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天,我在圣保罗沿河街上闲逛,那是一条直到现在还受到第二帝国11的泥瓦工们敬重的堤路。我非常喜欢大城市的偏僻角落;在这些地方,房子依然保持着它们各自的特色,而不是像军营一样一排排死气沉沉、千篇一律。
对面,圣路易岛12上沉睡着一座座黑黝黝的住宅,好像隐没在上一世纪的阴影和静穆之中;塞纳河在下面流过,暗绿色的河水上有些地方像闪光的波纹绸,看上去如同一条条宽宽的裂缝;上游水面开阔,插着一根根障碍栅的柱子,它们就像某个古老的木结构的大教堂前面的扶垛;再远的地方露出了一大片天蓝色水面,水面的边沿一片青翠,那是远处植物园里葱茏的树木;一眼望去,真好像是置身在离里沃利大街一百法里以外的一座辽阔晴空下面的荷兰城市之中。
圣保罗沿河街上特别吸引我的是那些小铺子,一些又低又窄、朴素自然、富有魅力的小铺子。啊!这儿离漂亮地区的豪华商店可真是够远的!这儿货架子上陈列的都是些未经雕琢、朴实无华的商品,货物不做任何装扮,都是些什么货物啊!旧首饰,旧衣服,旧书,旧家具,旧乐器,简直是集巴黎珍贵旧货之大成的一座博物馆。
我慢条斯理地顺着人行道走着,走到了一家最最古怪,最最使人惊奇的店铺。在积满灰尘的橱窗后面的已经腐烂的木板上,有条不紊地陈列着各种各样的废铜烂铁,一个奇怪的大杂烩。这里面有坏了的钥匙片、钉子、匕首的刀身,这么一大堆说不出是什么名堂的废铁。一层胶结着铁锈的硬化了的淤泥,覆盖在这些大概在水下浸泡了很长时间的东西上。
受下意识驱使,我走了进去,发现这是一家买卖稀奇物品的铺子,这个铺子专门出售捡破烂的在塞纳河里捡到的稀奇古怪的东西。这也是一个行当。炎热的夏天,水位下降的时候,江河把它的宝藏奉献出来。河床里似乎拥有不可估量的财富,古罗马的宝剑和夏斯波13步枪的枪管。有些收藏家对这些东西是颇感兴趣的。
我刚钻进去的那个铺子堆满了就是这样的废铜烂铁,我简直连站脚的地方也没有。一个瘦骨嶙峋、肤色黝黑、面目奸诈的小老头接待了我,他态度生硬,就像一个在实验室里工作、被人不知趣地打扰了的学者一样。
小老头戴着一副暗绿色的、旧式圆框眼镜,使他那双眼睛看上去似乎大得出奇,他的头就像是一只灰林鸮的脑袋。他声音微弱地向我打个招呼,颤颤抖抖,有点儿像是魔鬼的笑声。
“生意近来好吗?”我问他说。
“很好,”他回答我说,对我的亲切劲儿并不显得奇怪,“您看,我正在把我刚才买进的东西分类。”
在他面前放着一堆还湿漉漉的废铜烂铁。他小心翼翼地一块块拿起来,怀着深情地擦拭着,翻过来,掉过去,随后放在桌子上,从心里发出一阵阵得意的微笑。
不声不响地过了一会儿以后我又接着说:“眼下水位低,大概能找到些稀罕东西。”
“那还用说,都是些叫人大吃一惊的东西!一个星期以内,我就收集到了您现在看到的这堆东西。这里面的东西都是很罕见的,您想象不到有多么珍贵。”
我觉得这堆东西实在太脏。我俯下身子,睁大眼睛看,就是不敢用手指去触摸这堆废铁。我是个外行,我连一枚小钉子也分辨不出。
小老头乐得直哆嗦。
接着,小老头突然从这堆废铜烂铁里面拿起一块东西,得意扬扬地说:
“您瞧瞧这个,您想这可能是个什么?……年轻人,这只不过是卢埃14先生在立法议会上做他伟大的演说时用来改变嗓音的小笛子。这个小玩意儿他是从他一个住在香榭丽舍大街上演小丑的朋友那儿借来的,它曾经使法国得到了很多年的快乐和平静。有一天,正当他站在协和桥上,看着河里的流水试这支小笛子的时候,一不小心,笛子掉进河里。这个不幸事件的结局您是知道的。”
我满怀敬意地向卢埃先生的这支小笛子致敬;在向后退去的时候,我踩到了一块铁,差点儿把它踏成两段。
“当心啊!”老板心痛地叫道,“奥利维埃15先生眼镜架的左腿被您踩坏了,这副眼镜架就是他在通往大马士革之路16上看到荣极一时的帝国之鹰的那一天戴的。今天大马士革之路通向司法部。啊!啊!是左边的,靠近心房那边的那条腿……”
他停住了,嘴里骂骂咧咧的,对我怒目而视。我把脚收回来的时候,又不留神踩在另外一样东西上面。
“唉呀!年轻人,当心哟。现在您又踩断了一根起过重要作用的探测棒。这是一件无价之宝。有一天它会陈列在帝王博物馆里面。”
小老头在他刚才放到桌子上的三件东西面前一声不吭地待了一会儿,然后嘿嘿一笑。他那一对眼睛在他的圆框眼镜后面奇怪地变绿了,我似乎看到他的尖鼻子在愉快地蠕动着。
他用刺耳的声音咕噜道:
“小笛子,断裂的眼镜,起过重要作用的探测棒:整整一个帝国毁了!”
我不敢再动弹了。我缩成一团,生怕被赶出门去。老头儿又默不作声了,于是,我又壮起胆子问他:
“这一串奇怪的念珠是什么?”
“这一串念珠,”他像魔鬼一样冷笑着说,“是用一八五一年十二月二日17在巴黎射出的子弹串成的。它原来是属于德·莫尔尼公爵18的,公爵每天早晚,用这串念珠做祈祷。”
“这个呢,这也是一颗子弹吗?”
“不,这是一个玩具,是皇太子玩过的一粒弹子。克莱芒·杜凡尔诺瓦19先生来和我讲过价钱,他想把这粒弹子镶在别针上,插在领带上。我讨价十万法郎,他还价九万法郎,我们总会谈成的。”
“啊!这件东西我总算认出来啦。这是一段铁丝,是不是?”
“唉!不幸的人啊,您再瞧瞧?您认不出这是皇后在参加大臣会议的时候打毛线用的一根针吗?”
我诚惶诚恐地请求原谅,在皇后使用的这根毛线针前面发出了一连串它受之无愧的惊叹声。
这时候,小老头来劲了。他狂热地把废铜烂铁排列在我面前,一件一件地叫出它们的名称,用几句话说明它们各自的来源和用途。这个人简直是一本活目录,是一本人们从未想到过的目录。他那绿色的圆框眼镜和他灰林鸮似的海蓝色眼睛向我不住地投来一闪一闪的灰白色反光,他的声音有点儿像自信心极强的疯子,并不时发出阵阵苦涩的讥笑。
“一把纯钢刮刀,一把在书信检查处使用过二十年的薄刀片。您看,这儿,刀片碰到了什么丑事缺口了。”
“这是***公主吊袜带上的一只环,这位风流的女王,她是巴黎大大小小的贵妇人模仿的榜样。我承认我还搞不清楚为什么这只环会落到杜伊勒里宫20对面王宫桥的第二个桥墩下面去了。不过,这只环肯定是她的。这是毋庸置疑的。有许多先生都认得这只环,他们向我提供了可靠的证明。”
“这是一只八音鼻烟盒,是可敬的贝尔蒙代21先生一天晚上走出议会到艺术桥下面去钓鱼的时候失落的。”
“这只鼻烟盒只会奏一个曲子,就是奥尔丹丝22王后的那支曲子;可是奏得相当难听。一只有遮光装置的提灯,它是政变时使用过的器材。手柄上还残留着的血迹,河水也未能冲刷掉。一根巴黎某位警察用过的警棍,一绺金黄色的头发还沾在这件维持秩序的武器上面。某个女人的头发,一个十八到二十岁之间的少女,她的罪行是在工场里干了十四个小时以后回了家。”
一只里面装过有关那个有名的阴谋事件的文件的小铁箱,皮埃脱里23先生曾经寻找过这些文件,但没有找到。我打开了这只箱子,它是空的。鱼儿把文件都吃了,我怀疑鱼儿会说出真情。“这是皮埃尔亲王的手枪,所有的意大利强盗都会用重金争购的一把手枪……”
小老头滔滔不绝地讲着,没完没了。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尖细,他的绿眼镜射出光芒。他低下身子去把他的货物接二连三地拿出来给我看,我按了按他的肩膀请他别拿了。
“行行好吧!”我对他说,“真是美不胜收,我都看不过来了。”
这时,他用一种讥讽的语气对我说:
“您不买一点什么吗?”
“唉!我只是一个穷记者,这些珍奇文物我是一件也买不起的。”
小老头突然一阵咳嗽。
“好,好。那么我就送您一件礼物。您喜欢哪一件您就自己挑吧。”
我可能显得非常为难。
“啊,您不知怎么好啦,”他继续嘿嘿地笑着,一面接着说,“唉呀!我懂这个……卢埃先生的小笛子是很诱人的,是吧?可是德·莫尔尼公爵的念珠和贝尔蒙代先生的八音鼻烟盒也不是不值钱的……喂,您是不是更喜欢起过重要作用的探测棒,或是皇太子的弹子或是巴黎警察的警棍?……”
我还是踌躇不决。突然,他拍了拍额头。
“啊!我看出您想要什么啦!您在瞧皇后的毛线针,样子是那样恋恋不舍。啊!年轻人,您不是没有鉴赏力的。”
我拼命为自己申辩,向天起誓说我刚才没有看过皇后的毛线针,可是没有用。他把这根毛线针硬塞在我手里,最后又大笑了一阵,一面对我说:
“如果明天法兰西对政治关心起来,您就让她打毛线。”