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朗仔细关好房门,在他背后的门上靠了一会儿,以不安和困惑的神情注视房内。

一道明亮的火在壁炉里燃烧,发出一条宽宽的在天花板和墙壁上跳跃的黄光。房间就这样被活泼和摇曳的光亮照耀着。放在桌上的一盏油灯,在这光亮中间,发出淡白的颜色。拉甘太太要把房间布置得漂亮一些,内部是雪白的,而且洒上香水,好像为年轻人准备新鲜的爱巢。她喜欢在床铺上加几段花边,在壁炉上边的花瓶里插上一大束玫瑰花,到处弥漫着温暖和香气。空气是沉静的、平和的,富有懒洋洋的柔媚神态。在震颤的寂静中,火炉燃烧着,透出小小的爆裂声音。可以说这是一个僻静的福地,没有人知道的角落。这里又香又温暖,四面紧闭,听不到外面的一点杂音,真是一个为肉欲和热情的需要而预先准备好的神秘幽室。

戴蕾斯坐在壁炉右边的一把矮椅子上,下颌靠在手里,固定地注视着活泼的火焰。罗朗进房时,她并没有掉转头来。她穿一条短裙和镶配花边的长袖短衫,在火炉的热光里露出雪白的面容,短衫滑下来,玫瑰红的一端肩臂半隐在黑色的发丝之下。

罗朗没有说话,他走了几步,脱去礼服和背心。待身上只有衬衫以后,他又注视依然不动的戴蕾斯,似在犹豫。接着,他看见她裸露的一条肩膀,便战栗地俯下身去,让他的双唇胶粘在这块赤露的皮肤上。少妇突然一转身,抽去了她的肩膀,用那样奇特的、充满厌恶和恐惧的目光瞪视着他。他不自在地后退了,好像自己也被恐怖和厌恶侵袭了。

罗朗在壁炉的另一端,和戴蕾斯面对面坐着。他们就这样不说一句话,一动也不动,足足经过了很长的五分钟。淡红的火焰不时地从木柴中射出,血也似的反光映在两个杀人者的脸上。

差不多两年之久了,他们没有单独幽闭在一个房内淫乐。从戴蕾斯到圣维克多路,给罗朗以杀人念头的那一晚起,他们就没有重新幽会过。谨慎的思想截断了他们的肉欲。他们只能有时乘机握一下手,或偷偷亲一亲嘴,杀了格弥尔之后,当新的情欲燃烧他们时,他们宁可克制自己,等待结婚的夜晚,希望在得到逃脱惩罚的保证之后,再去进行疯狂的欢乐。结婚的夜晚终于来了,他们却面对面地呆着,很忧闷,仿佛突然受到了某种不愉快的侵袭。他们只要伸出两臂,就能达到热情的拥抱,而他们的胳膊却像是软的,疲倦了,已经得到爱的满足了。整日的辛苦渐渐压倒了他们。他们以恐惧的为难态度,毫无情欲地互相注视,就这样沉默而冰冷地呆着,深感痛苦。他们的炙热梦想竟达到这样奇特的境地:杀了格弥尔,结成了正式的夫妻,但只是罗朗的嘴唇一接触到戴蕾斯的肩头,他们的淫乐心理就仿佛一直满足到了作呕和害怕的地步。

他们很失望。他们在内心寻找从前那曾燃烧过他们的少许热情。他们感到,自己的皮肤下仿佛没有了筋肉和神经。他们的为难,他们的不安,都渐渐增长起来。他们十分忧郁,觉得彼此面对面呆着,一言不发,实在是一种耻辱。为不使他们在自己的眼前成为可笑的傻瓜,他们应该有力量来互相拥抱,拥抱得紧紧的,让彼此的骨头发出响声。可是,奇怪得很!他们已彼此相属了,杀了一个人,扮演了残酷的喜剧,为的就是想沉溺在时时刻刻的无耻淫乐中。而现在,却僵直似的呆在壁炉两边,精神烦乱,肉体疲倦,仿佛已经死了!这样的结局,在他们看来,似乎是太可笑、太残忍了。于是罗朗想谈到爱情,想唤起从前的回忆,想求助于他的想象,使他以往的温情复活起来。

“戴蕾斯,”他俯向少妇的身边说,“你还记得我们的许多下午,在这个房间里的温存吗?……我从那道门进来……今天我从这道门来这里……我们现在已自由了,我们能平安地相爱了。”

他很柔软,用迟疑的声音说话。少妇仍蹲在她的矮椅上,注视炉火,沉思着,好像并没有听他的。罗朗继续说:

“你还记得吗,我做了一个梦,我愿意和你共度一个整夜,睡在你的胳膊里,第二天在你的亲吻中醒来。现在这个梦想可以满足了。”

戴蕾斯做了一个手势,好像听见有声音在她耳边喃喃细语因而受惊似的。她转向罗朗,转向此刻正被炉火的淡红反光映照着的脸孔,她睁着眼睛,瞪视这血红的面庞,打了个寒战。

罗朗更烦恼、更不安地又说道:

“戴蕾斯,我们终于成功了。我们已除去一切障碍。我们已彼此相属……将来是我们的,是不是?这是一个平静和幸福的将来,我们的爱情会得到满足……格弥尔已不在这里妨碍我们……”

罗朗突然停止了,他喉头干燥,仿佛被扼住了似的,不能继续说下去。听到格弥尔的名字,戴蕾斯的胸口也受到很猛烈的打击。两个杀人者,态度呆笨,身体发抖,脸色苍白,互相默默地对视着。炉火的黄光仍在天花板和墙壁上跳跃,玫瑰花的温暖香味弥漫在他们身边,燃烧的木柴在寂静中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回忆似脱缰的野马一样出来捣乱了。被唤起的格弥尔的幻影已坐在面对火光的新夫妇中间。戴蕾斯和罗朗在他们所呼吸的温暖空气中,重新感到了溺死者的冷湿气味。他们似乎都对自己说,一具尸首在那里,在他们身边。他们互相观察着,一动也不敢动。于是,他们犯罪的所有情节又可怕地陈列在他们的脑际。提起被害人的名字,就足以使他们回到过去,重新生活在谋杀的忧虑中。他们并不开口,面面相觑,同时产生了同样的噩梦。彼此的眼睛中,都掠过了那残酷的故事。这恐怖目光的交换,这关于杀人的无声叙述,给他们以尖锐和难忍的恐怖。逐渐紧张的神经威胁着他们,几乎要发作起来,使他们要叫喊,或者互相撕打。罗朗为了驱散回忆,突然从恫吓他的、使他留在戴蕾斯出神目光下的神态中挣脱出来。他在房里走了几步,脱去长靴,换上拖鞋,然后又坐到壁炉的角上,想法说些不重要的琐事。

戴蕾斯明白他的愿望。她竭力回答他的问题。他们说到下雨和晴天,勉强进行着平淡的谈话。罗朗抱怨房里很热,戴蕾斯说气流是从楼梯的小门下进来的,他们便带着突然的震颤转向小门。罗朗又连忙说到玫瑰花、火及一切他所看见的东西;少妇则努力寻找简短的单音词,使他们的谈话不致中断。他们彼此后退,又装出无拘无束的样子,设法忘掉自己是谁。他们以陌生人相待,好像是某种偶然因素要他们面对面坐着。

不论他们怎样掩饰,由于奇特现象的作用,他们口里虽然说出无意义的话,彼此却能猜到他们平凡谈话下的思想。他们无可抗拒地想到格弥尔。他们的眼睛也在不断地交谈,在他们高声的偶然说几句的闲话背后,总以目光保持着连续和无声的谈天。他们口中发出的词句,有的毫无意义,彼此连贯不上,甚至相互矛盾,但整个身心都集中在默然交换的可怖回忆中。罗朗若说到玫瑰花或火,这个东西或那个东西时,戴蕾斯总完全明白他在唤她想起船里的搏斗以及格弥尔很沉重地跌到水里;戴蕾斯对没有意义的问题,若回答一个“是”或“否”时,罗朗也总了解她在说她记得或不记得的犯罪的某一细节。他们就这样心不在焉地谈话,不需要词句而能明了别的含义。他们并不懂得他们所发声音的意义,而是一句一句地明白彼此秘密的思想;他们能继续高声地谈话,但不突然停止相互了解。这种猜测,这种不断想到格弥尔形象的固执记忆,逐渐激起了他们的恐慌。他们明明看到了彼此在互相猜测而不立刻住嘴,是因为字句自动升到了他们的喉头,指出格弥尔的名字,叙述谋杀的经过。于是,他们又紧闭嘴唇,停止了他们的聊天。

在接着来到的静寂重压下,两个杀人者还是谈论起他们的被害人。他们似乎觉得彼此的目光透入了各自的皮肉,要他们心中听见尖锐而明晰的字句,有时,使他们以为听见了自己在高声谈话。他们的器官功能错乱了,视觉变成了一种奇特而微妙的听觉,能够在彼此的面孔上,那样明显地看出他们的思想,这些思想还具有奇怪的响亮和声调,震动了他们的整个身心。即使他们用悲伤的声音喊着说:“我们杀了格弥尔,他的尸体在那边,躺在我们中间,使我们的肢体发冷。”听来也不会比这相互的默想来得明白。可怕的秘密在平静和稍含湿气的房间里,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清晰、响亮。

罗朗和戴蕾斯的默然叙述,从他们在店铺里第一次见面的日子就开始了。接着,回忆循着次序一个又一个到来。他们互相叙述淫乐的幽会,犹豫和愤怒的时刻,以及杀人的可怕时刻。就在这时候,他们紧闭嘴唇,停止谈论这个或那个,唯恐不由自主地突然说出格弥尔的名字。他们的思想活动并没停止,仍然在极度忧虑和杀人以后的恐怖期中游动。这就又使他们见到了丑恶的形象,想到了溺死者的尸体展卧在陈尸所的石板上。罗朗在一瞥的目光中,已把他的全部恐惧都告诉了戴蕾斯。戴蕾斯被逼到了极点,好像有一只铁手撬开了她的嘴唇,使她突然地继续高声谈话:

“你曾在陈尸所里看见他吗?”她问罗朗,并不说出格弥尔的名字。

罗朗仿佛正在等待这个问题。在这之前,他就从少妇的苍白面孔上看出她的发问了。

“是的。”他用喉头被扼住的声音回答。

两个杀人者不免打了个寒战。他们相互靠近了炉火,两双手伸向火焰,似乎有冰冷的气息突然窜过了温热的房间,他们暂时保持静默,畏缩地蹲在那里。随后,戴蕾斯又轻轻地问:

“他显得很痛苦吗?”

罗朗不能回答。他站起身,走向床铺,突然回头,张开双臂,向着戴蕾斯走来。

“亲吻我吧。”他伸出脖颈对她说。

戴蕾斯脸色很苍白,在她的晚妆打扮中立了起来,身体半向后仰,肘部靠在壁炉的大理石上。她注视罗朗的颈项。在那白色的皮肤上,她瞥见一块玫瑰色的斑痕。涌上的血扩大了这斑痕,使它成为炙热的红色。

“亲吻我吧,亲吻我。”罗朗脸色绯红,头部着火似的,重复着这句话。

少妇为避免接吻,头更向后仰,用她的手指戳在格弥尔的啮痕上。她问她的丈夫:

“这是什么?我不记得你有这个伤疤。”

罗朗似乎觉得,戴蕾斯的手指戳穿了他的喉头。接触到这只手指,他就突然退后并轻轻发出刺痛的喊声。

“这个,”他嗫嚅说,“这个嘛……”

他犹豫,可是不能撒谎,便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实情:

“你知道,这是格弥尔在船上把我咬伤的。这没有什么,早已痊愈了……亲吻我,亲吻我。”

无耻者伸过他的炙热颈项,要戴蕾斯亲吻他的伤疤。他以为这女人的亲吻能平息刺痛他皮肉的啮痕,便翘起下巴,脖颈向前,要求安慰。戴蕾斯差不多卧在壁炉的大理石上,做出无限厌恶的手势,以哀求的声音喊道:

“哦,不!不在那里,那里有血。”

她重新跌坐在她的矮椅子上,全身战栗,前额靠在两手中间。罗朗蠢笨地呆着。他低下下巴,茫然地注视着戴蕾斯。突然,他以野兽似的动作,把少妇的头捧到自己的一双大手中,并用力把她的双唇贴到格弥尔的啮痕上。这女人的头被压在他的皮肤上,这样保持了一会儿,戴蕾斯自弃了,她发出低微的呻吟,窒息在罗朗的脖子上。等她用手挣脱出来以后,她以粗暴的样子揩拂她的嘴唇,向火炉吐唾沫,一句话也没有说。罗朗感到自己的粗暴太不应该,太可耻,便开始慢慢在房间里走动,从床边踱到窗口。只因痛苦,只因灼热的刺疼,使他要求戴蕾斯的亲吻,但当后者冰冷的嘴唇接触到燃烧的伤疤时,他的痛苦反而增加了。这用暴力得到的亲吻,简直毁灭了他最后的爱情。这接触竟那样可厌,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愿意再有第二次这类的亲吻。他注视着这个此后要和自己一同生活的女人,她战栗地蹲在火前,只有背部朝着他。他对自己重复说,他已不再爱这个女人,而这个女人也已不再爱他了。戴蕾斯这样颓丧地呆着,差不多过了一个小时。罗朗在房内一言不发地徘徊着。他们两个都很恐惧,都承认自己的热情已经死了,杀格弥尔的时候,已经杀死了他们的欲望。炉火已慢慢熄灭了,一块玫瑰色的大火炭,在灰烬中闪闪发光。房间里的热度渐渐低落,花已萎谢,浓密的空气中充满辛涩和倦怠的气味。

突然,罗朗以为自己产生了一种幻觉。他转过身,从窗口回到床边,他似乎看到格弥尔隐身于壁炉和玻璃中间的一个阴森森的角落里。被害人的脸孔是淡绿的,而且抽搐着,正像他在陈尸所的石板上所看见的一样。他被钉住了似的呆在地毯上,昏晕欲倒地靠在一件家具上。听到他发出的喘气声,戴蕾斯抬起头来。他伸出胳膊,指点着刚才瞥见格弥尔惨脸的黑暗角落。戴蕾斯也被恐怖侵扰了,走过来紧靠在他的身边。

“这是他的画像。”她声音极低地喃喃说,好像怕她前夫的画像会听见她说的话似的。

“他的画像?”罗朗问。他的头发都吓得竖起来了。

“是的。你知道,就是你从前为他画的。我姑母从今天起就应该把它移到她的房间去,大概是忘记了,没有把它从钩上解下来。”

“这真的是他的画像吗?”

杀人者怀疑了,不敢承认是画像。在烦扰中,他忘记了自己画过这些受损伤的五官轮廓,涂过这些激起他恐惧的肮脏色调。惊骇要他看见画像的本相,既丑陋又龌龊,画得那样难看,使它在黑的底面上,显出尸首一般的鬼脸。他自己的作品,竟以可怖的丑陋使他震惊、窒息。尤其那浮在柔软和淡黄眼眶里的两只白眼,令他很准确地回忆起陈尸所中所看见的腐烂眼睛。他喘着气站在那里呆了一会儿,还以为是戴蕾斯有意撒谎来安慰他的心。等认出确是画框以后,他才逐渐平静下来。

“你去把它解下来。”他低声对少妇说。

“哦!不,我害怕。”后者战栗地回答。

罗朗又重新发抖。他看到画框消失了,只剩两只白眼,很久很久地瞪视着他。

“我请你去把它解下来。”他重新哀求妻子说。

“不,不。”

“把它翻过来,朝墙壁挂。我们就不会再害怕了。”

“不,我不能够。”

杀人者又怯懦又谦卑,他推着少妇向画布走去,自己则躲在少妇背后,借以逃避淹死者的注视。她挣扎着跑开了。他想显示大胆,便走近画像,举起手来,寻找钉子。但是画像上的目光那样尖锐、丑陋和深长,使本来想用不躲避的目光同它搏斗的罗朗也被击败了。他向后退却,显出屈服的态度喃喃地说:

“不,戴蕾斯,你说得很对,我们不能够……让你的姑母明天来卸下它。”

他又来回行走,低着头,觉得画像凝视着他,用眼睛跟随着他。他不能阻止自己有时向画布方向投射一瞥。于是,在黑暗深处,他总是看见淹死者固定而无光的眼睛。一想到格弥尔在那边,在黑暗的角上窥伺他,在这结婚的洞房中审察他和戴蕾斯的行动,他就害怕而且失望得发狂。

一个事实,其他任何人都会发笑的事实,使他完全丧失了理智。他站在壁炉前面,忽而听见一种抓挠的声音,脸色立刻变得发青,他臆想这声音是从画像上下来的。随后,他弄明白了,这声音来自楼梯的小门上。他注视惧怕中的戴蕾斯。

“楼梯上有人,”他咕哝道,“谁会从那边来?”

少妇并不回答。两个人都想到淹死者,冷汗浸出了他们的太阳穴。他们躲在房间深处,等着小门的突然打开,让格弥尔的尸首倒在地板上。声音更尖锐、更不均匀地继续响着,他们以为他们的被害人为了进来,正用指甲在扣门板。差不多在五分钟之内,他们不敢动一动。最后,那里“喵”的一声叫了出来。走近以后,罗朗认出是拉甘太太的虎斑大猫法郎莎。由于疏忽,它被关在房里,想出去,就用爪抓挠后面的小门。法郎莎惧怕罗朗,就一跃跳到了一把椅子上,竖起毛,四腿笔直地挺着,以粗暴和残酷的态度,瞪视着它的新主人。罗朗并不爱猫,法郎莎把他吓了一跳。在这热病和恐怖的时刻,他以为猫将跳到他的脸上来,替它的家主格弥尔复仇。这畜生一定什么都知道,在它奇特的大睁着的圆眼中,一定藏有许多思想。罗朗在这畜生的凝视前面,低下了眼皮。待他要用脚尖踢法郎莎之际,戴蕾斯立刻喊道:

“不要踢它!”

这喊声给他以奇特的印象,一种荒唐的思想侵入他的头脑。“一定是格弥尔的灵魂附上了这猫的身体,”他想道,“我必须杀了它……它有着人的神态。”

他没有踢它,恐怕听见它用格弥尔的语调同他说话。接着,他想起戴蕾斯在他们淫乐的时候,曾开玩笑说,猫是他们交换亲吻的证人。于是,他对自己说,这畜生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应该把它扔到窗外。可是,他没有完成这个计划的勇气。法郎莎保持着战斗的姿态,伸出脚爪,愤怒地弓起脊背,傲慢而沉静地留心它的敌人的些微动作。罗朗被它眼睛中的金属光亮所困惑,慌忙为它打开通往餐厅的门。猫发出尖锐的叫声,随之逃走了。

他们就这样在等着天明。他们并没有想到睡觉。他们的肉和心的确是死了。只有一个愿望支撑着他们,就是走出这个窒息人的房间。他们一起被幽闭在里面,呼吸着同样的、的确感到不舒服的空气。他们很希望有人到那里,截断他们的亲密,让他们脱出彼此面对面呆着不说话且煽不起从前热情的窘境。长时间的沉默烦扰他们,令他们无法忍受。这些沉默充满失望和辛辣的呻吟,无言和内心的责备。他们在平静的空气中,明晰地听见了这些怨恨的微音。

黎明终于到来了,房里撒入了一些淡白而肮脏的亮光,同时带来了袭人的寒冷。

当淡光进入房间的时候,颤抖的罗朗比较能够镇静了。他面对格弥尔的画像,注视着自己所画的平庸而又幼稚的作品。他耸着肩膀,把它取下来,责骂自己是没有出息的蠢东西。戴蕾斯也起来,翻开被褥,以欺骗她的姑母,使老妇人相信他们过了很幸福的一夜。

“啊!这个!”罗朗粗暴地说,“我希望我们今天晚上将睡得很好!……这些儿戏不会再发生了!”

戴蕾斯向他投来严肃而深刻的一瞥。

“你知道,”他继续说,“我不是为整夜不睡才结婚的。我们都是小孩子。……是你用另一个世界的态度烦扰我。今天晚上你要设法快活,不要再以忧郁的样子惊吓我。”

他勉强一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笑。

“我会努力不再如此。”少妇喃喃地说。

这就是戴蕾斯和罗朗的结婚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