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蕾斯在这兴奋的一夜,也被格弥尔的幻影访问了。

经过一年多的冷淡,罗朗忽然很热烈地要求幽会,提议同睡,不免出其不意地刺激了她的神经。当她一个人睡下,想到不久就要举行婚礼时,她的肉体就开始燃烧起来。于是,受到了失眠的惊扰,看见被溺死的丈夫站在她面前。她也像罗朗一样,在情欲和恐怖中挣扎;也像他一样,对自己说,如她有情人在自己怀里,就绝不会害怕,绝不会受到这样难受的痛苦。

在同一时间,这个女人和这个男人发生了同一种神经的纷扰,使他们喘着气,惊骇地追求他们可怕的爱情。他们中间已有血和情欲的连带关系,他们产生同样的震颤,两颗心在一种猛烈的同感中,为着相同的原因,陷入恐怖的烦扰。他们从此对于苦和乐的感受,简直只有一个身体和一个灵魂了。这种共同的震动,这种相互的关系是生理和心理的事实,凡彼此经过神经极大刺激之后的人们,往往会有类似的现象。

经过一年多的时间,戴蕾斯和罗朗又悄悄戴上了钉在他们四肢上、要他们合为一体的镣铐。在杀人之后的倦怠中,在剧烈刺激之后的厌恶中,在彼此需要镇定和忘掉的时期内,这两个罪犯可能相信他们是自由的,并没有铁链锁系他们,松弛的铁链散在地上,他们自己则在旁边休息,仿佛被一种幸福的麻木侵袭。他们设法在别处找爱,并依靠理性的平衡过活。但是,一旦由事实促使,他们便重新交换热烈的话语,铁链便突然张开,在受到一阵猛烈的震动之后,他们觉得此后是永远被锁在一起了。

从第二天起,戴蕾斯就开始行动,暗暗促成她与罗朗的结合。这是一种困难的、充满危险的努力。他们战栗,害怕自己不谨慎地轻举妄动,会引起外人的疑心,会太明显地表现出格弥尔的死亡对他们有着特别的好处。他们知道不能谈到结婚,他们就定下相当聪明的计划,要让拉甘太太自己或星期四晚上的客人们,自动提出他们不敢要求的东西,也就是把戴蕾斯再嫁的意思灌输进这些好心人的脑筋中,尤其要让他们相信,这意思是由他们想出,完全属于他们的。

喜剧是漫长的,而且很难扮演。戴蕾斯和罗朗各自担任着适合于他们本性的角色,他们以极端的谨慎前进,估计细微的动作,当心最少的谈话。而他们的内心,确实被紧张的神经、刺激神经的急躁和不耐烦所咬啮。他们生活在连续不断的激怒中,要有极大的忍耐,才能勉强使他们保持微笑和平静。

他们之所以要赶快成功,为的是不再单独和分离地生活下去。每夜溺死者的黑影都来访问他们,使他们睡在火热的床上,像被火钳夹着,不能入睡。他们所处的萎靡状态,还有每夜激动的热血,让可怕的幻象矗立在他们的面前。当薄暮到来时,戴蕾斯再也不敢上楼到她的房间里去,一想到要自闭于这宽敞的、由奇怪的暗光映着、灯光一熄就满是可怕的阴影的房间,她就直到天明始终感到剧烈的纷扰。由于不愿意睡觉,时常要睁开眼睛,她便始终让蜡烛点着。有时疲倦使她闭合了眼皮,就立刻看见格弥尔在黑暗中,便又惊怕得再睁开眼睛。上午,疲倦极了,她拖着脚步走路,只能在白天打几个小时的瞌睡。至于罗朗,从那一夜经过地窖门前突然害怕以后,的确变成了胆小的懦夫。从前,他像畜生那样安心地生活着;现在,听到极小的声音他就颤抖,就像小孩子一样脸色立刻变得苍白,一种恐怖的战栗突然震动他的肢体,且不再离开他。夜间的他比戴蕾斯还要受苦,恐惧在他高大而软弱的身躯中,引出深深的不安,他往往怀着残酷的惧怕等候黄昏的到来。有好几次,他不愿回寓所,宁可整夜在无人的街道上行走,一次下着大雨,他在一堵墙下一直待到天亮。他冷冰地蹲在那里,不敢起来爬到码头上,只是注视着肮脏的河水在淡白的阴暗中流过,竟这样经过了六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有时,恐怖使他平卧在潮湿的地上,好像看见桥洞底下有一长列溺死者顺水流了下去。当疲倦促使他回到寓所后,他即双重地反锁房门,让自己幽闭在室内,在发作的热病和恐怖中,一直挣扎到曙光初现。同样的噩梦又固执地到来,总是自己从戴蕾斯的热烈、兴奋的怀里,落入格弥尔的冷冰的胳臂中。他先梦见情妇狂热地抱吻他,简直要他喘不过气来;接着又梦见溺死者把他紧搂在腐烂的胸口,让他受着冰冷的拥抱。这些突然的、忽而淫乐忽而厌恶的感觉,这些爱的热烈抱吻与粘满泥泞的冰冷尸体的接触,忽而激发他的快感,忽而惹起他的战栗,终于使他充满了喘不过气来的恐惧。

情人们的恐怖每天增长,噩梦每天压迫着他们,使他们更加疯狂,只有依赖想象的抱吻来消灭失眠。由于谨慎,他们不敢约定幽会,而是像盼望得救的日子一样,等待着结婚的佳期。他们以为结婚以后,幸福的夜晚一定会随着到来。

他们就这样怀着竭力想安静地睡觉的全部愿望,要求他们的结合。在冷淡的时候,他们犹豫,彼此都忘了当初所以要杀人的狂热和自私的理由,好像它早已消逝了。可是现在热病又重新袭击他们,在狂热和自私的深处,又找回了他们决定杀害格弥尔的动机,他们那时的意思是杀人之后合法结婚,一定会保证他们尝到预期的快乐。再则,由于模糊的失望,他们才做出公开结合的最高决定。他们内心实实在在隐藏着极大的忧惧。他们的欲望在颤抖。他们互相俯视,好像倾身在充满恐怖的深渊之上。他们彼此抓住,一言不发,互相猜测着彼此的心思,焦灼的情欲和晕眩感,仍然使他们的肢体疲劳,使他们产生立刻要跌下去的疯狂感觉。于是,在现实面前,在忧虑的期待和恐怖的渴望中,他们宁愿盲目地梦想未来相爱的幸福和安静的享乐,感受这急迫的需要。面对面时,他们越是害怕得颤抖,越是想到他们投入深渊的可怕,就越给自己以幸福的预想,越想把无可推翻的、必然要导致他们结婚的理由,摆在自己面前。

戴蕾斯渴望结婚的唯一理由是,晚上太害怕,她的身体要求罗朗的暴烈抚摸。她正忍受着神经发作的威胁。她简直要疯狂了。说实在的,她并不怎么思考。她投入热情的旋涡,精神已被她所读过的小说搅乱,肉体已被几个礼拜以来始终不能睡眠的折磨搞得十分激动。

罗朗的性格比较迟钝,他虽然对他的恐怖和情欲让步,却还想再推敲一下他的决定,以充分证明他的结婚是必要的,目的是最后去享受彻底的幸福,驱散时常侵袭自己的模糊恐惧。他重做了一遍过去做过的一切估计:他的父亲,一个宣福斯的农民,仍然固执地不肯去世,自己要继承遗产还必须等很久的时间,他甚至担心这笔遗产会逃出他的手掌,落入一个堂兄弟的腰包里,因为那人是一个果敢的大个子,整日在家种田,深得老罗朗的欢心。他呢,他将永远贫困,将没有妻子,单独一个人生活在这楼顶室内,睡得不好,吃得更不好。此外,他打算终生不做事,对在写字间工作已经开始非常烦闷,即使交给他办的极轻的工作,对他的懒惰也已成为难忍的重压。他反复考虑的结果总是:一点事都不做才是人生的无上幸福。于是他想到自己所以谋杀格弥尔,为的正是同戴蕾斯结婚,可以不再做任何事情。真的,把情妇占为己有的愿望,在他犯罪的思想中,的确是很重要的因素。可是,希望取代格弥尔的位置,像他一样受到宠爱,并时时刻刻享受安逸生活的真正幸福,这个想法或许是更有力地促使他去杀人的主要原因。如果只有热烈的感情纵容他,他绝不会表现出那样多的思考、那样细心的谨慎。事实是他想以杀人保证他安逸的生活,以及他的欲望的持久满足。这一切明明白白的认识或潜意识重新回到他的脑中。为了鼓励自己,他反复地说,现在是利用格弥尔之死的时候了,他不应该再放弃当初梦寐以求的好处。他把未来生活的利益和幸福都展示在自己面前:他将离开他的写字间,生活在甜美的安逸中;将自在地吃饭、喝酒和酣睡;将不断有热烈的女人在他身边,能够使他冲动的血液和神经恢复平衡;并将继承到拉甘太太的四万几千法郎遗产,因为这可怜的老妇人每日都向着死亡更进一步。最后,他将为自己创造一种畜生的舒适生活,将忘掉一切。从他决定与戴蕾斯结婚以后,罗朗每一小时都自言自语地说到这些事情,并寻找更多的优点。每当他在与溺死者的寡妇结婚的自私打算中发现一种新的论据时,他就觉得很快活。但是,他徒然地强迫自己充满希望,徒然梦想懒惰和淫乐的将来时,还时常感到突然的寒噤掠过皮肤,有时仍然觉得一种强烈的忧虑,把他的快乐窒塞在他的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