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在店铺里,罗朗是完全幸福的。平时,他同格弥尔一起回来,拉甘太太以一种慈母的爱对待他。她知道他很穷,吃得不好,夜里睡在楼顶室里。她一再对他说,他可以时常到他们家里来吃饭。老太婆总是喜欢本乡人带来过去的回忆,她就以这种柔情疼爱这个活泼的青年。

罗朗就滥用她的款待。从办公室出来,没有到家之前,他与格弥尔在码头上散一会儿步,谈着话,闲荡着,这使两人都不太烦闷,并都觉得这种亲密很有好处。然后,他们决定回去吃拉甘太太做的晚饭。罗朗以主人的样子推开店门,骑马似的跨在椅子上,随随便便地抽烟、吐痰,简直像在自己家里。

戴蕾斯在场也并不妨碍他。他摆出友好的态度对待少妇,开着玩笑,不动声色地给她以一般的恭维。格弥尔跟着发笑,他的妻子始终只用一个字回答他的朋友。既然这样,他就坚决相信,他们两人是互相憎恶的。有一天,他甚至责备戴蕾斯,不应该以无所谓的冷淡面孔对待罗朗。

罗朗猜得很对,自己终于变成了这个家中妻子的情人、丈夫的朋友、母亲的宠子。他的生活中从没经历过这样称心如意的满足,他沉醉在拉甘一家亲密地给他的享受中,并且他感到自己在这家庭中有这样的地位,也是顶自然的。他与格弥尔你你我我地谈话,既没有怨怒,也没有内疚,甚至也并不留心自己的举止谈吐,因为他对自己的谨慎和冷静颇有把握。追求享受的自私心理支配着他,使他可避免意外的过失。在店铺里,他的情妇变成了一个正常的、他不该抱吻的女子,仿佛她并没存在似的。他之所以不在有人时抱吻她,是因为怕自己不能再来,正是这种思想阻止他不敢轻举妄动。不然,他尽可以不管格弥尔和其母亲的痛苦。他没有意识到这种关系被人发现后会引起什么反应,他相信自己的行为并不乖谬,不论任何人,若处于自己的地位,贫穷、挨饿者的地位,也会像自己这样做。正是这个念头,使他保持了无忧无虑的平静、谨慎的大胆和无所谓的轻蔑态度。

戴蕾斯是神经质的,她比他灵敏而热烈,她不得不扮演一个微妙的角色。靠着过去的教育所赋予她的聪明和虚伪,将这个角色演得很好。将近十五年来,她撒谎,她遏制自己的狂热,她用坚强的意志使自己装出忧郁和古板的样子。所以要她克制肉欲,脸上显示一副冰冷的死人面孔,并不十分困难,她很容易做到。当罗朗进来时,他看见她很严肃,面上似有怒容,鼻子更长,嘴唇更薄,看上去很丑,很倔强,简直是无法接近的。同时,她也没有夸大的过分做作,扮演着从前的角色,并没有以更多的粗暴引起别人的注意。为自己着想,她在对格弥尔和拉甘太太的欺骗行为中,找到一种刺激的愉快。她不像罗朗一样,沉溺在粗劣的情欲满足中,她知道自己在做坏事。由于猛烈的欲望冲动,她有时很想从桌边立起,跑过去嘴对嘴地亲吻罗朗,以断然向丈夫和姑母表示,自己不是一匹牲口,自己也有一个情人。

有些时候,温暖的快乐升到了她的脑际。虽然她在尽力扮演自己的角色,但此刻,在她的情人不在这里,她没有会泄露真情的担心时,她也忍不住内心的喜悦,不期而然地唱起歌来。这些突然出现的快乐,激起拉甘太太的喜悦,因为她总说自己的侄女过于严肃了。自有了通奸之事后,戴蕾斯买了许多花瓶,把她的睡房窗口插满了鲜花;随后,又整理房间,让人贴上新的糊墙纸;她还要地毯、窗帘及红木家具,这一切奢侈品都是为罗朗花费的。

自然条件与环境仿佛都要这个女人倾心于这个男子,并促使他们互相亲热。一个是神经质和虚伪的女人,一个是多血质和过着畜生生活的男子,联成了如胶似漆的一对。他们互相补充,彼此庇护。吃晚饭时,在惨白的油灯光下,看看罗朗微笑的厚脸,沉默地对着戴蕾斯,一脸猜不透的表情,就可以感觉到他们内在的结合力。

这是个温柔、恬静的晚会。在沉寂里,在透明和温暖的阴影中,响起友爱的谈话声音。人们紧靠在饭桌周围,吃过果点,大家谈到当日的一些琐事、昨天的一些回忆和明天的希望,格弥尔以充分的自私者心理,竭尽所能地爱自己的朋友罗朗,罗朗似乎也以同样的情感相还报。他们之间,交换着忠诚的词句、亲切殷勤的目光和手势。拉甘太太脸色和蔼,把全部温情都散发在孩子们周围,散发在他们呼吸的平静空气中。可以说,这是知心老朋友的聚会,他们都沉睡在友谊和信赖之上。

戴蕾斯也像别人一样安然,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注视着这些资产阶级的快乐,这些微笑的消沉,心中暗暗发出一阵野蛮的笑声。虽然她脸上保持着冰冷的严肃表情,但她的全部身心却在冷笑,暗暗快乐地对自己说,数小时以前,她还在隔壁房间里,半裸身体,头发散乱,躺在罗朗的怀里。她想起这狂热的下午的每一细节,并让它们展列在自己的回忆里,把那狂热的情景和眼前这死板的情景进行着对照。啊!她对怎样地欺骗着这些好人,怎样如此巧妙地无耻地欺骗着他们而感到幸福!就在那边,在两步之外这层薄壁后面,她接待了一个男子;就在那边,她沉溺在通奸的淫行中。她的情人,在这时候对她却变成了一个不相识的人,变成了她丈夫的一个同伴,她不应该招呼的一个蠢东西,一个进入她家庭生活的来客。这种残酷的喜剧,这些生活的欺骗,这种白天热烈的亲吻,晚上装出冰冷态度的虚伪对比,使少妇的血重新燃烧起来。

拉甘太太和格弥尔偶然下楼去的时候,戴蕾斯就一跃而起,既沉静又粗暴地抱吻她的情人,让嘴唇胶粘在他的双唇上,一直亲着,几乎连喘气也要窒息,直到她听见木楼梯台阶的响动后,才以敏捷的动作,回到她的位置上去,并重新装出冷漠的面孔。罗朗以安静的声音与格弥尔重新谈起中断的话题。一切热情都好像闪电一样,从死的天空飞快炫目地掠了过去。

星期四晚上则比较热闹。罗朗那一天虽然烦闷得要死,对这次聚会也只好尽义务似的不缺一次。由于谨慎,他需要格弥尔的朋友们认识自己,看重自己,他必须要听着葛利凡和老米萧无意识的谈话。米萧总讲些杀人、盗窃之类的重复故事;葛利凡则说到职员们、他的科长和公司。格弥尔总待在奥里维埃和舒莎妮身边,在他看来,这一对夫妇好像不太愚蠢,不太讨厌。同时,为了避免厌烦,他总是很快就要求打骨牌消遣。

就在星期四晚上,戴蕾斯要约定他们幽会的日子和具体时间。在临走的混乱中,当拉甘太太和格弥尔送客人到弄堂的店门时,少妇走到罗朗身边,低声对他说话,并紧握他的双手。有时趁大家转过身去不注意,她就以过分的姿态,迅速地亲吻他。

这冲动与平静并存的生活继续了八个月。情人们完全沉醉于幸福之中。戴蕾斯不再烦闷了,也不再期望什么;罗朗既饱暖,又被宠爱,身体更胖起来,他的唯一忧虑,就是怕这舒服的生活不会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