她来是为了红衣主教,所以红衣主教坚决反对她走;卡佩切坚持着,用力把她拖到大厅外面。

红衣主教首相,当天黄昏,穿了一件完全显示不出他崇高职位的衣服,拿起宝剑,以全罗马闻名的气力和勇敢,反对年轻姑娘走。马尔塞尔气疯了,喊他的部下进来;不过他们大多数是那不勒斯人,首先认出了公爵的秘书,红衣主教穿的怪衣服起初遮住他,随后也被认出来了,他们把宝剑收回鞘,不肯打架,夹在中间劝和。

大家把玛尔图恰围在当中,马尔塞尔·卡佩切拉住她的左手,她相当机灵,在骚乱之中溜掉了。马尔塞尔一发现她不在,就追她去了,他的部下也跟着他走了。

但是夜晚的黑暗酿造最奇怪的传说,一月二日上午,京城传遍了危险的战斗,据说,是在圣上的侄子、红衣主教和马尔塞尔·卡佩切之间发生的。教会军队的总司令帕利亚诺公爵,相信事件比原来还要严重许多,又同他兄弟首相的关系不很好,就在当夜逮捕了兰福朗基,第二天一清早,把马尔塞尔本人也关进了监狱。随后,他发现没有死亡,监禁仅仅增加议论,而议论又全部落到红衣主教头上,就又连忙释放犯人。三兄弟集合他们的巨大权势,想法子把事情压下去。他们起初希望成功,但是第三天,事情全部传进教皇的耳朵。他召见两个侄子,像位异常虔诚而又异常震怒的爵爷那样面斥他们。

一月五日,圣务院议事大厅聚集了许多红衣主教,神圣的教皇第一个说起这可恨的事,他问出席的红衣主教,他们怎么就敢不禀报他知道:

“你们不作声!可是你们担当的崇高职位,免不了世人议论!红衣主教卡拉法,居然敢穿一件世俗衣服,拿着出鞘的宝剑,在公路出现!为了什么目的?就为夺回一个下贱的妓女?”

首相挨骂的期间,可以想象这些廷臣肃静到了什么程度。一个八十岁老头子在生一个心爱的侄子的气,而侄子过去一直主宰着他的全部意志。教皇盛怒之下,说起撤销侄子红衣主教的职位。

托斯卡纳大公的大使支持教皇的愤怒,向他申诉红衣主教、首相新近一件傲慢无礼的事。这位红衣主教,从前那样有权有势,为了日常的工作来见教皇陛下。教皇叫他在前厅待了整整四小时,在众目睽睽之下等着,随后又不要见他,打发他走。首相一向骄傲得不得了,可以想见他有多难过了。红衣主教被激怒了,但是并不屈服;他想,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年人,生平就爱家庭,而且,又不大习惯于处理世俗的事务,会在最后借重他的。但是神圣教皇的德行胜利了;他召集红衣主教,望着他们许久不开口,最后他流着眼泪,不稍迟疑,表示类似公开的谢罪,向他们道:

“年岁的衰老,和我对宗教事务的关怀,你们知道,我希望摧毁这方面的恶习,使我不得不把世俗的职权交托给我的三个侄子;他们滥用职权,我把他们永远赶走了。”

紧跟着宣读圣旨:侄子全放逐到穷苦的村落,职位全部撤销。红衣主教、首相,流放到契维塔·拉维尼亚;帕利亚诺公爵,流窜到索里亚诺;侯爵,流放到蒙泰贝洛。圣旨上说,取消公爵应得的薪俸,这有七万二千皮阿斯特(合一八三八年一百多万)。

违抗这些严厉的命令,根本不可能:全罗马人民憎恨卡拉法,他是他们的仇人、监视人。

帕利亚诺公爵带着内弟阿里夫伯爵和莱奥纳尔·代耳·卡尔迪内来到索里亚诺小村子住,同时公爵夫人和她婆婆住到加莱斯,离索里亚诺二小古里远的一个破庄子

这些地方是可爱的;不过,这是流放啊;从前统治罗马,傲慢无礼,而今是从罗马被放逐出来啊。

马尔塞尔·卡佩切,还有其他廷臣,随着主妇来到她被流放的可怜的村子。这女人前几天有权有势,享受荣华富贵,目空一切,如今全罗马的敬礼没有了,她只看见一些简单的农民在她周围,他们的惊奇甚至让她想起她的没落。她得不到一点点安慰;叔公那样老,在他召回侄子之前,就许猝然死了;而且,三兄弟互相憎恨,糟不可言。有人甚至说,红衣主教纵情声色,公爵和侯爵并不过问,所以,看见他放荡不羁,惊惧之下,便亲自去见教皇,向他们的叔父告发。

在这极度失宠的惶恐中间,发生了一件事,使公爵夫人和卡佩切本人受害,也说明他在罗马追逐玛尔图恰,不是出于真正的激情。

有一天,公爵夫人叫他过来,有话吩咐,他发现只他一个人和她在一起,这种情形一年不见得有两回。看见公爵夫人接见他的大厅没有别人,卡佩切变得呆板、沉默了。他走到门口,看看隔壁大厅有没有人能听见他们,然后,他放大胆子这样讲:

“夫人,我有几句怪话斗胆对你讲,你听了不要心乱,也不要生气。许久以来,我爱你比爱性命还厉害。我要是太不谨慎,敢像一个情人望着你天仙似的美丽的话,你不应当怪罪我,而应当怪罪的是推动我、扰乱我的超自然的力量。我在痛苦,我在燃烧;烧我的火焰我不要求减轻,仅仅要求你宽宏大量,可怜可怜一个充满了疑惧和恭顺的奴隶。”

公爵夫人显出惊奇,尤其是恼怒,对他道:

“马尔塞尔,你倒是看见我什么了,有胆量向我讨爱情?难道是我的生活,难道是我的谈话违背礼法你才毫无顾忌,这样放肆?你怎么会有胆量相信,除去家主我丈夫之外,我能委身于你或者另外一个人?我原谅你对我说的话,因为我想你是一个疯子;不过,当心别再犯这一类过错,否则,我对你发誓,我要为第一次和第二次的无礼同时惩罚你。”

公爵夫人一腔怒火走开了。卡佩切也实在没有遵守谨慎行事的规则:他应当让对方猜出来,不应当说出来。他惶愧了,直担心公爵夫人告诉她丈夫。

但是下文和他的忧虑正好相反。在村居寂寞之中,高傲的帕利亚诺夫人不由自己,就把别人大胆对她讲的话说给她得宠的侍女迪亚纳·布朗卡奇奥听了。这是一个三十岁的女人,热烈的激情在吞噬她。她是红头发(史学家几次说起这情形,觉得这就解释得了迪亚纳·布朗卡奇奥的全部胡闹)。她热恋着蒙泰贝洛侯爵驾前的一个贵人多米蒂恩·福尔纳里。她想嫁他;不过,她很荣幸和侯爵夫妇是血亲关系,他们肯答应她嫁一个实际上伺候他们的下人吗?至少就表面看来,这困难是跨越不过的。

只有一个成功的机会:必须从侯爵的长兄帕利亚诺公爵这边取得一种权威性的力量支持她,迪亚纳在这方面不就没有希望。公爵待她像一个亲眷,不像一个女佣。他是一个心地朴实和善良的人,丝毫不像他兄弟那样看重单纯的礼节。像真正年轻人一样,公爵虽说利用他崇高的地位的种种方便,对太太一点也不忠实,他感情上还是爱她的:就外表看来,她要是求他一件事,而且相当坚持的话,他不见得会拒绝她的。

卡佩切大着胆子把心里的话告诉了公爵夫人,对忧郁的迪亚纳像是一种意想不到的幸福。直到现在为止,主妇循规蹈矩,使人气短;她要是能起一回激情的话,她要是有一回过错的话,她就时时刻刻需要迪亚纳,而迪亚纳晓得了一个妇女的秘密,也就可以问她要东要西了。

迪亚纳不但不先同公爵夫人谈她应尽的责任,再谈她在眼睛雪亮的侍从中间可能遇到的可怕的危险,反而在激情热狂之下,对主妇讲起马尔塞尔·卡佩切,就像她对自己讲起多米蒂恩·福尔纳里一样。在寂寞的悠长的谈话之中,她想方法每天提醒公爵夫人,回忆一下可怜的马尔塞尔的风采和美丽;他像是很忧愁的样子;他和公爵夫人同样属于那不勒斯头等家庭;像他的出身一样,他的姿态是高贵的;他少的只是财富罢了,否则,他在任何一点上,也就和他大胆爱慕的女子平等了,不过,吉星高照,他随时能发财的。

迪亚纳看出谈话的第一个效果是公爵夫人加倍信任她。她很开心。

她自然把经过的情形告诉马尔塞尔·卡佩切知道。在这炎热的夏天,公爵夫人常常在加莱斯四周的树林里散步。日落时,她到树林当中可爱的小山上等海风来,山顶望得见海,相隔不到二古里。

马尔塞尔可以待在树林里而不违背礼节上严格的规则。据说,他藏在这里,小心避开公爵夫人的视线。迪亚纳·布朗卡奇奥拿话打动了她的心,就做信号给马尔塞尔。

看见主妇快到了接受她在她心里制造的致命激情阶段,迪亚纳自己也就依顺多米蒂恩·福尔纳里在她心里引起的狂暴爱情。从今以后,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嫁他了。但是多米蒂恩是一个懂事的年轻人,属于冷静、谨慎的性格;他的热狂的情妇的兴奋不但得不到依恋,反而使他不久感到不愉快了。迪亚纳·布朗卡奇奥和卡拉法是近亲。他的爱情有一点点传到可怕的红衣主教卡拉法的耳朵,他相信自己一定被刺死;红衣主教虽说是帕利亚诺公爵的兄弟,事实上倒是真正的家长。

公爵夫人依顺了卡佩切的激情。不多久,有一天,在蒙泰贝洛侯爵全家谪居的村子,怎么也找不到多米蒂恩·福尔纳里。他失踪了:后来大家晓得,他在内土诺小巷乘船走了;不用说,他改名换姓,从此永远没有了消息。

谁能描绘得出迪亚纳的绝望?帕利亚诺公爵夫人听她抱怨命运,光表示同情,有一天,意思之间露出,这种题材她觉得没有什么好谈的了。迪亚纳看见情人在蔑视她,心里充满了最残忍的激动。公爵夫人老听她在抱怨,觉得腻烦,她就从公爵夫人短时的腻烦上做出了最奇怪的结论。迪亚纳相信是公爵夫人叫多米蒂恩·福尔纳里永远离开她,而且,供给他路费的。这种疯狂想法仅有的根据就是从前公爵夫人规劝她的一些话罢了。紧接着疑心就是报复。她要求公爵接见她,并把他女人和马尔塞尔的情形一五一十告诉了他。公爵不肯相信,对她道:

“你想想看,十五年来,我对公爵夫人没有一点点可挑剔的地方。她抵制宫廷的诱惑和我们在罗马的时候地位显赫的坏风气;最可爱的王公们,还有法兰西的将军吉斯公爵本人,都枉费心机:你倒想她依顺一个简单的盾手270吗?”

不幸的是,公爵在谪居的索里亚诺气闷无聊,村子离他女人住的村子只有二小古里远,迪亚纳可以得到许多机会见他,不让公爵夫人知道。迪亚纳有惊人的天才;激情使她口齿伶俐。她给公爵提供了许多细节;报复变成她唯一的快乐。她再三向他说起:几乎每天晚上,十一点钟的时候,卡佩切溜进公爵夫人房间,早晨两三点钟才出来。这些话起初给公爵没留下什么印象,他不想自寻烦恼,半夜走两古里路,来到加莱斯,冷不防进他女人的房间。

但是,有一天黄昏,他在加莱斯,太阳落山了,可是天还亮着,迪亚纳披头散发,跑进公爵待着的客厅。人全走开了,她告诉他:马尔塞尔·卡佩切方才溜进公爵夫人的房间。公爵这时候,不用说,心情恶劣,拿起刺刀,奔向他女人的房间去了。他从一扇暗门进去。他在这里看见马尔塞尔·卡佩切。两个情人一看见他来,脸色确实变了;不过,尽管如此,就他们的位置来看,没有一点可受指摘的地方。公爵夫人新近有一笔小开销,她正坐在床上记账,一个使女待在房间;马尔塞尔站着,离床三步远。

狂怒的公爵抓住马尔塞尔的咽喉,把他揪到隔壁小间吩咐他把身上带的短剑、刺刀扔在地上。然后,公爵喊他的侍卫进来,立刻把马尔塞尔解往索里亚诺的监狱。

公爵夫人虽然留在府里,但是,被严加看管。

公爵并不残忍;他似乎有意藏起丑的一面,避免荣誉要他采取的极端步骤。他让人相信他拘禁马尔塞尔,是为了另一个原因,借口是两三个月前,马尔塞尔高价买了几只极大的蛤蟆。他放话出去,说这年轻人企图毒死他。不过,真正的罪名太明显了,他兄弟红衣主教叫人问他:什么时候他才想到血洗罪犯大胆给他们家庭带来的耻辱。271

公爵约内弟阿里夫伯爵和家庭的朋友安东·托朗多做副手,三个人组织了一个类似法庭的东西,审问马尔塞尔·卡佩切,控告他和公爵夫人通奸。

人事无常,属于西班牙一党的庇护四世继承了保罗四世做教皇272。他对国王菲力普二世有求必应。菲力普二世要他处死红衣主教和帕利亚诺公爵。国家法庭把两兄弟告下来了,诉状的正本告诉我们关于马尔塞尔·卡佩切死的全部情形。

被问的许多证人中间,有一个证人这样供道:

“我们是在索里亚诺;公爵、我的主人和阿里夫伯爵进行了一次长谈话……晚上,很迟了,他们来到下面底层一个储藏间,公爵事前叫人在这里预备好了拷问罪犯需要的绳索。这里有公爵、阿里夫伯爵、安东·托朗多先生和我。”

传问的第一个证人是卡佩切的心腹知己朋友卡米耶·格里福内。公爵这样对他讲:

“说真话,我的朋友。马尔塞尔在公爵夫人房间干什么,你知道吗?”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同马尔塞尔闹翻有二十多天了。”

因为他一味固执,不讲出更多的话,公爵大人从外边喊进几个他的侍卫。索里亚诺的高等法官拿绳子绑起格里福内。侍卫一拉绳子,用这方法,把罪犯吊高了,离地四指。队长这样被吊了足足一刻钟之后,说:

“放我下来,我知道的我讲就是了。”

侍卫把他放到地上,就走开了,只有我们和他在一起。队长说:

“不错,有好几回,我跟随马尔塞尔来到公爵夫人房子前面,不过,再多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在隔壁一个院子等他,一直等到早晨一点钟光景。”

马上侍卫又被喊进来了,他们照公爵的吩咐,又把他拉高了,使他的脚碰不到地。队长不久就嚷嚷:

“放我下来,我愿意讲真话。”

他继续道:“不错,好几个月以来,我发现马尔塞尔在和公爵夫人做爱,我本来想通知大人或者D.莱奥纳尔。公爵夫人天天早晨派人问马尔塞尔的消息;她送他一些小巧的礼物;其中有费了很大心思调成的、很贵的蜜饯;我看见马尔塞尔戴着精制的小金链子,显然是公爵夫人给他的。”

队长陈述过后,又被押回监狱去了。他们把公爵夫人的门房带来;他说他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拿绳子绑起他来,吊在半空。过了半小时,他说:

“放我下来,我说我知道的。”

他一下地,就说他什么也不知道;他又被拉上去了。过了半小时,他们放他下来;他解释,公爵夫人雇他做事,没有多少时候。因为这人可能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把他送回监狱去了。由于每次吩咐侍卫退出,这些事前后用了许多时间。他们要侍卫相信案情是拿蛤蟆提出来的毒液,打算毒死人的。

公爵提审马尔塞尔·卡佩切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侍卫退出,门用钥匙锁牢了。

他问他道:

“你在公爵夫人的房间一待就待到早晨一两点钟,有时候四点钟,你在里边干什么?”

马尔塞尔否认一切;他们喊进侍卫,把他吊起来;他的胳膊让绳子吊脱了臼;他忍受不住痛苦,要求放他下来;他们把他放在一张椅子上;但是一到椅子上,话就乱了,简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们喊进侍卫,又把他吊起来;过了好一阵子,他要求放他下来。他说:

“不错,我在卫例的时间进公爵夫人的房间;不过,我是在同迪亚纳·布朗卡奇奥做爱,她是太太的一个使女,我答应娶她,除去伤名誉的事,她统统答应我了。”

马尔塞尔又被押回监狱,和队长和迪亚纳质对。她否认一切。

随后,马尔塞尔又被带到低矮的大厅。我们一到门旁,马尔塞尔就说:

“公爵大人记得,我要是讲真话的话,你答应留我活命来的。用不着再拿绳子吊我;我全讲给你听就是了。”

于是他走近公爵,声音颤颤索索,几乎说不清楚的样子,告诉他:不错,他得到公爵夫人的欢心。公爵听见这话,扑向马尔塞尔,咬他的脸庞,随后,拔出他的刺刀。看见他要攮罪犯几刀子,我就说:顶好让马尔塞尔亲手写下他方才招认的话,公爵有这文件,好做解说。我们走进低矮的大厅,里面有写字的用具;但是绳子把马尔塞尔的胳膊和手吊坏了,他只能写这有限的几个字:“是的,我出卖我的爵爷;是的,我损害他的荣誉!”

马尔塞尔一边写,公爵一边读,这时候,他扑到马尔塞尔身上,给他三刺刀,结果了他的性命。迪亚纳·布朗卡奇奥在旁边相隔三步远,人像死人一样,不用说,对自己做的事后悔到了极点。

公爵喊着:

“不配生在贵族家庭的女人!我丧失名誉的唯一原因!为了你寻欢作乐不正经,你坏了我的名誉,我一定要报答报答你出卖主子的行为。”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抓住她的头发,拿刀切她的脖子。不幸的女人流了一大摊血,最后倒下去死了。

公爵叫人把两个尸首扔到邻近监狱的阴沟里。

年轻的红衣主教阿尔丰斯·卡拉法、蒙泰贝洛侯爵的儿子、全家里保罗四世留在身边的唯一的人,觉得应当把这事讲给他听。教皇仅仅回答了这么一句话:

“还有公爵夫人,他们怎么办她呢?”

人在罗马一般会以为这句话一定把这不幸的女人送上死路了。但是公爵决定不下来做这种大的牺牲,或许是因为她有孕,或许是因为他往日对她恩情很深的缘故。

神圣的教皇保罗四世完成道德上的壮举,和全家人分了手,在这以后,过了三个月,他生病了,随后又病了三个月,他在一五五九年八月十八日去世了。

红衣主教一封信又一封信催帕利亚诺公爵,不断对他提起:他们的荣誉要求公爵夫人死。他看见他们的伯父死了,不知道将来当选的教皇是什么心思,所以希望在最短期间结束一切。

公爵为人朴实、善良,不像红衣主教那样把关系荣誉的事情搁在心上,所以人家要他做的恐怖的暴行,他就决定不下来了。他问自己道,他本人做了许多对公爵夫人不忠实的事,一点也没有想到隐瞒她,碰上一个心气高傲的女人,就可能报复他。红衣主教甚至在听过弥撒,领过圣体,走进教皇选举大会的时候,还写信给他,说他为一再延迟难过,公爵要是最后不做决定,满足家庭荣誉的要求的话,他决计不再过问他的事了;无论是在选举大会上,还是在新教皇面前,也绝不想法子为他效劳了。一个有关荣誉的奇怪理由从旁促使公爵下了决心。公爵夫人虽然是在严加看管中,据说,她还是想出办法传话给马克·安东·科洛纳,说:马克·安东要是有办法救她的性命,恢复她的自由的话,她这方面可以帮他收复帕利阿诺堡垒,因为在那里做统帅的,是一个对她忠心的人。科洛纳是公爵最大的仇敌,为了帕里亚诺公国的缘故,这是公爵从他手里硬抢过去的。

一五五九年八月二十八日,公爵派出两队兵到加莱斯。三十日,公爵的亲戚D.莱奥纳尔·代耳·卡尔迪内和公爵夫人的兄弟阿里夫伯爵D.费朗特273,来到加莱斯的公爵夫人的房间,结果她的性命。他们向她宣布死刑,她听见消息,神色没有一点点改变。她首先要做忏悔、听神圣的弥撒。随后,两位贵人走近她,她发觉他们意见并不一致。她问公爵她丈夫有没有命令要她死。

D.莱奥纳尔回答:

“有,太太。”

公爵夫人要看一眼;D.费朗特拿给她看。

(我在帕利亚诺公爵的诉状读到参加这可怕事件的修士们的证词。这些证词比别人的证词高明多了,我觉得这是修士们在公堂回话不害怕的缘故,别的证人或多或少全是他们主人的从犯。)

风帽修士安东·德·帕维做证的话是:

做弥撒的时候,她虔心诚意领圣体,后来就在我们安慰她的时候,公爵夫人的兄弟阿里夫伯爵走进房间,拿着一条绳子和一个小榛木棒,拇指一样粗,大约半古尺长274。他拿一条手绢蒙住公爵夫人的眼睛;她很冷静,为了不看见,让它更下来一点蒙住她的眼睛。伯爵拿绳子套住她的脖子上;不过,绳子很不合适,伯爵解下来,走开了几步;公爵夫人听见他走路,摘掉眼睛上的手绢,说:

“怎么的啦!我们怎么着?”

伯爵回答:

“绳子不合适,我去另拿一条来,免得你吃苦。”

他说着这话,出去了;不多久,他换了一条绳子回到房间,重新拿手绢在她的眼睛上蒙好,又拿绳子套在她的脖子上,把小木棒插在结心,他一转它,就缢死了她。在公爵夫人这方面,事情前后,完全是日常谈话的声调。

另一个风帽修士安东·德·萨拉扎尔,用这话结束他的证词:

“我由于良心不安,想退出屋子,不看她死;但是公爵夫人对我讲:‘为了上帝的爱,不要离开这里。’”

(修士在这里说起死时情形,完全和我们方才报告的一样。)他补充道:

“她像一个善良的基督徒一样死去了。时时重复着:‘我信,我信。’”

两个修士显然从他们的道长方面得到必要的允许,所以做证时,一再说起公爵夫人每次同他们谈话,每次忏悔,特别是在领圣体做弥撒之前的一次忏悔,一直认定她是清白无辜的。她要是有罪的话,这种骄傲的表示就把她打进地狱了。

风帽修士安东·德·帕维,和D.莱奥纳尔·代耳·卡尔迪内质对的时候,说:

“我的同伴告诉伯爵,最好等公爵夫人分娩过了;(他补充道)她有六个月身孕275,千万不要伤害她肚里不幸的可怜的小东西的灵魂,应当尽可能给他行洗礼。”

听见这话,阿里夫伯爵答道:

“你知道我必须去罗马的,我不要脸上戴着这种面具(蒙着这种没有报复的耻辱)在那边出现。”

公爵夫人一死,两个风帽修士坚持立即破开她的肚子,尽可能给小孩子行洗礼。但是伯爵和D.莱奥纳尔不听他们的劝告。

第二天,公爵夫人被埋到当地的教堂,仪式相当庄严(我读了公诉状)。消息立刻传开了,这件事给人印象不深,许久以来,人就等着这事了;死信在加莱斯,在罗马宣布过好几回,而且,一件暗杀案子发生在城外、在没有教皇的期间,丝毫不足为奇。保罗四世死后,教皇选举大会吵作一团,足足开了四个月。

一五五九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可怜的红衣主教卡尔洛·卡拉法被迫同西班牙支持的一位红衣主教竞选;后者自然不能拒绝菲力普二世任何关于红衣主教卡拉法的苛刻要求。当选的新教皇取的名字是庇护四世。

红衣主教在叔父死的时候要是没有流放在外的话,他就或许掌握得了选举,至少有方法防止仇人当选。

不多久,红衣主教和公爵就被捕了;菲力普二世的命令显然是要他们死。他们必须答复十四条控告。能说明这十四条的人统统受到审问。诉状写得很好,订成对开两大册,我带着很大的兴趣读,因为我每一页都遇到一些风俗细节,而史学家都认为不配历史的庄严。我在这里注意到一个暗杀未遂案件的栩栩如生的细节,暗杀是在西班牙派指挥之下,准备对付红衣主教卡拉法的,当时他是大权在握的首相。

其实,他和他哥哥的罪名,例如:杀死一个有夫之妇的情人和淫妇本人,换一个人,就许不存在了。若干年后,奥尔西尼爵爷娶托斯卡纳大公的妹妹,他相信她不守妇道,得到她哥哥大公的同意,就在托斯卡纳把她毒死了,从来没有人说他有罪。美第奇一姓有好几个公主是这样死的。

卡拉法两兄弟讼案结束的时候,官方写了一篇详细节略,红衣主教会议审查了好几回。大家既然同意淫夫淫妇(法律从来不闻不问这种罪名)应处死刑,红衣主教逼他哥哥犯罪,因而有罪,正如公爵付诸实行一样有罪,这太显然了。

一五六一年三月三日,庇护四世教皇召集红衣主教会议,会议开了八小时,结束时他用这话宣布卡拉法兄弟死刑:Prout in schedula276。

第二天晚上,贵族检察官派警官到圣·安吉堡子,执行两兄弟(红衣主教查理·卡拉法和让·帕利亚诺公爵)的死刑判决;人们这样做了,先从公爵起。他从圣·安吉堡子被解到托尔迪奥纳监狱,这里一切预备好了;公爵、阿里夫伯爵和D.莱奥纳尔·代耳·卡尔迪内,就是在这里斩首的。

公爵支持住这可怕的瞬间,不仅像一个门第高贵的骑士,而且更像一个为上帝的爱而准备忍受一切的基督徒。他对两个同伴说了一些勉励的话,叫他们不要怕死;随后,他写信给他儿子。

警官回到圣·安吉堡子,对红衣主教卡拉法宣布死刑,只给他一小时做准备。红衣主教的心灵显出比他哥哥的灵魂伟大,话说得少,就看出来了;话永远是一种人到身外寻找的力量。可怕的消息宣布之后,就听见他低声说着这话:

“我,死!噢,教皇庇护!噢,国王菲力普!”277

他忏悔;他默诵悔罪诗篇第七首278,然后,他坐在一张椅子上,向刽子手说:

“动手吧。”

刽子手拿一条丝绳勒他,绳子断了;必须来第二回。红衣主教望着刽子手,不肯说半句话。

(添上去的注。)

不多年后,神圣的教皇庇护五世又审查了一遍案卷,推翻原判,恢复红衣主教和他哥哥应有的全部荣誉,绞死置他们于死地的罪魁祸首高等检察官。庇护五世下令销毁案卷。各图书馆保存的副本统统烧掉;不许有一份保留,否则要受出教处分。但是教皇想不到他自己的图书馆有一份诉状副本,我们今天看见的所有的副本,就是根据这份副本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